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之外的那个男孩(1 / 1)

11

“把死者留给死者。这就是我对他说的。”

“在咱们走进暗土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之后,死者就是死者。诸神叫我等待。而你看——你活着,毫发无损。要相信诸神。”

索戈隆看着我,既不微笑,也不嘲讽。她不可能比现在更加不在乎了。

“诸神非得叫你等待?”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走到天空当中,逼着阴影躲在脚下。苍蝇在房间里嗡嗡飞舞。我睡着醒来三次,此后黑豹和弗米利终于醒来,奥格这才甩掉了奥古都咒法留下的呆滞。房间昏暗而简朴,墙壁是新鲜鸡屎的棕绿色,袋子一个叠一个一直堆到屋顶。高大的雕像彼此偎依,分享有关我的秘密。地面散发谷物、灰尘、遗失在黑暗中的香水瓶和耗子屎的气味。左右两侧的墙上,织锦一直垂到地面,蓝色的乌库鲁布,情人与树木的白色图案。我躺在地上,身体上下是色彩缤纷的盖毯和地毯。索戈隆站在窗口向外看,身穿她总是穿着的棕色皮革衣物。

“你把你的整个头脑留在了森林里。”

“我的头脑就在这儿。”

“你的头脑还没到这儿呢。我对你说过三次,绕过暗土走需要三天,但我们花了四天。”

“在森林里只度过了一个夜晚。”

索戈隆的笑声像喘气。

“所以我们迟到了三天。”我说。

“你们在森林里迷失了二十九天。”

“什么?”

“自从你们走进树林,一整个月已经来了又去。”

也许前两次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也像这样,听到这儿就重新倒在了地毯上,惊诧得目瞪口呆。没有死的东西都有二十九天——也就是一整个月——来成长,包括真相与谎言。远航的人早已归来。在世的动物有的变老,有的死去,死去的在这段时间内化作尘土。我听说过有些巨兽会在睡眠中度过寒冷的季节,有些人会一病不起,但此刻我觉得像是被人偷走了时光和我应该与其同在的一些人。我的生命、我的呼吸、我的行走,我想到了我为什么憎恶巫术和所有魔法。

“我以前也来过暗土。那次时间并没有停止。”

“谁会为你计算时间?”

我明白她这巫师的玄虚词句背后是什么意思。她在说——但不是大声说出来的,是话中之话——世上有谁在乎我,会计算我逝去的时光?她看着我,像是想知道答案。哪怕是个半通不通的答案,好让她用全部的智慧嘲笑我。但我只是瞪着她,直到她转开视线。

“自从你们走进树林,一整个月已经来了又去。”她重复道,但声音轻柔,像是并非对我说话。她望着窗外。

“相信诸神,这是我在孔谷尔待了一个月的唯一原因。假如我的意志能够胜过诸神,这整个城市和其中所有的男人都该被烧成灰。在孔谷尔不能相信任何男人。”

“在任何地方都不能相信任何男人。”我说。她意识到我听见了,不由得背脊一抖。

“你在这座让你痛苦的城市里等了一个月,请接受我的感谢。”我说。

“我不是为你而等的,甚至不是为了女神。”

“允许我问一下是为了谁吗?”

“孔谷尔有太多孩童的故事没有结局。那是两百年以前了,比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早。因此就让这个孩子的故事能得到一个结局吧,无论这个结局是多么残酷,不要让他成为又一具落潮时被冲上岸的无头尸体。”

“你失去了一个孩子?还是说你就是那个孩子?”

“我应该在我和这座城市之间保持距离。你们没有露面后,再过四晚我就该离开。上次我走在这些街道上,一个好出身的男人雇了五个男人劫持我,好向我展示一个丑陋的女人能有什么用处。就在那儿的托罗贝。他不能打老婆,因为她有皇家血统,于是为此劫持了我。”

“孔谷尔的奴隶主向来残酷无情。”

“低能的蠢驴,那男人不是我的主人,而是绑架我的罪犯。任何人都该知道这个区别。”

“你可以跑去找官员。”

“那是个男人。”

“治安官。”

“还是个男人。”

“一位生性仁慈的长者,一位审判官,一位先知。”

“男人。男人。男人。”

“正义能够惩罚绑架你的罪犯。”

“正义确实惩罚了他。后来我学会了咒语,他妻子孕育的东西从身体里吃空了她。另一件东西从底下钻进那男人的身体。”

“咒语。”

“我的匕首。”

“你最后一次经过孔谷尔是什么时候?”

“光是要我回来,阿玛都就必须付我双份的钱。”

“索戈隆,上次是什么时候?”

“我已经告诉你了。”

嘈杂的声音弹起来飞向窗户,但声音里有秩序和节拍,击打声和脚步声,凉鞋和皮靴的橐橐声响,蹄子在干土上小跑的声响,人们哦哦应和其他人的啊啊。我走到窗口,和她一起向外看。

“来自北地的所有角落,有些来自南方边境。边境男子的左臂上扎着红巾。看见了吗?”

几层楼的高度底下,街道在屋子背后绵延伸展。和孔谷尔的大多数房屋一样,这幢屋子用泥巴和石块垒砌,用灰泥阻止雨水冲垮墙壁,但侧墙看上去像是得过痘病的人的脸。屋子高六层,横向开了十二扇窗户,有些窗户拉着木制遮光帘,有些敞开着,有些外面搭着露台,露台不是供人站立的,而是用来摆放植物的,但很多露台上还是有站着或坐着的孩子。事实上,整幢屋子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蜂窝。和孔谷尔的所有房屋一样,它像是工匠用手建成的。墙壁由巴掌和手指抹平,度量交给古老的技巧,也就是将衡量合适的重量和高度的任务托付给技能与创造之神。有些窗户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像图案似的上下波动,有些比其他的更高,形状也不完美,但线条异常流畅,体现出主人的关注或主人的噼啪鞭策。

“屋主是个宁姆贝区的人。他亏欠我许多东西和许多条命。”

索戈隆在窗口向下看,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像蛇一样蜿蜒的街道上,人们正在接近。他们三个四个成群结队,看步伐像是在行军。他们从东方而来,骑着白色与黑色的马匹,挽着红色的缰绳,马匹不像朱巴的种马那样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两个男人肩并肩从我们底下经过。靠近街道的男人戴狮尾头盔,穿镶金边、两侧有开缝的黑色外套,底下是白色的长袍。他的腰带上挂着长剑。另一个男人剃光头,黑色披肩从肩膀垂下去,盖住宽大的黑色上衣和白色长裤,亮红色的刀鞘里是一把半月弯刀。三个骑马的人沿着蜿蜒小街向前走,三个人都用黑色头巾遮挡面部,身穿锁子甲,黑袍盖住穿护甲的腿部,一手持长矛,另一只手抓缰绳。

“谁的军队在集结?”

“不是军队。不是国王的人马。”

“雇佣兵?”

“对。”

“谁的人?我在孔谷尔只待过很短的时间。”

“他们是七翼的战士。外面穿黑衣,里面穿白衣,就像他们的标志:黑雀鹰。”

“他们为什么集结?没有战争,也没有要打仗的消息。”

她转开视线。“暗土没有。”她说。

我依然望着正在集结的雇佣兵,说:“我们走出了森林。”

“森林并不通往这座城市。森林甚至不通往米图。”

“世上有一种门,女巫,也有另一种门。”

“听着很像我知道的那些门。”

“睿智的女人,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样的门会自己关闭,然后化为乌有?”

“十九道门之一。你在睡梦中提到过。我不知道其中的一扇在暗土。你用鼻子闻出来的?”

“这会儿你倒是会笑了。”

“你怎么知道暗土有一扇门?”

“我就是知道。”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我问。

“桑格马。你身上肯定还有桑格马的巫术,因此就算眼睛瞎了,也还是能看见。没人知道那十九道门的来历。但年长的吟游诗人说每一扇都由诸神建造。连长者中的长者都会看着你说,傻瓜,天上和天下的所有世界里,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其他人——”

“你在说巫师?”

“其他人会说那是诸神的通道,祂们借此走遍世界。走进一扇门,你来到马拉卡尔。走进暗土的另一扇,抬头一看:你来到了孔谷尔。走进另一扇,你甚至会来到某个南方王国,例如奥莫罗罗,或者来到茫茫大海上,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个王国。有些人到处寻找一扇门,找到头发灰白也找不到,而你只需要用鼻子闻一闻就行了。”

“比比是七翼的人。”我说。

“他只是一名护卫。你闻到了没人在玩的一场游戏。”

“谁出钱,七翼就为谁效力,但没有人会比我们伟大的国王更加慷慨。而此刻他们正在这个观察所外集结。”

“你只会追查琐碎的小事,追踪者。大事就留给世上的大人物去操心吧。”

“假如我就是为了这个弄醒自己的,那我还是回去接着睡吧。黑豹和奥格怎么样了?”

“诸神赐予他们好运气,但他们恢复得很慢。这个疯猴是什么东西?他强奸了他们?”

“真是奇怪,我怎么就忘记问他了呢?也许他会吸走他们的灵魂,舔干净他们的感情。”

“呸!我受够了你的烂嘴巴。奥格当然站着,因为他永不倒下。”

“这才是我的好奥格。女孩还和你同行吗?”

“对。我扇了她两天的耳光,才让她打消跑回佐格巴奴身边的愚蠢念头。”

“她是个该死的拖累。把她留在这座城市好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男人也敢教我怎么做事。你不能说说那个孩子吗?”

“哪个?”

“我们来孔谷尔的原因。”

“哦。过去的二十九天里,你问到了那幢屋子的什么消息?”

“我们没去打听。”

我只和这个“我们”分开了一天。“我不相信你。”我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居然会在乎一个男人相不相信。”

“等这种日子来到面前,你自然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但我累了,暗土夺走了我的斗志。你到底有没有去那幢屋子?”

“我安抚一个女孩,魔物喂养她,要拿她的血肉当早餐。然后我等待你能派上用场。男孩不再杳无音信了。”

“那咱们就该出发了。”

“很快。”

我正想说似乎没人特别想完成使命,找到这个男孩,而“没人”指的就是她,但她转身走向门口,我注意到那儿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

“这幢屋子属于谁?是客栈或者酒馆?”

“我说过了。一个男人,他的钱太多,欠我的人情更多。他很快就会来见我们。这会儿他像没头小鸡似的到处乱跑,尝试再建造一间房、一层楼、一扇窗或一个笼子。”

她已经走到帘子外了,忽然回头看我。

“这个白天就快过去。孔谷尔到了晚上是另一个城市。看好你的大猫和巨人。”她说。这时我的脑袋终于想了起来,她说过她已经三百多岁。一个认为她比实际上还老的老女人,没有什么比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更老了。

奥格坐在地上,忙着调整他的铁手套,他用拳头打左掌,力量很大,手里迸发出了火花。他满脸漠然。他击打手掌,内心掀起的愤怒迫使他从牙缝里出气。然后他又变得漠然。我站在他面前,他坐在那儿,我们的眼睛第一次平行对视。阳光正在远离正午,他的房间里昏暗得像傍晚。这个房间里储存着各种东西。我闻到了可乐果、麝猫香和铅,还有两三楼之下的鱼干。

“萨多格,你坐在这儿就像士兵,心痒难耐想打仗。”

“我心痒难耐想杀人。”他说,再次击打手掌。

“也许很快就有机会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暗土?”

“什么时候?我的好奥格,永远不回去了。你就不该跟着黑豹走的。”

“要不是有你,我们会在那儿长眠的。”

“或者成为疯猴肚子里的肉。”

萨多格像狮子似的咆哮,用拳头砸地。房间随之颤抖。

“我要从他沾屎的屁股上撕掉他的尾巴,看着他吃下去。”

我摸摸他的肩膀。他畏缩了一下,然后平静下来。

“当然了。当然了。如你所说,奥格,会有那么一天的。你还是会和我们去的对吧?去那幢屋子。找到那个男孩,无论为此要去什么地方?”

“对,当然了,我为什么不去?”

“暗土会改变很多东西。”

“我已经改变了。你没发现吗?墙上的那东西。”

他指着一把刀,刀身长而厚,覆盖着棕色的铁锈。宽阔的刀柄供双手掌握,厚而直的刀锋半截笔直,然后像残月一样弯曲。

“认识这东西吗?”萨多格说。

“从没见过这种刀。”

“恩贡贝的恩古卢刀。第一次我去抓奴隶。主人蓄养红皮奴隶。有一个逃跑了。诸神索要祭品。他打了主人。于是我押他到处决场前。三根竹竿立在地上。我按倒他,强迫他靠着一根竹竿坐下,从背后捆住他的双手。有比较小的两根竹竿,我压弯拉到他脚边,捆住脚腕。还有两根小竹竿,我压弯拉到他膝盖边,捆住膝盖。他浑身僵硬,假装勇敢,实际上并不勇敢。我从树上砍了一根树枝,剥掉树叶,压得像弓一样弯曲。树枝很生气,它想摆脱束缚,重新变直,但我用草绳捆住了它,然后我把它绑在奴隶的脑袋周围。我的恩古卢很锋利,太锋利了,你光是看它,眼睛就会流血。我的刀锋反射阳光,像闪电似的耀眼。奴隶开始喊叫。他呼唤先祖。他开始乞求。他们全都会乞求,知道吗?男人都爱说有朝一日去见先祖,他们会多么欣喜,但等那一天真的到来,没有人会欣喜若狂,只会哭叫和吓得失禁。我抡起长刀,然后我吼叫一声,挥动手臂,从脖子砍掉他的脑袋,树枝获得自由,把脑袋抛出去。我的主人很高兴。我杀了一百七十一个人,包括几名酋长和贵族。其中也有女人。”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不知道。树林。和树林有关系。”

然后我去看黑豹。他的房间里,他躺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像猫似的酣睡。弗米利不在,也许已经走了,随他的便。我根本没想到他,我忽然意识到,我甚至没问索戈隆他的情况。黑豹想翻身起来,左右转动他的脖子。

“地上有窟窿,烧过的黏土,像竹子似的中空。”

“黑豹。”

“你方便后把瓮里的水倒进窟窿,它们会带走你的屎尿。”

“孔谷尔对待屎尿和其他的城市不一样。尸体也——”

“谁把我们放在这儿的?”他说,用胳膊肘撑起身体,因为我看着他而皱起眉头。

“去问索戈隆吧。这儿的主人似乎欠她很多人情。”

“我想离开。”

“如你所愿。”

“今晚。”

“今晚我们不能走。”

“我没说过‘我们’。”

“离开?你都没法站起来。你敢变形,一个半瞎的弓箭手都能杀死你。你先恢复力量,然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会告诉索戈隆——”

“追踪者,你别替我说话。”

“那就让弗米利替你说话呗。他还有什么不替你做的?”

“你再说一遍我就——”

“你就怎么样,黑豹?你到底是中了什么毒药?所有人都看着你和你那个像男孩的小婊子。”

这话让他更生气了。他从地毯上起身,但晃晃悠悠的。

“你笑成这样干什么?没什么好笑的。”

“没有人爱任何人。还记得吗?这句话是你教给我的。我听说过战士、术士、阉人、王公、酋长和他们的儿子,全都因为徒劳地爱上了黑豹而憔悴。但最终究竟是谁抓住了你的下体?这个小崽子,就算他是船上的最后一个男人,那也不值得拯救。听清楚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听清楚了,你的小婊子如何把了不起的黑豹变成一只街巷小猫。”

“但你只能看着这只街巷小猫全靠自己找到那个男孩。”

“又是一个了不起的计划。你的上一个计划怎么样了?到最后还是我骑马进森林去救你,而你早已忘记了你对我的爱。我不但救了你,还救了你的小婊子,但我失去了我们所有的马匹。也许我救错了动物。”

“你想要什么?感谢?”

“我知道真相。去找尼卡和他的女人会合吧,或者带着你的小婊子上路。”

“你再那么叫他……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就……”

“攒点力气滚蛋吧。要么留下也行。你的坏脾气对我来说再也不神秘了。你永远是那只黑豹。然而离开了树林,你也许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下次你再遇到危险,我可不会来救你了。”

弗米利站在门口。他拿着弓和箭袋,站得笔直,努力鼓起胸膛。我不知道我应该大笑还是扇他。于是我从他身旁挤过去,近得足够撞开他。奥古都咒法还在他身上,剩下一丝尚未散去,他踉跄跌倒。他大喊科伟西,黑豹跳起来,晃晃悠悠地蹲伏在地上。

“干掉他。”弗米利说。

“好的,黑豹,干掉我。”

我怒视男孩。

“要么他在给房间做记号标地盘,要么他甚至爬不起来,去别的地方撒尿。”我说。

来到走廊里,女孩走向我。她找到了白色黏土,红黄两色的裙子底下,她在身体上画满了图案。头饰从她头上垂下来,细小的绳索挂着贝壳和铁环,两边太阳穴一边一枚象牙。邪恶的念头爬进脑海,说什么吞噬男人和女人的东西。但她只是看穿了衣服、长牙和气味,在其中找到她自己。思想是个狂野的动物。

孔谷尔的夜晚。这座城市对战斗和鲜血有着最厚颜无耻的热爱,人们聚集起来观看男人和兽类撕扯血肉,看见一个人露出皮肤却会震惊战栗。有人说这受到了东方的影响,但孔谷尔的位置在最西面,这儿的居民什么都不相信。除了谦逊,这是一件新事物,我希望它永远不要传到内陆王国,至少请放过库和甘加通。我房间的地上有一堆乌库鲁布,我抓起长长的一条,在腰上缠了几圈,然后在肩膀上绕了一圈,就像女人的裹身布,最后用腰带系牢。我的短斧丢在了暗土,但我还有两把匕首,我在两条大腿上各绑了一把。没人看见我离开,因此没人知道我去哪儿。

这座城市,它几乎完全被大河包围,根本不需要城墙,只在河岸边设立了岗哨。河上还有渔民、商船和货船,它们来自南方和北方,前往帝国码头。人们会乘坐任何一艘愿意搭客的船离开。每年年中到了雨季,洪水会涨得很高,孔谷尔有四个月成为孤岛。城市比河水高,但南面有些道路太低,旱季你能用脚走,到雨季就只能乘船经过了。这儿的人吃鳄鱼,库族见到了会尖叫,甘加通人会厌恶地唾弃。

下台阶,走出建筑物,我回头看这位地主的屋子。孩子们已经离开,没一个窗口有人站立。七翼的人马不再集结在街道上。他住在宁姆贝区的南部。旋风卷起来吹过道路,尘霾笼罩整座城市。

我抓起肩膀上的布头,像兜帽似的包住脑袋。

孔谷尔分为四个区域。各个区域的面积不尽相同,划分的因素是职业、生计和财富。西北方的街道最宽阔和空旷,那里是贵族居住的塔罗贝区。他们旁边是宁姆贝区,正如后者侍奉前者——居住着艺术家和手工艺人,为贵族的房屋制作器物——同样很美丽。这儿还居住着金属工匠、皮革工匠和铁匠,能制作各种有用的东西。西南方是加隆科贝/马特约贝区,居住着为主人效劳的自由人和奴隶。东南方是尼姆贝区,那里的街道供行政人员、书记官和记录与档案的管理者使用,正中央是存放档案的大厅。

我走过一条宽阔的街道。左手边的一家肉铺企图用尸体的气味围困我,羚羊、山羊、羔羊,但死肉闻起来都一个味。一个女人看见我接近,连忙走进她的屋子,叫她的儿子立刻回家,否则她就叫他父亲来抓他。孩子盯着我经过,然后跑进屋里。我忘了孔谷尔最贫困的人家也有两层楼。屋子挨得很近,在墙壁背后留出一点空间充当院子。还有,每幢房屋都有自己的大门,由你雇得起的最优秀的匠人制作,还有两根巨大的廊柱和用来遮蔽阳光的篷子。两根廊柱经过底层一直伸到屋顶,大门口的遮阳篷正上方有一扇小窗。小窗上方的墙上伸出一排五根或十根托伦木条。屋顶上的塔楼仿佛一排箭头。夜晚还没降临,傍晚甚至都没过去,街道上却几乎没有行人。但音乐和喧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大家都去哪儿了?”我问一个男孩,但他没有停下。

“宾因衮。”

“什么?”

“假面狂欢。”他说,摇摇头,因为他不得不和一个白痴交谈。年轻人都有这个毛病。我没问在哪儿,因为他连蹦带跳地跑向南面。

孔谷尔也有这个特点。一切都和你上次离开时一个样。

至高神祇之一的神庙仍在原处,但此刻暗沉沉空****的,大门洞开,像是还希望能有人进来。屋顶上原先有青铜的雕饰,大蟒、白蜗牛、啄木鸟,但早已被窃贼偷走。神庙外不到十步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

“哎呀呀,漂亮的孩子,你们怎么穿成这样?老奶奶的裹尸布包着你们的身体,我怎么分得清哪个是哪个?”她说,几个男人在她背后点亮墙上的火把。

她依然和门洞一样高,依然因为吃多了鳄鱼肉和玉米粥而肥胖。她依然在腰间围着一条长缠布,胸脯挤得快要爆出来,肉乎乎的肩膀和后背**在外。她依然剃着光头,这是孔谷尔人讨厌的事情。她依然散发着昂贵熏香的气味,因为“咱姑娘们必须有一件其他姑娘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每次我说她像是刚从女神的河流里捞出来,她就会这么回答。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想要什么,瓦妲妲小姐。”

“哦,不,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宁可看见你另一副样子,你的追踪者大玩意儿硬起来,抬头指着你喜欢的那一个。我不知道你裹着那块帘子干什么。我感觉到的惨绝人寰你自己也该感觉到了。”

瓦妲妲小姐的喜悦物品与服务之家不接待表里不一的那些人。幻象是为抽鸦片的人准备的。有一次她允许一名变形者以狮身睡她的一个姑娘,结果他在狂喜中一巴掌打断了她的脖子。我解开帘布扔在地上,跟着她号称来自东方之光国度的男孩上楼,这意味着某个使节奸污了一个姑娘,留下一个孩子,自己回去找妻子和情妇。姑娘把孩子交给瓦妲妲小姐,后者看着他的皮肤,每四分之一月用乳酪和羊奶油给他沐浴。她禁止他做任何力气活,让他的肌肉保持纤细,他颧骨很高,臀部比腰宽得多。瓦妲妲小姐把他打造成所有造物中最精致的那个,他知道所有坏人的所有好故事,但更乐意你奋力把每个故事榨出来,直接付一笔费用给他,此外你还必须付钱给瓦妲妲小姐,因为她是整个孔谷尔最优秀的情报贩子。

“看哪,这是狼眼,”他说,“从你之后,没有男人能把我变成女人。”

他的房间闻起来就像我刚刚离开。我从没问过称其为“他”算不算一种侮辱,因为我只叫他“艾科伊耶”或“你”。

“我分不清你和一只麝猫生活,还是把它的香膏涂遍了全身。”

艾科伊耶翻个白眼,笑道:“人狼啊,我们必须享用好东西。再说了,要是一个房间里能闻到上一个男人的气味,哪个男人愿意进来?”

他又哈哈一笑。他只需要自己被他说的笑话逗乐,我喜欢他的这一点。不得不忍耐其他人的那些人都有这个特性。对艾科伊耶来说,重要的仅仅是你这个情人是好是坏,你这个男人有没有意思。他首先要取悦的是他自己。你能不能分享那是你的事情。他狭小的房间里摆满了赤陶塑像,比我记忆中上次见到的还要多。还有这个,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黑鸽子,我误以为它是乌鸦。

“每个男人在离开这个房间之前都会被我变成一只鸟。”他说,从头发里拔出一把梳子。卷发像小蛇般落下。

“是噢。你的表演配得上满场观众。或者至少一名吟游诗人。”

“人狼,你不知道描写我的诗句吗?”

他指了指一把仿佛王座的靠背椅。我记得那是一张分娩椅。

“你的朋友呢?他们叫他什么来着,涅可?”

“尼卡。”

“我想念他。他这个男人有着庞大的光热和声音。”

“声音?”

“每次我把他放在我的嘴里,他就会发出最响亮的声音,有点像猫在大声打呼噜,或者鸽子在咕咕叫。”

说着这些话,他的手抓住了我。

“小骗子。尼卡绝对不会找男孩陪他。”

“我的好狼,你知道我能变成你想要的任何人,甚至是你从未拥有过的姑娘……只需要喝下特定的酒,在特定的灯光下。”

他的袍服落了下去,他从地上的那堆衣物里走出来,骑在我身上。他一向喜欢这么玩。每次我离开时,瓦妲妲小姐都要问他有没有弄伤我。

“操他妈的诸神。”我咬牙嘶嘶地说,蜷起脚趾的力量太大,它们像指节似的咔咔作响。

我把他推倒在地上,骑在他身上。事后,他依然骑在我身上,他说:“现在你追随东方之光了?”

“不。”

“西方的鬼魂行者?”

“艾科伊耶,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因为啊,追踪者,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尽管他们喜欢认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也许是为了给征战找个理由。他们认为他们这儿无论有什么烦恼”——他指着他的脑袋——“都能发泄在我身上。这是异域人的念头,我没想到一个来自这些国度的男人也会有。也许你流浪得太久了。接下来你会只向一个神祈祷的。”

“我脑袋里没有东西需要发泄出来。”

“那么追踪者到底想要什么?”

“有了这个,谁还需要别的?”我说,拍拍他的屁股。这个举动感觉很空洞,我和他都清楚。他哈哈一笑,然后向后靠,直到后背贴着我的胸膛。我伸出手臂搂住他。我浑身淌汗。艾科伊耶的身体永远干燥。

“追踪者,我撒谎了。追随东方之光的人从不发泄心事。所以请让我再问一次,追踪者到底想要什么?”

“我在寻求古老的消息。”

“多古老?”

“三年和好几个月。”

“三年,三个月,三次眨眼,对我来说都是一瞬间。”

“我想打听克瓦什·达拉的一名长老。他叫巴苏·福曼古鲁。”

艾科伊耶翻身离开我,起身,走到分娩椅旁。他盯着我。

“所有人都知道巴苏·福曼古鲁。”

“所有人都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我说他们知道,没说他们会开口。他们应该焚毁那幢屋子,杀死瘟疫,但没有人愿意靠近那里。它是——”

“你认为那幢屋子遭到了疾病的侵袭。”

“或者某个河流恶魔的诅咒。”

“我明白了。付钱让你这么说的那个人,他是不是权势很大?”

他哈哈一笑:“你付钱给瓦妲妲小姐是为了**。”

“而我付给你的钱足以让你开口。你看见我的钱袋了,知道里面有什么。来,说吧。”

他再次盯着我。他环顾四周,像是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然后拿起被单裹住身体:“跟我来。”

他推开一堆箱子,打开一道门,这道门不会高于我的大腿。

“你不会回这个房间了。”他说。

他先爬进去。里面又暗又热,刚开始地上是窸窸窣窣的尘土,然后是硬邦邦的木头,然后是更硬的泥砖和灰泥,但始终很黑,无法视物。但我听见了许多声音。各个房间里传来男人喊叫和**的声音,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年轻男女的呻吟声都一样,都接受过瓦妲妲小姐的训练。我有两次想到这也许是个陷阱,艾科伊耶首先出去,示意杀死后面爬出来的那个人。也许有个人拿着恩古卢刀等着砍我脑袋,不过艾科伊耶爬得毫不迟疑。我们爬的这段路很长,长得让我思考它究竟是谁修建的,谁会爬这么长的一段路去上艾科伊耶的床。他前方,黑暗中星辰闪烁。

“你带我去哪儿?”我问。

“见你的处决者。”他说,然后大笑。我们走上一段台阶,台阶通往我不认识的一个屋顶。这儿没有麝猫香的气味,没有瓦妲妲小姐的气味,没有妓院的香味和臭味。

“是的,没有瓦妲妲小姐的气味。”他说。

“你听见我心里在说什么了?”

“看你是不是想得很大声了,追踪者。”

“你就是这么知道人们的秘密的?”

“我听见的东西不是秘密。所有姑娘也都能听见。”

我忍不住大笑。还有谁会更擅长阅读男人的想法呢?

“你在宁姆贝一名黄金商人的屋顶上。”

“我闻到瓦妲妲的香水味在咱们南面。”

艾科伊耶点点头。“有人说那是谋杀,也有人说是魔物。”

“谁?你说到哪儿去了?”

“你朋友巴苏·福曼古鲁遇到的事情。你见到那些人在我们的城市集结了吧?”

“七翼。”

“对,这就是他们的名字。穿黑衣的。住在福曼古鲁家旁边的女人说她见过很多黑衣人在福曼古鲁家里。她从窗户里看见了他们。”

“七翼是雇佣兵,不是刺客。他们不会只杀一个男人和他全家。甚至在战争中也不会。”

“我没有说他们是七翼,是她说的。也许他们是恶魔。”

“奥默卢祖。”

“谁?”

“奥默卢祖。”

“我不认识他。”

他走向屋顶边缘,我跟着他。我们在三层楼顶上。路上有个男人蹒跚而行,皮肤上散发出棕榈酒的气味。除此之外,这条街空****的。

“乌泱泱的一大帮人,他们想要这个男人的命。有人说是七翼,有人说是恶魔,有人说是酋长的军队。”

“因为他们都喜欢黑色?”

“人狼,是你在寻求答案。这是我知道的。有人进入巴苏·福曼古鲁的屋子,杀死了所有人。没人见到尸体,也没有举行葬礼。你想象一下,孔谷尔城的一名长老去世,却没有祭典,没有葬礼,没有皇室成员带着贵族排队瞻仰,甚至没人宣布他的死讯。另一方面,一夜之间他家周围却长满了荆棘树丛。”

“你们的长老怎么说?”

“我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你知道吗?他是在骷髅之夜被杀的。”

“我不相信。”

“不相信那天是骷髅之夜?”

“不相信那些碎嘴的恋童癖从来没有找过你。”

“我认为七翼是为国王集结的。”

“我认为你在躲避我的问题。”

“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现如今低等人似乎都知道国王行事之道了。”

他咧嘴笑笑。“但我知道这个。有人探访那幢屋子,包括一两位长老。也许还有一两位七翼。有一个不是这儿的人,他们叫他大块贝勒昆,因为这儿的男人喜欢开这种玩笑。他这个人没法闭紧他的任何一个洞,尤其是嘴巴。他是和另一名长老一起来的。”

“三年过后你怎么会还记得?”

“那是去年。他们轮流睡一个聋哑姑娘时说的,瓦妲妲小姐也听见了。他们说他们必须找到它。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它,否则处决者的利刃就会砍向他们。”

“找到什么?”

“他们说巴苏·福曼古鲁写了一封对国王不利的长信。”

“这份文书在哪儿?”

“人们屡次闯进他家,却都一无所获,所以应该不在那儿。”

“你认为国王因为一封信杀了他?”

“我什么都没想。国王要来这儿。他的首相在城里。”

“他的首相来拜访了瓦妲妲小姐?”

“不,白痴追踪者。但我见过他。像是国王,但不是国王,皮肤比你的黑,头发红得像新割开的伤口。”

“也许他会来体验你著名的服务。”

“他太虔诚。简直是圣洁的化身。我一见到他就忘记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就好像我从小到大一直看着他。我这么说是不是很傻?”

黑皮肤的红发人。黑皮肤的红发人。

“追踪者,你好像走神了。”

“我听着呢。”

“如我所说,没人记得他不是首相的时代,也没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成为首相的,他在成为首相前是什么人。”

“他昨天还不是首相,但从前往后一直是首相。他们杀死了福曼古鲁家里的所有人吗?”

“这种问题你该去问官员。”

“也许我会的。”

他转身俯视街道,用被单包住脑袋。

“还有一件事。独眼狼,你过来。”

他指着底下的街道。我走到他身旁,他身上的布落了下去。他拱起背部,身体在说我可以在这儿要了他。我转身面对他,他露出笑容——全黑的笑容。他把嘴里的东西全喷在我脸上,那是黑色的粉尘。眼影粉,一大团,吹进我的眼睛、鼻孔和嘴巴。眼影粉里混着蛇毒,我能闻出来。他深深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有巨大的兴趣,像是别人说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一拳打中他的喉结,然后扼住他的咽喉,使劲一捏。

“他们肯定给了你解毒剂,”我说,“否则你已经死了。”

他咳嗽呻吟。我使劲掐,直到他眼睛突出。

“谁派你来的?眼影粉是谁给你的?”

我使劲推他。他尖叫着跌出屋顶边缘,我抓住他的脚腕。他双手胡乱拍打,嘶喊,险些从我手里滑出去。

“诸神在上,追踪者!诸神在上!放过我!”

“怎么放过你,松手?”

我松开手,他滑出去一段。艾科伊耶尖叫。

“谁知道我会来找你?”

“没人!”

我让他的脚腕又滑出去一段。

“我不知道!是**,我发誓。肯定是。”

“谁花钱雇你杀我?”

“不是为了杀你,我发誓。”

“眼影粉里有蛇毒。你这么机灵的一个人,肯定很熟悉**,所以你不可能不知道。用金属炼成的所有东西都不可能伤害我。”

“无论是谁来打听,等着他的都是这个。他没说要我杀你。”

“谁?”

“我不知道!一个戴面罩的男人,孔谷尔修女都不如他裹得严实。他在奥博拉迪卡月来,巴沙星群之下[1]。我发誓。他说无论是谁问起巴苏·福曼古鲁,就把眼影粉吹到他脸上。”

“为什么会有人向你打听巴苏·福曼古鲁?”

“在你之前没人问过。”

“给我详细说说这个男人。他的袍子是什么颜色?”

“黑、黑色。不,蓝色。深蓝色,他的手指是蓝色。不,指甲是蓝色,像是他给大块布料染的色。”

“你确定他不是穿黑衣的?”

“是蓝色。以诸神发誓,蓝色。”

“艾科伊耶,然后会发生什么?”

“他们说会有人来。”

“你刚才还说他。”

“他!”

“他怎么会知道?”

“我要返回我的房间,放出窗口的鸽子。”

“这个故事一眨眼就长出了腿脚和翅膀。还有呢?”

“没有了。我难道是探子吗?听着,我发誓——”

“向诸神,我知道。可是,艾科伊耶,我不相信诸神。”

“不是为了杀死你。”

“听我说,艾科伊耶。倒不是说你在撒谎,而是你不知道真相。你嘴里喷出的毒药足以杀死九头水牛。”

“放过我吧。”他哭泣道。

汗水使得他在我手里滑溜溜的。

“永远干燥的艾科伊耶居然出汗了。”

“放过我吧!”

“我很困惑,艾科伊耶。我换个方式重复一遍,让我也许还有你能听明白。即便巴苏·福曼古鲁已经死去三年多,仅仅一个月前,却有一个穿蓝袍的遮脸男人找到你。他说,要是有人问起巴苏·福曼古鲁——而你没有任何理由会认识这个人——你就服下解毒药,把混合毒的眼影粉吹到他脸上,杀死他,然后送信叫他来收尸。或者不杀死他,只是让他昏睡,我们来带走他,就像收钱做事的垃圾贩子。就这些吗?”

他点头,一下又一下。

“两种可能性,艾科伊耶。或者你不该杀死我,只是让我失去抵抗能力,他们可以从我嘴里挤出事实。或者你应该杀死我,但先问一些更深入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解毒药能抵消这种毒药。因此我认为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陷入了不聪明的人生。这种毒药无法抵消,艾科伊耶,只能延缓它的发作。你顶多还能活八年,漂亮脸蛋,也许十年。没人告诉过你?也许你体内的毒剂不太多,你能活十四年。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找你。”

他忽然大笑。笑声响亮而悠长。

“因为啊,追踪者,每个人都迟早会来找欢愉贩子。你忍不住。丈夫、酋长、贵族、收税官,甚至你。就像一群饿狗。迟早你们都会变成原本的自己。因为即便你没有那只眼睛,也本来就是一条狗。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我希望我有毒药,能杀死整个世界。”

我松开手,他一路尖叫着掉下去。他不会死,因为高度不足以杀人。但他会折断骨头,也许一条腿,也许一条胳膊,也许是脖子。我按原路返回,经过相同的那些声音,男人在湿漉漉的毯子上**,花掉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回到房间里,我插上那扇小门。他把鸽子养在窗口的竹笼里,我抓住鸽子拿出来,轻轻地握在手里。我取下它左脚上的字条,然后在窗口释放鸽子。

字条。象形文字,我曾经见过,但记不住意思。我把分娩椅推到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坐下等待。窗户看上去足够大。那扇门意味着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安排,其中包括瓦妲妲小姐。我努力思考。除非瓦妲妲小姐知情,否则她的屋顶底下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然而孔谷尔人也还有这一面。就算今晚我杀了艾科伊耶,明天她还是会热情欢迎我,说什么快脱掉你的袍子,好让我看看你,我又大又硬的好公子,然后用她最新网罗的小男妓招待我。

夜晚越来越深,但炎热依然在周围爬动,我的后背被汗水粘在座椅上。我从木头上剥开身体,险些错过那个声音,脚踢在墙上的声音。有人在爬墙,但不用绳索,很可能使用了咒语,脚碰到的地方都会变成地面。一双手先抓住窗台,指节发白。手把胳膊肘拉上来,胳膊肘把脑袋拉上来。黑色的缠头布包住额头和嘴巴。眼睛是吸鸦片者的红色,视线扫视房间,与我对视,但没有看见我。袍子的肩部是蓝色,左肩挎着一条皮带。一条腿伸进房间,皮带底下挂着两个剑鞘和一把匕首。我等他整个人进入房间,蓝色长袍扫过地面。

“好啊。”

他跳起来,伸手去拔剑。我的第一把匕首割开他的脖子,第二把插进他的咽喉,杀死了他的脑袋,这时他的腿还不知道他死了。他倒下,脑袋撞在我脚边的地上。我脱掉他的衣服,感觉像在打开包裹。他胸口有疤痕,鸟、闪电、腿很多的昆虫,象形文字,看上去和字条上的是一个风格。两根食指都缺少最顶上的一截。他不是七翼的人。他**有一团因暴力而来的虬结疤痕,阉人。我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因为派他来的人不是在等他复命,就是跟随他来了这里。他身上没有气味,只能闻到所骑马匹的汗味,可惜他这趟旅程的终点是死在瓦妲妲小姐妓院里的地上。我把他翻过来,摸着他背上的象形文字,记住它们的形状。两个念头跃入脑海,前一个刚走,后一个就来了。新来的念头:没有血,匕首刺破的位置,鲜血通常会喷涌如温泉。刚走的念头:这个男人确实没有气味。他身上唯一的气味来自马匹和他攀爬的墙壁上的白色黏土。

我又把他翻过来。他胸口的两个象形文字也曾出现在字条上。一轮新月和盘卷的大蛇,蛇身旁是一片叶子的叶脉,还有一颗星。这时他的胸膛隆隆作响,但不是垂死的咯咯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他胸腔的每一根肋骨,鼓动他的胸膛和心脏,让他的双眼猛地睁开。然后他的嘴打开了,但不像是他自己张开的,更像是别人在扯开他的上颚和下颚,他的嘴巴越张越大,直到嘴角撕裂。隆隆声一直传到双腿,腿开始敲打地面。我向后跳,站起来。他的大腿泛起涟漪,向上扩散到腹部,在他胸膛之下涌动,然后从他嘴里吐了出来,那团黑云散发着尸体的腐臭,它死得比那男人早得多。黑云像尘土恶魔似的盘旋,变得越来越庞大,庞大得撞翻了艾科伊耶的几尊雕像。旋风聚集起来,转向窗口。黑云裹着尘土转动,组成一个图案,继而散开变回尘土,那是两只黑色的骨头翅膀。有可能是光线不良造成的错觉,也有可能是某个巫师的符号。盘旋的黑云穿过窗户离开。地上那男人的皮肤变成灰白色,枯萎得像是树皮。我弯下腰。他依然毫无气味。我用一根手指碰了碰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塌陷下去,然后是腹部、双腿和头部,整个人粉碎化作尘土。

我说真的。走遍所有的世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段或技艺。派遣刺客的人无疑很快就会来。如此怪物背后无论是人还是鬼魂、怪物或神祇,都不是两把匕首甚至短斧能够拦住的。

他的名字就在此刻走进我的脑海:巴苏·福曼古鲁。凶手不但杀了他,还希望他的死亡能永远不被打扰。我有问题,邦什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她把孩子留给国王的敌人,但很多人在宫廷、文书和信件里挑战国王的权威,却没有因此被杀。假如孩子是猎杀的目标,那么先前为什么不杀死他?我没听说有任何事情会迫使本来对福曼古鲁没有杀意的任何人除掉他,尤其是国王。就恼人程度而言,他顶多不过是大腿内侧的一小块擦伤。然后一个念头不请自来,你知道你会被扔给这个念头,但你拒绝承认,因为没有人愿意被扔给这么一个念头。邦什说奥默卢祖来杀福曼古鲁,她救下他的孩子,这是他的遗愿。但事实上那不是他的孩子。有人吩咐艾科伊耶,要是有人打听福曼古鲁就通知他们,因为有人知道迟早会有人来打听。有人一直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等待我,或者与我类似的其他人。他们的目标不是福曼古鲁。

他们的目标是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