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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带走女人,淹死她;带走男人,割掉整个雄性器官。

“你就是带我来看这个的?”我对黑豹说。

“世界并非永远只有黑夜与白昼,追踪者。你还没学会这个道理。”

“奴隶主这东西我该知道的全知道。我告诉过你吗?有一次我诱骗一个奴隶主把自己当奴隶卖掉。他花了三年才说服主人相信他也是个奴隶主,在此之前主人已经割掉了他的舌头。”

“你嗓门太大了。”

“够大就行。”

他的手下在地上铺了许多毯子,层层叠叠,有些毯子无疑来自东方,还有一些的颜色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你会觉得他贩卖的是地毯,而非人口。他用毯子筑起隔墙,黑色的毯子上绣着红色的花朵和外国语言的文字。帐篷里太暗,始终点着两盏灯。奴隶主坐在一张凳子上,一个男人为他脱鞋,另一个捧来一碗椰枣。他或许确实是王公,至少是个非常富有的人,但他的脚非常臭。打伞的男人想帮他脱帽,却挨了奴隶主一巴掌,这一下并不重,而是像在嬉闹,过于像在嬉闹了。许多个月之前,我就决定不再注意人们的微小动作。打伞的男人转向我们,说:“尊贵的阿玛都·卡萨武拉阁下,低地的狮子和人们的主人,将在日落前接见你们。”

黑豹转身要走,但我说:“他现在就见我们。”

持伞人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捧椰枣的人转过来,像是要说,这下我们有闲话可传了。我觉得他似乎在微笑。这是奴隶主第一次正眼看我们。

“我觉得你不懂我们的语言。”

“我觉得我很懂。”

“尊贵的——”

“尊贵的阁下似乎忘记了怎么和自由人说话。”

“追踪者。”

“黑豹,闭嘴。”

黑豹翻个白眼。卡萨武拉放声大笑。

“我回库里库洛酒馆了。”

“没人能不打招呼就走。”奴隶主说。

我转身离开,就快走到门口了,三名护卫冒了出来,手握尚未出鞘的武器。

“护卫会误以为你是逃跑的奴隶。先解决你,再问问题。”卡萨武拉说。护卫攥紧武器,我从背后拔出两把短斧。

“谁先来?”我问。

卡萨武拉笑得更响了:“这就是你说时间冷却了他的热血的那个人?”

黑豹喟然长叹。我知道这是个测试,但我不喜欢被测试。

“我的名字就是我的能力,所以请快点做出决定,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另外,我憎恨奴隶主。

“给他拿吃的和喝的来。给科伟西一条生羊腿。一定要是刚宰杀的,还是你要一头活羊自己杀?先生们,请坐。”他说。

持伞人闻言挑起眉毛,抿紧嘴唇。他把一个金杯递给奴隶主,奴隶主又递给我。

“这是——”

“马苏库啤酒。”我说。

“都说你鼻子很灵了。”

我喝了一口。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啤酒。

“你是个有财富和好品位的人。”我说。

奴隶主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他站起身,朝我们点点头,让我们坐着别动。他稍微一动,仆人就忙这忙那,连他都觉得厌烦。他拍了两下手,仆人全都离开了。

“你不想浪费时间,那么我也不浪费时间了。三年前他们带走了那个孩子,一个男孩。他刚开始走路和叫妈妈。有人在一个夜晚带走了他。他们没留下任何线索,也没人索要任何赎金,无论是通过信件、鼓声还是巫术。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也许他们在马兰吉卡卖掉了他,一个小男孩会给巫师换来大量金钱。但我的篷车队得到一位桑格马的保护,就像那位死后依然用护佑在束缚你的桑格马。你肯定知道,对吧,追踪者?黑豹认为铁箭会被你弹开,因为它们害怕。”

“回头我有话要跟你说。”我用眼神对黑豹说。

“我们把这个孩子托付给孔谷尔的一位主妇。那天夜里有人割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喉咙,只偷走那个孩子。屋子里有十一个人,全都被杀。”

“三年前?这场游戏他们不但遥遥领先,而且很可能已经获胜。”

“这不是什么游戏。”他说。

“老鼠永远不会这么认为,但猫不一样。你还没说完,听上去已经不可能做到了。但你还是说下去吧。”

“谢谢。我们收到报告称几个男人和一个孩子——也许还有一个女人——在魔魅山附近的一家客栈开了个房间。他们挤在一个房间里,因此有一位客人才会记得。我们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他们离开后过了一天,其他人找到了客栈老板。听我说——他死得像块石头,肤色惨白,因为身体里的血完全被放掉了。”

“他们杀了他。”

“谁知道呢。但十天后我们又收到了两个消息。四个男人和那个孩子再次出现在向南一直到利什境内的两幢屋子里。他们离开后屋子里的人也全死了。”

“但是从那些山丘到血案地点至少要步行两个月,甚至两个半月。”

“说点我们没想过的。然而杀戮的手段完全相同,所有人都死得像块石头。近一个月后,卢阿拉卢阿拉的居民从茅屋里跑出来不肯回去,说什么有夜魔出没。”

“他和一群杀人狂旅行,但他们没有杀他?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奴隶主的自由民孩子?他是你亲生吗?”

“他对我来说很宝贵。”

“你没有回答我。”我站起身。“你的故事听到这儿,有肉的地方你不肯说,肯说的地方只有骨头。他对你来说宝贵在哪儿?”我问。

“你只是为我做事,有必要知道吗?你说实话。”

“对,没必要。”黑豹说。

“不,有必要。你要找一个三年前失踪的孩子。他有可能在沙海的另一头,有可能早就变成粪便,被血沼的鳄鱼拉出去了,也有可能迷失在姆韦卢。他就算还活着,也不是被偷走的那个孩子了。他有可能住在另一个屋顶下,叫另一个男人爸爸。或者四个男人。”

“我不是他父亲。”

“随你怎么说。也许他现在是个奴隶。”

他在我面前坐下:“你就希望我们谈不成对吧。跟我说实话。你存心用语言攻击我。”

“为什么?”

“这儿每个男人都是战争中倒霉的一方。每个女人都会被买去过上更好的生活。说到底,假如他们的生活非常美好,就不会坐上奴隶的大车了。”

“他什么都没说,阿玛都阁下,他就是这个脾气。”黑豹说。

“黑豹,别替他说话。”

“对,黑豹,别替我说话。”

“你曾经当过奴隶不成?”阿玛都阁下说。

“我不用把鼻子插进屎里也知道屎是臭的。”

“有道理。然而你是什么人,我有必要向你证明我过得堂堂正正吗?就算一个妻子被丈夫挖掉了眼睛,你也会去找到她,把她带回家。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有价码,我的好追踪者,而你多半很廉价。”

“你有他的什么东西吗?”

“不,别这么着急。我必须知道这个差使是否让你心动。我们见过面了,一起喝过啤酒,将会做出决定。你该知道这个。我还邀请了另外几个人。八个,或许九个。有些人愿意和你一起做事,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会想办法先找到他。你还没问过我愿意出多少钱呢。”

“我不需要知道。因为他对你来说那么宝贵。”

黑豹闹了起来。他不知道有些人会自己去找男孩。现在轮到我让他闭嘴了。

“追踪者,这样难道不让你生气吗?”他说。

“生气?我甚至都不吃惊。”

“我们的好朋友黑豹还不明白,人不分黑白,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我母亲不是个仁慈的女人,更不是个好女人。但她对我说过,阿玛都,既要向诸神祈祷,也要锁好你的门。男孩被掳走已经三年了。”

“黑豹,你想一想。假如我们找到他,那就是你我平分报酬,而不是九个人。”

奴隶主拍拍巴掌,三个人立刻跑进帐篷,依然做先前那些事情,按摩他的脚,喂他吃椰枣,盯着我看,仿佛我也会变成一只豹子。

“我给你们四个晚上做出决定。这趟旅程不可能轻松。存在一些力量,追踪者。存在一些力量,黑豹。他们在早晨乘风而来,有时在太阳最高之时,巫师光芒炫目的时辰。正如我希望他被找到,无疑也有人希望他被永远藏匿。从未有人向我索要赎金,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之后拜物祭司才去询问更古老的诸神,而祂们告诉他确实如此。然而二位要知道,存在一些力量。恶风在炽热的季节刮过城市,带走不属于它们的东西。白昼的劫匪,夜晚的盗贼,我说不清你们会发现什么。我们说得太多了。我给你们四个晚上。假如你们答应,就去盗匪之街尽头的坍塌塔楼那儿见我。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

“日落后去那儿见我,去就表示你们答应了。”

他转过去背对我们。我们和他暂时谈完了。这时我忽然想到他杀死的女人和割成阉人的男人。

“愚蠢的追踪者啊,你当然知道阉人是如何炮制的。那男人必死无疑。”黑豹说。

我知道女房东那儿有个空置的房间,我请她允许黑豹住进去。和她交谈时我一丝不挂,因此她说行啊,没问题,但房租翻倍,否则等你下次出去,回来时就会发现房间已经搬空。可我什么都没有啊,我说。我对黑豹说,要是他变成野兽睡在树上,肯定会有人弯弓搭箭,轻而易举射穿他的胸口,于是他乖乖地住进那个房间。另外,城里的猎物不是属于这个谁谁谁就是那个谁谁谁,因此你不能跑来跑去随便杀死。再另外,要是你实在忍不住杀了别人的羊或鸡,也千万别带回这个房间来。再再另外,就算你真的带回了房间里,也千万别把哪怕一滴血洒在房间里。

黑豹听得很恼火,但他明白这么做有道理。我知道他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明白他不能吼叫咆哮。他会尝试在窗台上睡觉,但明白自己做不到,他会闻到底下兽栏里的猎物,明白它们皮肤下的血流在加速。于是他领着男孩上楼回房间。第三天,他来到我的房间,笑嘻嘻地搓着肚皮。

“你似乎把一头黑斑羚偷偷运进了房间。”

“安安静静地待着呢。晚些时候我就可以大吃一顿了。”

“整个客栈都知道你的胃口。”

“你大概是妓院里唯一的修女。了不起的野兽,追踪者,了不起的欲望。你今天去哪儿?我该看看你的城市。”

“你已经见过这座城市了。”

“我想通过你的眼睛看,或者你的鼻子闻。我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东西在等我们。”

我直视他的眼睛:“大猫,用你自己的时间去嫖吧。”

“追踪者,谁说咱们不能一起玩了?”

“随你便。去洗洗吧。”

他伸出像小蛇一样长的舌头,舔干净两条胳膊。

“好了,”他说,咧嘴笑笑,“咱们去见谁?欠你钱的人,活该被打断两条腿?咱们一人一条!”

人们说马拉卡尔是盗贼修建的城市。马拉卡尔是群山,而群山就是马拉卡尔。从来没有人征服过这个地方,因为没人敢尝试征服这座城市。光是爬上群山就足以耗尽人和马匹的力气。这儿几乎每个男人都是天生的战士,大部分女人也一样。这里是国王抵挡你们南方马赛金人的最后一个据点,我们就是在此处扭转战局,打得你们南方佬露出娘们本相,落荒而逃溜回家去了。和谈是你们的主意,不是我们的。几乎每座城市都是水平铺展的,唯独马拉卡尔向天空伸展,屋子建在屋子的顶上,塔楼造在塔楼的顶上,有些塔楼又细又高,忘了修建阶梯,你只能通过绳索爬到顶端。塔楼彼此挨得太近,看上去像是坍塌成了一团,靠近第一道城墙南端的塔楼确实如此,不过依然在使用。四道城墙包围城市,每一道都修建在其他几道之内,四个圆环围绕山峰,每一个都在另一个之内拔地而起。四百年前,老马拉卡尔化作废墟后,人们修建了第一道城墙。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城墙依然在修建之中。走到它底下,马拉卡尔看着像是四座堡垒,每一座都从底下一座之中冉冉升起,而塔楼叠放在塔楼之上。从鸟儿的角度望去,你会看见巨大的城墙犹如螺线,道路从山峰到平原如蜘蛛腿般伸展而出,城市里有驻扎战士的瞭望塔,有供弓箭手使用的射击口,有住宅和客栈,有作坊和商店,有救济院,有黑街暗巷,死灵法师和盗贼在其中出没,寻找欢乐的男人和提供欢乐的男孩与女人在其中活动。从我们的窗口能看见魔魅山,诸多桑格马的居住之处,但他们住得离我们很远。市民早就学会了圈起空地当院子,养鸡吃肉,修建栏杆阻拦野狗和山区野兽。想去山谷里的贩奴之路和前往海边的黄金与盐之路,最快的办法是沿着山坡向下走。马拉卡尔只出产黄金,买卖任何能被奴役的东西,向过路者收取贡税,因为假如你住在北方,这就是前往海边的唯一通道。

当然了,我说的是九年前。马拉卡尔现在已经和这些都不沾边了。

“我没法告诉你最近待在城里是好是坏,因为国王要来了。”我们出门时我对黑豹说。

他的车队还有两天路程,整个马拉卡尔都在准备庆祝他即位十周年,他是克瓦什·达拉,北方国王,克瓦什·奈图之子,瓦卡迪殊和卡林达的伟大征服者。他之所以要来这座城市庆祝,当然是因为它在拯救他神圣的屁股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否则他现在也没法让仆人擦干净他神圣的屎尿了。然而吟游诗人已经在高唱:赞美国王,是他拯救了群山之城。马拉卡尔的战士甚至都不在他的军队里,他们是雇佣兵,要是马赛金人先拿出合适的价码,他们早就为后者打仗了。不过,管他妈的诸神,总之这座城市会换上最好的衣服,饮酒欢宴。克瓦什·达拉黑金双色的旗帜已经到处都是。连孩子都把脸涂成了金色和黑色。女人把左乳涂成金色,右乳黑色,两边都绘出犀牛的图案。织工赶制衣服,男人穿袍服,女人把脑袋缠成大大的花朵,依然全都是黑色与金色。

“你的城市正在戴上黄金面具。”他说。

“一位长者告诉我,和平只是谣言,我们用不了一年就会和南边重新开始打仗。”

“无论是打仗还是和平,妻子都会想知道是谁操翻了她们的丈夫。”

“黑豹啊,你难得说这么有道理的话。”

我住在城市里,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我一向行走在边缘上,总是住在海岸边,总是靠近边境。这么做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刚来还是正要走了。我只保留能塞进一个背囊的财产,沙漏翻转一次的时间内就可以离开。然而在这么一个人们总是来来去去的地方,就算你待在永不变动的人群中心,也同样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一个招人恨的人来说,这就再合适不过了。我住的客栈在很西面,第三道城墙的边缘处。人们往往以为住在第三道城墙内的都是有钱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有钱人大多数住在第二道城墙内。勇士、士兵和过夜的商人待在第四道城墙内,特别是内城四个角上抵御外敌的堡垒里。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审讯官,是因为你不可能去过那儿,而你们这些人永远也不会去。

我领着黑豹走过时高时低的街道,蜿蜒崎岖的街道通往山巅上的最后一座塔楼。我环顾四周,转过身,发现他看着我。

“他没跟上来。”他说。

“谁?你的小情人?”

“随便你怎么叫他,除了这个。”

“他会跟着你跳进鳄鱼的大嘴。”

“得等肿包消了才行。”我说。

“肿包?”

“昨天夜里企图揉我的肚皮。操他妈的诸神,我他妈死也不肯相信。谁会揉一只猫的肚皮?”

“误以为你是一条狗了。”

“我汪汪叫吗?我闻男人的下体吗?”

“这个嘛……”

“你给我闭嘴。”

我再也憋不住笑声了。

黑豹皱起眉头,随即也大笑。我们向山下走。周围没几个人,出门的人见到我们也立刻逃回家里。我应该以为他们害怕了,然而在马拉卡尔,谁也不会害怕。不,他们知道有事情即将发生,不希望被卷进去。

“黑暗在这条街上走得很快。”黑豹说。

我们来到欠我钱但总是编故事搪塞的那个人的家门口。他请我们进去,请我们喝李子汁和棕榈酒,但我说不要,黑豹说要,我说他的意思是不要,罔顾他瞪我的眼神。男人又开始讲故事,钱如何正在从暗土附近的一座城市送到这儿来,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也许是遇到盗匪了,不过送钱来的是他的亲兄弟,他母亲正在烤甜点心,我能吃多少他就愿意给我多少。这个故事里唯一新鲜的就是他母亲烤的甜点心。

“是我倒霉还是商路现在真的都不如战争期间安全了?”他对我说。

我在考虑该折断他的哪根手指。上次讨债时我威胁他要折断一根手指,要是不这么做,我岂不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我可不想让这种名声在城市里流传开。然而这时他忽然瞪着我,眼睛睁得那么大,我以为我把这番话说了出来。男人跑进他的房间,拿着一个沉甸甸的装满银币的钱袋回来。我更愿意收金币,每次我出发去寻找前都会这么告诉客户,但这一口袋银币比他欠我的多一倍。

“全拿走。”他说。

“你给多了,我敢确定。”

“全拿走吧。”

“你的兄弟刚从后门进来不成?”

“我家的事不关你事。全给你,快走吧。”

“要是不够,我会——”

“保证足够。快走吧,免得我妻子知道两个肮脏的男人来过她的家里。”

我拿着钱走了,这个男人让我困惑。另一方面,黑豹笑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是只有你和诸神知道这个笑话,还是也想让我听一听?”

“欠你钱的人。你那位老兄。他在另一个房间里把屎拉在身上了。”

“真奇怪。我本来要像上次说过的那样折断他一根手指。但他看着我,像是见到了复仇之神的真身。”

“他看的不是你。”

问题刚离开我的嘴巴,答案就钻进了我的脑袋。

“是你……”

“我在你背后开始变身。他吓得当场尿了出来。你没闻到吗?”

“也许他在标领地。”

“你就这么感谢刚帮你填饱钱袋的人?”

“谢谢。”

“说的时候带点感情。”

“别测试我的耐心,大猫。”

他陪我去见一个女人,她想送信给她在阴间的女儿。我说我只会寻找丢失的事物,而她没有丢失。另一个男人要我去找他以前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偷了他的钱,现在死了,无论尸体躺在哪儿,底下都压着一袋又一袋的金币。他说,追踪者,我给你第一个口袋里的十枚金币。我说,前两袋金币归我,剩下的全归你,因为你朋友还活着。要是只有三袋怎么办?他说。我说,你应该在你让我闻汗液、尿液和他睡衣上的精液前说这句话。黑豹大笑,说你比两个坎帕拉戏子假装用木**互捅还有看头。他几步蹿到我前面去,消失在黑暗中,我这才注意到太阳已经下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就像两盏绿灯。

“你的城市里就没什么乐子吗?”他说。

“你过了这么久才发现?当心点,应该由女人给予的欢愉在这座城市里早就变成了男孩。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阉人的伤疤。”

“呕,阉人。宁可当个没有肉洞、没有眼睛、没有嘴巴的abuka,也好过一个阉人。我以为一个人当阉人是为了戒除**,但真是该死,他们却在每一家妓院里滋生,让每个只想躺下来换换口味的男人兽血沸腾。真希望咱们现在就能找到那个孩子。”

“我知道咱们现在能找到谁。”

“什么?谁?”

“奴隶主。”

“他去海边卖他新到手的奴隶了。”

“他离这儿还不到四百步,而且只带着一名男仆。”

“操他妈的诸神。好吧,你的鼻子果然——”

“别说了。”

我们钻进一条小巷,拿起两个小火把。

他跟着我走过一座茅草屋顶的七层塔楼,然后是一座三层和另一座四层的。我们经过一幢小屋,那里住了个女巫,没人愿意住在女巫的楼上或楼下。三幢大宅,墙上画着富裕人家的格子图案,还有一栋建筑物,用途神秘莫测。我们离开了道路,朝着西北方向而去,来到第四道城墙的边缘处,距北堡垒不远。我是一条草原野狗,见识了太多的肉味,无论是死是活还是被闪电焚烧过。

“这儿。”

我们在一幢四层房屋前停下,它旁边更高的建筑物在月光中投下暗影。它正面没有门,最低的窗户也和三个男人脚踩肩膀摞在一起一样高。靠近屋顶的正中间有一扇窗户,黑洞洞的,但能看见闪烁的火光。我指了指那幢屋子,然后是窗户。

“他就在这儿。”

“追踪者,你有个问题,”他说,指着高处,“我是豹子,而你成了乌鸦?”

“十三个王国有那么多鸟,你却叫我乌鸦?”

“好吧,鸽子,雄鹰——猫头鹰怎么样?你最好赶紧飞起来,因为这屋子没有门。”

“当然有门。”

黑豹使劲瞪我,然后绕到屋后去看了一眼。

“不,没有门。”

“不,是你没有眼睛。”

“哈,‘你没有眼睛。我看你开口,却听见她的声音。”

“谁?”

“桑格马。你的语气完全和她一样。你的思路也很像她,以为你很聪明。她的巫术还在保护你。”

“就算是巫术,它也没有在保护我。她对我施了某种能够束缚法术的邪法,这是一个企图用钢铁杀死我的巫师说的。我无法在皮肤上或骨头里感觉到它。即便她已经死去,邪法依然留在我身上,因此再次证明了那不是巫术,因为女巫的魔咒会随她一起死去。”

我径直走向墙壁,像是要亲吻它,悄声念出一句咒语,我的声音很低,连黑豹的耳朵都听不见。

“或许这也算巫术。”我说。

我打个寒战,后退一步。喝咖啡豆的汁液时我总有这种感觉——就像皮肤底下的荆棘在向外长,夜晚的力量在搜捕我。我对墙壁悄声说,这幢屋子有门,长着狼眼的我能打开它。我向后退,我的火把没碰到墙,墙就着火了。白色火焰朝着四个直角疾驰,画出一扇门的形状,这个方形被火焰吞噬,噼啪作响,火焰随即熄灭,露出一扇简单的木门,门上连个灼痕都没有。

“住在这儿的人懂得巫术知识。”我说。

灰泥和黏土的阶梯带我们走上一楼。这个房间缺少人的气味,有一道拱门通向黑暗。蓝色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我会潜行,但大猫太安静了,我忍不住扭头张望了两次。

顶上有人在恶狠狠地交谈。上面一层楼有一道上锁的门,但我闻到门里面没有人。楼梯爬到一半,气味飘了下来:灼烧的血肉、晾干的屎尿、兽类与鸟类的尸臭。来到阶梯尽头附近,声音传了下来——低语声、吼叫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女人,两个男人,一只动物——真希望我的耳朵和鼻子一样灵。房间里亮起蓝光,随后闪烁着熄灭。爬上最后几级台阶必定会被看见或听见,因此我们待在阶梯的半中腰。不过我们依然能看见房间里面,我们看见了是什么在闪烁蓝光。

一个女人,脖子上套着铁环和锁链,头发几乎全白,但在照亮房间的闪烁光芒中显得像是蓝色。她尖叫,使劲拉扯脖子上的铁环,蓝光从她体内迸发而出,沿着她皮肤底下的枝杈游走,你切开一个人的身体就会见到那些枝杈。在她身体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蓝光。然后她重新变暗。我们只能凭借她的光芒分辨出身穿黑袍的奴隶主、喂他椰枣的男仆和另外一个人,我记得这个人的气味,但不知道具体是谁。

这时另外那个人摸了摸一根棍子,棍子像火把似的冒出火苗。被缚的女人向后跳,一直退到墙边。

拿火把的是个女人。我从没见过她,哪怕在黑暗中也敢肯定,但她闻起来很熟悉,异常熟悉。她比房间里的其他人都高,头发浓密而蓬乱,就像来自沙海之上的一些女人。她用火把指着地面上发臭的半具狗尸。

“给我说实话,”奴隶主说,“你是怎么把一条狗弄进这个房间的?”

被缚的女人从齿缝里嘶嘶威胁。她赤身**,肮脏得几近白色。

“靠近点,我跟你说实话。”她说。

奴隶主走近她,她张开双腿,手指分开下体,喷出一股尿,他还没来得及后撤,就浇湿了他的凉鞋。她正要大笑,但他攥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一拳打得她的笑声灰飞烟灭。黑豹跳起来,我抓住他的胳膊。她似乎笑了好一会儿,直到高大女人的火把再次照亮她,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她说:“你你你你你们全都走。你们全都必须走。立刻走,跑跑跑跑跑因为上父要来了,他乘风而来,你们没听见马蹄声声声吗,他不会亲吻你们的头顶,因为你们这些孩子不洁净,去洗洗洗洗洗洗洗——”

奴隶主点点头,高大女人把火把捅到她面前。她再次向后跳,咆哮吼叫。

“没人来!没人来!没人来!你们是谁?”女人说。

奴隶主上去要揍她。被缚的女人畏缩,遮住脸,恳求奴隶主别再打她了。打她的人太多了,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打她,而她只想搂着她的孩子,第一个和第三个和第四个,除了第二个,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抱,连母亲都不行。我始终抓着黑豹的手臂,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在移动,毛发在我的手指下生长。

“听够这些了。”高大女人说。

“你就是这么让她开口的。”奴隶主说。

“你大概以为她是你的某个妻子。”她说。

黑豹的手臂停止扭动。她穿北方国度的黑袍,长得拖到地面,但贴身裁剪,显示出她很瘦。她俯身凑近被缚的女人,女人依然遮着脸。我看不见,但知道被缚的女人在颤抖。她颤抖时锁链叮当响。

“你本来可以不用过这种日子的。来,给我说说她。”高大女人说。

奴隶主朝喂椰枣的男仆点点头,椰枣男仆清清喉咙,开始讲述。

“这个女人,她的故事,非常奇异和悲伤。此刻是本人在讲述,我将——”

“别演戏,蠢驴。直说就好。”

真希望我能看见他的怒容,可惜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而她的邻居,她吓得他们全逃跑了。”

“不,她没有。是你的主人花钱让他们离开的。别浪费我的时间。”

“你的时间不比耗子摇两下屁股对我来说更重要。”

她愣住了。我看得出没人猜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他总这么说话?”她对奴隶主说,“奴隶贩子,还是你讲给我听吧,免得我割掉他的舌头。”

椰枣男仆从袖子里拔出匕首,转过来把刀柄递给她。

“咱们练练?刀子给你,你试一试。”他说。

她没有接过匕首。被缚的女人依然缩在角落里捂着脸。黑豹一动不动。高大女人瞪着椰枣男仆,露出奇异的笑容。

“这位老弟,他很会说话嘛。行了,讲你的故事吧。我洗耳恭听。”

“她的邻居,洗衣妇,说她叫努雅。没人认识她或认领她,于是努雅就成了她的名字,然而这么叫她她没反应。除了她,没一个活人能讲当时的事情,而她不肯开口。我们知道的就这些。她和丈夫还有五个孩子住在尼基奇。萨杜克、马克杭、弗拉——”

“长话短说,喂椰枣的。”

高大女人指着他,但眼睛一直盯着被缚的女人。

“一天,太阳过了中午,开始下降,一个孩子敲响她的门。一个男孩,看上去大概五加四岁。”

“我们北方有个专门的数字。我们说他九岁。”高大女人说。

她微笑。椰枣男仆怒目而视,说:“一个男孩敲门,咣咣咣咣咣,像是要砸倒那扇门。他们在追我,他们来抓我了,救救这个男孩!他说。救救这个男孩,救救他,他说。救救我!”

被缚的女人甩过来一个眼神。“救救救救救救救救这个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孩。”她说。

“小男孩叫了又叫,一个母亲能怎么做?这个母亲自己有四个儿子。她打开门,男孩跑进来。他一头撞在墙上,摔倒在地,但依然停不下来,直到她关上门。是谁在追你?努雅问。你在躲避你的父亲?努雅问。你的母亲?对,母亲有可能严格,父亲有可能残暴,但他的眼神,他眼睛里的恐惧,并非来自责骂或鞭子。她伸手去摸他,他立刻踉跄后退,动作太快,脑袋碰到碗柜的侧面,他跌倒在地。

“男孩不肯点头,男孩不肯开口,他只会哭泣、吃东西和盯着房门。她的四个儿子,马克杭和萨杜克就在其中,他们说,这个奇怪的孩子是谁,母亲,你在哪儿找到他的?男孩不肯和他们玩,于是他们就不管他。他每天除了哭就是吃。努雅的丈夫在盐矿工作,每天天亮才回家。她答应明早给他吃加蜂蜜的黍米粥,他总算不哭了。那天夜里,马克杭在睡觉,萨杜克在睡觉,另外两个男孩在睡觉,连努雅也睡着了,除非她的孩子都在同一个屋顶下,否则努雅肯定睡不着。接下来的事情你可听好了。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没睡。有一个人从垫子上起来,尽管没人敲门,但他打开了门。那个男孩。男孩打开没人敲的门。男孩开门,他进来了。一个英俊的男人,长脖子,头发有黑有白。黑夜遮住他的眼睛。厚嘴唇,方下巴,白皮肤,白得像瓷土。他太高了,房间容不下他。他用黑白双色的披风裹着身体。男孩指着屋子深处的房间。英俊男人先去男孩睡觉的房间,从第一个儿子杀到第三个,鲜血浇湿了地板。小男孩看着。英俊男人掐住母亲的喉咙,唤醒她。他把母亲举过头顶。男孩看着。他把母亲摔在地上,她疼得没法动弹,她哭泣、喊叫、呛咳,但没人听见。她看着他把第四个儿子带出来,她最小的儿子,小睡鼠,抬起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母亲想喊不,不,不,但英俊男人大笑,割了他的喉咙。她尖叫,不停地叫,他扔下第四个儿子,走向母亲。男孩看着。

“太阳爬得很高了,父亲才回到家。他回到家,又累又饿,知道太阳下山前他还要再出门。他放下锄头,放下长矛,脱掉罩衫,没解缠腰布。我的吃食呢,女人?他说。午餐应该摆在桌上,还有早餐。母亲走出房间。母亲赤身**。头发蓬乱。房间的空气感觉湿漉漉的,父亲说闻着像是要下雨了。他听见她从背后走近,想知道早餐在哪儿,孩子们又在哪儿。她就在他背后。房间忽然变暗,房间里电光闪烁,他问,暴风雨来了?亮得像阳光似的。他转过身,浑身电光闪烁的是他妻子,就像她现在这样。他低头,看见第四个儿子死在地上。她丈夫向后跳,抬起头,她用双手抓住他脑袋,折断了他的脖子。她身体里的闪电慢慢熄灭,脑袋恢复正常,她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死了,四个儿子和丈夫,她忘记了男孩和英俊男人,因为他们早已离开。只剩下她和尸体,她以为是她杀死了他们,没人能证明事实上不是,闪电在她脑袋里作祟,她发疯了。她杀了两个男人,弄断了另一个的双腿,这才被抓住。他们把她锁进地牢,因为她杀了七个人,尽管没人相信她能折断一个能单独在田地里劳作的壮汉的脖子。在牢房里,每次她想起来事实上发生了什么就企图自杀,因为她宁可相信是她杀了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是她放进家门的小男孩干的。但绝大多数时候她并不记得,只会像猎豹落入陷阱似的嘶喊。”

“真是个漫长的故事,”高大女人说,“那个男人是谁?”

“哪个?”

“高大的白肤男人。他是谁?”

“没有一个吟游诗人记得他的名字。”

“他在她身体里留下了什么魔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女人的身体又开始发光。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颤抖,像是身体在抽风。

“没人知道。”椰枣男仆说。

“有人知道,但不是你。”

她望向奴隶主。

“你是怎么把她弄出监狱的?”她问。

“并不困难,”奴隶主说,“他们早就想处理掉她了。连男人见到她都害怕。每天只要她醒来,就会说主人去东面或西面或南面了,然后朝那个方向跑,直挺挺地撞在墙上或铁门上,两次磕掉了牙齿。然后她会想起她的家人,又开始发疯。我说我会把她卖给一位贵妇,他们就把她卖给了我,只收我一枚金币。我把她关在这儿,等待她能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用场?你就站在她的屎尿里,还有她吃的死狗长出的蛆虫。”

“你完全不明白。那个白肤人。他没杀她,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对其他人做的。这些土地上有很多她这样的女人在到处乱跑,还有很多男人。甚至一些孩童,我听说还有个阉人。他夺走那些女人的一切,让她们一无所有,但一无所有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巨大得难以承受,因此她搜索、乱跑和寻觅。看看她。即便到了现在,她依然想去找他,想待在他身旁,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要,她会允许他吃了她,永远不会放他离开。她永远不会停止跟随。他现在是她的鸦片了。你看看她。”

“我在看。”

“假如他向南方移动,她就会跑向南方的那扇窗户。假如他换到西方,她也会跟着改变方向奔跑,直到脖子上的锁链把她拽回去。”

“他是谁?”

“就是他。”

“你这个故事的獠牙越来越长了。那个男孩呢?”

“男孩怎么了?”

“尊敬的阁下,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奴隶主一言不发。高大女人再次望向被缚的女人,后者从肮脏的手臂中抬起头。高大女人仿佛在对她微笑。被缚的女人朝她的脸啐了一口。高大女人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这一下又狠又快,打得被缚女人的脑袋撞在墙上。锁链吱嘎作响,随后叮当碰撞,因为它先被拉直,随后松弛下去。

“假如这个故事有翅膀,这会儿早就飞到东方去了,”她说,“你想追寻一个失踪男孩的足迹?先从法西西那些强奸孩童的老者开始。”

“我要你去追踪这个男孩,这个女人见到的白肤男人的同伙。就是他。”

“母亲用来吓唬孩子的古老传说。”高大女人说。

“告诉我实话——你为什么怀疑?你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女人?”

“我甚至杀过几个。”

“从尼基奇一直到紫城,人们都在说见过一个皮肤白如黏土的男人带着一个男孩。其他地方的人也一样。有很多人声称见过他们走进城市的大门,但没人目睹过他们离开,”椰枣男仆说,“我们曾——”

“没有意义。话来自一个失去了她的小睡鼠的疯女人。时间很晚了。”高大女人说。

我抓住黑豹的手,他的胳膊依然毛茸茸的,他依然即将变形,我朝底下一层楼摆摆头。我们蹑手蹑脚地下去,躲在空房间的黑暗中向外看。我们看着高大女人下台阶。她走到一半停下脚步,望向我们的方向,黑暗如此浓重,但你依然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你的皮肤上。

“明天告诉你我们的决定。”她对另外两个人说。

门在她背后关上。奴隶主和椰枣男仆很快也走了。

“咱们该走了。”我说。

黑豹转身想上楼。

“大猫!”

我抓住他的手。

“我要释放那个可怜的女人。”

“闪电在身体里游走的那个女人?吃狗尸体的那个女人?”

“她不是动物。”

“操他妈的诸神,大猫,这会儿你想吵架?别动这个念头。明天见到奴隶主的时候问他这个女人的事情。另外,仅仅一晚之前你对女人戴镣铐还没什么意见呢。”

“不一样。那些是奴隶。这个是囚徒。”

“所有奴隶都是囚徒。咱们走。”

“我要释放她,你不能阻止我。”

“我才不阻止你。”

“谁在叫喊?”她说。

女人听见了我们。

“会是我的孩子们吗?我可爱的孩子们在闹腾?你们离开得太久了,我还没做黍米粥呢。”

黑豹上了一级台阶,我又抓住他的手。他推开我。女人看见他,跑回她的角落。

“平静。平静与你同在。平静。”黑豹一遍又一遍说。

女人扑向他,然后扑向我,然后又扑向他,锁链勒得她难以呼吸。我待在远处,不希望她认为我们两个人在包围她。她又捂住脸,开始哭泣。

黑豹转过身,望向我。他的脸几乎消失在黑暗中,但我看见他挑起眉毛,在恳求我。他感受到的太多了。他一向如此。然而平时全都是肉欲。加速的心跳,色欲的肿胀,顺着脖子流淌的汗水。我们跨过几块石头,爬上最后几级台阶。

“黑豹,她没法照顾自己。让——”

“他们要我的孩子。每个人都夺走我的孩子。”她说。

黑豹走下几级台阶,拿着一块松脱的砖头回来。他走到墙边她够不到的地方,用砖头砸砌在灰泥里的锁链的尽头。刚开始她企图逃跑,但他用“嘘——”的一声安慰她。黑豹使劲砸锁链,她望向别处。锁链铿锵作响,不肯断裂,但墙没那么结实,灰泥渐渐开裂,最终黑豹拔出了销子。

铁链落在地上。我在黑暗中看见她起身,听见她拖着脚行走。她停止颤抖,抬起头,黑豹就站在她面前。她含泪的眼睛里泛起点点微光。黑豹向她脖子上的铁环伸出手,她吓得退缩,但他指着墙上的裂缝摆摆头。她没有点头,只是垂下脑袋。我看见了黑豹的眼睛,片刻之前房间里还很暗,我无法看见它们。他眼睛里闪烁的光线来自她。

电光从她的头部点亮,顺着四肢向下蔓延。黑豹向后跳,但她抓住他的脖子,举起他,把他摔在墙上。她的眼睛变成蓝色,她的眼睛变成白色,她的眼睛像闪电似的噼啪炸裂。我跑向她,像蛮牛在冲锋。她一脚踢在我胸口,我向后飞出去,磕到了脑袋;黑豹在我身旁翻过身来。她抓住黑豹的肘弯把他甩出去,他飞向房间对面的墙壁。她释放闪电,灼烧空气。她抓住黑豹的左腿,把他拽回来,拧他的脚踝,他疼得惨叫。他企图变形,但做不到。闪电流过她的全身,从她的孔窍冒出来,让她惨叫和尖啸。她踢黑豹,反复地踢,我跳起来,她盯着我。然后她忽然望向别处,像是有人在喊她。然后她又望向我,然后再次转开。黑豹,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会生气,黑豹扑向她,从背后扑倒她,但她翻个身,一脚踹开黑豹。女人跳起来,蓝色电光像雷暴似的在她身体里闪耀。她想冲向我,但黑豹抓住锁链使劲一拽,她又摔倒在地。她翻个身,跳起来,扑向黑豹。女人再次尖叫,举起双手,但就在这时,一支箭插在了她肩膀上。我以为她会喊得更响亮,但她没有发出声音。黑豹的小跟班弗米利站在我背后。他又射出一箭,几乎插在她肩膀上中箭的同一个地方,她号叫起来。闪电流遍她全身,整个房间被照成蓝色。她朝弗米利号叫,但男孩又抽出一支箭,顺着箭杆望向她。他能瞄准她的心脏,而且不会射偏。她向后退,像是知道这个事实。闪电女人跳向窗户,没有成功,她抓住窗台,指甲抠进墙壁,把身体拽上去,几拳捶开栏杆,跳出窗口。

黑豹跑过弗米利和我,冲下阶梯。

“他教过你怎么——”

“没有。”弗米利说,跟着黑豹跑了。

我跑到外面,黑豹和弗米利已经领先我许多步了,他们跑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左右两侧没有一扇窗户透出灯光。我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放慢步伐在走。

“你找到她了吗?用你的鼻子?找到她了吗?”黑豹说。

“不是这个方向。”我说,拐进一条向南延伸的小巷。这条街盛产乞丐,他们躺满了地面,我们踩在几个人身上,他们喊叫和咒骂。她像个疯子似的狂奔,我能从她的踪迹中闻到。我们向右拐,跑进另一条小巷,这条满地坑洞,积着臭水,一名卫兵躺在地上颤抖,口吐白沫。我们很清楚这是她干的,因此我们谁也没说出口。我们跟着她的气味走。她在我们前方奔跑,掀翻平板车,撞倒昏昏欲睡的骡子。

“这条路。”我说。

我们在一个路口追上她,右边的路拐回城区,左边的路通向北大门。城门口拿木棍或长矛的哨兵不可能挡住她。我从未见过没有得到恶魔帮助的活人能跑这么快。两个拿盾牌和长矛的哨兵看见她,迈步上前,把长矛举过头顶。两人还没来得及投矛,她就高高跃起,像是跑上了空气的台阶,重重地撞在城墙上。她在坠落前把手指插进灰泥,几下就爬到了城墙顶上,在其他卫兵有机会抓住她之前跳了下去。两个哨兵举着长矛,准备投向尾随而至的我们。

“好人,我们不是马拉卡尔的敌人。”我说。

“但也不是朋友。还有谁会在午夜时分来烦扰我们?”第一个哨兵说,他比较高大,比较胖,铁甲已经不再闪闪发亮。

“你也看见她了,别否认。”黑豹说。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我们只看见三个巫师在行夜晚的魔法。”

“你们必须放我们过去。”我说。

“我们必须个屁。快滚,免得我们送你们去你们不会喜欢的地方。”另一个哨兵说,他比较矮,比较瘦。

“我们不是巫师。”我说。

“猎物都睡觉了。你们就饿着吧。或者去找点能让男人晚上不睡觉的乐子。”

“你难道要否认你们刚刚看见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什么都没看见。操他妈——”

我打断黑豹的话头。“我们无所谓,卫兵。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我从胳膊上摘下一个镯子扔给他。上面的图案是彼此衔尾的三条蛇,马拉卡尔酋长的标记,镯子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因为我帮他找到了某件连诸神都说已经遗失的东西。

“我侍奉你们的酋长,但那算不了什么。我有两把短斧,他有弓箭,但也算不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东西从两个男人面前跑过,他们没有像小孩子似的看着那东西跳过城墙,就像城墙只是一块堤石。打开门锁,让我们三个出去,我们会确保你们没看见的那东西再也不会回来。”

这是北城墙。外面全是岩石,离峭壁只有两百步,这一段悬崖最为陡峭。她在一百步之外,向左跑几步,然后向右,然后又向左。她似乎在闻什么气味。随后她趴在地上闻石块。

“努雅!”黑豹喊道。

她转过身,像是一个人听见了异响,她知道那声音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她又开始奔跑。她奔跑时,闪电在她体内炸裂,她随之惨叫。弗米利边跑边拿起弓箭,但黑豹咆哮了一声。我们沿着悬崖跑向它的顶端。我们离她越来越近,尽管她比我们快得多,但她无法跑直线。她跑到悬崖边,毫不犹豫地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