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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车 徐则臣 1131 字 1个月前

说好了傍晚老同学聚聚。见面之前,陈木年去了超市,拣合适体面的凉拖又买了一双,然后去修鞋的师傅那儿加了一层人造皮毛。准备晚上回去,给金老师再送过去。无论如何得说清楚,再折腾下去,要死人的。

聚会在校门口不远的“文苑居”,一家不错的小饭馆,从大学的时候他们就在那儿吃。饭馆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大二的一个傍晚,陈木年的一个同学做完家教回来,骑自行车经过这条路,车把擦了一个小流氓的女朋友的胳膊,小流氓就伙同其他几个刚喝完酒的狐朋狗友,把那同学一顿痛打。速度之快,见义勇为的人还没来得及上去拉一把,同学就死了。陈木年记得同学像只大虾弯腰缩起来了,他闻讯赶到时,气儿都没了。地点就在“文苑居”门前。当时,陈木年正在楼上和几个老乡喝酒。后来他一坐进“文苑居”,就想起那个同学,如果当时能够及时见到他,自己会请他上来喝一杯,那样一杯酒就可以救他一条命,他们现在可能也会坐在一起。可是,为什么当时他没有看见呢?一杯酒,一条人命,陈木年觉得这两者之间完全有可能存在一种让人绝望的对等关系。

他们已经到了。魏鸣,另一个是“三条腿”。

陈木年说:“钟小铃给你改了名,叫‘一根筋’。”

他们俩都笑。魏鸣说:“她耳朵岔线了,这‘三条腿’怎么也跟‘一根筋’搭不上关系啊!”

“三条腿”说:“以后不能再叫了,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说出去还以为我的那个东西大呢。”

陈木年说:“是,不能再说。要是那东西大也就认了,是不是?”

几人一起笑起来,“三条腿”骂陈木年不地道。“三条腿”的名字是陈木年最先说出来的。大一时“三条腿”走路总是踉踉跄跄,到哪儿都要靠着个东西才能站稳当,陈木年就笑他,得“三条腿”才牢靠。就叫开了。

魏鸣说:“总务处那边谈妥了?”

陈木年笑笑:“这年头,就剩下点儿让别人难堪的乐趣了。”

“三条腿”说:“兄弟,忍忍就过去了。”他已经听魏鸣说过了。

“不说这个。”陈木年说,给“三条腿”倒上酒,“说说你吧,工作、生活,还有,爱情又进展到哪个部位了?”

“就那样,哪件事干得都半死不活的。那小丫头,保守得像块石头,我现在的活动范围还在锁骨以上。”

“知足吧兄弟,”魏鸣说,“单位跟台榨油机似的,这才几年,就你脑满肠肥的。”

“三条腿”在交警大队工作,整天腿跷着在办公室里吹牛打牌,没钱花了,就找两个人到路口去拦车,没照的、违章驾驶的、骑反道的,抓到了就罚,然后找个饭店喝酒。没钱了再到路口守着。有一次他开玩笑说,他们单位有个老油子,拎个马扎坐在路口,见来了一个就说,嗯,啤酒来了,再看见一个,又说,酸菜鱼来了,见了第三个,甲鱼来了。一桌的酒菜说齐了,就捏着罚单去饭店了。

“是啊,看你那肚子,吊架子育肥法养出的猪都赶不上。”

“别对我有敌视情绪。”“三条腿”说,“知道兄弟们日子不好过,这不过来埋单了嘛。今天我请。”

陈木年说:“魏鸣也行,手里还攥着几千块钱学生活动经费,早晚都是吃掉。”

这倒提醒了魏鸣,他说:“你们谁有买书的发票?吃了几顿,得补个账。”

“三条腿”说:“这事儿找木年。就他买书。”

“他妈的,”陈木年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越没钱越买那些烂书。得革命!”

“三条腿”说:“你可别,沈老头还指望你继承他的衣钵呢。”

“屁!指望我?谁会指望一个本科都没毕业的人。”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魏鸣说,“沈老头要是对我这么好,别说干几年临时工,就是做一辈子的清洁工,我也认。知遇之恩哪!”

陈木年不想和他们争辩。为这事他和很多人都争过。说到底不是能否回报知遇之恩的问题,而是怎样解决眼下备受压抑的问题。他相信,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像他一样,惴惴不安地待在一个临时工的位置上,每年还要等待隔三岔五的无聊审问,早卷铺盖走人了。他没杀人,已经对不同的人、不同的组织说过无数遍了,警察都不再问了,他们还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审。他们到底想审出什么?每次审问,都说没问题了就可以补发毕业证和学位证,多少次问都审完了,两个证还是遥遥无期。陈木年在每一次谈话和审问前,都对能够证明自己学历身份的证件怀有希望,拿到证件他就可以考沈镜白的研究生了,但每次结束之后,他都觉得这辈子没希望看见属于他的证了。就像那个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他每次就努力把它推上去,然后发现又滚下来了。推上去就是为了滚下来,这就是他的现状。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就主动挑起其他话头,但聊着聊着又回来了,还是他。陈木年知道他们都关心自己,但他不喜欢这样的关心。魏鸣和“三条腿”不管,一个劲儿地劝他,像沈镜白那样语重心长。他们说,都忍了三四年了,不能功败垂成,想想,被沈老头看上容易嘛。

他们继续说,开始推而广之讨论偶然因素对人生的重要性。

“三条腿”说:“唉,人哪,就那么几步,走不好一辈子都得跟着擦屁股。当时幸亏没去中学当老师,不然早累死几百回了。”

魏鸣说:“没错。人一辈子做不成一件大对事,没问题,千万别做错,一次都不行。老陈,咱们自家兄弟,我可不是说酒话,你看,就一次,就要了你的命。可得长记性。”

他们说得相当不错。但陈木年不喜欢听。的确,他们俩都沾了没犯错误的光。“三条腿”走对了门,工作上别人干啥他干啥,坚决不去瞎胡搞,所以领导喜欢,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魏鸣也是,毕业留校不是因为他有多出色,而是因为他没犯过错误。谁能不出个意外?魏鸣就不出,小意外也不出,挑不出毛病,就留了。无过就是功。倒是陈木年,来了那么一下,就一下,逮个正着,死翘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