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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962 字 1个月前

本来陈木年是可以保送研究生的,可以直接做沈镜白教授的学生。他成绩不错,尤其专业,学问已经有点儿样子,文章写得也漂亮,沈镜白十分欣赏。在沈镜白找他谈话之前,陈木年一直想念的专业其实是比较文学,觉得东拉西扯地搞文学才有意思。保送名额下来之后,他已经有戏了,下午在图书馆里借书,碰到沈镜白教授也在找书。沈老师问他在找什么书,他说外国小说。

“想保送哪个专业?”

“比较文学。”

“比较文学?英语怎么样?”

“还行。”

“原著能读吗?”

“差不多吧。”

沈镜白让他等一下,去外文馆拿了一本原著回来,随手翻开一页,说:“这两段给我翻译一下。”

陈木年扫了两行,眼都蓝了。那东西简直是不同于英文的另外一种语言,整个两段他只看懂两个短句,还不敢肯定翻译一定准确。

“怎么样?”沈老师说,“我随便抽的一本。”

陈木年只会擦汗了。后来陈木年知道,那是本理论著作,看不懂也不是什么大罪过。但在当时,他一下子就被打蒙了,觉得要是这么闯进比较文学,真不知道到时候是怎么死的。

“不喜欢古代文学?你有几篇论文我看了,挺扎实,也有点儿想法。再慎重考虑一下。”

沈镜白走了,陈木年抱着找到的几本外国小说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是翻译过的。他再去外文馆找刚才的那本书,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就抱着几本翻译小说出了图书馆。

第二天,沈镜白让学生通知陈木年到他家里去一趟。陈木年到了他家,沈镜白正坐在老式藤椅上看一本英文书。看到陈木年来了,把书递过去,“这就是昨天那本。”

陈木年随便翻到一个地方,头脑中又是嗡的一声,还是不知所云。

“英语过了六级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沈镜白说,抽烟的时候嘴张得很大。他六十岁出头,满嘴的牙齿都是黑的。“考虑得如何?马上就要填志愿了。我们是个小学校,条件有限。优秀的人才也不愿意来。每年考进来的,也就混个文凭,我也不打算指望他们了。”

陈木年还在翻那本英文原著。

“还要再考虑?我希望能招到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学生。”

沈镜白是学校的一块牌子,对先秦文学一块的研究在全国都是挂得上号的。不管是做学问还是其他方面,做沈镜白的研究生,在即将保送的学生眼里,都是一桩好买卖。陈木年知道,不少人在暗地里用劲儿。

当天晚上,陈木年打电话给沈镜白,说他报了古代文学。他觉得沈镜白的文人气比较足,他愿意挑一个真正的文人做自己的导师。沈镜白在电话那头哈哈笑了,说:“好。从明天起,你就开始背诵《论语》和《孟子》。”

照这样下去,陈木年就是相当地顺了,却在毕业前夕出了事。

课业结束,保送的事也确定了,被压抑了四年的出走欲望重新抬头。一抬头就不可遏抑,简直是揭竿而起。他就是想出去走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事。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车,不要钱的那种夜火车,如同失去目标的子弹那样穿过黑夜,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个破破烂烂不知名的小镇。他就从这个小镇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作为一个闯入者,一个异乡人,游走,听闻,凑上去说几句,摇摇晃晃经过高低不平的沙石路面,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接着步行,扒夜火车。他对夜火车情有独钟,觉得真正的旅途应该在黑夜的车厢里。拉煤的,运木材的,最好,找一个隐蔽的角落蜷缩起来,看着天越来越大,星星越来越近,世界越来越远,做几个空旷透明的梦,真要美得冒泡泡了。

这几乎是所有刚进大学的中文系学生的通病,浪漫得不乏矫情和作秀的成分。年龄大了,就忘了。陈木年忘不了,多少年来一直坚持着这样的愿望。有点儿莫名其妙,又觉得自己不可救药。

他从小幻想满世界晃**。小时候老师让学生说长大以后的理想,大家都争着报上科学家、政治家、医生、教师、作家之类的职业,都和伟大、崇高沾边。轮到陈木年,他说:“我想做卡车司机。”他的话差点儿没把老师和同学们笑背过去,竟然有人立志要做卡车司机,头脑坏了。他是全班唯一胸无大志的人。他没笑,相反感到了恐惧。老师和同学们也就笑笑,他的父亲不笑,第一次听他正儿八经地说要当卡车司机,上来就是一记耳光,父亲说:“妈的,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还当卡车司机,火车你想不想开?”

父亲是个蹬人力三轮车的,常年撅着屁股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转悠,几毛钱、一两块钱,别人就可以爬到他的车上坐着,像驾驭马牛那样催他快点儿,快点儿再快点儿。他觉得卡车司机比人力车夫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手脚都得用来开车。他希望儿子成大器,当个国家总理都嫌小。他要儿子出人头地,把他这么多年被车上人使唤的恶气全吐出来。这小子竟然要开卡车!父亲想想越发恼火,三轮车推到了院门外又折回来,在儿子的左脸上又补上了一记耳光,打得陈木年耳鸣了好多天。

父亲说:“再提什么卡车司机,我撕了你的嘴!”

那五官移位的表情让陈木年连做了好几夜噩梦,再不敢在家里提什么卡车司机。什么司机都不敢提。父亲说,火车你想不想开?多年前,陈木年生活的那个小城还不通火车,他不知道火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否则他会说,想开。喜欢上火车是后来的事。那时候他专心致志地喜欢卡车,像电视里那样,一辆大卡车横穿野地,路边是浓绿的荒草或金黄的麦浪。他坐在驾驶室里,穿一身粗劣的劳动布工装,满脸胡子,风把头发吹乱,一路大声唱歌,抽烟,把左胳膊搭在车窗上,想去哪儿去哪儿。饿了就随便在路边的小饭店喝酒吃肉,困了就在驾驶室里歪倒,睡到精神和力气重新回到身体里,抓着方向盘继续跑。多么伟大的方向盘。管他晴天阴天冬天夏天,我纵横四海去。世界上最酷最快活的男人莫过如此。

后来他发现竟然还有比当卡车司机更有意思的事,就是坐火车。八岁的时候他牙疼,疼得怪异,满地打滚儿,刚出锅的嫩馒头都不能咬,把当地大大小小的几个医院全看遍了,还是不行。巷子那头有个神神道道的老太婆,说他后槽牙里有小虫子,母亲就请她过来帮忙杀虫子。老太婆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点上柴火,煮一小碗香油,让陈木年张大嘴趴在香油蒸出的香气上,耳朵眼里插一根中间畅通的细芦苇棒。他在香油碗上趴了一个钟头,从芦苇管里爬出来四只细小的黑虫子。尽管如此,牙疼病还是没有解决,继续疼。父亲打听到一个海边城市的一家军医院精于此病,就带他去。先坐汽车,再转火车。他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在晚上。

火车里很多人,上来了就说话,吃东西,打瞌睡,父亲也又累又困,歪着脑袋犯迷糊。整个车厢只有陈木年一个人着急,都上车这么久了,为什么火车还不开。他一个一个地看周围的乘客,希望他们也能发现这个问题,催促司机赶快开车。没有人搭理他,他们浑然不觉。他急了,把父亲弄醒,质问火车为什么还不开。父亲半眯着眼说:“看看窗外。”

窗外的灯光在向后快速地跑。灯光之外的夜是一块一块的,一块一块地外后撤,唰,唰,唰。火车早就在跑,他没有感觉到。竟如此奇妙。他一夜没睡,趴在窗户上看了一路夜景,牙疼都忘了。他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整列火车里就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就这一列火车在黑夜里穿行,像贴着地面飞翔。这个夜里,他一个人低低地在黑夜里飞。在黑夜里飞翔的感觉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那次夜火车之行陈木年回味了很多年,想起来就抖。很多年里他也再没有乘坐夜火车的经历,白天也没有,没机会。他的小城生活不需要火车。小学、中学,都在家门口不远,大学还是这座小城。而小城不通火车,他又没机会到其他城市去,想看都看不到。

大二下学期,陈木年一个人坐车到相邻的大城市,就为了坐一次火车。在白天,短途的。只坐了一站就下来,赶快坐汽车回到学校。他没胆量一个人长途跋涉地跑,也没有足够的钱去尽情感受火车里的天堂。但就这一次短暂的火车之旅,基本上平息了他大学四年的欲望。有时候他想,也许不是迷恋夜火车,而是想出去走走,撒开脚丫子在大地上疯狂地跑一跑。他常常产生狂奔的冲动,经常一个人在晚上到操场上跑步,一跑就是二十圈。大学四年,每年的运动会上他都能拿到长跑的冠军或者亚军。夜里也做出走的梦,梦见孤身一人到达不知名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平坦的道路和奇形怪状的房子,当然还有小车站,所有的火车都在天黑之后出发,在黎明之前到达,可谓夕发朝至。

现在,大学快结束了,出走和夜火车重新找上了他的门。

父亲曾和他许诺:“你只要考上研究生,要钱给钱,想去哪儿去哪儿。”

陈木年在保研确定以后,对父亲说:“我只要五百块。”他通过当家教和写稿积累了一些钱,远行计划都准备好了,他想在毕业之前的一段空闲时间里,坐火车到外面疯狂地跑一把。根据打听到的消息,需要不少钱,但他只需要父亲给他五百块。

父亲的脸立马拉下来了,他看见父亲下巴上的那个小肉瘤开始发红变紫。这是个不祥的警报,父亲每次情绪激动要发火,小肉瘤就提前预告。果然,父亲把筷子啪地摔到饭碗上,“五百块?给你去坐火车游尸?你以为我的钱是吃饭吃出来的?”

“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我还答应你要是你当了省长我给你五千块呢。你当了?”

“不就五百块嘛。”

“五百块少了?你有,还问我要干什么?五百块我有没有?有,我五千块都有,但也不能拿出来让你去糟蹋了!”

就是这句话最终惹恼了陈木年,他摔了筷子就出门回学校。

一周以后,陈木年半夜里跑回家,把父亲从**揪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杀,人,了。我,得,逃。”父亲当时就瘫在**,下巴上的小肉瘤不知道该变成什么颜色,只是一个劲儿钻心地疼。他还没听明白儿子描述的杀人过程,就对同样瘫在**的老婆说:“快,快,把钱拿出来,让木年跑得远远的,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多少?四五千块?都给他,都给他。”

又过了一周,整个学校都知道中文系的保研生陈木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