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金小异就穿上了毛底的拖鞋。陈木年想,这下好了,以后可以睡个好觉了。“小日本”在五楼的厨房里唱歌,好像是一首和西藏有关的歌。“小日本”喜欢唱歌和打篮球,再就是谈女人和看毛片,此外没有爱好。应该说,这几个爱好他玩得都不错。现在歌声激昂响亮,传到家属区路边的公共厕所应该不会有问题。但金小异烦,骂了一句:“这谁啊?整天吊着个乌鸦嗓子乱叫!”进了门就把窗户都关上了。
“我室友,教日语的老师。”
“性压抑。一定是。”
这个陈木年说不好,压抑是一定的,哪个年轻的光棍儿不压抑。至于是否因为压抑才唱歌,陈木年就没有研究了。“小日本”是那种狂热的滥唱之徒,逮着机会就唱。陈木年和魏鸣都纳闷儿,这“小日本”都不小了,几年前就三十岁开外了,谈了五个都熄火了,就是一个下岗的女工,和他交往了一周也不再联系了,而且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考研,一直没考上,他哪儿来那么多高亢的情绪需要抒发?但“小日本”就是唱,哪天要是听不到他的男高音,一定是人不在学校里。
“你性压抑吗?”陈木年开玩笑地问金小异。
“我?”金小异嘿嘿地笑,“哪有时间整那事儿。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让陈木年跟他进了自己的画室,就是陈木年头顶上的那个房间。一进去就看到墙角堆着花花绿绿的纸和布,一层摞着一层,那么多画,怕要一两年才能画出来。空闲的地方支着一个大画架子,画布上的人像只完成了鼻子以上。地上乱七八糟地丢着画笔和颜料,还有烟头、酒瓶和被茶垢染得乌黑的大茶杯。墙上也贴了一些,都有点儿眼熟,陈木年想了想,觉得那些应该都是梵高的作品,至少是像梵高的画,其中还有几幅经典的梵高自画像。
“看看这个。”金小异指着画架上的半个头像,“天才之作!我都舍不得画完了。”陈木年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大的名堂,就觉得那双眼有点儿像梵高,怯生生的,偏执,忧郁,有点儿疯狂,看人的时候像在偷窥。
“啥意思?”他问金小异。
“你看看色彩和线条,金黄的,所有的线条都是成熟的麦子。你看过梵高的画吧,他用无数的箭头来画自己的脸,我用的是麦子。麦穗,麦芒,麦秸,金黄的麦叶。再仔细看看。”
陈木年趴上去看,更看不清楚了。退远几步,还真是那么回事,那半边脸就像农民用收割过的麦子搭建和摆设而成。浑然天成,妙不可言。虽然陈木年对绘画基本是外行,但还是能看出那些麦子像燃烧一样的金黄。
陈木年说:“好。”
“岂止是好?是天才之作!想起来我就想哭,梵高创作出了如此伟大的作品,为什么整个世界同时都瞎了眼。这是我向梵高致敬的作品之一,也是目前我最满意的一幅。”
“要多久才能画完?”
“不知道。我要等他的灵魂降临到我身上时再接着画。”
“谁?梵高?”
“梵高。我的精神导师,我的宗教。”
这话实在太酸了,陈木年这样一个背诵过数不清的诗赋的人都扛不住了。他见过几个所谓的艺术家,他们的言行似乎都是这样,有时候真诚得让人觉得难为情。金小异在半个头像前抱着下巴一声不吭地站了足足五分钟,像一个自恋的人在照镜子。照完了,他从墙角的一堆画里拽出了一沓画让陈木年看。他说,这些他都不是很满意,但和其他画家比,还是能看的。陈木年就一张一张翻看,发现了很多熟悉的景物,比如学校里的主教学楼、行政办公楼、校门、喷泉、小松林、师陶园、老三楼,甚至还有很多人,看样子也挺眼熟。还有一个鲜艳快乐的女孩转身回眸,像是秦可。他很认真地在画中找起人物来,他没法像金小异说的那样,从技术上和思想上去欣赏它们。干不了。但他认真的样子让金小异以为是在欣赏,金小异很满意地说:“你慢慢看,我去搞点儿吃的。”
金小异做起吃食来远没有画画时有耐心。不到二十分钟就搞好了,没有扯嗓子喊,而是静悄悄地走进画室,让陈木年出来喝酒吃饭。陈木年已经把墙角的那一堆画翻得差不多了,觉得是找到了几个熟人,但认真推敲,又不像。
三个菜:黄酒烧肉、片状火腿、凉拌海带丝。每一种菜的量都很大,足够两人吃的。还有辣椒酱,一瓶新开的“老干妈”。然后是二锅头。米饭还在电饭煲里煮。
“怎么样?”
陈木年说:“嗯,看起来不错,味道一定很好。”
“不是菜。我说的是画。”
“比菜更好,非常好。”
金小异倒了一大杯二锅头给陈木年,说:“好,知音。今晚多喝点儿。”
陈木年想起许如竹的话,争得自由的办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多。酒也不是通往自由之路。他端详那杯透明的**,他需要它把他送到自由之境吗?金小异说,喝,喝呀。陈木年把酒杯送到嘴边,喝了自己的酒史上最大的一口白酒,如同喝一口白开水。都让金小异刮目相看了,以为他海量。只是酒下了肚,他的脸就开始红了。
“小日本”的歌声更大了,换了一首《草原之夜》,拐弯抹角的地方处理得挺不错。但金小异不爱听,他把酒杯啪地蹾到饭桌上,问陈木年,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小日本”住嘴?
“请他吃饭,堵上他的嘴。”他知道“小日本”喜欢占点儿小便宜,平常在一起生活,能用别人的就省自己的。喜欢就着别人的大腿搓绳子。陈木年这么说也是开玩笑。金小异当真了,坚持让陈木年把“小日本”叫上来,他要灌死这个乌鸦。
陈木年下去了,“小日本”正在吃饭。从食堂买来的馒头,自己炒的一个摊鸡蛋,还有一袋榨菜,喝白开水。这样简单的饭菜更适合他这个花房的工人来吃。
“楼上的金老师请你喝酒。”
“小日本”很高兴,但很快又觉得可惜。“今天不行,下次再请吧。晚上有事。”
“给学生补课?”
“不是。相亲去也!听说长得不比李玟差。”
李玟是他的梦中情人,多少年了。一看到李玟的笑和她优美的大腿和屁股,他就哆嗦,手就不知道往哪儿放合适,最后往往只好随便地放在裆部。陈木年也没强求,他知道楼上就是一桌满汉全席,也比不上李玟的半个饱满性感的屁股。上了楼,他告诉金小异,“小日本”要去相亲,来不了。金小异不关心能不能来,只要不再唱,“小日本”跳楼跟他也没关系。
“小日本”果然就不唱了,去见李玟了。金小异的谈兴慢慢上来了,加上二锅头的刺激,重新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首先是陈木年,他念念不忘陈木年“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