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鼠王综合征/最后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002(1 / 1)

她很容易就适应了她的名声。莉莉就永远无法适应,但弗兰妮却轻松地适应了——因为她从小就是我们家的明星。她已经习惯了受人瞩目,习惯于成为每个人关注的焦点——我们等待她,我们倾听她。她天生就是一个主角。

“我生来就是个可怜的经纪人。”在莉莉的葬礼之后,弗兰克忧郁地说。“我甚至把这事也代理了。”他说——他指的是莉莉的死。“我要她干这干那,可是她的身体长得不够大,哪干得了这些!”他显出一脸的愁苦。接着,他哭了起来。我们赶忙安慰他。“该死的,我一直就是那个该死的经纪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想想索罗吧!”他号叫起来,“谁把它做成了标本的?谁为这些故事开了头?”弗兰克哭着说,他哭啊哭,哭个没完,“我就是那个浑蛋经纪人。”

父亲伸出一只手去摸弗兰克,另一只手举着棒球杆好似天线。“弗兰克,弗兰克,我的孩子。弗兰克,你不是莉莉这些麻烦事的经纪人。”父亲说。“谁是我们家的梦想家,弗兰克?”父亲问。我们都转过身来看着父亲。“噢,是我——我是那个梦想家,弗兰克。”父亲说,“莉莉也是梦想家,只不过她梦想过了头,梦想做她根本无力去做的事,弗兰克。她从我这里,继承了那些该死的梦想。”

“可我是她的经纪人。”弗兰克说,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是的,但那不重要,弗兰克。”弗兰妮说,“我是说,你是我的经纪人——那才很重要,弗兰克。我真的需要你。谁也做不了莉莉的经纪人,弗兰克。”

“本来就不重要,弗兰克。”我对他说——因为,他也总是这么对我说,“谁是她的经纪人,本来就不重要,弗兰克。”

“我是她的经纪人。”他说——他就是这么固执,真让人气死。

“行了,弗兰克。”弗兰妮说,“还不如跟你的电话答录机说话,跟那机器说话,真是容易多了。”这下终于让弗兰克没话了。

有那么一阵子,我们得忍受一大批哭哭啼啼地前来哀悼莉莉的人——他们是莉莉的崇拜者,他们对莉莉的自杀表达了狂热的仰慕。他们认为,自杀是莉莉最后的声明,是她严肃人生的一个证明。这对莉莉来说,是个极大的讽刺,因为弗兰克、弗兰妮和我都知道,莉莉的自杀——从莉莉的立场来看——是她对自己人生不够严肃的最终承认。但是,那些人却因为莉莉最不喜欢自己的那一点而始终爱着她。

非常崇敬莉莉自杀的一群粉丝甚至写信给弗兰妮,要求弗兰妮扮演成莉莉,到全国各个大学校园去朗读莉莉的作品。因为弗兰妮是演员,所以他们这样要求弗兰妮——他们想让弗兰妮扮演莉莉。

我们还记得,莉莉有过唯一一次担任驻校作家的经历,她描述过自己参加过的唯一一次英语系会议。在那次会议上,讲座委员会透露,他们剩下的经费不多了,只够邀请两位中等名声的诗人——或一位非常著名的作家或诗人——来做讲座。要不,他们就把剩下的经费全部用在一个在各个大学校园“扮演”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的那个女人身上——那位女士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虽然莉莉是英语系中唯一一个开设了讲授全部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的课程的人,但她反对系里邀请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扮演者前来朗读的做法,而且她发现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认为,弗吉尼亚·伍尔夫应该会赞成把这笔钱用在一位活着的作家身上。”莉莉说,“用在一个真正的作家身上。”但是系里还是决定将这笔钱用在扮演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那个女人身上。

“好吧。”莉莉最后说,“我同意你们的决定,但前提是那个女人能够演完全程。但愿她演完全程。”莉莉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有人问莉莉,她说这话不是开玩笑吧?她怎么可以如此“低级趣味”,竟然建议那个女人到学校来表演自杀?

我妹妹莉莉说:“这就是我哥哥弗兰克所说的恶心事。你们都是教文学的,竟然把钱花在一个死去了的作家(你们并没有讲授过她的作品)的模仿者身上,而不是把钱花在活着的作家(他们的作品你们可能连看也没有看过)身上。”过了一会儿,莉莉又说:“尤其恶心的是,你们不讲授这个女作家的作品,却叫人来模仿她——这个女作家其实是十分痴迷于作品的伟大与装模作样之间的区别的。你竟然想花钱请人扮演她?你们应该感到羞耻。快去,把那个女人带到这儿来。”莉莉补充道,“我要在她的口袋里装满石头,然后带她去河边。”

弗兰妮把这个故事告诉给了那些想让她扮演成莉莉在全国各个校园里“巡演”的人。“你应该感到羞耻。”弗兰妮说。“再说了,”她加了一句,“我的个子太高,演不了莉莉。我妹妹长得实在很矮小。”

那些崇拜莉莉自杀的粉丝们却将此理解为弗兰妮的无动于衷——由此他们联想,在各个报纸新闻上也可以读到,我们这一家人对莉莉的死漠不关心(因为我们不愿意参与扮演莉莉的各种活动)。沮丧之中,弗兰克主动提出来,说愿意“扮演”莉莉,去参加自杀诗人和作家作品的公开朗诵会。自然而然,没有一个作家或诗人会朗读他们自己的作品。许多朗读者被雇来朗读这些自杀了的作家或诗人的作品,读起来好像作家或诗人重新活过来了。这些雇来的朗读者非常同情这些自杀者的作品——或者更糟,他们同情这些作家的“生活方式”,或毋宁说,他们同情这些人的“死亡方式”。弗兰妮也不想参加这类活动,但弗兰克却主动提出来愿意参加。可是人家不让他参加。“他们的理由是,我‘不真诚’。”弗兰克说。“他们猜测我没有诚意。我就是没有诚意!”他喊道。“可是他们都能忍受过度虚伪!”他又加了一句。

小琼斯与弗兰妮结婚了——终于结婚了!“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弗兰妮在长途电话里对我说,“我和小琼斯认为,要是我们再等下去,我们就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挽回了。”不知不觉中,弗兰妮都快到四十岁了。黑人护法队与好莱坞之间至少有一样共通之处:奶油和鲜血。我想,弗兰妮和小琼斯——在纽约和洛杉矶——会让人们觉得“魅力四射”,但我常想,这所谓的“魅力四射”,其实只是忙碌而已。小琼斯和弗兰妮每天为工作忙得精疲力竭,最后也就享受一下相互扑进对方疲惫不堪的怀抱里这样一点小快乐而已。

我真的为他俩感到高兴,只有一个遗憾,就是他们说,他们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如果我无法照顾孩子,”弗兰妮说,“那我情愿不生孩子。”

小琼斯说:“我也同意,老兄。”。

有一天晚上,苏西熊告诉我,她也不想要孩子,因为她生的孩子可能会很丑,她不想让一个丑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她说,无论如何也不想这样做。面相丑陋的孩子会遭遇种种歧视:这是一个孩子所能面临的最残酷的人生了。

“你并不丑,苏西。”我告诉她,“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我觉得你真的很有魅力——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真是这样想的。我认为苏西熊是个英雄。”

“那你就有病了。”苏西说,“我的脸长得像一把斧头,像一个凿子,而且肤色也难看。我的身体就像一个纸袋子,就像装燕麦片的纸袋子。”

“我觉得你很漂亮。”我对她说——我真的这么对她说。弗兰妮让我看到了苏西熊的可爱。我还听过苏西熊教弗兰妮唱的那首歌。我还做过梦,梦见苏西教我唱那样的歌。于是我又对她重复了一遍:“我觉得你很漂亮。”

“那你的脑子就成了装燕麦片的纸袋子。”苏西对我说,“如果你觉得我很漂亮,那你真是有病了。”

有一天晚上——新罕布什尔旅馆里并没有一个客人——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爬行声。父亲可能外出散步去了,就像他白天到处散步——当然了,对他来说,白天也是晚上,他眼前反正都是一团黑。无论父亲走到哪里,他的棒球杆就跟到哪里——或者说在前面探路。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他的步态也越来越像弗洛伊德了,好像父亲得了一个心理上的腿瘸病——也算是与释梦的那个弗洛伊德有了一点关系。当然,父亲走到哪里,导盲犬老四就跟到哪里!我们最近有点疏忽,没有剪一剪老四的脚指甲,所以老四走起路来,咔啦咔啦的弄出很大的响动。

老勤杂工弗雷德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睡得很死,就像一块石头沉入海底。他沉睡得像被海豹破坏、被人遗弃的水坝,时而被泥滩掩埋,时而被潮水冲洗干净。老弗雷德总是日落而息,日出而起;他说,因为自己是聋子,所以不喜欢晚上不睡觉。到了夏天,缅因州的夜晚特别吵闹——至少与缅因州的白天相比,晚上实在太吵闹了。

“纽约正好相反。”弗兰克老爱这么说,“中央公园南大街唯一安静的时刻是凌晨三点左右。但是在缅因州,凌晨三点左右正是最闹哄哄的时候——大自然这会儿苏醒了。”

我记得,那时大约是凌晨三点——夏夜里,昆虫乱飞。海鸟倒没有响动,但大海却不怎么平静。我耳朵听到了这种奇怪的爬行声。一开始,我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开着的窗户传进来的(虽然窗前还有一道屏风),还是从门外的走廊飘进来的。我的门也大开着。新罕布什尔旅馆通向外面的门也从来不上锁——而且有很多很多扇门。

是一只浣熊,我想。

但听它沙沙沙地拖着没有铺地毯的地板的声响,我又觉得一定是一只比浣熊重得多的动物。只听那家伙上了楼梯,跑过转弯平台,轻轻地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朝我的房门走来。我似乎能感觉到那家伙的重量——地板在它身下吱吱作响。这会儿,连大海也平静下来了,好像也在静静地听着它的走动声。你在夜晚经常听到这种声音——它可以让奔腾的潮水突然停歇,让从不在夜里飞翔的鸟儿呼地一下飞上天去,突然停在半空,好像定格在了画布上似的。

“老四?”我低声说,心想,难道是父亲的导盲犬在四处溜达?可是转眼一想,不可能是老四,因为那家伙在每扇门前都短暂停留过了——老四以前是在走廊里走过的,但它从不会在每一扇门前驻足的。

但愿父亲的棒球杆这会儿在我身边就好了,一头熊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我的门口。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整个新罕布什尔旅馆都找不出一件像样的武器能抵挡这个入侵者的攻击。我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假装睡着了——可是眼睛大睁着。在淡淡的、模糊的、法兰绒一般柔软的黎明前的光线中,这头熊显得很大。它盯着我的房间,盯着我的毫无动静的床,就像一个老护士在医院检查病房。我屏住了呼吸,但熊知道我在那里。它深吸了一口气,使劲闻了闻,然后就非常优雅地爬进了我的房间。是啊,为什么不进来呢?我想。我人生的童话故事是从一头熊开始的,让熊来结束这个故事,自然是最恰当不过的。这熊把热乎乎的脸贴到我的脸附近,嗅着我周围的一切。它特意在一个地方用劲嗅了一下,好像是在回顾我的整个人生故事——然后,好像可怜我似的,抬起一只沉重的爪子放在我的屁股上。那是一个相当暖和的夏夜——在缅因州是算很暖和的了——我全身**,上面只盖了一条被单。熊的气息很热,带着一点水果味——或许刚吃过野蓝莓——让我吃惊的是,它的气息非常令人愉悦,即使不是那么清新。当这头熊拉开我的被单,看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这只是恐惧冰山的一角——更恐惧的还在后头——我想,这就是契帕·达夫想象那头**的熊就要强奸他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吧。这熊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厄尔!”它叫了一声,粗暴地把我推向里边,于是**就留出了空地。接着,熊爬上床来,钻进我的被单,抱住了我。这时我才分辨出它那浓烈的奇怪气息里有一种非常独特的味道。我想这绝不是一头普通的熊。熊身上的夏日汗味带有强烈的芥菜叶气味,混杂着让人喜欢的水果味气息,我还闻出了一股明显的樟脑丸气味。

“苏西?”我说。

“我以为你永远猜不到是我呢。”她说。

“苏西!”我大叫一声,转过身去,也抱住了她。见到她,我太高兴了。

“小声点。”苏西带着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别吵醒你父亲。我在这个该死的旅馆爬来爬去,到各个房间找你。我先是找到了你父亲,接着找到一个人,睡得死死的,嘴里还说着梦话‘什么?’,然后遇到了一只狗,完全是个白痴,它竟然不知道我是一头熊——这浑蛋摇了摇尾巴,转眼就又睡着了。这是什么看家狗!该死的弗兰克给我指了路——我觉得,让弗兰克给我指去缅因州的路是靠不住的,更别提在这个讨厌的州的这个古怪的小地方了。我只想赶在天亮之前见你一面,想趁着天还黑着,赶紧找到你——上帝啊,我大概昨天中午就离开纽约了,现在天快亮了。”她说。“我累死了。”她加了一句,说完,就哭了起来:“穿着这身该死的衣服,热死我了,汗流得像一只猪,但我还是不敢脱,因为身上的气味太难闻,我的样子太难看。”

“脱下来。”我对她说,“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噢,不可能。”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哄着她摘下了熊头。她拿着两只熊爪抹了一把眼泪。我一把按住她的熊爪,亲吻她的嘴,吻了好一会儿。我猜得没错,就是蓝莓味。我觉得苏西就是这个味道:野蓝莓味。

“你的气味很好闻。”我告诉她。

“噢,不可能。”她咕咕哝哝地说。她让我帮她把熊装脱下来。熊装里面热得像个桑拿房。我看到苏西的身板像头熊,浑身汗流浃背的,就像一头刚从湖里出来的熊。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喜欢她——喜欢她这熊一样的模样,喜欢她这一言难尽的勇气。

“我太喜欢你了,苏西。”我说着,走过去关上门,回到**。

“快点,天就要亮了,”她说,“那时你就会看到我有多丑了。”

“我现在都能看到你,”我说,“我觉得你很可爱。”

“想要说服我,你得花很大的工夫。”苏西熊说。

好几年了,我一直在说服苏西,让她知道她很可爱。当然,我真的觉得她非常可爱。我想,过几年,苏西最终会同意这个看法的。熊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但熊是有理智的动物,熊一旦相信了你,就不会躲避你。

起初,苏西总觉得自己长得丑,陷于这个想法不能自拔,因此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自己怀孕。她始终相信,把可怜的孩子带到这个残酷的世界,是她最不忍心做的事情,她绝不能让她可怜的孩子忍受相貌丑陋的孩子必定会遭遇的歧视和痛苦。我一开始与苏西熊上床,她就服用避孕药,还戴**隔膜,在膈膜上放了很多的杀精剂,我心里不禁想,我们对**进行了过度杀戮——这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为了减轻我对杀精产生的焦虑,苏西一再要求要我同时戴上**。

“与男人**的麻烦就在这里。”她常这样说,“你先得全副武装自己,然后才敢和男人**,所以有时候你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男人**。”

苏西最近不怎么折腾了。她好像觉得一种避孕方法足够了。如果发生意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希望她勇敢地接受现实。当然,如果她不想要孩子,我也不会强迫她生的。一个人不想生孩子,你偏要叫她生,你不就成了食人魔?

“就算我不是很丑,”苏西说,“我也太老了。我的意思是,四十岁以后生孩子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并发症。不要说生个丑宝宝,我可能连宝宝都生不了——我可能只能生个香蕉!过了四十,就很危险了。”

“胡说什么呀,苏西。”我对她说,“我会让你把身体锻炼好——做一些轻量级的举重练习,跑个步什么的。你从内心讲还是很年轻的,苏西。你心里的那头熊还只是个幼崽。”

“说服我吧。”她对我说。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们之间的暗语——什么时候我们想要对方了,我们就说类似这样的话。有时候,她会突然对我说:“我需要让你来说服我。”

或者,我对她说:“苏西,你看起来需要我来说服你。”

或者,苏西只对我叫一声:“厄尔!”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当着牧师的面也是叫了一声“厄尔!”——本来她是该说“我愿意”的。

“什么?”牧师问。

“厄尔!”苏西边说,边点点头。

“她愿意。”我告诉牧师,“她那叫声表示她愿意。”

我想,我和苏西都不会忘记弗兰妮,我们都爱着弗兰妮——我俩比大多数夫妻所拥有的共同点都要多。如果苏西曾经是弗洛伊德的眼睛,那么我现在是我父亲的眼睛,所以,我和苏西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拥有弗洛伊德的梦想。“你俩的婚姻是天作之合,老兄。”小琼斯对我说。

每天早上我都要去舞厅为父亲上举重课。在我第一次和苏西熊**的那个早上,我去晚了一点。

我匆匆忙忙跑进舞厅,看到父亲已经在费劲地练起来了。

“四百六十四。”我对他说——这是我们家传统的打招呼方式。父亲和我这么多年一直过着没有女人的生活,还用这种方式打招呼,想着那个老流氓施尼茨勒的风流韵事,不禁觉得太好笑了。

“四百六十四,天哪!”父亲哼哼唧唧地说,“四百六十四——真见鬼!我听你们折腾了大半夜。耶稣啊,上帝啊!我是个瞎子,没错,但我的耳朵还管用。我数过了,你们只剩下大约四百五十八次了。不到四百六十四次了——没那么多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厉害的女人!”

我告诉父亲,我一直与苏西熊在一起,我非常希望她能留下来与我们一起生活。父亲听了,非常高兴。

“我们缺的就是这个东西!”他大声说道,“真是太好了。我的意思是,你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旅馆了。我认为你把这旅馆办得太出色了!我们需要熊。每个人都需要熊!现在你已经得到了熊,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回家了,约翰。你终于得到了一个幸福的结局。”

不完全是这样,我想。不过,在考虑了所有的事情之后——考虑了悲伤,考虑了厄运,考虑了爱情之后——我知道以后的事情可能会更糟。

那么,我们到底缺什么呢?就缺一个孩子,我想。我们就缺一个孩子。我以前想要个孩子,现在还是这样想。想起艾格,想起莉莉——我觉得现在只缺孩子。当然,我还得继续努力去说服苏西熊。不过,弗兰妮和小琼斯会让我得到第一个孩子。就连苏西也不为那个孩子感到一丝担心。

“那孩子会是个漂亮宝宝。”苏西说,“弗兰妮和小琼斯生的小孩,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还担心什么?”我问她,“相信我,你一抱到手里,就知道宝宝肯定漂亮。”

“只要想想宝宝的肤色就够了。”苏西说,“我的意思是,小琼斯和弗兰妮生的宝宝,难道不会有漂亮得不行的肤色?”

我知道——小琼斯告诉过我——弗兰妮和小琼斯可能生下一个任何肤色的孩子——“我想,从咖啡色到牛奶色,都有可能。”小琼斯爱这么说。

“苏西,不管是什么肤色,这宝宝都是漂亮无比的。”我说,“我想你是知道的。”但苏西需要我来进一步说服她。

我想,当苏西看到小琼斯和弗兰妮的宝宝时,她一定会心动,也会想要一个的。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希望的,因为我都快四十岁了,苏西也不再为孩子的事情担心了。如果我们想要孩子,我们就不能再等下去。我想,弗兰妮一定会生个漂亮的宝宝,连父亲也这么看——连弗兰克也这么看。

弗兰妮这么慷慨,愿意为我生个孩子——这不就是她的性格使然吗?我的意思是,那天在维也纳,她就答应要好好照顾我们,要做我们的“母亲”,从那天起,弗兰妮就一直坚持这样做,她这样一路走了过来——她那颗做英雄的心一直在她胸膛怦怦跳动,她心中的那个英雄一把可以举起一个满是杠铃的舞厅。

就在去年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弗兰妮打电话给我,说她要生孩子了——那是为了我生的。弗兰妮那年四十岁。她说,生了孩子就等于关上了房门,她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房间了。电话铃响的时候,还是大清早——我和苏西还认为是强奸危机中心的热线电话响起,苏西跳下床去,以为又要去接手一个强奸危机案子了,抓起电话一听,原来是普通的电话,是弗兰妮打来的——从西海岸打来。她和小琼斯一直没有睡觉,还在开两人派对。他们说,他们还没有上床——他们说,在加利福尼亚,现在还是晚上。听上去他们两个人都有点喝醉了,说着傻话。苏西有点生气,对他们说,这么早打来电话的,一般只有强奸受害者。接着,她把电话递给了我。

我像往常一样,向弗兰妮报告我们的强奸危机中心最近运转如何。弗兰妮为这个中心捐了不少钱,小琼斯帮助我们为缅因州的受害者提供了很好的法律咨询服务。光是去年一年,苏西的强奸危机中心就为九十一名强奸受害者或与强奸有关的虐待受害者提供了医疗、心理和法律咨询服务。“在缅因州,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了。”弗兰妮说。

“老兄,在纽约和洛杉矶,”小琼斯说,“每年大约有九万一千名受害者。”接着他马上加了一句:“各种各样的受害者都加起来了。”

想让苏西相信,新罕布什尔旅馆的所有房间都可以为强奸危机中心服务,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开办强奸危机中心,这个旅馆完全够用了。布伦瑞克有一个大学,苏西对那里的几个女大学生进行了培训,所以每次总能安排上一个女人来接热线电话。苏西一再告诫我,我绝对不能去接热线电话。“一个强奸受害者打电话求救的时候,”苏西对我说过,“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男人的声音。”

当然,对父亲来说就有点复杂了——他看不到哪个电话在响。所以,每当电话铃猝不及防地响起,把他吓一跳的时候,他总是大喊一声“电话!”——即使他就站在响个不停的电话机旁边。

令人惊讶的是,尽管父亲仍然认为新罕布什尔旅馆就是一家旅馆,他对强奸危机咨询服务也没有什么非议。我的意思是,他知道那是苏西的业务——他只是不知道那是我们唯一的业务。有时,父亲会与在新罕布什尔旅馆住了几天,接受了我们的服务之后渐渐康复起来的强奸受害者说话。父亲还以为这是新罕布什尔旅馆的“客人”呢——弄得受害者莫名其妙。

父亲有时拄着那根棒球杆笃笃笃地走到小码头边上,可能碰巧遇到一个受害者正静心坐在那里。老四拼命摇着尾巴,好让父亲知道有个人在这里。于是父亲可能会与这个人聊起天来。“喂!谁在这里?”他会问。

这个强奸受害者或许会回答:“是我,西尔维娅。”

“哦,是西尔维娅呀!”父亲会这么说,好像他认识她一辈子了似的。“呃,西尔维娅,你觉得这家旅馆怎么样?”可怜的西尔维娅还认为我父亲出于礼貌,没有直接说强奸危机中心,只说‘旅馆’——于是她只好应付他几句。

“噢,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她会这样说。“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应该说出来,但是我不想让自己产生非说出来不可的感觉,直到我心里准备好想说了,我才说。这里很不错,没有人逼你,没有人说你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应该怎么做,但有了他们的帮助,你能更轻松地获得这样的感觉——光靠你自己一个人苦想是不容易得到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西尔维亚可能会这样说。

父亲会说:“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亲爱的。我们干这一行已经好多年了,一家好旅馆就该是这个样子:它为你提供空间,提供氛围,提供你所需要的东西。一家好旅馆把空间和氛围转变为慷慨大方,转变为同情心——一家好旅馆会在你需要的时候(而且只有在你需要的时候)提供那样的服务,比如抚摸你,比如赞美你。一家好的旅馆总是那样。”父亲一边说,一边敲着棒球杆,好像一根指挥棒指挥着他说出了这番动听的话,“它从来不把这种感觉强加于你,而是像美妙的气息,让你自然而然地顺着喉咙吸到身体里去。”

“是的,就是这样,我想。”西尔维娅会这样应答道——如果是贝特西,或者帕特丽夏,或者哥伦拜恩,或者莎莉,或者爱丽丝,或者康丝坦斯,或者霍普,不管是谁吧,也会这么说的。“不知怎么的,它将那东西从我身体里掏了出来,但从来不用强迫的手段。”

“是的,从不强迫,亲爱的。”父亲会表示赞同。“一家好的旅馆绝不强迫什么。我喜欢把这样的旅馆叫作同情空间。”父亲会继续说道——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这个说法来自舒劳斯本舒吕舍尔和他的那枚同情炸弹。

“而且,”西尔维娅会说,“这里的所有人都这么好。”

“是的,这就是我喜欢一家好的旅馆的原因!”父亲会兴奋地说。“所有人都那么好。在一家伟大的旅馆,”他会对西尔维娅说——或者对任何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说,“你理应期待得到那种美好。比如你被人打得不成样子了——请原谅我打了这个比方——你来到我们这儿,我亲爱的,我们就是你的医生,就是你的护士。”

“是的,没错。”西尔维娅会说。

“如果你来到一家伟大的旅馆的时候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我父亲会如此这般继续说下去,“你离开这家伟大的旅馆的时候,必定又是完好无缺的。我们把你恢复得完好如初,这当然需要一种几乎可以说是非常神秘的手段——这就是我所说的同情空间——因为你不能强迫任何人回到原样;他们必须以自己的方式恢复。我们只提供空间。提供空间和阳光。”父亲会一边说,一边挥舞棒球杆,就像挥舞着一根魔杖为强奸受害者送去祝福,好像他成了一个圣人,正向另一个圣人送去祝福。

这就是你对待强奸受害者应有的方式,苏西说:“她们是神圣的人,你应该像伟大的旅馆对待每一位客人那样对待她们。每一位住在伟大旅馆的客人都是尊贵的客人,每一个住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强奸受害者都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而且是神圣的客人。”

“对强奸危机中心来说,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名字。”苏西赞同地说,“新罕布什尔旅馆——这名字可有点高雅呢。”

在有关部门和一个很棒的女医生组织——肯纳贝克女性医疗协会——的支持下,我们在这家不是旅馆的旅馆里开办起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强奸危机中心。苏西有时对我说,父亲可是她拥有的最好的咨询师。

“每当有人难受得想不开的时候,我就让她们去码头找那个盲人和那只导盲犬。”苏西告诉我。不管父亲对她们说什么,总是有效果的。苏西下了结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跳下码头去。”

“不停地走过开着的窗户,亲爱的。”只要有受害者来找父亲,父亲就把这句话告诉她。“这样做很重要,亲爱的。”他补充道。毫无疑问,是莉莉让父亲的忠告变得权威了。他总是有本事告诫我们这些孩子——即使他完全不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许尤其在他什么也不知情的时候,”弗兰克说,“我的意思是,即使在他完全不知我是个同性恋的情况下,他依然给我再好不过的忠告。”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本事!

“好吧,好吧,”弗兰妮在电话里对我说——那是去年冬天,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我给你打电话,并不是想听你讲发生在缅因州的每一桩强奸案的来龙去脉——反正这次不用,小子。你还想要孩子吗?”

“当然想要。”我告诉她,“我每天都在努力说服苏西要个小孩。”

“是这样的,”弗兰妮说,“你想要我的孩子吗?”

“可你并不想要孩子啊,弗兰妮。”我提醒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和小琼斯有点疏忽大意了。”弗兰妮说,“我们也不用赶时髦了,我们知道谁可以做这个宝宝最好的父母。”

“尤其是现在,老兄,”只听电话那头的小琼斯说,“我的意思是,缅因州可能是最后的藏身处了。”

“每个孩子都应该在稀奇古怪的旅馆里长大,你说对吗?”弗兰妮问。

“我的想法是,老兄,”小琼斯说,“父母当中最好有一个不用工作——每个孩子至少应该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我不是存心要让你难堪,老兄,但你真是一个完美的看护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意思是,你会照顾人。”弗兰妮甜甜地说,“他的意思是,你可以做那样的角色。你是一个最好的父亲。”

“或母亲,老兄。”小琼斯加了一句。

“等苏西身边有了孩子,也许她会回心转意的。”弗兰妮说。

“或许她会变得胆大些,会愿意试一试的,老兄。”小琼斯说。“差不多会这样吧。”他加了一句。弗兰妮在自己的电话机那头吼叫起来。很明显,他们俩各拿一个电话机,一起给我打了好长时间的电话。

“嘿!”弗兰妮在电话里继续说,“你的舌头被猫叼走了?你还在吗?喂,喂!”

“嘿,老兄。”小琼斯说,“你晕过去了,还是怎么了?”

“熊把你的蛋蛋吃了?”弗兰妮问我,“我问你,你想要我的孩子吗?”

“这不是一个无聊的问题,老兄。”小琼斯说。

“要,还是不要,小子?”弗兰妮说。“我爱你,你要知道。”她补充道,“我是不会为随便什么人去生孩子的,你要知道,小子。”我太高兴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要把我九个月的生命献给你!我要把我九个月的漂亮身体献给你,小子!”弗兰妮取笑起我来了,“要不要随你!”

“老兄!”小琼斯大声喊道,“你的姐姐,多少人渴望得到她的身体,为了你,要改变她的美丽体形。为了给你生个孩子,她情愿自己变成可乐瓶那样的身材,老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受得了她这个样子,可是,你要知道,我们都爱你。你怎么说?要不要随你。”

“我爱你!”弗兰妮大声对我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约翰。”她对我说。

苏西熊从我手里拿过电话听筒。“我的上帝啊!”她对弗兰妮和小琼斯说,“你们大清早打来电话,把我吵醒,我还以为又有一起强奸案。现在你们说得他脸红耳赤,无话可说!这大清早的都出了什么事啊?”

“如果小琼斯和我生了个孩子,”弗兰妮问苏西,“你和约翰愿意照看吗?”

“拿你的漂亮屁股打赌吧——绝对没问题,亲爱的。”我的好苏西熊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们还在等待。让弗兰妮生孩子,她花的时间总是要比其他人花的时间更长。“交给我吧,老兄。”小琼斯说,“这个宝宝太大,在妈妈肚子里要多待一段时间。”

他说得肯定没错,因为弗兰妮已经怀了我的这个孩子快十个月了。“她现在的身形很大,到布朗斯队打球都没问题了。”小琼斯抱怨道。我每天晚上都给他打电话,向他要最新进展。

“耶稣啊,上帝啊!”弗兰妮对我说。“我现在整天躺在**,等待身体的爆炸。我太无聊了。我亲爱的,我为你吃尽了苦头。”她说——对这句话,我和弗兰妮两个人偷偷地会心一笑。

苏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唱着“说不定就是哪一天”。父亲举的重量也越来越大,这几天他简直举疯了。他相信宝宝一出生就是一个举重运动员。父亲说他必须练好身体来对付这孩子。强奸危机中心的女工作人员对我也有了很大的耐心——电话铃一响,我就要冲过去接,对此她们也见怪不怪。“是个热线电话。”她们对我说,“别紧张。”

“说不定又是一起强奸案,亲爱的。”苏西也叫我别紧张,“不是你孩子的事,别火急火燎的。”

我一点也不想急于知道孩子是男还是女。这一次我同意弗兰克的看法。男女都没关系。当然,产前检查做得很频繁——尤其因为弗兰妮是个高龄产妇——他们已经知道了孩子的性别了;或者说有人已经知道了。弗兰妮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谁愿意提前知道这事呢?一个人的快乐大半来自对未来的期待,难道有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管这孩子是男是女,一定会是一个闷乎乎的孩子。”弗兰克说。

“闷乎乎,弗兰克!”弗兰妮大叫起来,“你怎么敢说我的宝宝会闷乎乎?”

弗兰克只是说出了一个纽约人对在缅因州长大的孩子的典型看法。“如果孩子在缅因州长大,”弗兰克还是这样说,“必定会变得闷乎乎的。”

我对弗兰克说,在新罕布什尔旅馆过日子,一点也不沉闷无聊。在轻松愉快的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不沉闷无聊;在代表黑暗的梦想的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不沉闷无聊;在我们的第三家新罕布什尔旅馆,也不沉闷无聊——我们终于成了一家伟大的旅馆,在这里生活,怎么会沉闷无聊?没有人会感到沉闷无聊。弗兰克终于认同了我的看法。他毕竟是这里的常客,我们永远欢迎他来。他每次来,就占据二楼的图书室,就像小琼斯每次来,就占据舞厅里的那些杠铃,就像弗兰妮每次来,每一个房间因为她的美而变得蓬荜生辉——让缅因州的新鲜空气和寒冷的大海变得更美丽:弗兰妮让一切变得更美丽。我满心期待着弗兰妮的孩子会得到母亲的美好影响。

为安慰她,我在电话里给弗兰妮念起了唐纳德·贾斯蒂斯的诗,题目叫《给十个月大的孩子》。

来晚了,

没有人会责备你

这么犹豫不定。

抬手想敲

这陌生的门,

谁不会退缩?

“别念了。”弗兰妮打断了我,“拜托,不要再念唐纳德·贾斯蒂斯的诗了。我已经听够了,听了他的诗都能怀孕了,至少让我肚子难受。”

唐纳德·贾斯蒂斯还是对的。谁会毫不犹豫地来到这个世界?谁不想把这个童话故事拉得越长越好呢?你看,弗兰妮的孩子已经表现出非凡的洞察力和罕见的敏感性了。

昨天下了一场雪。在缅因州,我们学会了以各自的方式应对天气。苏西到外面调查一起强奸女服务员的案子了,我很担心她在风雪中开车的安全问题,不过她终于在天黑前安全回家了。我们都说,这场暴风雪让我们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想起了弗兰妮打电话告诉我们,她的礼物就要送到了。

父亲在雪地里玩,高兴得像一个小孩子。“对盲人来说,雪可是一个极其好玩的东西。”昨天,父亲浑身是雪地走进厨房的时候还这样说。他和老四一起在雪地里打滚,他们俩身上全是雪。那场暴风雪真大,到下午三点半,我们只得打开所有房间的灯了。我把两个柴炉都生上了火。一只鸟,被雪亮瞎了眼,飞过舞厅的窗口,把脖子都折断了。老四看到了躺在杠铃旁边的鸟,叼起它在各个房间里乱走,苏西好不容易才把它从狗嘴里夺下来。父亲穿的那双靴子上的雪融化了,厨房变得又湿又滑。父亲脚下一滑,他手里的那根棒球杆狠狠地打了我的肋骨——每当他失去平衡的时候,他手里的棒球杆总是狂乱地挥舞。为这件事我们还吵了一架。他总不肯在进屋之前把靴子上的雪敲掉——真像一个孩子那样顽皮。

“我又看不见雪!”父亲小孩似的抱怨道,“我看不见,怎么弄掉?”

“别吵了,你们两个。”苏西熊对我俩说,“家里有了小孩,你们两个都不能乱喊乱叫!”

我用弗兰克从纽约带来的那个面条机做了一些新鲜的意大利面。面条机把面团压成面片,然后把面片切成你想要的任何形状。住在缅因州,这样的机器是很有用的。苏西做贻贝酱,父亲为她切洋葱。洋葱好像不会辣到父亲的眼睛。只听到老四又在外面乱叫。它是不是又发现了一只可怜的鸟?我们抬头看见暴风雪中一辆大众牌大巴正想朝旅馆门前的车道上开。大巴的车轮在不停地打滑。大巴司机要么兴奋过头了(“又是一起强奸案。”苏西想也没想就说了这句话),要么就是个外地司机。我想,要是缅因州的司机,在这样的雪地开车是毫不费劲的。可是,现在不是新罕布什尔旅馆的旅游旺季,怎么会有大巴来?大巴怎么也开不进停车场,不过已经很近了,我看到了亚利桑那州的车牌。

“难怪在雪地里开不了车。”我说——这是缅因州人对外州人的典型看法。

“是啊,或许吧。”苏西说,“到了亚利桑那沙漠,你或许也会是个白痴。”

“沙漠是什么?”父亲问。苏西笑了。

从亚利桑那州来的那个大巴司机踏着雪向我们走来。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在雪地里行走——走不了几步就摔倒。

“苏西,遥远的亚利桑那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我告诉她,“你现在这么有名了,他们是奔着你来的。”

“他们不知道我们这是度假酒店?”父亲生气地说,“让我来告诉他们,这个季节我们不营业。”

从亚利桑那州来的司机听了父亲的话很失望。他解释说,他以为这是往山上开去,他们想去滑雪——他和他家人从来没有滑过雪——不是别人给他指错了路,就是他在暴风雪中迷了路,结果他现在跑到了海边。

“现在不是看海的季节。”父亲说。大巴司机也知道。这个司机看上去人不错,看样子累极了。

“我们其实有地方供他们住的。”苏西小声对我说。

我开始并不想让他们住下来。我最喜欢这家新罕布什尔旅馆的地方,就是我们并不接待客人,客人只在父亲的想象中。当我看到几个小孩子争先恐后地从大巴里出来,兴奋地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我一时心动,改变了想法。那个母亲看上去也是个好人,也是疲惫不堪了。

“那是什么?”一个孩子尖叫着问。

“是大海,我想。”母亲说。

“大海!”孩子们喊道。

“也有海滩吗?”一个孩子大声说。

“在雪底下吧,我想。”母亲对孩子们说。

我们请这对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孩子进来,让他们成了新罕布什尔旅馆的客人——虽然我们的旅馆现在处在“季节性歇业期”。再多做些意大利面,这很容易;再做些贻贝酱,这很容易。

父亲有点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把客人带到了他们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带客人到这第三家新罕布什尔旅馆的房间去。当他在图书室寻找亚麻布**用品时,突然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当然,我只好帮他找。我假装这些年都是这样领客人到房间的——装得天衣无缝,父亲没有任何怀疑。

“如果你看出我们的业务有点不太专业,你一定得原谅我们。”我对这些可爱孩子的父亲说,“因为是季节性歇业,我们的业务有些生疏了。”

“你们能让我们住下来真是太好了。”年轻和善的母亲说,“孩子们没能看到滑雪,很是失望,不过他们也从没见过大海,所以今天看到了,也是他们很大的乐趣。他们明天去看滑雪也不迟。”听这话,我觉得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很快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对她说,“就是这几天的事。”过了一会儿,苏西向我指出,我的话他们听了一定觉得怪,因为他们一看就知道苏西没有怀孕。

“他们一定在想,你在胡说什么啊,你这笨蛋!”苏西说。

这一天过得非常好。孩子们胃口大开,吃得很不错,晚饭后我又教他们怎么做苹果派。苹果派上炉烤了,趁着这空档,我带着他们去外面散步——冬日在雪地里散步对他们来说是有些吓人的——带他们看白雪覆盖的海滩和码头,带他们看海浪猛烈拍打岸边的冰带,带他们看海上的暴风雪景象——巨大的灰色波浪翻滚着,永不停歇。我父亲当然不会忘记告诉这对来自亚利桑那州的年轻夫妇,一家真正伟大的旅馆能为客人提供令人难以置信的同情空间,他向亚利桑那州来的这两个好心人描述了我们的旅馆。苏西后来告诉我,父亲描述的,好像不是新罕布什尔旅馆,而是萨彻酒店。

“对他来说,我们的旅馆就好像萨彻酒店。”那天晚上,躺在我怀里的温暖的苏西对我说。外面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是的,我的宝贝。”我对她说。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就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躺在**听这样的声音真是太美妙了。他们在舞厅里发现了杠铃,父亲这会儿正教他们举重的要点。艾奥瓦鲍勃一定会喜欢这家新罕布什尔旅馆的,我想。

想到这里,我立刻叫醒了苏西,让她穿上熊装。

“厄尔!”她叫了一声,有点不高兴,“我太老了,不能再装熊了。”在这个清早,我亲爱的苏西就是一头熊。

“快点,苏西。”我说,“装给孩子们看,想想他们会觉得多有意思!”

“什么?”苏西说,“你想让我吓唬孩子们?”

“不,不,苏西。不是吓唬他们。”我只是想让她穿上熊装,到外面走一圈,在雪地里走一圈,围着旅馆走一圈,然后我突然大叫一声:“看!雪地上有熊的足印!刚踩下的足印!”

听我这一声喊,从亚利桑那州来的这些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一定都会跑出来,面对着这个荒野才有的景象大发感慨——这样的事竟然让他们碰着了,简直就像做梦。接着,我就会大叫一声:“看!那头熊!正围着柴堆转呢!”这时,苏西会在柴堆边上停下脚步——也许我能说服她这时给我们来一两嗓子清亮的“厄尔!”接着,她会像真熊似的,慢吞吞地躲到柴堆后面,从后门溜进屋去,脱掉熊装,走进厨房,说道:“有熊?是怎么回事?这附近很少看到熊了。”

“你想让我跑到这雪地里去?”苏西问。

“给孩子们看,苏西。”我说,“对孩子们来说,这将是多大的乐趣啊。他们先看到了大海,接着又看到了熊。应该让所有人都看到熊,苏西。”她当然听从了我的建议,不过还是有些不高兴——这样一来,她装熊装得更像了。她一直以来就是一头了不起的熊,现在,她也终于慢慢相信自己是一个可爱的人了。

所以,我们最终让这些从亚利桑那州来的陌生人带着对熊的美好记忆离开了新罕布什尔旅馆。父亲在舞厅向他们挥手道别。他们走后,父亲对我说:“熊,嗯?苏西弄不好会死的,至少会得肺炎。都快要有孩子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该生病——甚至都不该感冒。我对宝宝的事情,比谁都懂得多。”接着,他摇着头,又说了一声:“熊。”我知道,亚利桑那州来的那一家人肯定相信看到了真的熊——苏西熊真是一头让人不得不信的熊。

熊在柴堆旁停下脚步。只见它呼出的气息在这明亮而寒冷的清晨变成了一团雾气,它的爪子在没有人踏过的新雪上留下了柔和的凹痕——仿佛这是地球上的第一头熊,仿佛这是地球上的第一场雪——这一切让人相信都是真的。正如莉莉所说的那样,所有一切都是童话。

于是,我们继续做梦。于是,我们继续想象生活。我们想象了一个圣洁的母亲,我们让父亲成为英雄。我们想象别人的哥哥、别人的姐姐——他们也成了我们的英雄。我们想象了我们的爱,想象了我们的恐惧。我们总想到那个死去的勇敢弟弟,也总想到那个死去的小妹妹。我们不停地做梦:梦到最好的旅馆,梦到完美的家庭,梦到我们在度假。梦里的生活如此真实,但一梦到,就不见了。

我们这一辈子都被钉在了新罕布什尔旅馆。可是,如果你心中还有美好的记忆,那么,下水道里的一点点空气,甚至是冲进你头发里的一坨屎,又算得了什么?

母亲,我希望对您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尾——艾格,对你来说,也是。莉莉,这也是你一直苦思冥想的最满意的结尾——你永远长得不够大,永远写不出来这个结尾。这个结尾里没有足够多的杠铃,艾奥瓦鲍勃不会满意。也没有足够多的宿命论,弗兰克也不会满意。这个结尾里没有足够多的梦,父亲和弗洛伊德也不会满意。对弗兰妮来说,这个结尾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坚韧。对苏西熊来说,这个结尾写得不够丑陋,我想。对小琼斯来说,这个结尾可能不够大。我知道,这个结尾也不够暴力,不会让我们过去的一些朋友和敌人满意。这个结尾还不如尖叫安妮哼一声来得强——不知她现在躺在何处,是怎么个尖叫法。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继续做梦。我们的梦很精彩,但转瞬即逝。不管你喜不喜欢,结尾就是这样。正因为结尾如此,我们就需要一样东西——我们需要一头聪明的熊。有些人的脑子足够好用,所以他们可以独自过活——他们的脑子可以成为他们的聪明的熊。弗兰克就是这样的人,我想。弗兰克可以把自己的脑子当作自己的聪明的熊。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鼠王——其实不是。弗兰妮得到了一头聪明的熊,名叫小琼斯。弗兰妮也非常善于克制心中的悲伤。我父亲有幻想做伴——他的幻想非常强大。我父亲的那些幻想变成了他的聪明的熊——到最后终于变成了熊。最后,当然只剩下我和苏西熊了——还有她的强奸危机中心和我那童话故事一般的旅馆——所以,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如果你准备想要一个宝宝,那就必须心安理得。

鲍勃教练始终明白这么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总得痴迷一事,坚守一生。一个人只得不停地走过开着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