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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我父亲的屋子,一个声音——也许是魔鬼——叫我快跑。我跑过住宅、酒馆和客栈,疲惫的行路人在客栈里休息,泥巴和石块砌成的墙壁有三个人那么高。大街通往小巷,小巷通往音乐、喝酒和打架,然后又转为打架、喝酒和音乐。开店的女人在打烊,收拾货摊。男人挽着男人走过,女人头顶篮子走过,老人坐在门口,像消磨白天一样消磨夜晚。我撞进一个男人怀里,他没有骂我,而是笑得露出了金牙。你漂亮得像个姑娘,他说。我沿着引水管逃跑,想找到向东的大门,那条路通向森林。

白昼的骑手拿着长矛,红袍在风中飞舞,他们身穿黑色甲胄,金冠顶上插着羽毛,**的骏马同样身披红衣。大门口,七名骑手正在接近,风号叫如野狼。白昼的争斗已经结束,他们的骏马从我身旁跑过,留下漫天灰尘。哨兵开始关城门,我跑出去,经过有名字但连老人也不知道的桥。没人注意我。

我走过像沙海一样延伸的开阔土地。那晚我走过一个死镇,墙壁正在风化崩落。我在空****的大厅里睡觉,这儿没有门,有一扇窗。我背后是许多房屋的瓦砾堆成的小山。没有吃的,陶罐里的水发臭。我躺在地上,睡意袭来,听着小镇各处泥墙崩落的声音。

而我的眼睛?它怎么了?

哦,但那是一张嘴,审讯官,它会说故事给你听。你第一次见到它眨动,你的嘴唇就裂开了。你把你看见的写下来;说是巫术也行,说是白科学也行,你觉得我的眼睛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我没有伪装。我没戴面具。我脸上的额头又宽又圆,就像我脑袋的其他部位。眉骨在眼睛上面伸出来,远得能用阴影盖住眼睛。鼻子的坡度像一座山。嘴唇感觉和我手指一样粗,我给它们抹上红色或黄色的灰土。一只眼睛是我的,另一只不是。我自己给耳朵打洞,想着我父亲戴头巾以遮挡耳洞。但我没戴面具。这就是人们看见的。

离开我父亲家十天后,我来到一座山谷,一个月前下过雨,它现在还湿漉漉的。树木的叶子比我皮肤还黑。地面会支撑你走十步,再迈腿说不定就会吞了你。蠕行者、眼镜蛇与蝰蛇的巢穴。我是个傻瓜。我以为你会通过忘记新路来了解旧路。穿过树丛时我告诉自己,尽管每个声音都是从来没听见过的,但没什么可害怕的。树木不会出卖我,揭露我企图躲藏的地方。我脖子底下的高热不是在发烧。藤蔓没有企图突然缠住我的脖子,把我勒死。还有饥饿和可能是饥饿的东西。疼痛从内部撞击我的肚皮,直到它厌倦了撞击。寻找浆果,寻找嫩树枝,寻找猴子,寻找猴子吃的东西。疯狂再上一个台阶。我企图吃土。我企图跟着蛇追老鼠穿过树丛。我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跟着我。我爬上一块石头,滴水的树叶拍打我的脸。

我在一间茅屋中醒来,凉得像河水。但我内部在燃烧,我身体里在发热。

“河马在水里是看不见的。”一个声音说。

茅屋里黑洞洞的,或者我瞎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

“Ye waren wupsi yeng ve. 你为什么不把警告放在心上?”他说。

茅屋依然阴沉沉黑洞洞的,但我的眼睛稍微能看见一点东西了。

“蝰蛇从不和人争吵,连最傻的孩子也不会。Oba Olushere,冷淡而温和的蛇,那是最危险的。”

我的鼻子带着我走进森林。我没有见到蝰蛇。两天前的夜晚,他在哭泣的大树下发现我在发抖,他确定我濒临死亡,甚至挖好了墓穴。但我彻夜咳嗽,咳出绿色的汁液。此刻我在闻着像紫色枯枝的茅屋里,躺在垫子上烧得发烫。

“答案来自心里。你在茂密的树林里干什么?”

我想说我来这儿寻找自己,但那是傻瓜才会说的话。或者我父亲有可能说的,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有个能够失去的自我,不知道一个人绝不可能拥有自我。但这话我已经说过了。于是我什么都没说,希望我的眼睛能开口。尽管在黑暗中,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我和我关于树丛的疯狂念头,人们在那儿跟随狮子奔跑,吃大地赐予的东西,在树底下拉屎,彼此间不存在诡计。他从黑暗的角落里出来,扇我耳光。

“我只有切开你的脑袋往里看才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要么你自己说出来。”

“我以为——”

“你以为我们是树林和河流的野人,像狗一样哼哼和汪汪叫。以为我们拉屎不擦屁股。也许是蹭在你身上了呢。我像人对人那样和你说话。”

审讯官,你是一个搜集词句的人。你搜集我的。你有诗歌颂扬凉爽的清晨,有诗歌颂扬热死人的正午,有诗歌颂扬战争。但日落不需要你的诗歌,奔跑的豹子同样不需要。

这位智者不住在村里,而是住在河边。他用草木灰和乳酪涂白头发。我只见过一次我父亲脱掉衣服,我看见他后背上仿佛星辰的疤痕围成一个圈。这个男人则在胸口有一圈星辰。他单独住在茅屋里,他用树枝搭墙,用灌木搭屋顶。他用黑色石屑抹墙,直到墙壁闪闪发亮,然后在上面绘制图案和画像,其中有个白色的怪物,它高如大树,有手有脚。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这倒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不会活下来,和我说那些话。”他说。

我睡着了,我醒来,我睡着了,我醒来,我见到一条白色巨蟒缠绕树干,我醒来,见到大蛇隐没在墙壁中。阳光射进来,照亮墙壁,我发现我们在洞窟里。墙壁像蜡烛熔化了凝固在蜡烛上。昏暗的光线中,它有些地方像一张尖叫的脸,或者大象的腿,或者少女的缝。

墙壁,我抚摸墙壁,感觉像山药的皮。洞口附近比较光滑,灌木像乱发似的向外支棱着。我爬起来,这次没有倒下。我摇摇晃晃,像是泡在棕榈酒里的人,但我走了出去。我脚步踉跄,靠在岩石上保持平衡,但那不是岩石。根本不是石头。树皮。但太宽了,太大了。我尽可能高地向上看,尽可能远地向前走。不但枝叶始终遮挡着阳光,而且这棵树根本没有尽头。我绕着它转圈,却忘记了起点在哪儿。顶上只能看见枝杈,又短又粗,就像婴儿的手指,从嫩枝和树叶织成的网里支棱出来。树叶很小,厚得像皮肤,果实比脑袋还大。我听见小脚爬上爬下的声音,那是一只母狒狒和它的孩子。

“猴面包树曾经是大草原上最美丽的,”巫师在我背后说,“这是诸神第二个黎明之前的事情。何等的造物啊——猴面包树知道她很美丽。她命令所有的歌曲作者歌颂她的美丽。她和她的妹妹比诸神还美丽,甚至比头发化作一百种风的碧琪丽-莉莉丝还美丽。结果怎么样?诸神诞生了愤怒。祂们到地上来,拔起所有的猴面包树,把它们倒着插进地面。树根花了五百个纪元才长出叶子,又花了五百个纪元开花结果。”

一个月之内,村里的所有人都来过树旁。我看见他们躲在枝杈和树叶背后望着他。有一次,村里的三个强壮男人来了。他们都很高大,肩宽体阔,胖子大腹便便之处是起伏的肌肉,腿和牛腿一样健壮。领头的男人从头到脚涂着草木灰,白得像月亮。第二个在身上画满了斑马似的白色条纹。第三个没有颜色,皮肤黝黑而有光泽。他们戴项链,腰部缠着链子,除此之外不需要更多的饰物。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但我知道我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他们。

“我们在树丛里看了你很多次,”有条纹的男人说,“你爬树和狩猎。没有能力,没有技术,但也许诸神给了你勇气。你多少个月大了?”

“我父亲从不数月份。”

“这棵树吃了六个处女。整个儿吞下去。夜里你能听见她们惨叫,但传出来的只是一声耳语。你会以为只是风声。”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声大笑。

“你要跟我们去参加泽里巴成人仪式。”有条纹的男人说。

他指了指白如月光的男人。

“一条蛇就在雨季前杀死了他的伙伴。你要和他一起去。”

我没有说我从蛇咬中被救了回来。

“我们下次日出时见面。你应该知晓战士之道,而不是娘们的。”白如月光的男人说。

我点头接受。他看着我,时间比其他人久。有人在他胸口刻了一颗星。他双耳各挂一个耳环,我知道耳洞是他自己打的。他比两名同伴高至少一个头,但此刻我才注意到。另外,这些男人在朱巴不可能依然是孩子。

“你要和我走。”我听见他说,但我没有用耳朵听见他这么说。

泽里巴成人仪式上没有女人,但你必定依然知道她们对男人的用处。泽里巴在你的心里;泽里巴是在森林里从日出走到月升的旅程。你抵达英雄的殿堂,那里有陶土的墙壁和茅草的屋顶。还有木棍和空地供人搏斗。男孩走进去,向所有村庄和所有山川里最强壮的斗士学习。你用草木灰涂满身体,在夜里看上去你就像来自月亮。你吃高粱粥。你杀死现在是你的这个男孩,成为未来你是的那个男人,但一切都必须学习。我问白如月光的男孩,没有女人可以让我学习,我该如何学习有关女人的事情。

审讯官,你还想听下去吗?

一天早晨,我闻到相似的气味跟着我走到河边。一个男孩以为我是他叔叔的儿子。我在抓鱼。他来到岸边,跟我打招呼,就好像他认识我,直到发现他并不认识我。我没说话。他母亲肯定给他讲过阿巴拉,这种恶魔会变成你认识的人来找你,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舌头。他没有逃跑,只是慢吞吞地从岸边走开,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望着我。他顶多不过八九岁,脸上从左耳到右耳越过鼻子用白色黏土画了一条杠,胸口满是豹斑似的白点。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有能抓到鱼的运气。我把双手泡在水里,默默等待。鱼径直游进我手里,但每次我想抓住就会滑脱。我等待,他观望。我抓住一条大鱼,但大鱼拼命挣扎,吓了我一跳,我被绊倒在水里。小男孩大笑。我望向他,也笑了,但这时从森林里飘来一股味道,离我们越来越近。我闻到了——赭石、乳木果油、腋下的臭味、奶味——他也闻到了。我们都知道风吹来了某个人的气味,但他知道那是谁。

她走出树林,像是从树木里迸发出来的。她个子高,比较老,面容已经变得凌厉和粗糙,她的右乳还没有干瘪,一块搭在肩膀上的布裹着左乳。她头上扎着一条带子,红绿黄三色。五颜六色的项链一条摞一条直到耳垂,唯独没有蓝色。用贝壳装饰的山羊皮裙,隆起的肚皮里怀着孩子。她看着孩子,指指她背后。然后她望向我,指指同一个方向。

太阳偷懒的一个早晨,巫师一巴掌拍醒我,转身走出茅屋,一言不发。他把长矛、凉鞋和缠腰布放在我身旁。我飞快地爬起来,跟他出去。河流下游方向,茅屋铺展在田野里,村庄像花朵般绽放。我们先经过干草垒起的小丘,尖尖的顶端像**。然后我们经过用黏土和泥巴建造的圆形茅屋,红色和棕色的墙壁顶上是茅草和灌木的屋顶。村庄中央的茅屋比较大。五六座圆形的茅屋簇拥在一起,看上去仿佛城堡,墙壁彼此连接,宣告这些茅屋属于同一个人。茅屋越大,墙壁就越光亮,因为富人花得起钱用黑石擦墙壁。但绝大多数茅屋都不大。除非一个人拥有许多头牛,否则就不会用一座茅屋装粮食,用另一座煮饭。

最大的茅屋的主人有六个妻子和二十个孩子,其中一个儿子都没有。他正在物色第七个妻子,希望她终于能给他生个儿子。他是极少数从茅屋里出来见我的人之一。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没有涂抹颜色,跟着巫师和我走,直到一个女人恶狠狠地吼了句什么,他们跑向我背后的一座茅屋。我们来到村庄中央,站在这个男人连接成片的茅屋外。两个女人在谷仓外涂抹新一层黏土。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打猎归来,抬着一头死羚羊。我没看见白如月光的男人。

猎手归来唤醒了村庄。男人和女人,女孩和男孩,全都跑出来欣赏胜利果实,但看见我就纷纷停下脚步。巫师说了个我没听过的名字。有六个妻子的男人出来,径直走到我面前。他很高,大腹便便。后脑勺有个灰黄两色的陶土头饰,顶上插着五根鸵鸟羽毛。头饰说明他是男人,一根羽毛说明他杀过一次大猎物。黄色黏土在他颧骨上画了几道,胸部和肩膀遍布凯旋的疤痕。这个男人杀过好几个人、好几头狮子和一头大象。甚至可能还有一头河马。他的两个妻子跟着出来,其中就有我在河边见过的女人。

巫师对他说:“命令鳄鱼在雨季不会吃我们的父亲啊,请听我说。”然后他对男人说了些我不懂的话。

男人打量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他走到近处,然后说:“阿伯亚米的儿子,阿约得勒的兄弟,这条路是你的路,这些树是你的树,这个家是你的家,而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我没听过这两个名字。它们也许只是与我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的名字。家族并不永远是树林里的家族,朋友并不永远是朋友。甚至妻子也未必永远是妻子。

他领着我穿过大门,走进院子,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小鸡。他们有黏土、花粉和脚底下的鸡屎的气味。屋子有六个大房间。隔着窗户,两个妻子在磨面粉。谷仓旁边的厨房散发粥的甜香,一个妻子在厨房旁清洗身体,就着从墙上涌出的水流。再过去是一面长长的黑墙,点缀着黏土做的**。然后是茅草屋顶下的一块开阔空间,有凳子和毯子,背后是最长的一面墙。我叔叔的卧室,睡觉用的毯子上方有一只巨大的蝴蝶。他发现我在看,说中央的圆环是水波的涟漪,既记录每个潮湿季节的周而复始,也记录他插进新娶妻子湿润下体的时间。他的房间旁边是储藏室和孩子们的卧室。

“这个家就是你的家,这些毯子就是你的毯子。但这些妻子是我的。”他说,吃吃笑。我微笑。

我们在开阔空间坐下,我坐在毯子上,他坐在椅子上,椅子很深,他躺在那儿,而不是坐着。椅座有弧线,适应他的屁股,椅背坚硬,三条横档雕刻得像是三排鸡蛋。我记得我父亲靠在这么一个椅背上时如何揉着脊梁长吁短叹。弯曲的头靠仿佛巨大的带角头饰。宽阔的靠背和结实的支撑腿使得它很像一头丛林野牛。我叔叔躺在那儿,变成一头强壮的动物。

“你的椅子。我见过类似的,可敬的叔叔。”我说。

他坐了起来。他似乎很生气,这样的椅子居然有两把。

“是你的人制作的吗?”我问。

“洛比人,城市里的木匠大师,声称他们只制作了一把。但城里人爱撒谎,那是他们的天性。”

“你了解城市的街道?”

“我走过许多条。”

“为什么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离开村庄去城市,而不是离开城市来村庄?”

我答不上来。

“你在哪儿见过这样的椅子?”他问。

“我家。”

他点点头,大笑。“即便被沙漠隔开,血脉依然表现得就像血脉。”他说,猛拍我的肩膀。

“拿我该死的棕榈酒和烟草来。”他朝一个妻子喊道。

这些人称他们和他们的村庄为库。他们一度控制河流的两岸。后来敌人,甘加通人,变得越来越强盛,许多人加入他们的行列,把库驱赶到了日落的这一侧岸边。库族男人擅长弓箭,会领着牛只去没放牧过的草原,喝牛奶,睡觉。女人擅长拔草做茅草屋顶,用陶土或牛粪糊墙,建造篱笆关山羊和追山羊玩的小孩,取水,洗奶皮,挤奶,喂孩子,煮汤,洗葫芦果,搅奶油。男人在附近的田里播种和收割庄稼。他们挖井取水。我险些掉进他们挖的一口井,那口井非常深,你能听见老魔鬼在底下睡觉,庞大如树木的身体发出飒飒声。白如月光的男孩说很快就要收高粱了,女人会拎着篮子去田里捡走庄稼。

一天我看见九个男人回到村里,他们很高,其中几个刚抹上的涂料闪闪发亮,另外几个涂着红色的赭石和乳木果油,他们看着像是刚诞生的战士。

夜晚,他们唱歌、跳舞、搏斗,然后重新唱歌,戴上亨巴面具,面具看上去像黑猩猩,但卡瓦说那是所有逝去长者的相貌,戴上是为了与在灵魂之树里的他们交谈。他们戴着亨巴面具唱歌,打破许多个月狩猎运气不佳的诅咒。鼓点敲出嗑嗑嗑。风声之下的砰砰砰,拉卡拉卡拉卡拉卡。

村庄在新出现的气味中醒来,气味飘得到处都是。新的男人和新的女人成熟得即将爆裂。我从即将成为我叔叔的男人家里望着他们,他望着妻子,挠着肚皮。

“一个孩子说他要带我参加成人仪式。”我说。

“一个孩子答应你参加泽里巴?谁下的命令?”

“他自己选的。”我说。

“他这么跟你说的?”他问。

“对,还说我将成为他的新伙伴,他以前的伙伴被蛇咬死了。我现在用你们的语言说话。我了解你们的风俗,可敬的叔叔。我有你们的血脉。我准备好了。”

“你说的是哪个孩子?”我叔叔说。

但我不知道这个孩子住在哪儿。我叔叔揉着下巴看我。“你被发现的时候才算出生,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别这么快就急着去死。”他说。

我没说我已经是个男人了。

“你见过他们。跑来跑去的孩子,比回到村里来的男人要小。”

“什么孩子?”

“红嘴唇的孩子,从雄性身上割掉了雌性。”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他领我出门。天空是灰色的,等待落下的雨水把它撑得大腹便便。两个男孩跑过去,他喊住个子比较高的那个,他的脸涂成红色、白色和黄色,黄色是头部正中间从上到下的一条线。记住,我叔叔是个非常重要的男人,他的牛比酋长的还多,甚至有黄金。男孩跑过来,身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我在追狐狸。”他对我叔叔说。

我叔叔招手让他过来。他大笑,说孩子知道他拥有少年期结束的标记,希望整个村庄都知道。我叔叔抓住他的下体,像是在估摸分量,男孩吓得畏缩。看,他说。颜料几乎掩盖住了被切掉的皮肤,膨大的顶端露在外面。我们生下来都是两者兼备,他说,你是男人也是女人,就像女孩是女人也是男人。这个男孩会成为男人,因此拜物祭司割掉了女人的部分,他说。

这小子一动都不敢动,但他尽量昂首挺胸。我叔叔继续说下去。“而女孩必须让男人深入身体,为她割掉neha,才能成为女人。就像最初的造物那样彼此独立。”他揉了揉男孩的脑袋,打发他离开,然后回到屋里。

男人们在一块石头上集合。高大、强壮、黝黑,长矛闪亮。我望着他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太阳拖长他们的影子。我叔叔转向我,几乎用耳语对我说话,就好像在陌生人身旁告诉我可怕的消息。

“地球绕着太阳每转六十圈,我们就要庆祝死亡和重生。最早出生的是双胞胎,但只有在神圣的男性在土地里播撒他的种子后,世上才有了生命。因此同时也是女人的男人和同时也是男人的女人很危险。太晚了。你已经长得太大,将永远会既是男人也是女人。”

我望着我,直到他的话进入我的心灵。

“我将永远不会成为男人?”

“你将成为男人。但另一个性别也在你身体里,会让你成为另一个人。就像那些男人,他们游历四方,教我们的妻子学习女性的秘密。你会知道他们知道的东西。诸神在上,你也许会像他们那样和别人睡觉。”

“可敬的叔叔,你让我感到非常悲伤。”

我没有告诉他,女性已经在我身体里兴风作浪,我渴求她的欲望,但除此之外,我感觉我并不是女人,因为我想猎鹿,想奔跑和游乐。

“我希望现在能受割礼。”我说。

“你父亲应该为你行礼的。但现在太晚了。你会永远留在两者之间的界线上。你将永远同时走双方的路。你将永远感觉到一者的力量和另一者的痛苦。”

那天夜里,月亮没有出来,但那个男孩出现在茅屋外时,他依然散发辉光。

“来看看新成人的男女在做什么。”他说。

“你必须告诉我你叫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们穿过树林,来到鼓手向天际的诸神和地下的祖先报告消息的地方。月光男孩走得很快,从不等我。我依然害怕踩在蝰蛇身上。他钻进浓密如墙壁的枝叶消失了,我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直到一只白色的手从浓密的枝叶间伸出来,抓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进去。

我们来到一块林间空地,鼓手在这里敲鼓,其他人击棍,还有人吹口哨。两个男人走过来开始举行仪式,我们躲在树丛里。

“邦班吉,法官和食物的提供者。同时也是偷窃者。你看他戴着姆伟卢面具,面具上插满羽毛,有个巨大的犀鸟长喙。你看他旁边,马卡拉,魔法与咒语之主。”卡瓦说。

新成人的男人肩并肩站成一排。他们全都穿着上等布料做的筒裙,我只在我叔叔身上见过,他们都戴着插鸵鸟毛和鲜花的黏土头饰。然后他们开始蹦跳,上上下下,越来越高,他们在空中停留,然后重重地落回地上。下来的时候脚步重极了,地面都在颤抖。他们不停地跳,砰咚、砰咚、砰咚、砰咚。这里没有孩童。也许他们和月光男孩还有我一样,也躲在树丛里。然后新成人的女人走进空地。两个女人径直走向男人,跟着他们一起跳。砰咚、砰咚、砰咚。男人和女人跳得越来越靠近,直到皮肤彼此摩擦,胸部贴着胸部,鼻尖触碰鼻尖。月光男孩依然抓着我的手。我让他抓着我。其他人加入队伍,起跳和落下掀起的尘云笼罩了林间空地,年纪更大的女人开始跳舞,进进出出人群,神圣的烟雾控制她们的身体。

邦班吉一遍又一遍咏唱:

男人有阴茎

女人有**

你们现在不认识彼此

因此还不会建造房屋

男孩拉着我钻进更浓密更凉爽的树丛。我刚听见他们就闻到了他们。甜丝丝的体味蒸腾而起,在风中扩散。女人在男人之上,蹲下去,起来,再下去,起来,下去。我使劲眨眼,直到我拥有夜间视力。她的**在抖动。两人都发出声音。在我父亲家里,只有他发出声音。男人不动。在我父亲家里,只有他动。我看见女人做十个动作,男人才做一个。月光男孩的手伸到我**,捋动我的皮肤,跟随她起起落落的节拍。神灵进入我,使我迸发和喊叫。女人尖叫,男人跳起来,推开她。我们逃了。

我父亲说他离开他的出生地,因为一位智者告诉他,他置身于落后的人们之中,他们从不创造东西,不知道该怎么把文字写在纸上,仅仅为了繁育而**。但我可敬的叔叔说并非如此。听一听你现在居住之地的树木怎么说,因为你的血脉就在那里。我一根枝杈一根枝杈、一片树叶一片树叶听过来,却没听见先祖说的任何话。一天后的夜里,我听见我祖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误以为我是他儿子。我走出去,抬头看顶上的枝杈,却只见到了茫茫黑暗。

“你什么时候才会向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复仇?我无法安息,正义在等待伸张。”他说。他又说:“阿约得勒被杀后,你是我的长子,也是兄弟中最年长的。诸神的计划遭到亵渎,必须向凶手复仇。我软弱的儿子啊,我的怒火还没有平息。”

“我不是你的儿子。”我说。

“你的兄长阿约得勒,我的长子,他和我在一起,同样无法安息。我们在等待仇敌之血的香甜气味。”祖父说,依然误以为我是我叔叔。

“你的儿子不是我。”

我看上去就那么像我父亲吗?在我长毛之前,他的毛发已经灰白,我从没在他身上见过我的影子。除了固执。

“争斗仍未平息。”

“我不和鳄鱼争斗,不和河马争斗,不和他人争斗。”

“杀死你兄长的人也杀死了他的山羊。”我祖父说。

“我父亲离开是因为杀戮已经过时,是信奉次等神灵的次等人的行为。”

“杀死你兄长的人还活着,”我祖父说,“唉,多么大的耻辱啊,一个人家里的男人离开了村庄。我不愿提到他的名字。唉,何等耻辱的事情,比鸟儿还弱小,比猫鼬还胆怯。是牛首先告诉我的。那天他发现我在他复仇前不会安息,就把牛群扔在树丛里逃跑了。牛自己找到路回家。他忘记了他的名字,他忘记了他的生活、他的族人,我们用弓箭狩猎,保护高粱地不被鸟类糟蹋,照顾牲畜,避开洪水留下的泥塘,因为那是鳄鱼睡觉纳凉的地方。而你,会成为一百个月以来唯一被鳄鱼憎恶的孩子吗?”

“我不是你的儿子。”我说。

“你什么时候才肯为你的兄长复仇?”他问。

我绕到屋后,发现我叔叔在用羚羊角吸鼻烟,就像城里的有钱人。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像我父亲一样离开村庄去城里,又为什么不像我父亲那样留下不回来。他刚见了一位拜物祭司回来,那位祭司去河口预见了未来,刚回到村里。我从他脸上看不出祭司预见了什么,是更多的牛只、一个新妻子还是某位恶神要降下饥馑和疾病。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达加[8]的气味,他嚼这东西是为了二次预见,意味着他不信任祭司转达的消息,想自己确认一下。听着就像我叔叔会做的事情。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但从来都比不上我叔叔。他指着额上的白线给我看。

“来自狮心的粉末。祭司把它和女人的经血还有桃花心木的树皮混在一起,咀嚼后预见未来。”

“而你抹在头上?”

“你会怎么选,吃掉狮心还是抹在身上?”

我没有回答。

“祖父的幽灵是个疯狂的鬼魂,”我说,“他一遍又一遍问我什么时候去杀害死我兄长的凶手。我没有兄长。另外,他以为我是我父亲。”

我叔叔大笑。“你父亲不是你父亲。”他说。

“什么?”

“你是一个勇士的儿子,但也是一个懦夫的孙子。”

“我父亲和长者一样衰老和虚弱。”

“你父亲是你祖父。”

他甚至不需要看这话让我多么惊诧。寂静变得无比浓重,我能听见轻风晃动树叶。

“你只有几岁大的时候——不过我们不按年份计算岁数——甘加通部落过河杀死了你的兄长。当时他刚从泽里巴成人仪式上归来。他在自由土地狩猎,那里不归任何部落所有,他遇到了一群甘加通人。各方一致同意在自由土地上不该有杀戮,但他们用利刃和斧头砍死了他。你真正的父亲,我的兄长,是全村最厉害的弓箭手。一个人必须知道他在向谁复仇,否则就会遇到攻击神灵的危险。你父亲不听任何人的,甚至包括他父亲。他说他身体里流的是狮子的血,肯定来自他母亲,她一直在哭喊要求复仇。因为她对复仇的呼声,她被赶出了她丈夫的家。她不再涂绘她的脸,再也没有梳理过头发。有人认为杀死另一个人的儿子来为一个儿子之死复仇是愚蠢的,但这时候要的就是愚蠢。他为死亡复仇,但他们也杀死了他。你父亲带着弓和六支箭。他瞄准河对岸,发誓要杀死他见到的六个活人。中午之前,他杀死了两个女人、三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每个都来自不同的家庭。现在有六家人仇视我们了。想要我们死的人家又多了六个。他们在自由土地杀死你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人说他从你父亲那儿买的皮子在两个月后开裂了。你父亲去处理他的怨气,维护他的好名声。但那个人两个月前就把他出卖给了三个甘加通战士。一个男孩用弓箭从背后瞄准他,射穿他的心脏。坏皮子是甘加通人的主意,因为那个人没有脑子,想不出这么狡猾的诡计。这是我割断他喉咙前他告诉我的。”

不止如此,我叔叔告诉我。我祖父厌倦了杀戮,带着我母亲和我离开村庄。扔下牛群逃跑的是他。这就是我很小但我父亲很老的原因,他老得就像这儿已经驼背的长者。逃跑使得他很瘦,皮包骨头。他看上去总像是时刻准备逃跑。我想从我叔叔这儿跑去找我父亲。不,祖父。大地此刻不再是大地,天空不再是天空,谎言是真相,而真相是个滑溜溜的多变怪物。真相让我反胃。

我知道我叔叔还有话要对我说,这些话能让我恢复理智,因为我的头脑变得愚蠢,无法相信自己的祖先。也可能我什么都肯相信。我相信一个老人他不是我父亲,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她是我母亲。也许她不是我母亲。他们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睡觉,他像丈夫一样骑上她的身体。我见过。也许我的家不是我的家,也许我的世界不是这个世界。

这棵树高处枝杈里的鬼魂是我父亲,他对我说话。叫我为了我自己的兄长去杀人。整个村庄都知道。他们来我叔叔家打听。老妇人派孩童带话,你什么时候才肯为你兄长复仇?其他孩子教我捕鱼时也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肯为你兄长复仇?每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就重获新生。多年来我不想变得和我父亲一样,现在我想成为他了。然而他是我祖父;我想变得像我祖父。我祖母因为渴望复仇而发疯。

“她住在哪儿?”我问我叔叔。

“大鸟建造并抛下的一幢屋子,”他说,“沿着河岸走,离村庄半天路程。”

我坐在谷仓背后。

我在那儿待了几天。

我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叔叔知道应该让我一个人静静。我想到我祖父和我叔叔,努力在脑海里想象我父亲的模样。但我总是失败,只能看见我祖父和我母亲,两人都赤身**,但相互并不接触。承受者该如何处理他无法承受之物,直接扔掉?听凭自己被压垮?他们全知道我是个傻瓜。我是个动物,会杀死第一个向我提起父亲和祖父的人。我更加厌恶我父亲了。不,我祖父。因此许多个月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我父亲。我们曾彼此拳打脚踢,我和我父亲。现在我对他一无所求了,现在我知道他要是给我生个妹妹,她同时也是我姑姑,我想杀死他。还有我母亲。愤怒,也许愤怒会让我起来,让我站直,让我行走,但我还是待在这儿,靠着谷仓一动不动。我依然没法动弹。眼泪来了又去,我自己都不知道,等我发现了,我拒绝承认事实如此。

“操他妈的诸神,因为现在我觉得我能踩着空气跳起来。”我大声说。血脉是边界,家族是绳索。我是自由的,我告诉自己。我要没日没夜地对自己说整整三天。

我终究没去找我祖母。除了告诉我更多的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她还能做什么呢?这些事情能让我了解过去,但只会带来更多的眼泪和悲痛。悲痛让我难过。我去找他,他正在茅屋外生火。他的茅屋、他的谷仓、他的火为什么全都没有女人的陪伴?我没问他。因为男孩还不是男人,他得自力更生。

“我会带你参加泽里巴,你会成为男人。但你必须在下个月之前杀死敌人,否则我就杀死你。”他说。

“我在心里叫你月光男孩。”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皮肤既黑又白,就像月光。”

“我母亲叫我卡瓦。”

“她在哪儿?你父亲、妹妹、兄弟在哪儿?”

“夜晚的疾病,他们全都死了。我妹妹是最后一个。”

“什么时候?”

“从那时起,太阳已经绕着世界转了四圈。”

“提到父亲让我不舒服。还有母亲。还有祖父。所有血亲。”

“像我一样,冷却你的愤怒。”

“我希望血液能燃烧。”

“冷却那种愤怒。”

“我有过他们,我失去了他们,我拥有的是个谎言,但真相更加可怕。他们害得我的脑袋像是着了火。”

“你要和我一起参加泽里巴。”

“我叔叔说我不适合参加泽里巴。”

“所以你还是听你血亲的话。”

“我叔叔说我不是男人。说我这东西顶上的女人部分还没割掉。”

“那就把那块皮翻起来。”

他茅屋背后不远处就是河流。我们走到河岸边。他拿着一个葫芦。他用手舀起水,倒进葫芦里,然后浇在我身上。我站着一动不动,他抓起白色湿黏土涂在我脸上。他涂白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我的大腿、我的小腿和我的臀部。然后他用手蘸水,在我皮肤上勾出蛇一样的蜿蜒线条,我觉得痒,我哈哈笑,但他犹如磐石。他在我背后画线,向下到我的腿上。他揪住我的包皮,使劲向后翻,说我们该拿这个皱巴巴的foro怎么办?树上高处的鬼魂在说话,但我不去理会。卡瓦说:“我希望我有个敌人,能让我为母亲和父亲复仇。但难道曾经有谁杀死过空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