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喝得很投入,你来我往,把“后来的事”都忘了。一瓶二锅头喝完了,烤鸡和辣椒酱吃光了,两个人也喝得不行了。眼睛睁不开,只想睡觉。迷迷糊糊爬到**,一人抱着半边被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经快十点了。陈木年出了一身的汗,这是新一拨领导上任后,他获准继续干下去的第一天。他又起迟了,随便洗了把脸就下楼往单位跑。金小异还在睡,陈木年跟他告别也没听见,嘴里还在咕噜咕噜地说着梦话。说:“梵高。梵高。大师。大师。”
到了单位,顶头的余科长正转着茶杯,看里面的茉莉花茶在哪个方位上才能更好看。看到陈木年,就说:“是不是张副处又找你谈话了?”
陈木年顺势撒了个谎,“刚谈完。”
“是吗?张副处刚打电话过来,要你带几个工人帮他一个亲戚搬家。”
陈木年知道穿帮了,就说:“余科长,昨天张副处长说相信我是清白的,一高兴,喝多了。睡过头了。”说完感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小腹蹿上来,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几乎动不了。
“算了,老陈,啥也别说了。干活儿去吧,这是他亲戚的电话,你联系一下。工人在仓库里等着你哪。还有,搬完家我再跟你说,你的工作以后比较机动,后勤总务这块,都是你的工作范围。去吧。”
陈木年知道余科长的意思,就是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工人了。过去好歹还坐坐办公室,现在是什么事都得做,随叫随到。他捏着那个号码,一看就是健康新村的电话。所谓张副处长家的亲戚,就是张万福的弟弟,在环保局上班,因为哥哥的关系,优惠得到了一套学校在健康新村的房子。
工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仓库里,搬家的车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领路。见了面,都亲切地叫他“老陈”。
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别人开始叫他“老陈”。现在二十六岁,大家已经叫顺了嘴,四十岁的人也叫。去年,别人一个接一个地叫他“老陈”时,他觉得自己不是二十五岁,而是五十二岁。已经老得不行了,都老得懒得跟他们矫正,老得心灰意懒。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自己,但不得不承认,老陈可能更符合他目前的心境。就让他们叫吧。
老陈说:“起来走吧。”
这群工人里,唯一不叫他“老陈”的,是教工家属区的清洁工老秦,他平时打扫卫生,工人不够了就来凑个数,挣点儿力气钱零花。老秦五十多岁,跟陈木年的父亲差不多大。他们两家距离也近,前后两条巷子。老秦的老婆十年前死了,一直没再娶,也没钱再娶。后来就托关系在这所大学里找了个清洁工的差事做,钱挣得不多,但生活多少有保证了。现在老秦住学校里,就在陈木年那栋楼前面的一栋破楼里,学校里都叫“老三楼”。很多年前建的,设计简单粗糙,主要是给青年教师过渡用的。大多数是一居室的格局。现在老秦就住一居室,在二楼,陈木年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他家洗手间的窗户。老秦和女儿秦可一起住,女儿住里面的一室,老秦住外面的小厅。
陈木年当然也认识秦可,她现在在这所大学里念化学系大三,如果不是中间休学两年,早毕业了。秦可小时候经常和陈木年玩,上学、放学都有陈木年保护,否则会有小流氓欺负。她长得好,身材也好,一米七的个头,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后来小伙子和小姑娘都长大了,就不再一起玩了,不好意思,男生女生流行陌生,见面低下头,躲开了各走各的。陈木年大三的时候,倒是和秦可常见面的,后来也生疏了。现在陈木年还是能经常见到秦可,见面招呼一声。也仅止于招呼,笑一下就散开。
车往健康新村跑,陈木年和老秦面对面坐在车厢里。
老秦说:“木年,昨天我回去,见着你爸了。他让我带个话给你,想着沈教授,好好干。”
“嗯。谢谢秦叔。”
接着都没话。过了一会儿,陈木年说:“秦叔,秦可功课还忙吧?”
“还行,没什么问题。女大不由人,有话也不跟当爹的说了。”
“都一样。都是大人了。我也不常和爸妈交流。”
车子晃**晃**就到了健康新村,陈木年打了电话,张副处的弟弟说马上下来,带他们去原来的房子里搬家具。这是个胖子,长一张标准的官僚脸,而且是官不大僚不小的那种,上来就哈哈哈,和陈木年握手。他们互通了姓名,张副处的弟弟说:“哦,听说了。你就是陈木年?看起来就不像杀人的人嘛。”
陈木年说:“那没准儿。”
张副处的弟弟说:“你看看,到底是小伙子,脾气杠。”
“从哪儿搬?我们现在就去。”陈木年不想和他啰唆。
“你说你,当初撒个什么谎呀?”
老秦上来说:“木年那会儿还小,谁年轻时还不犯一两个错误。咱别说这事了,搬家。各位,上车走。”
“那倒是,可就是你这错误犯大了,它不值。你说是不是?”
陈木年的脸挂不住了:“你还有完没完?不搬,我们走了。”
张副处弟弟的脸也挂不住了,好歹是副处长的弟弟,陈木年说到底就一个出苦力的工人,甩脸子给他看,他当然不乐意。张副处的弟弟说:“脾气不小啊,我哥就是让你这样来干活儿的?要走你就走,我再打个电话,要多少人有多少人!杀没杀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还在这儿哼哼哈哈的!”
陈木年一声不吭,转身就走。老秦和一帮熟悉的工人上来又拦又劝,没用。他把他们一胳膊送到一边,跨着大步子走了。
他们在后边喊:“老陈!老陈!”
陈木年已经出了小区大门。出去看见路左边一个收拾了半截的早点摊子,感到了饥饿,过去要了一碗豆浆和两根油条,咬牙切齿地吃下去。吃完了还饿,又要,最后把摊子上卖剩的十根油条全吃了下去。吃完早点天就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