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说我找到了那个男孩未免言过其实。我发现他在很远的地方。奥格听完我的话,抓起火把跑向左边,然后右边,然后去孩子们的住处,掀开许多块毯子,一大团灰尘腾空而起,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
“男孩在差不多三个月外。”我说。
“这话什么意思?”他说,他还在掀开毯子和挥舞火把。
“远得就像从最东到最西。”
他扔下手里的毯子,掀起的狂风吹灭了火把。
“好吧,至少这么远跑一趟也算有用。”他说。
“不知道对索戈隆能有什么用处。”我嘟囔道。
“什么?”
我忘记了奥格的耳朵很尖。索戈隆不久前来过这儿,也许就是昨晚。福曼古鲁的房间里,乱扔的书本和扯破的纸张之间,她的气味最为浓烈。我朝房间里走了一步就停下脚步。气味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向我。乳木果油混合木炭,用来涂在脸上和身上,让你与黑暗融为一体。
“萨多格,咱们出去。”
他转身走向后墙。
“不,走前门。前门已经打开了。”
我们穿过荆棘丛,径直走向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萨多格在我背后,他吃了一惊,但我没有。他们染黑了皮肤,与暗夜毫无区别。我听见奥格攥紧铁手套的嘎吱声和刮擦声。他们有十五个人,站成半月阵形,缠着湖蓝色的头巾,湖蓝色的面罩盖住五官,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同样蓝色的带子斜挎胸前和背后,底下是黑色上衣和马裤。他们拿着长矛、弓箭、长矛、弓箭、长矛、弓箭等,只有最后一个人除外,他和我一样,身体左侧挂着一把剑,剑在鞘中。我抓住剑柄,但没有拔剑。萨多格上前一步,推开挡路的一名弓箭手,人和箭一起飞了出去。其他人立刻转向他,有的挽弓,有的准备投矛。持剑的男人和其他人打扮不同。红色斗篷盖住右肩,从左臂下穿过,斗篷在风中翻飞,拍打地面。他上衣的胸口敞开,长度到他大腿上沿,腰部用皮带系住,剑也挂在皮带上。他示意其他人放下武器,但眼睛始终盯着我。萨多格摆出准备战斗的站姿。
“你似乎很确定我们不会杀了你们。”剑士说。
“我并不担心我们的死活。”我说。
剑士怒视我们:“我是莫西,孔谷尔酋长卫队的第三长官。”
“我们没拿任何东西。”我说。
“这么一把剑不可能属于你。尤其是我三晚前还见过。”
“你在等什么人吗,还是就在等我们?”
“问题由我来问,你们回答就行。”
他走近我,直到站在我面前。他很高,但比我矮,眼睛几乎与我的齐平,面容藏在黑色油彩背后。尽管太阳已经落山,这会儿很凉快,但他戴着葫芦头盔,中央有一道钢铁的缝合线。他脖子上有一条银质的细项链,底下消失在胸毛里。头部形状像箭头一样锐利,鼻子弯曲如鹰嘴,厚嘴唇向上弯曲,就好像在微笑,他双眼透亮,我在黑暗中都能看见。两只耳朵上都有耳环。
“要是你见到了什么让你高兴的东西,记得告诉我一声。”他说。
“那把剑不是孔谷尔的。”我说。
“对。它属于一个东方之光国度的奴隶。我逮住他绑架自由人女性,当作奴隶贩卖。他不肯放开这把剑,除非手和身体分家,所以……”
“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会抢剑的盗贼。”
“抢夺盗贼的东西,连诸神都会微笑。你叫什么?”
“追踪者。”
“看来你母亲最爱的孩子不是你。”
他离我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你的眼睛里住着魔鬼。”他说。
他用手指去碰我的眼睛,我躲开。
“还是某天晚上被他打成这样的?”他指着萨多格问。
“不是魔鬼。是一条狼。”我说。
“所以等月亮**真身,你会对着它号叫?”
我没说话,而是打量他的手下。他指着萨多格,萨多格依然绷紧双臂,时刻准备进攻。
“他是奥格吗?”
“你试试看去杀他就知道了。”
“无所谓,咱们去要塞接着谈吧。这边走。”他指着东方。
“就是没有囚徒能够离开的那个要塞吗?假如我们选择不去呢?”
“那别看咱们现在聊得亲切又轻松,很快就没这么自在了。”
“我们至少能杀死你们七个人。”
“而我的人对投枪非常慷慨。失去七个人我能接受。你能接受失去一个人吗?你们没有被捕。我更愿意去街上没有耳目的地方谈话。咱们算是有了共识吗?”
要塞在尼姆贝区,离河流的东岸不远,窗口俯视帝国码头。我们走下台阶,进入一个用石块与灰泥垒砌的房间。房间里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上有蜡烛,我不禁吃了一惊——蜡烛无论在哪儿都不便宜。我坐得太久,左腿都抽筋了。我站起身,治安官刚好走进房间。他洗干净了脸。他的黑发若是留长肯定松软打卷,但细得就像马鬃。自从我在沙海中迷失,就没再见过这样的头发。皮肤颜色很浅,像晒干的黏土。跟随东方之光的男人就是这个模样,还有奴隶、黄金和麝猫香的买家——但以奴隶为主。现在我理解他的眼睛了,还有嘴唇,嘴唇现在看起来比较厚了,但还是比这些国度的所有居民都要薄。我已经能想象库族和甘加通的女人见到这么一个男人会如何惊恐万状。她们说不定会绑住他,用火烤他,直到他的皮肤变成应有的黑色。他和黑豹一样两腿粗壮,肌肉发达,像是上过战场。孔谷尔的太阳晒黑了他的双腿。我看得出他提起了上衣,下摆比原先的位置高,让我看到他双腿的其余部分有多么白和缠腰布有多么黑。他把衣服从腰带里拽出来,此刻下摆比膝盖还低。
“在等精怪帮你坐下?”他坐在桌角上。
“是鸽子通知你我要来吗?”我问。
“不是。”
“你有——”
“提问的是我。”
“所以被指控抢劫的是我?”
“再像拉肚子似的说话,我就给你塞上。”
我默默地瞪他。他微笑。
“这个回答很聪明。”他说。
“我什么都没说。”
“目前是你答得最好的一次。不。不是抢劫,因为你不是当盗贼的那种蠢蛋。但谋杀就未必了。”
“孔谷尔人的笑话。依然是全帝国最差劲的。”
“假如我不是孔谷尔人,你一定会笑得更厉害。至于那些谋杀。”
“你不可能杀死尸体。”
“你的奥格朋友已经承认了他在许多国度杀过二十个人,而且看上去还没说完呢。”
我大声叹息。“他是一名处决者。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说。
“但他对杀人知道得很多。”
他看上去比他在黑暗中更老。不,也许是更大。我真的很想看看他的剑。
“你今晚来福曼古鲁家干什么?”我问。
“也许我只是在碰运气。手上沾血的人往往会去溅血之处洗手。”
“我就没听过这么愚蠢的说法。”
“你们自己犯蠢,跟着游行队伍走,翻过荆棘丛,却指望不被任何人看见。”
“我追踪丢失的人。”
“我们每个都能找到。”
“但有一个就没找到。”
“福曼古鲁有一个妻子和六个孩子。尸体全都清点过。我亲自数的。然后我们派人叫来一位后来搬去马拉卡尔的长老。他叫贝勒昆。他证实他们八个是一家人。”
“他搬走后多久?”我问。
“一两个月吧。”
“他找到了文书吗?”
“什么?”
“他在找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那位长老在找东西?”
“治安官,不止你一个人拥有又大又胖的朋友。”
“你皮痒了吗,追踪者?”
“什么?”
“皮痒。你挠了七次胸口。我猜你是那种不爱穿衣服的河流居民。卢阿拉卢阿拉,还是甘加通?”
“库。”
“更加差劲。你提到文书就好像你知道那是什么似的。你甚至有可能也在找它。”
他坐在凳子上,看着我,哈哈一笑。我不记得有谁,无论是男人、女人、野兽还是鬼魂,能这么惹我生气。连黑豹的男孩都不如他。
“巴苏·福曼古鲁。他在这座城市有多少敌人?”我问。
“你忘了提问的是我。”
“但没问任何明智的问题。我看你不如跳过这些废话,直接严刑拷打,逼我吐出你想要的回答。”
“给我坐下。”
“我可以——”
“你可以,前提是你有你那些可怜的武器。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重新坐下。
他绕着我走了五圈才停步,然后把凳子拖到我旁边坐下。
“咱们不谈谋杀了。你知道你在这座城市的哪个区域吗?你只是眼神奇怪就有可能被拘捕。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去那幢屋子?是三年前的杀人案,还是你知道有什么东西还在那儿,没被拿走,甚至没被碰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巴苏·福曼古鲁。他受人民的爱戴。每个男人都知道他与国王的不和。每个女人都知道他与其他长老的不和。但他们出于其他原因杀死了他。”
“他们?”我问。
“那些尸体遭到的残害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甚至未必是人类,或者中巫术的兽类。”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一声不吭,我不得不张开嘴,但不是为了说话,而只是装得像是要说话。
“我给你看点东西。”他说。
他走出房间。我听见苍蝇的声音。我猜测他们会怎么盘问奥格,当然也可能只是放着他不管,随便他历数他在许多年间杀死的许多人。而我呢?这些会不会只是奥古都咒法——或者森林本身在我身体里留下的什么东西——在等待攻击?除了提醒我有多么孤独,它还有其他用意?另外一点。一名治安官企图诬陷我犯下他早就捏造好的某些罪名,我却在琢磨这种奇怪的念头。
他回到房间里,把一件东西扔向我,他动作很快,我都没看清那是什么就接住了。黑色,填充羽毛,软乎乎的,用阿索奥克布裹着,就是先前我塞进身上这条帘布里的那种布。这次我做好了准备,知道会有什么随着气味而来。
“一个布娃娃。”他说。
“我知道这是什么。”
“三年前我们在最年幼的孩子尸体旁发现的。”
“男孩也可以玩布娃娃。”
“没人会给孔谷尔的孩子这种东西。孔谷尔人认为布娃娃会让孩子养成崇拜偶像的习惯,那是可怕的罪孽。”
“但每幢屋子里都有雕像。”
“他们喜欢雕像。这个布娃娃不属于那幢屋子里的任何人。”
“福曼古鲁不是孔谷尔人。”
“长老会尊重当地的风俗。”
“也许布娃娃属于凶手。”
“凶手只有一岁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幢屋子里的孩子不止一个。杀死那家人的凶手也许是冲着另一个孩子来的。或者其他什么更加离奇的东西。”他说。
“听上去太离奇了。那个孩子是什么,一个穷亲戚?”
“我们和他们的所有亲戚都谈过。”
“大块贝勒昆也一样。也许你们是一起提问的?”
“你想说长老在自行调查?”
“我想说在福曼古鲁家附近转悠的不只是你和我。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但我不认为他们找到了。治安官,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是一场审问了?”
“从我们走进这个房间就不是了,追踪者,另外我说过我叫莫西。现在你想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吗?我没找到你的入境记录,而孔谷尔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记录。”
“我穿过一扇门来这儿的。”
他瞪着我,然后哈哈一笑。“下次见到你,我会记住再问你一遍的。”
“你还会见到我?”
“时间还只是个孩子,追踪者阁下,你可以走了。”
我走向门口。
“奥格也一样。我们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他的杀戮了。”
他微笑。他挽起罩衣的下摆,露出整条大腿,这么做更利于奔跑和战斗。
“我有个问题。”我说。
“只有一个了?”
真希望他不是这么急于向我展示他的嘴巴有多么利索。世上有几件事情我特别憎恶,其中之一就是话说到半截被想要炫耀智力的人打断。另外,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不讨厌,但比脚底的伤口还要惹人生气。
“七翼为什么集结?在此时此地。”我问。
“因为他们不能在法西西露面。”
“什么?”
“因为他们在法西西出现会引来怀疑。”
“这不是回答。”
“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好吧,再赠送你一句。他们在等待国王的指示。”
“为什么?”
“你从哪个地方来的,怎么会没收到消息?”
“没收到你即将告诉我的消息。”
“你似乎很确定我会告诉你嘛。不,没有确实的消息,只有开战的流言,而且已经流传了好几个月。不,也不是开战,是占领。追踪者,你没听说吗?南方的疯王又发疯了。清醒了十五年之后,魔鬼再次占据他的头脑。上个月他派遣四千人去卡林达和瓦卡迪殊的边界。南方国王调遣军队,北方国王调遣雇佣兵。正如我们孔谷尔人常说的:我们找不到尸体,但能闻到臭味。可是,哎呀呀,无论打不打仗,还是会有人偷盗。还是会有人撒谎。还是会有人杀人。所以我的工作永远也做不完。去找你的奥格吧。咱们下次再见。到时候给我说说你的暗淡独眼的故事。”
我走出房间,就让这个家伙去撩拨其他人吧。
我不想和黑豹对质,也不想在搞清楚索戈隆究竟在隐瞒什么样的秘密之前见到她。我看着奥格,心想迟早——也许很快——我会需要一个人张开耳朵,听我从心里倾倒出的所有黑暗东西。另外,我和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我们住的那幢屋子,而这座城市里有太多房屋散发相同的气味。奥格的嘴唇还在颤动,忙着坦白他往日的杀戮,他有话要说,有诅咒要从身体里清除。这条路上有许多树木和仅仅两幢房屋,其中一幢微光闪烁。我看见前方有块石头,我们过去坐下。
“奥格,来,说说你杀过的人。”我说。
他开口了,高喊、低叹、尖叫、大笑、哭泣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我们在阳光下找到了回家的路,但黑豹和弗米利已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