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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217 字 1个月前

下午上班,陈木年来到单位,余科长还在抱着他的宝贝茶杯看里面的茉莉花。陈木年不记得余科长什么时候喝过杯子里的水,他的茶杯似乎就是用来观赏的。

“上午怎么回事?”余科长说,“张副处在电话里把我训了一顿。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干活儿,少惹点儿麻烦吗?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对不起。”陈木年觉得连累了余科长。

“好了好了,训也训了。就是你得为自己考虑一下,别老让领导不高兴。”

“嗯,下不为例。”

“你去花房帮帮忙。”余科长说。坐下来把杯子放在一张报纸上,低下头不知道是看花茶还是看报纸。“学校开会要用花,这两天那里忙不过来。找老周。”

陈木年就去了。见了老周,都认识。老周很高兴,表示热烈欢迎,说张副处真为我们花房着想,上午听说缺人,下午就把你调过来了。原来调过来不只是帮两天忙,是要待这里不动了。陈木年心想,余科长犯不着曲里拐弯的,直说就是了。

老周把花房的其他人都喊过来,介绍给陈木年。三个,一个大林;一个杜凯,外号“二梆子”,都二三十岁,脸膛黑黑的,肉也结实,能干活儿;还有一个是老头,斜着眼看陈木年,手里拿一把松土的铲子,左手缺了半截食指和中指。陈木年一愣。这老头是他对门,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但见过,一周能碰上三两次,迎头撞上也不说话。生活在楼上的人好像都这样,如果不认识,住一个楼道都不打招呼。老周说,这是许老师。陈木年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许老师”。许老师头发胡子都乱,看不出准确的年龄,说六十岁行,七十岁好像也可以。整个身子也是斜的,总之怪怪的,但不讨厌。大林和二梆子都跟着羞涩地欢迎,许老师不说话。

“现在人手差不多,”老周说,“老陈,你现在就得上阵了。开始摆花吧,两人一组,老陈你看看,跟谁一组合适?”

“我和许老师一组吧。”

大林和二梆子很高兴,谁愿意跟一个糟老头子一起干活儿。尤其摆花这种事,力气活儿,要从花房里把花一盆盆用平板车拖出来,再一盆盆挨着摆在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两边。许老师只能摆摆花,还缺了两根比较关键的手指。所以,拖空平板车过来时,大林对陈木年说,跟许老头做搭档,你得多吃两个馒头。

他们背后都叫他“许老头”。

“我叫许如竹,”许老头带陈木年取花时对他说,“你叫陈?”

“木年。陈木年。”

“哦,陈木年。”许老头若有所思,歪着头看一盆花,“我有个同学,叫陈木天。不过早死了,三十年前的事了。”

“怎么死的?”

“被人打死的,”许老头又停下来,把花盆抱在怀里不往下放,好像他没能力同时做两件事,“那会儿有你吗?”

“什么时候?”

“‘文革’。”

“我还没出生呢。”

许老头呵呵地笑,说是啊,你才多大。他对他们早就是邻居似乎没什么感觉。两个人往车上装了四十盆花,拖着往主干道走。他们的花运到主干道,大林和二梆子的一车花都摆好了。大林和二梆子对陈木年笑,许老头说,就摆摆花,又不是赌钱抢银行。

许老头的速度的确够慢,也快不了。年纪大了,左手又不完整,搬起花来很吃力,颤颤巍巍地老抖,每次花盆都要贴身才能端稳,前襟沾了一块块土。陈木年让他别搬了,衣服都弄脏了,只管摆就行了。他也担心许老头把花盆给砸了。老周说,花是集体财产,砸了是要赔的。许老头就笑笑,说廉颇老矣,只能吃饭。

陈木年本能地纠正:“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纠正完了才发觉自己的可笑,然后开始惊讶,一个花房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转头看看许老头,许老头蹲在地上摆花,很认真地把枝叶和花朵繁茂的一边都朝向道路。从已经摆过的花看,他们这边的好看多了,大林那边只顾着快,显出了凌乱和衰败。

整个速度他们慢了一半,大林和二梆子运两趟,他们运一趟。许老头不着急,也不让陈木年着急。摆完了两车,对陈木年说:“慢工出细活儿。来,坐下歇会儿。”陈木年不想坐在马路牙子上。在后勤这一块做临时工就够没面子了,现在成了花房工人,就更不愿意招摇地让所有人瞻仰了。他找棵树背对着路倚着,掏出烟来抽,递给许老头。“不要。”许老头说,“十年前就不抽了。”

“戒了?”

“不想抽。”

“酒呢?”

“也不喝了。”

“那多没意思。”

“年轻时觉得不抽烟不喝酒就解不了闷儿,老了才发现,要是愁烦,把树枝砍了当烟抽,喝敌敌畏都不管用。管用的不是真的愁烦。你说呢?人哪,争得自由的方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还一套一套的。陈木年慢慢地转过了身,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磨磨蹭蹭地挨着许老头坐下来。“许老师,”他说,“能问你个事儿吗?”

许老头看看他,说:“差不多了,该干活儿了。”

“许老师,还是想问一下。”

“这种活儿没什么好问的,走吧。”

陈木年又被堵回去了,下一趟运花和摆花,他就在心里嘀咕,这老头哪像个花房工人。最后一趟花摆完了,他们又在路边休息,陈木年忍不住又问了:“许老师,以前您是干什么的?”

“一直在这学校里,半辈子了。挣钱吃饭,还能干什么。”

“就在花房?”

“那不可能,原来哪有这些东西。过去领导开会不需要花,连话筒和喇叭都不要。”

他还想再问,金小异拎着一堆东西从校门口进来,见了他,老远就喊木年木年,走,喝酒去。陈木年只好去搭理他,看他走近了,手提袋里油画的颜料、火腿、二锅头都有,还有一本书,抽出来看一眼,是欧文·斯通写的《梵高传》。

“新买的?你床头好像有一本。”

“那本旧了。新的看了更有感觉。你又被下放了?”

“是啊,要努力活得比底层还低。”

“吃晚饭了,走,一块喝两杯。拖鞋我试了,感觉还真不错,穿坏了你再给我买一双吧。”然后笑起来,让陈木年现在就跟他走,“下午我画了一点儿,绝对天才。去看看。”

许老头站起来:“该收工了,回去吧。”

陈木年说:“那好,许老师,您先回去,板车我送到花房去。”

许老头也没客气,背着手就走了。陈木年看着他往校门走,问金小异认不认识他,金小异说:“你以为我是人口普查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