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这个。
你希望我读这个。
你自己看这篇叙述,你说。要我在它与事实相左之处留下标记。我不需要读;你按阿什的意愿写下文字。阿什是万物,生命与死亡,白昼与黑夜,好运气与坏消息。你们南方认为它是个神,但实际上是诸神的起源。
我相不相信?
问得很聪明。好吧,我来读。
追踪者在第九天上的证词。向长老们致以一千次鞠躬。这份证词是写下的证言,献给天上的诸神,祂们用闪电和蝰蛇的毒液作出裁决。同样向长老们致意,追踪者给出的叙述既宽且广,因为自从那个孩子的丢失到同一个孩子的死亡,中间隔着许多年和许多月。这是追踪者讲述的诸多事情其中的一段,意味其真假只能留给长老们在诸神的帮助下作出决断。追踪者后续的叙述甚至让那些头脑非凡之人也感到困惑。他深入奇异的土地,他的经历就像夜里说给孩子听的故事,或者伊法[1]占卜时向拜物祭司讲述的噩梦。然而依照长老们的旨意,一个人应该可以畅所欲言,一个人应该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诸神的耳朵充满真相。
他进入一段记忆的景象、气味和味道,他完全记得一个男人屁股缝里的气味,记得他走过马拉金处女的卧室时从窗户里飘出来的香气,记得灿烂阳光标记出季节缓慢变化的景象。但关于那几个月、一年、三年间的事情,他什么也不肯说。
我们知道的是这样的:追踪者在一行九人的陪伴下前去搜寻一个男孩,其中包括依然活着的那个人和无法陈述的那个人。据称那个男孩是被绑架的。当时男孩据称是马拉卡尔一名奴隶主的儿子或受监护人。
我们知道的是这样的:第一次,他们在旱季开始时从马拉卡尔出发。对男孩的搜寻耗费了七个月。他们成功地找到男孩并返回,但四年后男孩再次失踪,第二次搜寻的队伍比较小,用去一年时间,以男孩的死亡而告终。
在长老们的要求下,追踪者详细讲述了他的成长历程,也口齿清楚、脸色平静地描述了第一次搜寻的诸多细节。但对于第二次搜寻,他只肯讲述最终的结局,拒绝为其间的四年作证,据说那段时间里他居住在米图之地。
于是我,您的审讯官,抛出了另一个诱饵。第九天上午,他松口讲述他与雇佣兵黑豹重聚的那一年。事实上,之前他说过是黑豹主动来找他,请他帮忙搜寻男孩。然而谎言就像小心翼翼地修建在朽烂支柱上的房屋。撒谎者编造故事,往往在说到结尾前忘记了开头,我打算要他讲述故事的另外一个部分,从而打破他的空中楼阁。因此我没有问他第一次或第二次搜寻,而是两者之间的四年时间。
审讯官:说说我们的国王去世的那一年。
追踪者:你们的疯王。
审讯官:我们的国王。
追踪者:就是发疯的那个吧?请原谅,他们全都是疯子。
审讯官:说说我们的国王去世的那一年。
追踪者:他是你的国王。应该你告诉我。
审讯官:说说——
追踪者:那就是一个年份,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一年里有白昼也有黑夜,白昼结束时就是黑夜。月份、季节、暴雨、干旱。审讯官,你难道不是一位专门报告这种消息的拜物祭司吗?你的问题一天比一天奇怪;这句是实话。
审讯官:你记得那一年吗?
追踪者:库族人不给年份起名。
审讯官:你记得那一年吗?
追踪者:那一年你们最杰出的国王在最杰出的屎坑里拉完了他最杰出的生命。
审讯官:在南方王国,说国王的坏话会被处以死刑。
追踪者: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不是一位国王。
审讯官:够了。说说你的那一年。
追踪者:那一年?我的那一年。我过够了那一年的日子,它结束时我就把它全抛在脑后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审讯官:没有其他可说的了吗?
追踪者:审讯官,你去问我们死去的同伴,也许能找到更恢宏的故事。至于那几年,我没有任何可说的,除了一成不变和无聊,还有愤怒妻子寻找不满丈夫的请求,没完没了——
审讯官:那几年你没有退隐吗?
追踪者:对我的经历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我自己。
审讯官:说说你在米图的四年时间。
追踪者:我没有在米图待四年。
审讯官:你第四天的证词说第一次搜寻后你去了甘加通村庄,然后从那里去米图。你第五天的证词开头说,他在米图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准备离开。其间的四年你只字未提。那段时间你难道不是住在米图吗?
(注: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沙漏离倒空还有三分之一。他望着我的眼神是一个人在思前想后,即将爆发时的。他拱起眉毛,面有怒容,随后忽然变得茫然,嘴角向下垂,眼睛变得湿润,就仿佛他刚开始被我的问题激怒,想到答案后却产生了其他的情绪。等他再次开口,沙漏已经倒空。)
追踪者:我不知道有个地方名叫米图。
审讯官: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追踪者,据说去过无数王国,去过飞行野兽的国度,去过会说话的猿猴的土地、人类地图未曾记载过的土地,却不知道那么大的一片国土?
追踪者:把你的手指从我伤口里拿出来。
审讯官:你忘记了你我之间有资格下令的是谁。
追踪者:我从未踏上过米图的土地。
审讯官:这和“我不知道有个地方名叫米图”是两回事。
追踪者: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讲这个故事。从它的黄昏到它的黎明?或者上一堂课,唱一首颂歌?或者我的故事应该像螃蟹一样,从一侧横行到另一侧?
审讯官:告诉长老们,他们将把这份证词当作你本人的陈述,你在米图的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允许我不带主观印象和判断地描述他的面容。他的眉毛挑得比先前还要高,他张开嘴巴,但没有说话。就我的印象而言,他在低声怒吼,或者在用某种北方河流区域方言咒骂。然后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撞翻椅子,踢到一旁。他扑向我,尖叫嘶喊。我还没来得及叫警卫,他的双手就掐住了我的喉咙。说真的,我深信他会活活扼死我。他用上了更大的力气,把我从椅子上向后推,直到我们都摔在地上。我不得不说,他的呼吸带着恶臭。我用写字棍扎他的手背和肩膀顶端,但我敢发誓我正在离开这个世界,而且走得飞快。两名警卫从背后跑过来,用棍棒打他的后脑勺,两下他就倒在我的身体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松手,直到他们打了他第三下。
我必须说你的陈述挺准确,尽管我记得我的肋骨被你的人踢得到处都疼,他们把我绑起来之后又给了我几脚。我的后背被山药袋打得现在还在疼。另外:我的双脚挨了那么多下鞭子,能自己走进这个房间我自己都很吃惊。我的记忆在骗我,是他们把我拖进来的。不,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你让他们给我穿上供奴隶穿的袍子,我触犯了什么法律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再看看你我。哪怕白天我也在黑暗中,你却坐在高脚凳上。把纸和写字棍放在大腿上,尽量不踢翻脚边的墨水瓶。还有你我之间的铁栏杆。我旁边的男人每晚呼唤爱神,自从我去妓院找我父亲——不,我祖父——我就再也没听见过这种声音。我跟你说实话,真希望爱神能回应他,因为他一天天夜里叫得越来越响。
好吧。我父亲和我兄长死了,我叔叔死在我手上。回去找我祖父?向他报告什么消息?你好啊,父亲,尽管你和我母亲一起对我撒谎,但现在我知道你是我祖父了。我杀死了你的另一个儿子。这其中没有荣耀,但你本来就是个丧失荣耀的人。你很狡猾。审讯官,你确实很狡猾,彻底激怒我,让我对他们说话,而不是你。这算什么证词?
自从我上次见过你,你清洗过身体。用泉水和宝贵的盐、香料和芬芳的花朵。那么多香料,我都要怀疑你十岁的妻子是不是想把你做成菜了。但是,祭司,我闻到了你背后右侧的水疱,她把滚水浇在那儿,烫伤了你。诸神在上,她确实想煮了你。当然你揍了她,扇她大耳刮子。以前你身上也沾过她的鲜血。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来着?你的警卫用棍棒打我后脑勺之后,把我拖到底下这儿来之前。我险些活活掐死你的那段。警卫扇你耳光,就像你是个在麻药馆里吸多了鸦片的傻瓜那段。别再问我米图了。
还有一点。你们什么时候把我送到尼基奇来了?我问是因为这是尼基奇奴隶袍。另外,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转,都能闻到盐矿的气味。你们在夜里搬动我?用奇异的药剂让我昏睡?人们说尼基奇的牢房比孔谷尔的宫殿还要奢靡,但这些人肯定没进过这个牢房。你们也送走了她,还是只送走了你们亲爱的、难搞的追踪者?
上次我在这座城市同样锁链缠身。
听我说这个故事。
我让别人把我卖给尼基奇的一位贵族,因为奴隶一天能吃四顿饭,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而且住在宫殿里。所以为什么不当奴隶呢?哪天若是想要自由了,我杀死我的主人就行。但这位贵族拿着你们那位疯王的耳朵呢。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会告诉任何一个愿意听的人。由于我在玩这个新游戏,也就是完全服从另一个人,我就成了他倾诉的对象。南方王国禁止转卖奴隶,在尼基奇尤其不行,但他就这么做了,因此能发财致富。有些奴隶是被抢夺来的自由民。
这位奴隶主是懦夫和强盗。他夜里鞭笞妻子,白天对她拳打脚踢,让奴隶知道没有任何男人或女人能凌驾于他之上。有一次他不在的时候我对她说:假如能让女主人高兴,我有五个肢体、十根手指、一条舌头和两个肉洞,全部由她支配。她说,你闻着像野猪,但整个尼基奇也许只有你不散发出一股盐味儿。她说,我听说过你们北方男人的事迹,你们会用嘴唇和舌头服侍女人。
她从不允许我把舌头之外的任何东西放进她身体,因为这样她依然是女主人。
“一个人怎么能和野猪睡觉呢?”她会这么说。
你等着听这件事如何结束。你等着听我有没有分开她袍服的大海,不征求她的同意就占有她,因为你们南方老爷就会这么做。或者你等着听我如何杀死她丈夫,因为我的故事不都是结束于泼洒鲜血吗?
很快我对那位贵族说,还不到一个月,但我已经厌倦了当你的奴隶。连你的残忍也都没滋没味的。我说再见,用嘴唇和舌头对女主人打个下流的信号,然后转身离开。
对,我就是这么离开的。
好吧,要是你非得知道个究竟,我用一把长剑的剑身拍在他后脑勺上,命令一个奴隶在他嘴里拉屎,用绳子扎紧他的脑袋,固定住他的下巴。然后我才离开。
那些孩子?
那有什么关系?
我尝试过去看那些孩子。不止一次两次。我们把孩子留给甘加通人之后四分之一个月,我沿着两姊妹河偷偷摸摸向上游走。这时候村庄应该已经在风里闻到了卡瓦、巫师和我可敬的叔叔。我走在甘加通那一侧河边,长矛随时都有可能插进我的胸膛,杀死我的人说“看,我杀死了一个库族人”可不算撒谎。我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一片树丛跳到另一片树丛里,很清楚我不该来的。时间才过去四分之一个月。但也许白化病人碰到一个男孩用刀捅他,只是为了看他的血是不是白色。也许村里的女人害怕烟雾女孩不安稳的睡眠,需要有人告诉她们不必为此害怕,否则她们怎么可能知道?还有,也需要有人告诉他们,要是她想坐在你头上就让她坐好了。也许以为自己是皮球的男孩滚到一个男人身上,因为他只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哎,我在这儿,和我玩吧,我已经是个玩具了。还有绝对不要叫长颈鹿男孩“长颈鹿”,一次也别这么叫他。还有双生子,他们的脑子特别好,心里充满欢乐,一个会在你右肩背后问你东边是哪儿?另一个偷偷喝你的高粱粥。
另外,现在没有黑豹给我撑腰了,他在法西西找到了工作和乐趣。这条河穿过两片土地,树木彼此疏远。我在一棵树下站住,准备跑向十七步外的另一棵树,箭忽然擦着我飞过去。我向后跳,三支箭钉在树上。是库族人的喊叫声,来自河对岸,他们以为杀死了我。我趴在地上,像蜥蜴似的爬开。
两年后,我去看我的敏吉孩子们。我从马拉卡尔来,走库族人不走的另一条路。长颈鹿男孩现在有真的长颈鹿那么高了,腿超过我的头顶;他的面容老了一些,但依然年轻。我走进甘加通人的镇子,他首先看见我。白化病男孩,我不知道他是最年长的,直到我看见他成长得最多,他肌肉发达,个头高了一些,而且非常英俊。我不确定是他成长得特别快还是我直到此刻才注意到。甚至在他跑向我的时候,附近的女人们也紧盯着他。双生子去树林里打猎了。无腿男孩变得更胖更圆,不管去哪儿都滚着去。打仗的时候你会很有用,我对他说。你们现在都是战士了吗?白化病男孩点点头,无腿男孩咯咯笑,滚过来撞倒我。我没看见烟雾女孩。
一个月后,我和长颈鹿男孩散步,我问他,烟雾女孩还恨我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从不知道恨是什么。走进她生命中的每一个男人都离开了,他说,我们返回他的家。来到门口,抚养他的女人们说,酋长快死了,即将接任酋长的男人仇视所有库族人,甚至包括与其他人在石砌房屋里居住的那些。
你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至于黑豹,五年后我和他在库里库洛酒馆碰面。他在一张酒桌前等我。
“我要你帮我找到一只苍蝇。”他说。
“那你该去找蜘蛛。”我答道。
他大笑。岁月改变了他,尽管他看上去还是那个样。他的下巴依然强健,他的眼睛是两个光池,你能在其中见到自己。唇须和蓬乱的毛发让他更像狮子而非豹子。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那么敏捷。我经常琢磨他像豹子还是像人类那样衰老。马拉卡尔是个文明人互相屠戮的地方,不是适合变形人来去的城市。但库里库洛酒馆从不靠一个人的形态或衣着评判他,只要这个人能像流水似的掏出硬邦邦的钱币,哪怕他只裹着尘土或牛油调的赭石粉末也无所谓。话虽如此,黑豹却从背囊里取出了兽皮,他用某种毛茸茸的粗糙东西裹着臀部,背后披着亮闪闪的羽毛。真是新鲜。动物通晓了人类的羞耻心,这个人曾经说过,假如黑豹应该穿皮裙,那他生下来就该带着那东西。他要酒和能杀死野兽的烈性饮料。
“这个人救你命的次数比苍蝇眨眼都多,不拥抱一下他吗?”
“苍蝇会眨眼?”
他又大笑,从座位上跳起来。我抓住他的手,但他甩开我的手,搂住我,紧紧地拥抱。我想说感觉怎么像东方的男孩情侣,直到我觉得自己在他怀抱中软了下去,我浑身无力,无力得甚至无法拥抱他。我想哭,像孩子那样号啕,我使劲甩头,摆脱这种情绪。我首先从他怀中挣脱。
“你变了,黑豹。”我说。
“从我坐下到现在?”
“从我上次见到你。”
“哎呀,追踪者,险恶的时刻会留下印记。你的日子就不险恶吗?”
“我的日子让人发胖。”
他大笑:“但你看看你,却说猫变了。”他的嘴唇在颤抖,像是还有话想说。
“怎么了?”我问。
他指着我。“你的眼睛,傻瓜。那是什么样的魔法?不想说一说吗?”
“我忘了。”我说。
“你忘记你脸上有一只豺的眼睛了?”
“野狼的。”
他凑近我,我闻到啤酒的气味。于是我深深地看着他,而他也深深地看着我。
“我早就在等你终于能直接告诉我的那一天了——是和我一样渴望。或是恐惧。”
我想念他的笑声。
“我说,追踪者。我发现在你这座城市里没有能解闷的男孩。你怎么解决你夜晚的渴望?”
“我熄灭我的欲念。”我说,他大笑。
没错,这些年我活得像僧侣。除非旅程带我去远方有标致男孩的地方,或者不怎么标致的阉人,他们不够好看,但更擅长寻欢作乐。有时候女人也行。
“追踪者,最近这几年你都干了什么?”
“太多了,也太少了。”我说。
“跟我说说。”
库里库洛酒馆里,我喝葡萄酒,他喝马苏库啤酒,我讲了这些故事给黑豹听。
我在马拉卡尔住了一年,然后我搬去卡林达,与南方王国有边境争端的那个王国。养马大户的家园。没错,那地方更像是一大片马厩,有些附属的房屋供人们**、睡觉和密谋。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去他们的城市,都必须艰难地在陆地上跋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是热爱战争的人们,脾气暴烈,面对仇恨时热衷于报复,面对情爱时充满**和活力,他们鄙视诸神,经常挑战他们。因此我当然把它当成了家。
卡林达有个没有领地的王公,他声称北方剪径的盗匪绑架了他女儿。他们索要的赎金是与十七匹马等重的白银。听到消息,王公派仆人去找我,那家伙跟我摆谱,还想维持王公的愚蠢脸面。我打发他回去,留下他两根手指。
王公的第二个仆人来了,鞠躬,央求我去一趟,王公会不胜感激。于是我去他的宫殿,他那儿只有五个房间,一个摞一个,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但他有黄金。他把黄金镶在牙齿上,穿在眉毛上,伺候他如厕的男仆经过,他拎着纯金打造的马桶。
“你,取走我侍卫的手指的男人,我有事情要你办。”他说。
“我找不到你尚未失去的王国。”我说。卡林达不存在双关语,因此这句话犹如石沉大海。
“王国?我要找的不是王国。五天前盗匪绑架了我女儿,你的公主陛下。他们要我付赎金,与十七匹马等重的白银。”
“你愿意付吗?”
王公揉了揉下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
“首先,我需要信得过的证据,证明你的公主陛下还活着。据说你鼻子很灵。”
“确实如此。你希望我找到她,带她回来?”
“听听他是怎么和王公说话的!不。我只希望你找到她,回来仔细说给我听。然后我会做出决断。”
他朝一位老妇人点点头,老妇人把一个玩偶扔向我。我捡起玩偶,闻她的气味。
“价钱是七十枚金币。”我说。
“价钱是我宽恕你的傲慢,饶你一命。”他说。
这位没有领地的王公有多么可怕呢?就好像一个把屎拉在身上的婴儿在哇哇大哭,不过我还是出发去寻找公主了,因为有时候工作本身就是酬劳。尤其是这次,她的气味没有将我引向北方的道路,或者盗匪聚居的村镇,或者地上的一个浅坟,而是她父亲那小小宫殿仅仅一上午步行距离之外的某处。那幢茅屋附近曾经有个出售水果和肉类的繁忙集市,不过现在只剩下了野生的树丛。我在夜里找到了她。除了她,还有绑架她的几名盗匪,其中之一的脑袋侧面吃了我一掌,打得他晕头转向。
“十七匹马?我对你们来说就值这么多,十七匹马?而且只是白银?你们的出身真的这么卑贱,以为我的价值只有这么一丁点?”
她咒骂和咆哮了很久,听得我开始厌烦,而她依然骂个不停。我看得出绑架者在想也许他该给王公钱,让他把公主收回去。我闻到他身上有变形者的天赋,和黑豹相似的一只大猫。也许是狮子,躺在四周的其他男人是他的狮群,炉火旁对他们怒目而视的女人曾经是他的伴侣,直到这个公主出现。他们全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公主吱吱喳喳叫得像只鹦鹉。计划是这样的:狮子和他的狮群绑架公主,索要赎金。她父亲会乐意付出这笔钱,因为他女儿比白银和黄金都要宝贵。公主会用收到的赎金聘请雇佣兵,推翻这位没有领地可供颠覆的王公。刚开始我以为她就像那些很小就被绑架的少男少女,被囚禁得太久,对绑架者产生了忠诚之情,甚至是爱,但她随即说:“我该选择豹族的,至少他们很狡猾。”狮子首领咆哮如雷,吓坏了街上的行人。
“我觉得我能猜到这个故事如何结束,”黑豹说,“也许是因为我了解你。你把女儿的计划告诉王公,然后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走。”
“我的好豹子,这么做有何乐趣可言?另外,我的时间太缓慢,生意太清淡。”
“你过得很无聊。”
“就像等待人类给祂惊喜的神祇。”
他咧嘴笑笑。
“我回去找王公,向他报告消息。我说,尊敬的王公,我尚未找到盗匪,但我经过了旧市场附近的一幢屋子,那里有些人在密谋夺取您的王冠。”
“什么?你确定吗?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没仔细看。因为我急着回来报信。现在我要去找您的女儿了。”我说。
“我该怎么处理这些人?”
“派你的人悄悄摸近那幢屋子,就像黑夜里的盗贼,然后一把火将它烧成白地。”
黑豹瞪着我,像是要把故事从我嘴里扯出来。
“他这么做了?”
“天晓得。但下一个月,我看见他女儿站在窗口,脑袋变成了一团黑炭。随后我诅咒卡林达,搬回了马拉卡尔。”
“这就是你的故事?再给我讲一个。”
“不,你讲你的旅程给我听。黑豹来到他无法狩猎的新土地会做些什么?”
“黑豹会在他能找到血肉的地方找到血肉。另外那儿有的是他爱吃的血肉!不过你了解我的品性。我们这样的野兽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没有人像我那样去过远方。我登上一艘船,我怀着渴望。我出海,然后登上另一艘船,它朝着大海深处航行了许多许多个月。”
他爬上椅子,蹲在座位上。我知道他喜欢这样。
“我见过巨大的海兽,其中之一长得像鱼,但能吞下一整艘船。我找到了我父亲。”
“黑豹!可你以为他死了啊。”
“他也这么以为!他现在是个铁匠,住在大海中央的一个岛屿上。我忘记了名字。”
“不,你没有。”
“操他妈的诸神,也许是我不想记住。他不再是铁匠了,只是个在等死的老人。我和他一起待在那儿。看着他为了记住而遗忘,又看着他忘记他会遗忘。听我说,他身上已经没有了豹子——他完全忘记了那一面,和他年轻的妻子还有全家人住在一个屋顶底下,那可不是豹子的天性。诅咒你和你的唇须,他对我说过许多次。但有些日子他会看着我,低声吼叫,他该看看他是多么震惊,琢磨那个吼声来自何方。有一次我在他面前变身,他尖叫得就像老人在尖叫,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大喊,看,有一只野猫,他要吃了我!但没人相信他。”
“这个故事太让人悲伤了。”
“还会更加悲伤的。他的孩子住在那幢屋子里,我的兄弟姐妹,全都带有猫类的特征。最小的一个后背遍布斑点。他们没有一个喜欢穿衣服,哪怕是在河里的这个小岛上,那里的男男女女习惯遮住全身,只露出眼睛。他临终前在睡垫上不停地变身,从人到豹又到人。这个景象吓坏了孩子,他的妻子伤心欲绝。最后房间里只剩下我、我最小的弟弟和他,因为除了我最小的弟弟,其他人都认为这是巫术。我最小的弟弟看着父亲,终于看清了他自己。我和他一起变成豹子,我舔父亲的脸,安慰他。他陷入无尽的长眠,我离开了他。”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但其中也有美感。”
“你现在成了美的爱好者?”
“假如你见到今天早晨从我**下去的人,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我想念他的笑声。黑豹大笑的时候,整个酒馆都听得清清楚楚。
“追踪者,我成了一名流浪者。我从一片土地走向另一片,一个王国走向另一个。有些王国的居民,他们的皮肤比沙子还白,每七天就吃一次他们膜拜的尊神。我当过农夫和刺客,我甚至有过名字:科伟西。”
“什么意思?”
“操他妈的诸神,我怎么知道。我甚至当过**艺术的表演者。”
“什么?”
“够了,朋友。我找你的原因——”
“操他妈诸神的原因,我要详细听听那些**艺术。”
“追踪者,我们没那么多时间。”
“那就快点说,但别漏掉细节。”
“追踪者。”
“否则我站起来就走,科伟西,留下你付账单。”
听见我这么说,他几乎缩成一团。
“好吧。我服了。当时我是个士兵。”
“怎么不像**故事的开头。”
“操他妈的诸神,追踪者。故事也许始于一个男人找到了一支军队——”
“北方还是南方?”
“操他妈的南北两方。我要说的是,这个男人找到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需要一个箭术超卓的人。这个男人发现他来到了没有食物更没有娱乐的土地。这个男人也许很擅长屠杀敌人,但不擅长和同僚保持友好的关系——尽管其中有一两个俊俏的还能派上他们的用场。”
“还是那个老黑豹。”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我们攻打一个村庄,他们除了割肉的石刃没有任何武器,我们焚烧他们的茅屋,而女人和孩子都还在里面。情况就是这样。我说,我不杀女人和孩子,哪怕肚子再饿也不杀。指挥官的小婊子说,那就用你的弓箭杀。我说他们不是战场上的战士,他说这是给你的命令。我走开了,因为我不是战士,而这场仗给我钱我都不打。
“然后情况是这样的。小婊子高喊叛徒,他的手下立刻扑向我;另一方面,士兵还在焚烧有孩子困在里面的茅屋。四个士兵扑向我,我射出的四支箭插进四双眼睛之间。小婊子又想叫喊,但我的第五支箭径直穿过他的喉咙。然后就不必多说了,追踪者,我不得不离开,借着浓烟的掩护。然后我流浪了许多天,发现我置身于没有任何生命的沙海之中。四天四夜不吃东西不喝水,我开始看见肥胖的女人在云端行走,狮子只用两条腿走路,还有轮子不沾沙地的篷车队伍。车队的人救了我,把我扔进车厢。
“我醒来时一个母亲叫他儿子用水泼我的脸。车队在瓦卡迪殊把我扔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从沙海到瓦卡迪殊要走几个月啊,黑豹。”
“那个篷车队走得很快。”
“所以现在你是个雇佣兵了。”我说。
“你看看,一个麻风病人指控另一个病人有麻风病。”
“但我只找人,不杀人。”
“当然了。你一次次从头盔上抹掉的也只是牛血。咱们为什么要在这儿抠字眼?追踪者,你快乐吗?”
“我过得算是挺满足。这个世界从来不给我任何东西,但我已经有了我想要的所有东西。”
“白痴,我问你的不是这个。”
“野兽现在也在寻求快乐了?人的成分比较少,豹子的比较多,这就是你想成为的那种人吗?”
“操他妈的诸神,追踪者,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最长的答案也只要一个词。”
“会影响你的邀约吗?”
“不会。”
“那这就是给你的答案了。我很忙,我宁可忙,也不想觉得无聊,可以了吧?”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你说悲伤不是缺少快乐,而是快乐的反面。”
“我说过这种话?”
“你说过差不多的话。另外,你的心属于谁?”
“你曾经说过,没有人爱任何人。”
“我那时候大概还年轻,爱着自己的下体。”
“Jakrari mada kairiwoni yoloba mada.”
“大猫听不懂这种语言。”
“你的下体对你来说就像骆驼。”
我开始说胡话,只是为了听黑豹大笑。
“我不信任踏上旅程一去不回的人,这样的人没有根基。就这么说吧,了无牵挂的人曾经让我失望。”
“你快乐吗?”我问。
“你用问题回答问题?”
“因为咱们就坐在这儿哀叹,像两个已经不被丈夫宠爱的大老婆。我从小到大没人抚养,而你只要觉得合适就假装是人类,然而世上有很多会说话的魔法动物。无论你找我想干什么,我都越来越不感兴趣了。”
“追踪者,我的邀约都还没有离开我的嘴唇呢。”
“对,但你正在想方设法试探我。”
“请原谅,追踪者,因为我有许许多多个月没见过你了。”
“大猫,是你来找我的。现在却在浪费我的时间。这枚金币是买生猪肉的,其余的买他们给你留下的全部热血。”
“见到你我很高兴。”
“我正想说同样的话,你却开始琢磨我的心。”
“天哪,兄弟,我一直在琢磨你那颗心。另外也替你担心。”
“这也是一部分。”
“一部分什么?”
“你该死的试探。”
“追踪者,我们是自由民。我在和另一位自由民喝酒吃肉。就算你不肯吃东西,至少坐着陪我一会儿。”
我起身离开。我走出去好几步了才开口:“假如我通过了你为我准备的试探,记得传话告诉我一声。”
“你认为你通过了?”
“我走进那扇门的时候就通过了。否则你不可能等四天才联系我。黑豹,你见过一个人不知道他不快乐吗?去他女人脸上的伤疤里找。或者去他卓越的木工或打铁手艺里找,或者在他给自己戴上的面具里找,因为他禁止世界见到他本来的面目。我不快乐,黑豹。但我并非不乐于知道这个。”
“我带来了孩子们的话。”
他知道这话能让我停下。
“什么?怎么可能?”
“追踪者,我还在和甘加通人来往。”
“把他们的话告诉我。快。”
“现在还不行。相信我,你的姑娘挺好,尽管她依然会气急败坏,失控时化作蓝色烟雾,而且经常这样。你后来见过他们吗?”
“不,再也没有。”
“哦。”
“这个哦是什么意思?”
“你脸上的奇怪表情。”
“我的表情哪里奇怪?”
“追踪者,你的表情除了奇怪还是奇怪。你的脸上什么都藏不住,无论你花了多大力气去隐藏。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判断你的心在哪儿的。你是全世界最差劲的撒谎者,也是我唯一信任的一张脸。”
“我想听听孩子们的话。”
“当然。他们——”
“他们没人提过我去看过他们吗?一个也没提过?”
“你刚刚说过你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再也没有,这是你的原话。”
“说再也没有也未必不对,假如他们说他们没见过我的脸。”
“更加奇怪了,追踪者。孩子们长胖了,笑嘻嘻的。白化病人很快将成为他们最厉害的战士。”
“女孩呢?”
“我刚说过女孩的情况。”
“吃。”
“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讨论,追踪者。怀旧暂时到此为止。”
他咬下第一口肉,开始咀嚼。盘子里有血。他看着血,我看着血,然后他抬头看我。
“天哪,黑豹,你就当一个该死的野兽吧。你这么等待人类的准许,我看了都心疼。”
他露出他灿烂的笑容,把盘子举到面前,舔干净那些血。
“不是刚杀的。”我说。
“也凑合。言归正传。我为什么来找你。”
“关于一只苍蝇什么的?”
“那是我在耍嘴皮子。”
“你为什么问我快不快乐?”
“因为我邀请你走上的那条路。唉,追踪者,因为它将要求你付出代价。你最好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你刚说过我最好不是了无牵挂。”
“我说过了无牵挂的人曾经让我失望。某些人。但我认识的那个追踪者不但了无牵挂,而且不会寻求牵绊。这一点改变了吗?”
“假如改变了呢?”
“那我就问其他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
黑豹猛地转身,想看是什么打断了我的话头。
“没什么,”我说,“我以为我看见……以为它消失了又回来……它……”
“什么?”
“没什么。脑筋搭错了。没什么。快说吧,大猫,我要失去耐心了。”
黑豹从椅子上起身,舒展双腿。他重新坐下,面对着我。
“他自称小苍蝇。他这么做我觉得很奇怪,尤其是他说话声音更像老妇人而不是男人,我猜大概是因为他很喜爱苍蝇吧。”
“重新说一遍,说点我能听懂的。”
“我只能告诉你别人告诉我的。他说得很清楚——给我下命令,他说。操他妈的诸神,你们不会直截了当说话的人类。也他妈操你——我看见那个表情了。朋友,这是我知道的。有个孩子失踪了。治安官说他很可能被河水卷走了,也可能被鳄鱼抓走了,或者河畔居民,因为你们饿了什么都吃。”
“去你妈的一千遍。”
“一千零一遍也无所谓,”他说,大笑,“这是我知道的。治安官认为孩子或者被淹死或者被杀或者被野兽吃掉了。但这个人——人们用阿玛都·卡萨武拉这个名字称呼他——他拥有财富和好品位。他相信他的孩子,他的小苍蝇,还活着,有可能在向西走。追踪者,他家里有些很令人信服的证据,你不得不相信他的说法。另外,他有钱,非常有钱,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酬劳都不会低。”
“我们?”
“他召集了九个人,追踪者。五男三女,希望还有你。”
“所以他的钱包大概是他身上最鼓的东西。那个孩子是他自己的?”
“他没说是不是。他是奴隶贩子,把黑种和红种的奴隶卖给大船,那些船上的人跟随东方之光。”
“奴隶贩子除了敌人什么都没有。也许有人杀死了那个孩子。”
“也许,但他忠诚于他的欲念,追踪者。他知道我们也许会找到骸骨,但那样他至少会知道真相,而知道真相当然好过一年一年遭受折磨。我省略得太多了,这个使命——”
“使命,真的吗?咱们现在变成传教士了?”
“我是一只猫,追踪者。你指望我认识多少个字?”
这次轮到我放声大笑。
“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总之有个奴隶贩子花钱请九个人去找那个孩子,或者是个活人,或者是死亡的证据,他不在乎我们用什么手段找到他。他也许就在两座村庄之外,也许在南方王国,也许已经变成一堆骨头,埋在姆韦鲁。你鼻子很灵,追踪者。你也许几天就能找到他。”
“既然搜寻起来这么轻巧,他为什么需要九个人?”
“聪明的追踪者,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那孩子并非主动离开,而是被劫走的。”
“被谁?”
“最好听他告诉你。要是我说了,你未必愿意来。”
我瞪着他。
“我认识这个表情。”他说。
“什么表情?”
“就这个。你岂止感兴趣,简直恨不得把这个主意吞下去。”
“你过度解读我的面容了。”
“不只是面容。你肯定愿意加入,因为某些因素会吸引你,而那不是金币。既然说到了欲望——”
我望着这个男人,日落前不久他说服酒馆老板给他一块泡在血里的生肉当晚餐。这时我闻到了某种气味,和先前一样,在黑豹那里但又并非在他身上。我们走出酒馆,这股气味变得浓烈,但随即变淡。一时间又变浓,更加浓,然后变淡。每次黑豹转身,气味就会变淡。
“跟着我们的男孩,他是谁?”我问。
我的声音很响,男孩肯定能听见。他从暗处闪到暗处,从柱子投下的黑影躲进火把射出的红光,然后钻进一幢闭门房屋的门洞,离我们不到二十步。
“我想知道的是,黑豹,在你告诉我他是你的什么人之前,我能不能扔出一把短斧,把他的脑袋切成两半。”
“他不是我的,诸神在上,我也不是他的。”
“但我们在酒馆里的时候,我一直能闻到他的气味。”
“他是个烦人精。”黑豹说,看着男孩溜出门洞,他太羞怯了,不敢看我们。他个子不高,但皮包骨头,所以让人觉得挺高。他皮肤黑得像影子,长到大腿的红袍在颈部系紧,他胳膊肘之上扎着红色圈带,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腰上缠着条纹筒裙。他抱着黑豹的弓箭。
“我第三还是第四次出海的时候从海盗那儿救了他。现在他怎么都不肯放我一个人待着。我发誓,是风不停地把他吹到我身边来。”
“事实上,黑豹,我说我一直能闻到他,意思是在你身上闻到。”
黑豹哈哈一笑,但声音很小,就像孩子想做坏事时被当场抓住。
“我丢掉武器时他捡起了我的弓,无论我去哪儿他都能找到我。真是天晓得。等我离开尘世,他大概会讲述有关我的传奇故事。我在他身上撒尿,把他标记成我的。”
“什么?”
“开玩笑的,追踪者。”
“玩笑不等于假话。”
“我不是动物。”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忍住了没有问这是你引入歧途的第五还是第六个孩子,让他毫无希望地等待你永远不会给予他的东西,因为这就是你的馈赠,对不对,你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你的耳朵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你的嘴唇寻求他的嘴唇,全都是你能给予也能夺走的东西,而不是他想要的。还是说他是你的第十个?不,我没这么说,而是说:“奴隶主在哪儿?”
奴隶主来自北方,与尼基奇人做非法生意,他和他满载新奴隶的篷车队在乌沃莫沃莫沃莫沃山谷扎营,骑马从马拉卡尔去用不了四分之一天,直接沿着山坡下去就更快了。我问黑豹,这个人是不是不怕盗匪。
“有一次,一伙盗贼企图在暗土附近抢劫他。他们用刀抵着他的喉咙,嘲笑说他只有三名护卫,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杀死他们,他带着这么值钱的货物,身上为什么没有武器?盗贼骑马逃跑,奴隶主用说话鼓传话出去,盗贼还没赶到要去的地方,消息就已经进了城门口。等奴隶主来到城门口,三名盗贼被钉在大门上,开膛破肚,肠子挂在外面供众人观看。现在他只带着四个人旅行,他们在去海岸边的路上喂奴隶吃喝。”
“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人。”我说。
我们来到我的住地,我蹑手蹑脚从店主门口溜过去,两天前她说我的租金已经晚了一个月,她用双手托住巨大的奶子,说还可以用其他办法还债。我在房间里拿了一条山羊皮斗篷、两个水囊、一袋坚果和两把匕首。我跳窗而去。
黑豹和我走着去。从我住的客栈出发,我们穿过第三道城墙,从瞭望哨底下出去,走向第四道也就是外城墙,它环绕整座大山而建,厚度犹如一个人平躺。我们从南堡垒大门出城,进入岩石群山,然后沿着山坡向下走进山谷。黑豹绝对不肯骑着其他动物上路,而尽管我偷过几匹马,却从来没有拥有过马匹。我在城门口注意到男孩跟着我们,他依然从一片树荫跳向另一片树荫,还有早在马拉卡尔成为马拉卡尔之前修建的古老塔楼残破废墟的阴影。我曾经在那儿睡过一次觉。幽灵态度友善,也可能根本不在乎我。留下那些废墟的人发现了金属的秘密,有能力切开黑色燧石。墙壁上没有灰泥,仅仅是砖块垒着砖块,有时候弯曲成拱顶。懂得计算纪元的沙海居民会说老马拉卡尔建自六个纪元之前,甚至更久。那个时代的人们修建墙壁既为了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也为了不让里面的人出去。防御、财富、权力。我在那个夜晚读懂了旧城。朽烂的木门、台阶、小巷、通道、废水和净水的管道,全都在七十步高二十步厚的墙壁里面。后来有一天,老马拉卡尔的居民全都消失了。死了,逃了,没有一个吟游诗人记得或知道。如今砖块已经崩裂成瓦砾,往日的小巷扭来转去,前后回旋,上上下下,钻进一个死胡同,除了后退无处可去,但往回走又能去哪儿呢?一个迷宫。男孩落后太远,一时间迷失了方向。
“说真的,你一口就能撕掉一个人的脑袋,但他更害怕我。他叫什么?”
黑豹和以前一样走在前面。“我没费神问过。”他说,哈哈一笑。
“操他妈的诸神,你真是最恶劣的一只猫。”我说。
我放慢脚步,落后了几步,直到我自己也消失在暗影中。我看见男孩努力从残垣到残垣、废墟到废墟、崩落墙壁到崩落墙壁穿行。说真的,只要没有光线,我很容易就能看见他。他落入废墟深处,实际上并不算很深,正在尝试自己走出来。他开始奔跑,气味有了微妙的改变——恐惧或喜悦占据上风时就会这样。他被我的脚绊倒,摔倒在泥土里。也许是我的脚在等他。
“你叫什么?”我问。
“不关你事。”他说,爬起来。他吸气鼓起胸膛,望向我背后。他看起来比先前年长了,也许有十五岁,但脑袋依然只有十岁。我看着他,思考等他对黑豹来说失去了用处,他还能剩下什么。
“我可以把你留在这片废墟里,你会一直迷路到天亮。到时候你亲爱的黑豹会在哪儿,告诉我?”
“只是没人想要的砖头和屎尿而已。”
“当心点。祖灵会听见的,然后你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他的朋友都和你一样傻吗?”
我随手捡起一个东西扔向他。他立刻接住。很好。但他发现那是个骷髅头,连忙丢掉。
“他不需要你。”
我转过去,走向我知道城门应该在的方向。
“你去哪儿?”
“回去喝一个坏婆娘煮的好汤。告诉你的——随便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说他不需要我,所以我走了。前提是你能找到路走出废墟。”
“等一等!”
我转过身。
“我该怎么走出这地方?”
我从他身旁走过,没有等他跟上来。我踩着冰冷的灰烬,篝火已经熄灭了很久。灰土里露出小块白布、烛蜡、烂水果和或许曾经是条项链的绿色珠子。一个多月前,有人尝试过联系祖灵或诸神。我们走出废墟和山谷边缘前的最后一片树林。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
“他们怎么称呼你?”我问。
“弗米利。”他对着地面说。
“弗米利,保护好你的心。”
“这话什么意思?”
我坐在石头上。天色这么黑,下坡往山谷里走纯属犯傻,但我能闻到黑豹已经走完一半路程了。
“咱们睡觉,直到天亮。”
“但他——”
“他会在底下睡得很香甜,直到我们明早叫醒他。”
那晚我睡觉时有两个念头。
黑豹说了太多的事情,话从他嘴里滑出来,就像油之于水,但沉淀在我心里就像污渍。事实上,有时候我觉得我该把他洗个干净。见到他我总是很高兴,但他离开时我一向不悲伤。他问我快不快乐,我依然不理解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他从答案中能够得到什么。没人像黑豹那样永远笑容可掬,但他无论快乐还是悲伤都是相同的语气。我觉得两者都是他在事物影响心灵前戴上的面具。快乐?只要有马苏库啤酒,谁还需要快乐呢?还有芬芳的鲜肉、好成色的金币、能够一起睡觉的温暖肉体。另外,身为我的家族的一员,就等于放弃了快乐,那依赖于太多我无法控制的因素。
是有东西要捍卫还是了无牵挂,哪一样能让你成为优秀的战士?我无从回答。
我想到那些孩子,比我想象中更加频繁。很快这个念头就变得像是脑袋里的轻轻撞击或者心脏的加速跳动,即便我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往事了,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我把那些孩子处理得很好,至少我尽到了我的一份力量,但感觉依然是我辜负了他们。黑暗的夜晚变得愈加黑暗。不知道这是桑格马在我身上留下的洗不掉的标记之一,或仅仅是某种轻度的疯狂。
我醒来时男孩在弯腰看我。
“你的另一只眼睛在黑暗中放光,像狗那样。”他说。要不是他右眼上方有一道新伤口,鲜血在微微发亮,我肯定会扇他耳光。
“这些石块早晨肯定很湿滑。尤其是你还不知道路。”
男孩嘶嘶威胁我。他捡起黑豹的弓和箭袋。黑豹居然能让这个孩子如此激动,我思考着有没有人曾经让我变成这样。
“另外,我不打呼噜。”我说,但他已经开始跑下山谷,直到累了停下。
他走了一会儿,坐在一块石头上沉思,他等待着,直到我来到他背后几步之外,然后再次出发。但他没走多远,因为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揉他肚子,”我说,“会给他带来快乐。极大的快乐。”
“你怎么知道?你肯定摸过各种各样的男人。”
“他是一只大猫。猫喜欢被揉肚皮。就像狗。你脑袋里难道什么都没装?”
地面变得湿润和发红,绿色的灌木像肿包似的冒出来。我们越往下走,山谷看上去就越辽阔。它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尽头和更远的地方。智者说山谷曾经仅仅是一条小河,一个忘记了自己是神祇的女神。小河蜿蜒流过山谷,冲刷土地,带走一团又一团泥土、一块又一块石头,变得越来越深,直到人类活动的这个纪元,她离开山谷时已经挖得很深,人们能够看见对面,但对面不是陷得那么深的土地,而是升得那么高的山峰。我们往下走时往上看,视线穿过天空和云雾,见到山峰紧挨着山峰,每一座都比城市更庞大。它们高极了,带上了天空的颜色,而不是树丛的。这景象足以让你盯着天上,而不是地下。土地继续变红,灌木变成了树木,河流清澈如玻璃,河里有肥胖的水妖,它们宽头阔嘴,大白天也不躲起来,知道自己不是篷车队狩猎的猎物。
我们刚爬下山,男孩——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就奔向了黑豹。事实上,我知道他不是他的黑豹,我知道男孩会惹得大猫非常生气。他抓住黑豹的尾巴,黑豹猛地转身,咆哮,蹲伏,扑向男孩。第一辆篷车附近响起另一声咆哮,按住男孩的黑豹快步跑开。男孩跳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土,希望没被人看见,他跑向他的黑豹,黑豹以人形坐在草地上望着河面。他转向我,微笑,但一个字也没对男孩说。
“你的弓和箭袋,我拿来了。”男孩说。
黑豹点点头,望向我,说:“咱们去见奴隶主?”
奴隶主的帐篷搭在篷车队前面。车队和马拉卡尔的一条街道一样长。四辆大车,我只在沙海以北那些王国的边境上见过这种车,它们周围的人四海为家,从不扎根。前两辆车由马拉,后两辆是公牛。紫色、粉色、红色、蓝色,就仿佛是最幼稚的女神为它们涂抹了颜色。大车背后是许多手推车,平板车厢是用木条钉成的。女人坐在手推车上,她们有胖有瘦,有些用赭石涂成红色,有些用乳木果油或脂肪涂得亮晶晶的。有些只戴着小首饰,有些戴项链,穿黄色和红色的羊皮衣服,有些穿全套袍服,但大多数赤身**。全都是被虏获和出售的,也有从河畔土地绑架来的。没有人身上带着库或甘加通人的伤疤,或者磨尖的牙齿。东方的男人不认为这些东西很美丽。手推车背后是男人和孩子,他们又高又瘦,就像信使,下巴底下没有肥肉,全身只有皮肤和肌肉,手臂和腿都很长,许多人非常俊美,肤色比午夜还黑。他们体型像战士,因为大多数是小型战争的失败一方,现在只能遵从输掉战争的战士的命运。他们的脖子和双脚都戴着镣铐,每个男人都和前后的同伴锁在一起。我见到的带武器的人比我想象中少。七个或八个男人带着长剑和匕首,只有两个背着弓箭,还有四个女人带着短剑和短斧。
“等一等。他在开庭审理违法者。”黑豹说,他的微笑让我觉得这是个玩笑。
篷车队的另一侧立着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它有着拱顶和飘拂的下摆,奴隶主坐在帐篷前。一个男人单膝跪在他右边的地上,手持一根细长的烟杆,大腿上是一块叠好的毯子。他右边是另一个男人,和跪着的男人一样不穿上衣,手持金碗和一块布,像是准备为奴隶主擦脸。他背后还有一个男人,手持阳伞为主人遮阴,阴影中的他显得黑乎乎的。另一个男人捧着一碗椰枣,准备喂给主人吃。奴隶主不看我们,而我望着他像王公似的端坐,事实上他多半就是个王公。卡林达出了名的满是王公,但没有领地的王公同样在马拉卡尔滋生,据说是因为克瓦什·达拉吝于施恩。随从把长袍披在他左肩上,右肩**在外,一如王公的风俗。另一件白袍在底下伸头探脑,那是用来遮盖他的权球和权杖的。金镯包裹他的手臂,就像两条缠绕在猎物身上的长蛇。肮脏的脚上穿着皮凉鞋,带丝绸帽舌的编织帽盖住他阔脸左右的耳朵,他的面颊太胖了,笑起来会挡住他的眼睛。他依然不看我们。
他面前跪着一男一女,看押他们的两名女护卫从背后踢得他们跪下。男人在哭,女人沉默如石像。女人是个红皮奴隶,不像背后的男人们那么黑,牙齿和眼睛都雪白,没有任何缺陷。非常美丽。她会成为另一名奴隶主的小妾,甚至进入东方某位贵族的后宫,妾室在那里也会拥有自己的宫殿。她是从卢阿拉卢阿拉或者更北的地方被虏获的,鼻梁挺直,嘴唇很薄。男人肤色更黑,亮晶晶的,然而是因为出汗,而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而搽在奴隶身上的油脂。男人赤身**,女人穿着袍服。
“如实告诉我,立刻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奴隶主说。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尖细。像年幼的孩童或衣衫褴褛的女巫。“男人天生要劫掠,客人攻击主人,但你这个男人活在锁链底下。一个ira wewe的人。被能够折断腿骨的沉重镣铐与二十一个男人锁在一起。他们不走,你就不能走;他们不来,你就不能来;他们不坐,你就不能坐,所以请告诉我,你又怎么能够爬上这位未来的贵妇人的大腿呢?”
男人一言不发。我猜他听不懂中土的各种语言。他看上去像是居住在两姊妹河河畔的那种人,头顶上没有君主,身强力壮,但他的强壮来自耕种土地,而不是狩猎或在军队和勇士之间战斗。
女人背后的护卫说是女人找上他的,至少他们背后风传的流言这么说。说她和他睡觉,其他男人保持安静,希望她也能和他们睡觉。她确实和另外一两个睡过,但以这个男人为主。
女人大笑。
“如实告诉我,立刻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我该怎么处理怀着黑种奴隶孩子的红种奴隶?不会有商人想要你,谁也不会要你成为他的妻子和女主人。你比你身上的袍子还不值钱。脱掉衣服。”
护卫从背后抓住女人,扒掉她的袍服。红皮奴隶看着奴隶主,啐口唾沫,放声大笑。
“衣服可以洗干净,穿在另一个人身上。但是你……”
喂他吃椰枣的男人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你比我病得最重的公牛还不值钱。向你的河流女神祈祷吧,你很快就要见到她了。”
“你最好砍掉我的脑袋,把我烧成灰。”
“你要选择自己的死法?”
“我选择不做你的奴隶。”
我比奴隶主更早看懂她真正的意图。她怀上黑奴的孩子是因为她想这么做。她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一切。她知道奴隶主会杀死她。她宁可去见先祖,也不愿受缚于他人脚下,他人有可能仁慈,有可能残忍,有可能让你拥有许多奴隶,但依然是拥有你的主人。
“跟随东方之光的人们会善待你。你没听说过有个红皮奴隶当上了皇后吗?”
“没有,但我听说有个胖子奴隶主闻上去像牛粪,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呼吸憋死。以正义与复仇之神的名义,我诅咒你。”
奴隶主变了脸色。“给我宰了这个婊子。”他说。
护卫带走她时她仰天大笑。她消失后我依然能听见她。奴隶主看着男人,说:“我如实告诉你,立刻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只有一样东西比毫无瑕疵的女人更能让北方的主人们高兴。毫无瑕疵的阉人。带下去,炮制他。”
两名护卫去抓男人。他无力地号啕大哭,两名护卫各抓住一根锁链,拖着他下去了。
奴隶主这才望向我,就仿佛我是他今天要见的第一个人。他盯着我的眼睛,和其他人一样,我早就不认为这值得一提了。
“你肯定就是那个鼻子很灵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