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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我的亲身经历。

我在卡瓦家待了三个白天和四个夜晚。我叔叔没有大惊小怪。他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中都是家里的男人,觉得我看他妻子时就像她们看我一样张口结舌。没错,我叔叔家非常宽敞,两个人在里面走四分之一个月也不会碰到彼此。但我能闻到他藏起来不让女人知道的东西——从城里来的昂贵毯子藏在便宜毯子底下,大猫的昂贵皮子藏在斑马的廉价皮子底下,金币和物神藏在钱袋里,钱袋散发着出产皮料的动物的臭味。他的贪婪促使他逼迫自己藏匿所有东西,因而尽管他肚皮很大,人却渺小。

但卡瓦的茅屋不一样。

他的布匹和皮料扔在地上,我捡起来就能当衣服穿。一个葫芦瓢里盛着黑色尘土,用来让墙壁光亮如新。盛水的罐子、搅奶油的罐子、用来放牛血的葫芦瓢和刀。这是一个依然由母亲操持的家。我没问他父母是否就葬在脚下,或者他父亲和他母亲一起离开,他于是学会了女人的活计,因为他从未外出狩猎过。

我不想回我叔叔家,我也不想和树上的声音说话,他们除了要我做事,从不给我任何东西。于是我待在卡瓦的茅屋里。

“你怎么一个人过日子?”

“小子,问你想问的吧。”

“操他妈的诸神,那就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你想知道我没有父母怎么过得这么好。诸神为什么对我的茅屋微笑?”

“不。”

“同一阵风带来消息,你父亲说他死了。我没法——”

“那就别想了。”我说。

“而你祖父是撒谎的父亲。”

“是。”

“就像任何一个父亲。”他说,大笑。他还说:“这些长者,他们用臭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一个人除了他的血脉什么都不是。长者很愚蠢,他们的信仰过时了。你试试新的信仰。我每天都试一个新的。”

“什么意思?”

“守着家人和血脉会出卖你。没有甘加通人在找我。但我嫉妒你。”

“操他妈的诸神,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家人离去后才了解他们也比看着他们离去好。”

他转向他茅屋的黑暗角落。

“你怎么知道女人和男人相处之道?”我问。

他大笑。

“在树丛里看新成人的男女。卢阿拉卢阿拉,甘加通上游的人,他们有男人像女人一样和男人同住,女人像丈夫一样和女人同住,还有男人和女人没有男人或女人,他们选择怎么过就怎么过,在这些方式之间不存在敌视。”他说。

他都还不是男人,但他怎么会知道,我没有问。每天早晨,我们到河边的石滩上涂抹身体,汗水到了夜晚就会把颜料全冲掉。夜晚,他想睡觉时,我熟悉他就像他熟悉我,他呼吸时,肚皮会碰到我的后背。或者脸挨着脸,直到闪电在我们身体里划过。

你是懂得欢愉的男人,审讯官,尽管你看上去对你的欢愉很自私。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不在肉体里,而是在心里,让一个男人像被闪电击中,或者一个女人,因为我和许多女人也做过。一个女孩内在的男孩没被割掉,还藏在血肉的褶皱里,她就受到了欢愉之神的加倍祝福,甚至更多。

这是我相信的。第一个男人嫉妒第一个女人。她的闪电过于强大,她的尖叫和呻吟响亮得足以唤醒死者。那个男人无法接受诸神会赐予更弱小的女人以如此丰饶之物,因此在每个女孩成为女人之前,男人必须想办法夺走它,割掉它,把它扔进树丛。但诸神把它藏在那儿,藏得很深,男人无权去那儿找它。男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见过的远不止这些。

天亮了,但太阳躲了起来。卡瓦说咱们去林子里,一个多月不要回来。我觉得挺好,因为我身体里的一切都越来越厌烦家这个东西。或者与库有关的任何东西。我觉得要是我再待下去,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个甘加通人,开始杀人,直到全村变成一个洞,这个洞和我闭上眼睛见到的黑洞一样大。死物不会撒谎、欺骗和背叛,而家是什么?无非是这三者如苔藓般滋生的地方。“随便多久都行,只要我叔叔不想我。”我说。

我希望我们是要去打猎。我想杀戮。但我依然害怕蝰蛇,卡瓦走在鞠躬的大树、跪拜的草木和跳舞的花朵之间,就好像他知道该去哪儿。我迷路两次,他的手两次穿过浓密的枝叶,抓住我的胳膊。

“一直走,蜕下你的负担。”卡瓦说。

“什么?”

“你的负担。不要让任何东西拦住你,你会像蛇蜕皮一样蜕下它。”

“那天我听说我有个兄弟,同一天我失去了一个兄弟。那天我听说我有过一个父亲,同一天我失去了一个父亲。那天我听说我有过一个祖父,同一天我听说他是个懦夫,睡我的母亲。而我没听说她的任何事情。我该怎么蜕下这样的皮?”

“一直走就是了。”他说。

我们穿过灌木丛、沼泽和森林,我们穿过广阔的盐沼平原,踏着灼热开裂的白色泥土,直到白昼从我们身旁溜走。在灌木丛里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刺激我,我睡着了,一整晚不断惊醒。第二天,长时间行走之后,我抱怨走得太久了,我听见头顶上的树木里有脚步声,于是抬头看。卡瓦说自从我们转向南方,他就在跟踪我们。我不知道我们在向南走。头顶上的枝叶间是一只黑豹。我们走,他就走。我们停,他就停。我攥紧长矛,但卡瓦抬起头,吹口哨。黑豹跳下来,落在我们面前,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看了很久,咆哮一声,然后跑了。我没说话,因为你该对一个刚和黑豹交谈过的人说什么呢?我们继续向南走。太阳走到灰色天空的中央,但丛林里有着密密麻麻的枝叶和灌木,冷飕飕的。鸟在树上叫,哇咔咔咔,呱呱呱呱。我们遇到一条河,和天空一样是灰色的,流得很慢。一棵倒伏的大树架在小河两岸,新生的植物从树干上长出来。走到一半,从河里升上来两个耳朵、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和一个有小船那么宽的脑袋。河马的眼睛跟着我们转。她上下颚张得很大,脑袋裂成两半,她咆哮。卡瓦扭头对她发出嘶嘶声。她沉回了水里。有时候我们会赶上黑豹,他就会在森林里跑远。但要是我们落下太远,他就会停下来等待。尽管灌木丛里越来越凉,我出的汗却越来越多。

“我们在向上爬。”我说。

“太阳开始往西走的时候,我们就在向上爬了。”他说。我们在一座山上。

你只需要他告诉你“下”就是“上”,因为“下”不一样了。我不是在向南走,而是在向上走。雾气落向地面,在空气中飘**。我两次以为那是鬼魂。水从树叶上滴下来,地面感觉湿漉漉的。

就在我开口问他之前,他说:“我们不远了。”

我以为我们在找一块林间空地,但我们走向了树丛的更深处。枝杈摆动,打在我脸上,藤蔓缠住我的腿脚,把我往下拽,树木弯腰打量我,树皮上的每根线条都是一道皱纹。卡瓦开始和枝叶交谈。还有咒骂。月光男孩在生气。不,他不是在和枝叶,而是和藏在枝叶下的人们交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肤色像卡瓦的草木灰,头发像银色的泥土,但个头还不到从你胳膊肘到中指的长度。云波[9],当然了。栖息于枝叶间的好精灵,但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们在树杈上行走,卡瓦抓住一根树杈,他们沿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他们俩背部有毛发,眼睛闪闪发亮。男云波坐在卡瓦的右肩上,女云波坐在左肩。男云波从袋子里掏出一根烟管。我走在后面,直到下巴能合拢回去为止,我望着高大的卡瓦和两个半身人,其中一个拖着一条粗大的烟尾巴。

“一个男孩?”

“对。”男云波说。

“他饿了吗?”

“我们喂他吃浆果和猪奶。还有一点血。”女云波说。他们说话声音像孩童。

我们走了很久,我眼前只有卡瓦的后背。他还没见到婴儿,我就闻到了婴儿呕吐物晒干的气味,婴儿坐在被放弃的蚁丘上,嘴里咬着花朵,嘴唇和面颊红通通的。卡瓦在婴儿面前跪下,矮小的男人和女人从他肩膀上跳下来。卡瓦抱起婴儿,然后要水。水,他重复道,望向我。我想起来我背着他的水袋。他倒了些水在手掌里,喂婴儿喝。矮小的男人和女人一起拿来葫芦瓢,里面盛着一点剩下的猪奶。我站在卡瓦的肩膀后面,看见婴儿笑了,它有两颗耗子般的上牙,其他地方都还是牙龈。

“敏吉。”他说。

“什么意思?”

他抱着孩子向前走,没有回答我。他随即停下。

“诸神不照顾他,”矮小的男人说,“我们没法……”他没有说完。

我甚至都没看见,直到我们经过了那股甜腥的气味。两只小脚从树丛里伸出来,脚底发青。苍蝇群集,合奏刺耳的音乐。上一顿饭威胁着从我嘴里冒出来。我们走到很远处,甜腥的臭味还跟着我们。可怕的气味和好闻的气味一样,都能跟随你来到明天。后来下了一点雨,树木散发出的果香味笼罩我们。卡瓦用手挡住孩子的脸。我还没问他就开口了。

“你没看见他的嘴巴吗?”

“他的嘴巴就是婴儿的嘴巴,和其他婴儿的没有区别。”

“你不小了,不该这么傻。”卡瓦说。

“你既不知道我的年纪也不——”

“闭嘴。这个男孩是敏吉,死去的女孩也是。你在他嘴里看见两颗牙,但它们在上排,而不是下排,所以他是敏吉。上牙比下牙先长的孩子是个诅咒,必须被杀死。否则诅咒就会蔓延到母亲、父亲和家族身上,给村庄带来干旱、饥馑和瘟疫。我们的长辈这么声称的。”

“另一个呢?他的牙齿也——”

“敏吉有很多。”

“这是老太婆的说法。不是城市人的说法。”

“城市是什么?”

“其他的敏吉呢?”

“咱们走。咱们继续走。”

“去哪儿?”

黑豹跳出树丛,矮小的人们躲到卡瓦背后。他低声吼叫,向后看,然后咆哮。我觉得他要卡瓦把婴儿交给他。

黑豹趴在地上,然后翻过来,伸展四肢,抖动身体,像是得病了。他再次低吼,像狗被石块打中。他前腿变长,但后腿变得更长。他后背变宽,收起尾巴。皮毛消失,但他依然毛发茂密。他继续翻滚,最后我们看见了一张人脸,但眼睛依然是透亮的黄色,仿佛遭到雷击的沙地。他脑后的黑色毛发乱蓬蓬的,长到太阳穴和面颊上。卡瓦看着他,就仿佛一个人活在世上每天都能见到这种事。

“我们动作太慢就会发生这种事。”黑豹说。

“就算我们跑着来,婴儿依然会死。”卡瓦说。

“我说的是按天算的迟到。我们晚了两天。那条命要算在我们手上。”

“救这条命更加重要。咱们行动吧。绿蛇已经闻到他的气味。鬣狗闻到了另一个的。”

“绿蛇。鬣狗。”黑豹大笑,“我会埋葬那个孩子。该追赶你的时候我再追赶你。”

“用什么埋葬她?”卡瓦问。

“我会找到东西的。”

“那我们等你。”卡瓦说。

“别为了我而等待。”

“我等待不是为了你。”

“五天,阿萨尼。”

“我来的时候自然回来,大猫。”

“我等了五天。”

“你应该再等一等。”

黑豹怒吼,响亮得我以为他会变回去。

“去埋葬那个女孩吧。”卡瓦说。

黑豹望着我。我觉得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在场。他闻了闻,转过头去,重新钻进灌木丛。

卡瓦在我提问前先回答了一个问题。

“他和树丛里的其他生物一样。诸神造了他,但人们忘了诸神先造的是谁。”

但他回答的不是我想问的问题。

“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卡瓦依然望着黑豹钻进树丛消失的地方。

“在泽里巴之前。我必须证明没有母亲的孩子也配成为男人,否则到死都是孩子。他必须穿过灌木丛,从开阔地上的甘加通战士身旁溜过去。他回来时不能不带着一张大猫的皮。你听着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在黄色的树丛里。我听见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和婴儿的哭声,我看见那头黑豹咬着一个婴儿的后颈。他用牙齿叼着婴儿。我拔出矛,他低吼,扔下婴儿。我以为我在救婴儿的命,但婴儿开始哭号,不肯安静,直到黑猫又用牙齿叼起他。我扔出长矛,我扔偏了,他扑到我身上,我一眨眼,只看见一个男人要用拳头揍我。他说,你只是个孩子。你给我抱着这个婴儿。于是我抱着他。他给我找了一张死狮子的皮,我带回去交给酋长。”

“一头野兽叫你抱着这个敏吉孩子,你就抱着他了?”我问。

“敏吉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直到我们遇到她。”卡瓦说。

“这不是……等一等,她是谁?”

“她是我们要去见的人。”

“然后你每个月快结束的时候就偷偷溜走,把敏吉孩子带给这个她?你的回答引出了更多的问题。”

“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安静了。

我们一直等到黑豹回来,他以人形出现,不再皱着眉头。现在他走在我们背后,有时候拉开很远一段路,我以为他自己走了;有时候凑得很近,我能感觉到他在闻我。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他跑过的枝叶和新鲜的露水、死去女孩的气味和他指甲下坟墓泥土的新鲜腥味。太阳几乎要落山了。

卡瓦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有两种气味。一种是汗流浃背后被晒干的气味,辛苦劳作流汗的气味。另一种藏在腋下、双腿之间、屁股缝里,你凑近到能用嘴唇品尝的时候才会闻到。黑豹只有第二种气味。我以前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的毛发犹如黑色丝绵。他从我身旁走过,接过卡瓦怀里的婴儿,我看见他后背和腿部的毛发。他的胸部是两座小山,他臀部硕大,腿部粗壮。他看上去像是要把婴儿碾碎在怀里,实际上却舔掉了孩子额头的灰尘。只有鸟儿在说话。你看我们,一个男人白如月光,一只黑豹直立如人,一男一女高如灌木,一个婴儿比他们都大。黑暗在自己扩散。矮小的女人从卡瓦跳到黑豹身上,坐在他的胳膊上,跟着婴儿嬉笑。

我身体里有个声音说他们算是某种血亲,而我是陌生人。卡瓦没告诉任何人我是谁。

我们来到一条荒凉的小溪前。大小石块圈出河岸,青苔像地毯似的覆盖石块。小溪咯咯笑,溅起水雾飘向树枝、蕨草和弯垂的竹子。黑豹把婴儿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在岸边趴下舔水喝。卡瓦灌满水袋。矮小的男人逗婴儿玩。婴儿醒着,我很吃惊。我站在黑豹身旁,但他对我依然视而不见。卡瓦站在下游方向的河水里,寻找鱼儿。

“咱们要去哪儿?”我问。

“我告诉过你。”

“这里不是山上。我们绕了半圈,刚才向下走了一段。”

“我们再走两天就到了。”

“到哪儿了?”

他蹲下,用手舀水喝。

“我想回去。”我说。

“不可能回去。”他说。

“我想回去。”

“那就去吧。”

“黑豹是你什么人?”

卡瓦看着我,大笑。这个笑声在说,我都还不是个男人,你却要塞给我男人的难题。也许我身体里的女人在冒头。也许我该揪起我自己的包皮,用石块把它砸掉。这就是我应该说的话。我不喜欢这个豹人。我不了解他,没理由不喜欢他,但就是不喜欢。他闻着像老人的屁股缝。这就是我该说的话。你们能不开口就交谈吗?你们像兄弟一样熟悉彼此吗?你睡觉时会把手搁在他双腿之间吗?我是不是应该一直醒着,等到满月,甚至夜晚的野兽都睡了,看他会不会去找你——或者你去找黑豹,趴在他身上,或者他趴在你身上,或者他像城市里我父亲喜欢的那些人,把男人放进他们的嘴巴?

矮小的男女做鬼脸,像猴子似的跳上跳下,婴儿坐起来,看着他们大笑。

“给他起名。”

我转过身——是黑豹。

“他需要一个名字。”他说。

“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不需要名字。你父亲怎么给你起名?”

“我不认识我父亲。”

“连我都认识我父亲。他和鳄鱼搏斗,还有蛇和鬣狗,只是被男人的嫉妒逼得发狂。他会追逐羚羊,比猎豹还快。你做过这种事吗?用你最尖利的牙齿咬进去,热血在你嘴里爆炸,肌肉依然搏动着生命?”

“没有。”

“那么你和阿萨尼一样。”

“我叔叔叫他卡瓦,村里的其他人也一样。”

“你烧食物,然后吃掉。你吃的是灰。”

“你今晚会离开吗?”

“我感到应该离开的时候自然会离开。今晚我们在这里睡觉。早晨我们带婴儿穿过新的土地。我去觅食,但没什么能吃的,因为所有野兽都听见了我们的到来。”

我知道夜里我会一直醒着。我看见卡瓦和黑豹走开,火焰腾起,遮蔽我的视线。我对自己说我要一直醒着,盯着他们。我做到了。我凑到火焰前,近得几乎烧掉了眉毛。我走到河边,河水现在冷得让骨头发抖,我舀水浇在脸上。我盯着黑暗,视线跟随卡瓦皮肤上的白点。我拢起手指,握成拳头,力量大得指甲插进了手掌。无论他们两个做什么,我都要去看,都要喊叫,或者嘶嘶威胁,或者咒骂。因此当黑豹摇醒我的时候,我跳了起来,震惊于我居然睡着了。我爬起来,卡瓦用水浇灭火焰。

“咱们走。”黑豹说。

“为什么?”

“咱们走。”他说,从我面前转开。

他变成大猫。卡瓦用布包裹婴儿,把婴儿斜挎在黑豹背上。他没有等我。我揉揉眼睛,重新睁开。矮小的男人和女人回到了卡瓦的肩膀上。

“一只猫头鹰和我交谈,”矮小的女人说,“我们在树丛里耽搁了一天。据说你懂风的语言?不是?他说你鼻子很灵?”

“我不明白。”

“有人在跟踪我们。”他说。

“谁?”

“阿萨尼说你鼻子很灵。”

“谁?”

“阿萨尼。”

“不,我是说谁跟踪我们?”

“他们夜里行动,不是白天。”卡瓦说。

“他说我鼻子很灵?”

“他说你是追踪者。”

卡瓦已经向前走了,嘴里说:咱们出发。更远处的黑暗中,黑豹在树与树之间跳跃,婴儿绑在他背上。卡瓦叫我过去。

“我们必须快走。”他说。

周围只有黑暗,夜晚的蓝色、绿色和灰色,连天上都没有几颗星星,但很快我看懂了树丛。树木是手拱出泥土,张开弯曲的手指。蜿蜒的巨蛇是一条小径。拍打的暗夜翅膀属于猫头鹰,而不是恶魔。

“跟着黑豹走。”卡瓦说。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说。

“不,你知道。”

他用右手揉了揉我的鼻子。黑豹就在我面前活了过来。我能看见他和他的轨迹,清楚地见到他的毛皮穿过树丛。我抬手一指。

黑豹向右边走了,朝山下走了五十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借此越过小溪,然后向南而去。他在四棵树下停步撒尿,混淆跟踪者的方向。我知道我鼻子很灵,卡瓦没说错,但我从来不知道它能如此追踪。尽管黑豹已经走远,但依然就在我鼻子底下。还有卡瓦,我闻到他的气味,还有矮小的女人,她揉在皮肉褶皱里的玫瑰花、矮小的男人、他喝的花蜜、他吃的甲虫,他需要甜味,吃到的却净是苦味,还有水袋,水袋里的水依然有水牛的气味,还有小溪。还有更多的气味,比这些更多,比加起来还要多,多得足以让我陷入某种疯狂。

“呼出所有东西。”卡瓦说。

“呼出所有东西。

“呼出所有东西。”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现在吸入黑豹的气味。”

他按住我胸口,揉了揉我胸口。我希望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他的眼睛。

“吸入黑豹的气味。”

于是我用鼻子再次看见了他。我知道他往哪儿去了。让黑豹担忧的人也开始让我担忧。我指向右方。

“咱们走这条路。”我说。

我们跑了一整夜。我们越过小溪和跨在小溪上的枝杈,我们跑过根系庞大的树林,树根爬出地面,彼此纠缠,蜿蜒蛇行。即将破晓时,我误以为一截树根是沉睡的蟒蛇。参天大树比十五个人脚踩肩膀摞在一起还高,天色刚开始转变时,树叶变成鸟儿飞走。我们来到草原上,灌木和杂草高过我们的膝盖,但没有树木。我们来到低谷里的盐沼平原上,白色泥土反光,照得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在脚底下嘎吱嘎吱响,视线内见不到任何动物,意味着跟踪者能看见我们。我没有说话。草原从黑夜的尽头延伸到白昼的开始,万物都是灰色的。黑豹的气味在前方,像一根线,或者一条路。我们两次靠近得看见他,他四肢着地奔跑,婴儿绑在背上。有一阵,三只豹子和他一起奔跑,扔下我们不管。我们经过象群和狮群,惊吓了几匹斑马。我们经过树叶稀少的茂密树丛,它们就像树木的骨头,飒飒的声音更加响亮。而我们依然在奔跑。

旭日在云缝里偷窥,像是打算改变心意。这是卡瓦和我出发后的第四天。矮小的女人说跟踪者白天睡觉,夜晚狩猎。于是我们改跑为走。我们经过被杀死的树木的森林,空气重新变得潮湿,浓烈的气味从鼻孔涌入胸膛。树木又开始有树叶了,树叶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大。我们来到一片树林里,我在世上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树。我都算不出需要多少人去计数。它们甚至不是树木,而是被埋葬的巨人的弯曲手指,它们从泥土里伸出来,覆盖着野草、枝杈和青苔。庞大的树干从土里勃然迸发,直插天空,庞大的树干蜷曲钻进地面,就像张开的拳头。地面有些丘陵和小山;没有任何平地。无论往哪儿看,似乎都有巨人的手指即将破土而出,紧随其后的是手和胳膊,然后是比五百幢房屋还要高的绿色巨人。翠绿、棕绿和墨绿,近乎蓝色的绿色,近乎黄色的绿色。一整个森林的巨树。

“这些树发疯了。”我说。

“我们很近了。”卡瓦说。

雾气把光线分成蓝色、绿色、黄色、橙色、红色和我不认识的紫色。一百或一百零一步之后,树木全都向着一个方向弯曲,几乎交织在一起。树干向南向北生长,向东向西,直上,俯下,扭曲钻进另一棵树再穿出来,然后重新回到地面,仿佛一个疯狂的笼子,想要囚禁什么东西或不让什么东西进来。卡瓦跳上一棵树的树干,它弯曲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枝杈像小径一样宽阔,青苔上的露水在脚下滑溜溜的。我们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走到头,跳到底下另一棵树的弯曲树干上,我们继续向上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向上走得很高,然后向下走得很低,然后拐了许多个弯,转到第三圈,我才注意到我们上下颠倒,但没有掉下去。

“所以这些树有魔力。”我说。

“这些树脾气暴躁,你最好闭上嘴巴。”他说。

我们经过三只猫头鹰,它们站在一根树枝上,朝矮小的女人点头致意。我们终于走出枝叶,见到天空,我的腿酸得像是着了火。云很淡,像冷天的吐息。太阳黄色而贫弱,悬浮在我们前方的雾气中。事实上,它屹立于枝杈上,外墙贴着树干,覆盖着同样的花朵和青苔。一幢屋子,修建在树上,颜色犹如山脉。我分不清是他们围绕这些枝杈培育树木,还是枝杈为了保护它而如此生长。事实上,一共有三幢屋子,都是木头和黏土造的,上面是茅草屋顶。第一幢小如茅屋,不比六头身的一个男人高。孩童在它周围跑来跑去,爬进屋前的一个小洞。台阶绕过这幢屋子,通往它顶上的另一幢。不,不是台阶。长得笔直的枝杈组成台阶,就好像树木在履行职责。

“这些树有魔力。”我说。

枝杈台阶通往第二幢屋子,它比较宽敞,一个大大的门洞代替了门,上面是茅草屋顶。台阶从屋顶出来,通往一幢比较小的屋子,这幢屋子既没有门洞也没有门。孩子进进出出第二幢屋子,有的在笑,有的在叫,有的在哭,有的在喊,哦哦啊啊。他们赤身**,脏乎乎的,有些涂着黏土,有些裹着大得过分的长袍。黑豹在第二幢屋子的门洞口向外看。一个**的小男孩抓住他的尾巴,他转身吼了一嗓子,然后舔舔男孩的脑袋。更多的孩子跑出来迎接卡瓦。他们同时扑向他,抓住他的胳膊或腿,有一个爬上他滑溜溜的后背。他大笑,伏在地上,让他们爬遍他的身体。一个婴儿趴在他脸上,擦掉了白色黏土。我觉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面容。

“这样的一个地方是北方国王用来流放生不出男孩的妻子的。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敏吉。”他说。

“假如你母亲相信古老的传统,你也会是其中之一。”她说,这时我还没看见她。她的声音响亮而嘶哑,就仿佛她的喉咙是黄沙。几个孩子和黑豹一起跑开。接下来我看见她的长袍。自从离开城市,我再没见过这样的衣服,黄色的下垂长袍上绣着绿蛇的图案,绿蛇看上去像是活物。她走下台阶,来到房间里,这个房间更像一个大厅,本身是个开阔的空间,前后各有一面墙,左右向着枝杈、树叶和云雾敞开。长袍只到她丰满的**底下,一个婴儿在吸她的左乳。红黄二色的缠头布使得她的脑袋显得像一团火焰。她看上去年纪比较大,但她走到近处,我见到了我将不止一次见到的一张面容,它的主人是个未曾衰老但饱受摧残的女人。婴儿闭着眼睛,使劲吸奶。她捏住我的下巴,望着我的脸,她侧着头,盯着我的眼睛深处。我想和她对视,但还是转开了视线。她哈哈一笑,松开手,但还是看着我。珠串叠着珠串,山谷般的项链一直垂到她的**。她的下嘴唇打过孔,挂着一个唇环。她的左脸有双生的点状疤痕,蜿蜒爬上眉头,然后沿着右脸下去。我认识这个标记。

“你是甘加通人。”我说。

“而你不知道你是谁。”她说。她低头看我的脚,从下到上一直看到我的头,我的头发乱蓬蓬的,但远不如黑豹的毛发那么乱。她看着我,就仿佛我即使不开口也在回答问题。

“但你和这两个小子跑来跑去,又能知道什么呢?”

她微笑。他们两个还在和孩子们玩耍。一个婴儿骑在黑豹背上,卡瓦发怪声,挤对眼,他面前的女孩比河畔黏土还要白。

“你没见过这样的人。”她说。

“白化病人?从没见过。”

“但你知道这个名称。城里学到的。”她气呼呼地说。

“我身上有城市的臭味?”

“你来的那个地方,孩子生下来没有颜色就是诸神的诅咒。疾病降在家人身上,不育降在女人身上。最好把她送给鬣狗,祈祷诸神再赐下一个孩子。”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你们这些树丛里的人,狩猎的鳄鱼都比你们更有善心。”

“善心存在于哪儿呢,孩子,城市里吗?”

“只有我父亲才叫我‘孩子’。”

“诸神之母啊,我们这儿有个男人了。”

“没人把孩子送给鬣狗或秃鹫。叫征收人来就行。”

“在你们了不起的城市里,征收人会怎么做呢?他们会怎么使用她这么一个女孩?”她指着那个女孩说,女孩咯咯笑。“他们首先发出消息,用天上的鸟儿和地上的鼓声,也许还有树叶或纸上的文字,供那些识字的人看。说看哪,我们逮住了一个白化病孩子。这些人是谁?告诉我,小男孩。你知道是哪些人吗?”

我点点头。

“术士,还有和术士做买卖的商人。完整的孩子,征收人能谈个好价钱。但想挣真正的大钱,他会拍卖每个部件,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脑袋卖给沼泽女巫。右腿卖给不育女人。骨头碾成粉,手指做成护身符,头发干什么你随便问个巫师就知道。厉害的婴儿征收人靠卖部件挣的钱比整个卖掉能高五十倍。白化病孩子再翻倍。征收人会自己把婴儿分割成小块。女巫知道婴儿切块时还活着就愿意付更多的钱。恐惧之血给她们的药剂增加力量。这样你们城市里的高贵女人就能把高贵男人拴在身边,这样姘头就永远不会怀上主人的孩子。你从城市里来,城市里就是这么处理她这种小女孩的。”

“你怎么知道我从城市里来?”

“你的气味。和库一起生活也掩盖不了。”

她没有笑,尽管我以为她会笑。为那座城市辩护非我所愿。那些街道和那些厅堂带给我的只有厌恶,但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就仿佛多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供她嘲笑的人。这种事越来越让我厌倦,男人和女人看我一眼,就以为他们了解我这类人,而我这类人也没什么值得了解的。

“卡瓦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你以为是我叫他带你来的?”

“捉迷藏是孩子的游戏。”

“那就走吧,小男孩。”

“只可能是你叫他带我来的。你到底想要什么,女巫?”

“你叫我女巫?”

“女巫,老太婆,疤痕点缀的甘加通娘们,随便你自己选吧。”

她飞快地用微笑掩饰怒容,但我看见了。

“你什么都不在乎。”

“一个老太婆抱着一个孩子,吸她没有奶水的奶子,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皱起眉头,我愈加大胆,抱起手臂。喜欢,我喜欢。讨厌,我热爱。嫌弃,我能感觉到。憎恶,我能攥在掌心里使劲捏死。而仇恨,我可以泡在仇恨里活许多天。但一个人脸上不以为然、沾沾自喜的假笑就让我想把它一刀砍掉了。卡瓦和黑豹都停止嬉戏,望向我和她。我以为她会扔下孩子,也许会扇我耳光。但她紧抱着他,他依然闭着眼睛,嘴唇吸吮她的**。她微笑,转身走开。但在此之前我的眼睛说:这样最好,你我之间有个共识。你了解我,但我也了解你。你还没走下台阶,我就闻到了有关你的一切。

“也许你把我弄来是为了杀死我。也许你叫我来是因为我是库,而你是甘加通。”

“你什么都不是。”她说,踏上台阶回去了。

黑豹跑到屋子边缘,跳进树里消失了。卡瓦盘腿坐在地上。

接下来的七天,我躲着那女人,她也躲着我。但孩子依然是孩子,不可能是其他东西。我找到为孩子剪裁的宽松布料,把它裹在腰上。事实上,我觉得城市回到了我身体里,变成丛林之子的努力已经失败。其他时候我诅咒我的瞎折腾,琢磨有没有其他男人或孩子这么折腾布料。第五天夜里,我告诉自己,问题不在于我穿不穿衣服,而在于我想做什么和不想做什么。第七天夜里,卡瓦告诉我敏吉的事情。他指着每一个孩子,解释他们的父母为什么选择杀死他们或扔下他们等死。他们很幸运,因为他们只是被抛弃,等待被发现。有时候长者会要求你确保孩子的死亡,于是父亲或母亲在河里溺死孩子。他说这些的时候在中间那幢屋子里席地而坐,孩子们躺在垫子或兽皮上睡觉。他指着白色皮肤的女孩。

“她拥有恶魔的肤色。敏吉。”

一个大脑袋男孩在尝试抓蝴蝶。

“他先长上牙而不是下牙。敏吉。”

另一个男孩已经睡着了,但一下又一下地伸出右手抓空气。

“他的双胞胎兄弟被饿死了,我们没来得及救他。敏吉。”

一个残疾女孩原地蹦跳,左脚弯曲的方向不对。

“敏吉。”

卡瓦挥舞双手,没有指特定的任何人。

“有些孩子的母亲没结婚。除掉敏吉就除掉了耻辱。你依然能嫁给一个有七头牛的男人。”

我望着孩子,他们大多数在睡觉。风小了,树叶摇曳。我说不清黑暗吞噬了多少月亮,但月光足以让我看见卡瓦的眼睛。

“那些诅咒去了哪里?”我问。

“什么?”

“这些孩子全都是被诅咒的。既然你把他们养在这儿,就等于把诅咒叠在诅咒上。那女人是巫师吗?她有能力去除诅咒,从娘胎里带来的诅咒?还是她仅仅把它们蓄积在这儿?”

我无法描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祖父总是这么看我,从早到晚,包括我离开那天。

“愚蠢也是一种诅咒。”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