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年也没客气,跟金小异继续喝。他吐完了就跟没喝过酒似的。金小异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上来就自报家门。金小异,男,汉族,三十五岁,光棍,和四个女人同居过,都好景不长,不是踹人就是被人踹,最后一次和女人上床是在一年前,现在都忘了啥感觉了。搞油画,偶尔也弄点儿其他的。原来在南京一所艺术院校教书,因为搞了一次行为艺术,让领导很不喜欢,待下去也不痛快,就在一年前自愿下放到这个小城,教一群三流的学生。其实那次行为艺术很有意义,人道。金小异至今得意。他觉得大学里长得不好看的女生总是被压抑,就自己出钱租了一次大学生活动中心,开舞会。然后在门口守着,长得漂亮的女生必须买票,丑的免费,还可以得到一枝开得正好的玫瑰。那是全校长相丑的女生翻身获得解放的好日子。但校方不这么看,认为他在侮辱相貌不出众的女同胞,舞会快结束的时候砸了他的场子。紧接着找他谈话,从系里到学校,一级级谈上去,做检讨,实在把他弄烦了,就到这里来了。
“我的目标是成为大师。没问题。”
金小异说这话时没有任何羞愧之色,反而目光纯净得像意气风发的少年。陈木年喜欢这种放旷干净的神态。他顺着金小异的手指,发现墙上贴满了大师的画像和作品。梵高,塞尚,毕加索,达·芬奇,等等。其他的大部分都不认识。梵高的画和像最多。金小异说梵高是他的导师,他的神。陈木年觉得有点儿滑稽,缺了一只耳朵的梵高跟金小异还真有点儿像,只少了一撮绍兴师爷的山羊胡子。
陈木年倾诉的欲望就这么被激活了。轮到他,就开始说整个学校都知道的虚拟杀人事件。
“那些天我真想出去,”陈木年捏着酒杯两眼发直,“再不出去我觉得我就会死掉。可我爸不给我钱,五百块也不给。其实没有那五百块也无所谓。我就是怕,没出过远门,不知道深浅。我当时也一根筋,生我爸的气。不就五百块嘛,至于气成那样?但我得出去,一定得出去。都准备好了。就想怎么才能从我爸兜里掏出钱来。”
按当初那夜他对父亲的说法,他是在做家教回来的路上,经过水门桥时勒死了人。
那晚上他给城南的一个孩子做家教。那小孩过两天要月考,辅导的时间长了点儿,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公交车都收工了,出租车也很少,陈木年也不愿花这个钱,就步行。从城南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他走到水门桥时大约午夜十二点,路上基本上见不到行人。要在平时,陈木年会很高兴,他喜欢一个人走在路灯下空旷的街道上,今夜不行,他想抽烟了。烟在,打火机丢在那学生的桌子上了。一路上的店铺没一个开门的,他想找人借个火。
在水门桥上终于碰到了一个瘦小的男人,三十来岁,从运河边上走过来。水门桥底下是里运河,过去大运河行经小城时的一条分支。多少年前,里运河也风光一时,货船、客船和竹排都打桥下经过,给小城带来了不小的热闹和收益。现在河边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码头,依然有船经里运河驶向远处,打沙的,运货的,偶尔也有送人的。在汽车、火车和飞机之类的东西盛行之前,水路的繁华可想而知。因为南来北往的野游客多了,河边滋生了一系列相关的生意,妓女即为其中之一。水门桥南,贴着运河往东走不远,有一处相当大的石码头,拐一个弯往码头边的巷子里走,有一条街专门经营男女身体的生意。很多年前叫水边巷,后来大家都叫“花街”,意思很明了。街上云集了不少本地的和外地的女人,租了房子,在屋子里接客。来往的水手和船老大在码头上停下来,都去找相好的。现在水运衰败了,但花街还在,花街的女人还在,只要嘴馋的男人还没绝种,她们就时刻准备开门迎接。
陈木年碰到的那个男人,看他的来路和软不拉几的走路姿势,很可能是刚从花街上出来。
“喂,先生。”陈木年在后面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那人停下来,回头看他,说:“干什么?”
“借个火,抽根烟。”陈木年把烟掏出来对他晃晃。
陈木年的块头让他警觉,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开始加快脚步,边走边说:“没有。我没火。”
“你刚才不是丢了一个烟头吗?没火怎么点上的?”
“没有。就是没有。”他竟然要跑起来。
陈木年突然就生气了,三两步追上去,从后面一胳膊夹住他的脖子。“有没有?”
“快放开!我没有!”
胳膊又紧了一点儿。“有没有?”他已经在对方的口袋里摸到一个打火机形状的硬物。
“没有!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那人开始挣扎,声音被勒得已经变了形。
“打火机拿出来。”
“有也不给!”他接着就喊,“抢劫啦!杀人啦!”
这个说法把陈木年吓了一跳,胳膊下意识地又紧了一圈,他不想让那人难听的声音惊动别人和这个安静的夜晚。“抢劫”和“杀人”这类词也让他本能地紧张。不能让他发出声音。胳膊再紧一下。只有咝咝啦啦出气的声音了。喊不出来了。陈木年很高兴,终于制止了这个多嘴的家伙。胳膊再用一点劲儿。两个人相持着。陈木年感到了某种难以名状的隐秘快感,掌控的或者施压的,如此自如。水门桥上也安宁平和,桥下运河的水声都消失了。静美的夜晚。那人的脑袋一歪,搭在了陈木年的胳膊上。陈木年动一下身子,那颗脑袋也跟着晃**一下。陈木年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左手放到男人的鼻子前,什么动静都没有,鼻子成了没用的装饰。陈木年慌了,把他转过来,左右开弓打他的脸,手都打痛了他还是没反应。他终于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再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了,就更慌了。
陈木年前后左右慌张地看,怕被别人发现,整个人剧烈地哆嗦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事都需要经验,没错。然后看到了运河。手脚从来没有如此不听使唤,好像用的是别人的。他连拖带拽总算把那人拖到了水边,累得一身汗。那家伙个头不大,重量倒不轻。为了防止被过路人看到,他把那人继续往桥底下拖。路灯照不到了,世界暗下来。陈木年就着朦胧的光,把那人抱起来,用力抛进水中。只三四秒钟,就不见了。运河水总是流得**澎湃。
他又在桥底下等了一会儿,确定尸体已经被水冲走了才上到路面。到了桥上,世界还是亮的,水面上几十米之内清晰可见,但是没有一个人在起起伏伏。运河水什么可疑的迹象都没有,和多年前一样坦**地奔流向前不复回。陈木年松了口气,掏了一根烟叼着,没火也吧嗒吧嗒地吸着,开始向学校走去。路上还是没有一个人。快到学校了,他进了“文苑居”的那条巷子,路边到处都是垃圾,煤渣、烂菜叶、油腻腻的洗碗水,满街飘的白色塑料袋。他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一个人也没有。继续走,又听见了。回头看还是没有。恐惧再次袭来,他撒腿就跑,经过校门也没进去,而是继续跑,一口气不歇地跑。
陈木年那天夜里对他爸妈说,他是一口气跑回家的,奔跑的时候也没想要到哪儿去,但跑着跑着一抬头,就到家门口了。他爸妈也吓坏了,根本没想到,从学校跑到家,即使是自行车的速度,也得一个多小时。也就是从市中心到郊区的距离。
“就这样杀了?”金小异搓着手掌心问。
“就这样。”
“真的杀了?”
“假的。”
“操,假的你讲得跟真的似的干什么!”金小异听进去了,一直在紧张,两手心都是冷汗。“早说啊,”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把我吓得,跟自己杀了人似的。喝酒喝酒!”
“不像真的,我爸妈能信吗?”
“那倒是。那人是真的假的?”
“真的。他借了火给我,还跟我说,有空去花街转转,那地方好。”
金小异呵呵地笑,说:“嗯,我听说了,那地方不错。后来你怎么弄的?如愿以偿了?”
“你让我喝两口行不行?”
“好,喝酒喝酒。你还挺能吃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