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法国辨认从冰冷的大海里打捞上来的母亲和艾格了(从浮在海面的索罗底下打捞上来的),我们就天天与菲尔格伯特小姐待在一起,竟然听她念完了《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整整一本书——这是我们第一次听人念完一本书。这个故事的结尾,流产小姐用轻快优美的奥地利口音念出,真的打动了莉莉。
“‘盖茨比相信绿灯,相信年复一年在我们面前渐渐远去的那个狂欢的未来。它离我们远去了,但那是无关紧要的,’”菲尔格伯特小姐兴奋地念着,“‘——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我们的胳膊伸得更远……’”她继续往下念,“‘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菲尔格伯特小姐停顿了一下,她那小碟子形状的眼睛似乎变得呆滞起来,或许是因为盖茨比看见的那个绿灯——或许是因为那个狂欢的未来。
“什么?”莉莉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在弗兰克的房间里,艾格的那声“什么?”在我们耳边回**起来。
“‘于是我们拼命划着船,’”菲尔格伯特小姐念到了最后,“逆着水流,船不断地倒退,不断地退回到过去之中。’”
“就这?”弗兰克问,“这就完了?”他紧闭着眼睛,斜着脸对着流产小姐。
“当然完了,弗兰克。”弗兰妮说,“你听不出这是结尾?”
菲尔格伯特小姐现在面无血色,看她那满是稚气的脸像哀伤的成年人那样皱着眉,一缕金色的长发紧张不安地缠绕在她那干净的粉红色耳朵上。莉莉开始大叫起来,我们无法阻止她。此时下午将尽,妓女们还没回来。听到莉莉的喊叫声,苏西还以为尖叫安妮在别人的房间里**,假装**呢。苏西猛地冲进弗兰克的房间,撞翻了那个假人模特,害得菲尔格伯特小姐大呼小叫起来。即使苏西这样突然地闯入,也没能阻止莉莉的哭喊。她的喊叫声似乎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好像是忧伤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我们真不敢相信,这么小的身体会颤抖得如此厉害,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当然,我们都知道,让她如此动情的,并不是这本书本身,而是那句话——“不断地退回到过去之中”——就是我们的过去感动了她,我们都在这样想。她在哭母亲,哭艾格——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俩。我们终于让莉莉平静了下来,这时她突然脱口而出,说她哭的是父亲。“爸爸就是盖茨比。”她叫道,“他就是!我知道!”
我们几个人不同意她的说法,立刻纷纷批评她。弗兰克说:“莉莉,不要因为那个‘狂欢的未来’之类的东西而沮丧。以前艾奥瓦鲍勃总是说父亲活在未来,祖父说的未来不是这个未来。”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莉莉。”我说。
“莉莉。”弗兰妮说,“‘那盏绿灯’是什么,莉莉?我的意思是,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绿灯是什么,莉莉?”
“你看,莉莉,”弗兰克说,听他的语气好像很无聊似的,“盖茨比爱上的,只是一个想法而已:他爱上了与黛西相爱这样一个想法;他爱上的甚至不是黛西,他没有爱上任何人。爸爸并没有黛西,莉莉——”弗兰克说到这里,好像被一口气噎住了,说不上话来了——或许他突然想到父亲也失去妻子了。
莉莉说:“那个穿白色无尾晚礼服的男人,就是爸爸,他就是盖茨比。‘它离我们远去了,但那是无关紧要的——’”莉莉引用了书里的那句话。“你们还不明白吗?”她尖叫道,“总会有一个‘它’——它总是要想躲开我们,总是。它总是想跑掉。爸爸是不会停下脚步的,他一直会追它而去,而它总是要跑掉。哦,真该死!”她一边吼叫着,一边跺着她的小脚。“真该死!真该死!”莉莉哭了起来,又失控了,停不下来了——她真像那个爱假装**的尖叫安妮——我们突然明白了,莉莉可以假装死去。看她的样子真的太伤心了,我想连苏西都要摘下熊头,以人的面目向她表示敬意了吧。但是,苏西仍然是一身熊装,在弗兰克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夺门而出,留下我们几个孩子去安慰痛苦的莉莉。
莉莉处于Weltschmerz之中——这是弗兰克的用词。“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是痛苦,”弗兰克说,“对我们其他人来说,是悲伤,我们其他人只能说是忍受痛苦。但是莉莉所忍受的,是真正的Weltschmerz。这个词不应该被翻译成‘厌世’,”弗兰克给我们上起课来了,“这样的翻译对莉莉来说太温和了。莉莉的Weltschmerz差不多等于‘整个世界的疼痛’。从字面上看,Welt就是‘世界’的意思,Schmerz就是‘疼痛,无比的疼痛’的意思。莉莉遭受的痛苦就是整个世界的疼痛。”弗兰克最后总结道,一副得意的样子。
“与无比的悲痛差不多,对吧,弗兰克?”弗兰妮问。
“差不多。”弗兰克冷冷地说。索罗[6]已经不是弗兰克的朋友,再也不是了。
事实上,母亲和艾格的死——艾格怀里抱着的索罗从大海深处浮上来,给搜救人员指明了遇难者的位置——让弗兰克彻底放弃了为死去的动物做标本的想法,他不愿再做任何形式的标本了。让所有死去的东西复活的想法都将被他抛弃。“包括宗教。”弗兰克说。在弗兰克看来,宗教不过是另一种死人标本而已。
因为受到索罗的捉弄,弗兰克对任何信仰都不太相信。他比艾奥瓦鲍勃更相信宿命论,比我和弗兰妮更相信无神论。作为一个近乎疯狂的无神论者,弗兰克转而相信命运的力量——相信随机的幸运或随机的厄运,相信无端的闹剧和没由来的痛苦。他将成为一个布道者,反对任何人兜售的所有商品:从政治到道德,弗兰克全部站在反对的立场上——弗兰克称之为“反对的力量”。
“这些力量到底反对什么,弗兰克?”弗兰妮有一次问他。
“反对每一个预言。”弗兰克说,“任何人赞成的,就反对。任何人反对的,就赞成。你上了一架飞机,它没有坠毁,这就意味着你上对了飞机。这就是全部意义所在。”
换句话说,弗兰克“走了”。自从母亲和艾格走了以后,弗兰克也走了,越走越远——走到一个地方去了——他进入了一种宗教,这种宗教比现存所有宗教都缺乏严肃性。他加入了一个反对一切的教派。
“那个教派或许就是弗兰克创立的。”莉莉有一次这样说。那是虚无主义,那是无政府主义,那是面对阴郁时表现出来的微不足道的愚蠢和快乐,那是定期降临的抑郁,就像无忧无虑和快乐的白天过后的夜晚。弗兰克相信速战速决!他相信出其不意。他不断地进攻和撤退,同样地,他不断地睁大眼睛,傻乎乎地在突如其来的阳光下跌跌撞撞——在充斥着刚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尸体的荒原上踉踉跄跄地行走着。
“他发疯了。”莉莉说。莉莉应该明白这一切。
莉莉也疯了。她好像把母亲和艾格的死看作对自己内心深处某种失败的惩罚,所以她决心要改变自己。她决心要长个儿。
“哪怕长大一点点也好。”她无比坚定地说。我和弗兰妮很为她担心。莉莉长个儿是不可能的了,但我们想到她一心想让自己长个儿——她的那种韧劲,那种不懈努力,真把我和弗兰妮吓坏了。
“我也想改变自己。”我对弗兰妮说,“可是,莉莉——我不知道。莉莉就是莉莉。”
“谁都知道那个。”弗兰妮说。
“只是莉莉不知道。”我说。
“说得正是。”弗兰妮说,“你打算怎么改变自己?你知道还有什么比长个儿更好的改变吗?”
“没有。没有比长个儿更好的改变了。”我说。在这个大人小孩都是梦想家的家庭中,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知道我无法长大了。我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真正长大;我知道我的童年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也永远不会像个成年人——我永远无法对这个世界负起足够的责任。这该死的Welt——弗兰克可能会这么诅咒。我无法彻底改造自己,我知道这一点。我所能改变自己的,就是做一些能使我母亲高兴的事。我可以不再骂人。我可以不再说脏话——我说脏话总让母亲很不高兴。我要改掉这些毛病。
“你是说你从此不再说‘干’‘狗屎’‘鸡巴毛’,甚至‘去你的’‘放屁’这样的话了?”弗兰妮问我。
“没错。”我说。
“不说‘浑蛋’了?”弗兰妮问。
“是的。”我说。
“你这个浑蛋。”弗兰妮说。
“你说别的也一样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弗兰克上来理论。
“你这个蠢蛋。”弗兰妮还在不断引诱我。
“我觉得这很高尚。”莉莉说,“虽然是件小事,但是很高尚。”
“他住在一个二等妓院里,周围都是些想重建这个世界的人,他想要洁净自己的语言。简直是个笨蛋,”弗兰妮对我说,“你这个该死的放屁鬼。到晚上一边想着女人的**,一边撸管不止,现在嘴巴上却要说好听的,是不是?”
“行了,弗兰妮。”莉莉说。
“你也是个小浑蛋,莉莉。”弗兰妮说。莉莉哭了起来。
“我们兄弟姐妹相互帮衬才好,弗兰妮。”弗兰克说,“你骂这个骂那个,又有什么意思?”
“你这个怪人,比猫屁强不了多少。”弗兰妮对弗兰克说。
“你怎么了,亲爱的?”苏西问弗兰妮,“是什么事让你觉得自己这么强悍?”
“我哪里强悍了?”弗兰妮说,“你这个笨熊。你只是一个没有吸引力的女孩,满脸青春痘——满脸是青春痘留下的疤:你被青春痘弄得满脸是疤——你宁愿做一头不说话的熊,也不愿做一个人。你觉得那样很强悍吗?做一头熊,容易多了,不是吗?”弗兰妮问苏西,“你为一个瞎眼老人干活儿,他或许认为你很聪明,还很漂亮呢。我没那么强悍。”
“我是很聪明。我的日子还过得去。我不只是过得去。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她补充说,“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而你们,”她对我们几个人说——甚至也对可怜的流产小姐说,“你们只知道干等——等到这世界都变了样。你难道不觉得爸爸也是那样的人吗?”弗兰妮突然问我。
“他生活在未来。”莉莉说,她仍抽着鼻子。
“他也失明了,与弗洛伊德一样,或者说,他很快就会失明。所以你们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吗?”弗兰妮问我们。“我不会洁净我的语言,我要把自己的语言瞄向我想要的任何方向。”她对我说。“这是我拥有的唯一武器。我只会在我准备好的时候才长大,或者到该长大的时候才长大。”她对莉莉说。“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弗兰克。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她对弗兰克说,语气充满感情。“我不想做一头熊。”她对苏西说,“你穿着这身愚蠢的衣服,像猪一样流着臭汗,你靠着让别人感到不自在来过活,那是因为你不愿意做自己,那样你感到不自在。不过,我可是要做自己,那样才自在。”
“你真幸运。”弗兰克说。
“是的,你真幸运,弗兰妮。”莉莉说。
“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苏西说,“还不照样是个婊子。”
“从现在起,我主要是一个母亲了。”弗兰妮说,“我会照顾好你们这些浑蛋的——你,你,还有你。”弗兰妮指着弗兰克、莉莉和我。“因为妈妈不能照顾你们了——艾奥瓦鲍勃也早就走了。查看你们的屎的人都走了,”弗兰妮说,“现在只好由我来查看了。我来查看你们的屎——那就是我的角色了。爸爸不关心他身边的事。”我们都点点头——弗兰克、莉莉和我点点头,就连苏西也点了点头。我们知道她说得没错:父亲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他马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需要你像妈妈那样来照顾我。”弗兰克对弗兰妮说,但看他的表情,却显得不那么自信。
莉莉走过来把头趴在弗兰妮的膝盖上。她趴在那儿哭了一会儿——很舒服吧,我想。当然,弗兰妮知道我爱她——爱得无可救药,爱得很深很深——所以我不需要做任何身体动作,也不需要对她说什么。
“呃,我不需要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管我。”苏西说。她摘掉了熊头,用两只大爪子捧着。她那憔悴的脸色,那双受伤的眼睛,那张显得太小的嘴巴,暴露了她的心思。她把熊头放了回去——这是她显得有威严的唯一装扮。
这位叫流产小姐的大学生,神情严肃,心地善良,似乎不知说什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真不知道。”
“用德语说吧。”弗兰克鼓励她。
“你怎么说都行,随你的便。”弗兰妮说。
“呃,”菲尔格伯特小姐说,“就是那一段,很可爱的那一段,那个结尾——《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我想说的就是那个。”
“快说吧,菲尔格伯特,”弗兰妮说,“赶紧说。”
“呃,”菲尔格伯特小姐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读了那一段,让我很想去美国。我的意思是,这是违反我的政治观的——你的国家——我知道这一点。但那个结尾,这些文字——不知怎的——实在太美了。这些文字太吸引我了,让我太想去那儿了。我的意思是,说起来没有什么道理,但我就是想去美国。”
“所以你就想去那儿?”弗兰妮说,“呃,要是我们从未离开那儿就好了。”
“我们还能回去吗,弗兰妮?”莉莉问。
“这得问爸爸。”弗兰克说。
“噢,我的天。”弗兰妮说。我明白她那一刻在想什么——她正在父亲的梦境中跳着轻快的现实舞步。
“你们的国家,请原谅我这么说,”另一个代号叫阿尔拜特——在德语里,阿尔拜特的意思是“工人”——的激进分子说,“你们的国家,真是一个充斥犯罪的地方。请原谅我这么说。”他接着说,“你们的国家代表了企业创造力的终极胜利,这意味着,它是一个被企业集体思维牢牢控制的国家。这些公司是没有人性的,因为没有哪个人对公司行使的权力负责。公司就像一台电脑,利润是它的能量来源——利润还是它必需的燃料。我认为,对一个人道主义者来说,美国——请原谅我这么说——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国家。”
“去你的。”弗兰妮说,“你这个胡说八道的浑蛋,你说起话来就像一台电脑。”
“你的大脑就像一个变速箱,”弗兰克对阿尔拜特说,“有四个前进挡——速度都预先设定好了。还有一个倒车挡。”
阿尔拜特瞪起了眼睛。他说起英语来慢吞吞的,显得很吃力——到后来我才意识到,他的大脑倒像割草机一样,转得很快。
“而且还转得很有诗意。”苏西说。没有人喜欢阿尔拜特——甚至连那个易受别人影响的流产小姐也不喜欢他。在这些激进分子中,就她一个人喜爱文学,尤其喜欢美国文学——那是她的弱点。(“你那个专业真蠢,亲爱的。”施万格小姐总是这样责备她。)但是,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菲尔格伯特小姐喜爱文学,正是她的力量所在。她身上的浪漫气息还没有完全消失,至少现在还没有。假以时日——愿上帝原谅我——我会帮助消灭它的。
“文学是为梦想家准备的。”老毕力格对可怜的菲尔格伯特说。我指的是那个叫老毕力格的激进分子。那个叫老毕力格的妓女也是喜欢梦想的。她有一次对弗兰克说,她就是喜欢梦想——还喜欢她的那些“纪念品”。
“学经济去吧,亲爱的。”施万格对菲尔格伯特说——也就是,怀孕小姐对流产小姐说。
“人类的作用,”阿尔拜特对我们上起了课,“与参与决策的人口比例多少有关。”
“不是参与决策,是参与权力。”老毕力格纠正他的说法。
“参与与权力相关的重大决定。”阿尔拜特说——这两个人就像两只蜂鸟同时刺向一朵小花。
“净胡扯。”弗兰妮说。阿尔拜特和老毕力格的英语说得很差劲,听着他们的话,你可以不停地对他们说“放屁!”之类的话——反正他们也不懂[7]。虽然我发过誓要洁净我的语言,但我真有点忍不住,很想对他们说这样的话。那我就听弗兰妮对他们这样说吧,也算是一种间接的自我满足。
“美国的最终的种族战争,”阿尔拜特对我们说,“会被人们误解。这实际上是一场阶级分层的战争。”
“你一放屁,阿尔拜特,”弗兰妮问他,“动物园里的海豹就会停止游泳吧?”
别的几个激进分子很少参与到我们的讨论中来。一个激进分子趴在打字机上一门心思打字,另一个忙着捣鼓东西方关系研讨会拥有的唯一一辆汽车——他们总共六个人,一辆车正好坐得下。这个修理工围着这辆老爷车忙前忙后——这辆破车真是毛病百出,我们想这车肯定没有办法提挡加速,我父亲则认为,它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提挡加速的机会。修理工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他的脸被烟雾熏得脏兮兮的,身穿工装服,头戴一顶有轨电车售票员常戴的海军蓝的帽子。他是个工会成员,在玛丽娅希尔菲街这条主干道行驶的有轨电车上工作了一整夜。他每天都一副很困倦的样子,一脸的怒气,叮叮当当地摆弄着各种工具。他取了一个恰如其分的代号:舒劳斯本舒吕舍尔,意思是“扳手”。弗兰克舌头滴溜一转,很顺溜地说出了“舒劳斯本舒吕舍尔”这个词,他就喜欢在我们面前炫耀他能毫不费事发出这个音。弗兰妮、莉莉和我一再要他翻译一下这个词的意思。于是我们就称这个修理工为“扳手”。
“嘿,扳手。”弗兰妮对躺在车底下骂骂咧咧的扳手说,“希望你不要弄脏你的大脑,扳手。”扳手不懂英语。我们只知道一件与他有关的事:他有一次竟约苏西跟他出去。
“天哪,从没有人约我出去过。”苏西说,“这是什么事啊。”
“这是什么事啊。”弗兰妮重复了一遍。
“哎,你要知道,他从没见过我这个人呢。”苏西说。
“那他知道你是个女的吗?”弗兰克问。
“耶稣啊,上帝啊,弗兰克。”弗兰妮说。
“呃,我只是好奇而已。”弗兰克说。
“扳手是个怪胎,我敢说。别跟他出去,苏西。”弗兰妮对苏西发出忠告。
“你开玩笑吧?”苏西说,“亲爱的,我从不跟人约会,不跟男人出去。”
这句话似乎被动地落在了弗兰妮的脚边,弗兰妮没有听出名堂来。我看见弗兰克焦躁不安地挨近她,接着又离开了她。
“苏西是个同性恋,弗兰妮。”我与弗兰妮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她说。
“她没有这么说啊。”弗兰妮说。
“我想她是同性恋。”我说。
“那又如何?”弗兰妮说,“弗兰克是什么?大香蕉吗?弗兰克不是好好的?”
“你要提防苏西,弗兰妮。”我说。
“你为我想得太多了。”她说——这句话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走开点,别烦我,好吗?”弗兰妮向我请求道。可是,在这件事上,我是绝不会答应她的。
“所有的性行为实际上可能涉及四到五种不同的性的类别。”东西方关系研讨会的第六个成员这样对我们说。这是从弗洛伊德——另外一个弗洛伊德——的一篇文章的哪个地方冷不丁地抽出的一句话,我们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请求弗兰克连着翻译两遍,因为他的第一遍翻译我们根本不懂。
“这就是他的原话。”弗兰克说,“所有的性行为实际上都涉及一群不同性别的人。”
“四个或五个?”弗兰妮问。
“当我们与一个女人做时,”这个男人说,“实际上是在与未来将要变成的那个自己做,与童年的那个自己做。而且,不言而喻地,是在与我们的情人将会变成的那个自我做,与她童年时的那个自我做。”
“不言而喻?”弗兰克问。
“所以你每次干一个人,实际上同时在干四五个人?”弗兰妮问,“这听上去也太累了。”
“花在性事上的能量是唯一不需要被社会取代的能量。”神情相当梦幻的第六个激进分子这样对我们说。弗兰克十分费劲地为我们翻译了这句话。“我们自己就替换了我们的性能量。”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看着弗兰妮,好像他刚刚一语道破了世上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真不是开玩笑。”我小声对弗兰妮说。弗兰妮听得好像很入迷,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入迷。她不会喜欢上这个激进分子了吧,我有点担心。
这家伙名叫厄恩斯特。厄恩斯特,就这个名字,很普通的一个名字,没有姓。他不爱与人争论。他就是爱写,东一句西一句,没有连贯性,没有意义,写完轻声念一下,然后回到打字机前,噼里啪啦地继续写。将近傍晚时分,这些激进分子离开弗洛伊德旅馆,好像跑到了街对面的莫瓦特咖啡馆,在那里瞎混好几个小时。那个地方黑乎乎的,光线十分暗淡,放着一张台球桌,挂着好几个飞镖板,总有一群表情严肃的人一边喝着加朗姆酒的茶,一边下棋或看报。厄恩斯特很少跟同事们去莫瓦特咖啡馆。他还是坐在旅馆里噼里啪啦地写啊写。
如果说尖叫安妮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妓女,那么厄恩斯特就是最后一个离开弗洛伊德旅馆的激进分子。如果说尖叫安妮经常遇见老毕力格第一个来旅馆上班,那么她就经常遇见厄恩斯特最后一个下班离开旅馆。厄恩斯特浑身散发出一种身在别处的怪异感觉。他与施万格说话的时候,两个人的声音会变得很轻很轻,最后差不多成了耳语。
“厄恩斯特在写什么?”弗兰妮问苏西。
“他是个色情作家。”苏西说,“他又约我出去了。他看到了我本人的模样。”听了这话,我们不禁沉默了一会儿。
“写什么样的色情作品?”弗兰妮小心翼翼地问。
“色情作品能有多少种,亲爱的?”苏西说,“他写最坏的那种,变态的那种。暴力。堕落。”
“堕落?”莉莉说。
“说给你听不合适啊,亲爱的。”苏西对莉莉说。
“那说给我听。”弗兰克说。
“太变态了,说不出口。”苏西对弗兰克说,“你懂的德语比我多,弗兰克——你自己去看吧。”
弗兰克果然去看了——他还为我们翻译了厄恩斯特写的那些色情东西。后来我问弗兰克,他是否认为色情是真正麻烦的开始——如果我们不去理会这些东西,事情还会照样走下坡路吗?但是,弗兰克的新宗教——他的反宗教——已经为他提供了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
“走下坡路?”弗兰克说,“呃,这当然是最终的方向——我的意思是,不管什么事,都是这样。即使不是色情作品,也会是别的什么东西。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注定是要走下坡路的。你知道往上走是怎么回事吗?是什么东西引发了向下的进程?那是无关紧要的。”弗兰克随口说了起来,那种做派真叫人恼火。
“应该这样来看,”弗兰克给我上起课来,“为什么我们差不多要花大半辈子时间才能长成一个倒霉的少年模样?为什么你总是待在童年,总是一个孩子,总是不肯长大?为什么童年差不多要占据这个人生的四分之三时光?等童年结束,等小孩长大,你突然就不得不面对各种现实……”弗兰克身体贴近我,对我说,“你知道这个道理。当我们还在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的时候,我们好像觉得会永远停留在十三、十四、十五岁。永远——照弗兰妮的说法。可是,一旦离开了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我们的人生时光就加速往前赶去,差不多是以原先的两倍速度往前赶,道理就这么简单。”弗兰克说,显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花了半辈子的时间,你才活到了十五岁。然后哪一天一眨眼你突然就二十多岁了,到了第二天,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的日子也一晃而过,就像你与喜欢的好朋友一起过了一个快乐的周末。不知不觉间,你又回想到了十五岁的时光。”
“走下坡路?”弗兰克继续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上坡路——到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从那以后,当然,就要走下坡路了。谁都知道下坡比上坡快。先是上坡,走到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然后就一路下坡。像流水一样往下走,像沙子一样往下流。”他说。
弗兰克为我们翻译厄恩斯特的色情作品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弗兰妮十六岁,我十五岁。莉莉只有十一岁,太小,还不宜听。但莉莉坚持说,如果她现在这个年纪可以听菲尔格伯特念《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也可以听弗兰克翻译厄恩斯特的那些东西。(尖叫安妮绝不让她的女儿黑英奇听弗兰克翻译的一个字——虚伪得也真是可以。)
当然,“厄恩斯特”只是那家伙在弗洛伊德旅馆使用的名字。写那些色情的东西时,他用了很多不同的化名。我不喜欢去描述色情。苏西告诉我们,厄恩斯特在大学里教过一门课——“文学情色史”,但厄恩斯特写的色情作品不属于情色。菲尔格伯特上过厄恩斯特的情色文学课,甚至连她也说,厄恩斯特自己的作品与真正的情色作品毫无相似之处,因为真正的情色作品绝不是色情作品。
听了厄恩斯特的色情作品,我们感到头疼,喉咙发干。弗兰克也常说,他读着读着,眼睛都觉得干涩。莉莉听了一次之后,就不再听了。我坐在弗兰克的房间里,觉得浑身很冷,而那个死人一样的假人模特,好像一个满怀好奇心的女教师,也在偷听着弗兰克的描述,但不加任何评判。我感到阵阵冷气从地板升起,钻进我的裤腿,一直往我身上跑。那冷气从尽是缝隙的老旧地板底下穿上来,从老屋的地基穿上来,从漆黑的泥土穿上来——我不禁想到,那泥土底下埋着古代文多波纳[8]人的尸骨,埋着入侵此地的土耳其人喜欢用的刑具,有鞭子、木棍、压舌板、短剑,底下还有流行于恐怖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密室。厄恩斯特的色情作品与性无关:他写的都是没有希望的痛苦,没有记忆的死亡。苏西听了,一阵风似的跑出弗兰克的房间,去洗澡了;莉莉听了,当然哭了;我听了,恶心反胃(两次)。弗兰克呢?他气得把手里的书一把扔向假人模特(好像那书是那假人模特写的似的)——这本书叫作《孩子们坐船去新加坡》。这些孩子最后都没到新加坡,书里的孩子一个都没到。
可是,弗兰妮听了之后,没有别的反应,只是皱起了眉头。她在想厄恩斯特,她要去找他,去问他——首先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写。
“颓废能大大提升革命的地位。”厄恩斯特慢吞吞地对弗兰妮说。弗兰克有点手忙脚乱,他在尽力把厄恩斯特的话翻译得准确些。
“一切颓废的事物将加速这个进程,加速这个不可避免的革命。在这个阶段,让人产生反感是很有必要的。政治反感,经济反感,对我们不人道的制度的反感,以及道德反感,对我们自身的反感:我们怎么让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在说他自己。”我低声对弗兰妮说,但她只是皱皱眉头。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当然,色情作家是最令人反感的,”厄恩斯特嘟囔着说,“但我在为革命服务。”
“你是共产主义者吗?”莉莉问厄恩斯特。莉莉知道,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德瑞镇,做一个共产主义者可不是什么时髦的事。
“那只是一个必要的阶段。”厄恩斯特说。在对我们这些孩子谈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我们都成了过去的历史,好像一个巨大的物体在运动,我们不是被这个东西拽着前行,就是被它后面吹出的风刮得不知去向。“我是一个色情作家,”厄恩斯特说,“呃,就我个人而言,”他把手一挥,接着说,“我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我在思考情色问题。如果施万格在哀伤咖啡馆的逝去,如果她在为她的鲜奶油感到难过——革命也是要消耗那种鲜奶油的——那么,我是在哀悼情色,因为情色也是必须要消亡的。在革命之后的某个时候,”厄恩斯特哀叹道,“情色可能会重新出现,但它将绝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在新的世界里,它永远不会有那么重要的意义了。”
“新的世界?”莉莉说。厄恩斯特闭上了眼睛,仿佛那是他最喜爱的那支乐曲的副歌,仿佛他用心灵之眼已经看到了那个“新世界”,那个完全不同于地球的星球,那里居住着全新的生命。
我觉得,作为一个革命者,他的那双手长得太纤巧精致了:修长的手指可能有助于在打字机打字——这打字机是厄恩斯特的钢琴,他在为那部描写世界巨变的歌剧弹奏曲子。他身上那套廉价的、微微有些发亮的海军蓝西装总是那么干净,只是有些皱巴。那件白衬衫洗得很干净,可从来没有熨过。他没系领带。他的头发不是很长,就是很短——长得太长了,他就把它剪得很短。他生就一张运动员的脸,修得干净利索,充满青春活力,有一往无前的气概——那是一种少年般的俊美。苏西和菲尔格伯特都对我们说过,厄恩斯特在大学里是出了名的“美女杀手”。流产小姐说,厄恩斯特上情色文学课的时候,总是充满**,兴致一来,有时还手舞足蹈;这与他谈起革命这个话题时虚弱无力、低调慵懒、疲惫不堪(至少是无精打采)的那个样子判若两人。
他个子很高,虽然说不很结实,但也并非弱不禁风。当我看到他弓着背,竖着西装外套的领子,从弗洛伊德旅馆出来的时候——毫无疑问,他又度过了令人伤心的、让人恶心的劳苦工作的一天,现在正准备回家——他的侧影让我突然想起了契帕·达夫。
达夫的那双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四分卫的手——也太纤巧精致了。我还记得契帕·达夫在球场上的样子:往前耸着护肩,小步快跑回到混乱的运动员中间,想着该如何发布下一个信号——下一道指令,下一个命令——两只手像两只鸣鸟一样立在护臀上。那时,我当然知道厄恩斯特是个什么角色了:他就是激进分子中的那个四分卫,信号发布者,阴谋的制订者——别人都在围着他转。我也知道,在厄恩斯特身上,弗兰妮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外表像契帕·达夫的人,而且是一种自信的品质,一种邪恶的气息,一种毁灭的暗示,一种冷若冰霜的领导力——就是那种东西,悄悄潜入我姐姐的心里,俘获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她,夺走了她身上的全部力量。
“我们都想回家去。”我对父亲说,“回美国去。我们要的是美国。我们不喜欢这里。”
莉莉抓着我的手。我们又回到了弗兰克的房间。弗兰克紧张不安地击打着假人模特,弗兰妮坐在弗兰克的**,眼睛望着窗外。她可以看见莫瓦特咖啡馆,就在克鲁格大街对面。现在是清晨,有人把烟头扫到了咖啡馆门外,扫过人行道,扫进了排水沟里。激进分子不会在莫瓦特咖啡馆消磨夜晚的时光。夜晚的咖啡馆多是妓女们的地盘,她们从街上溜达回来,就在这里歇脚,打几把台球,喝一杯啤酒或葡萄酒——有时客人就找上门了。父亲让弗兰克、弗兰妮和我去莫瓦特咖啡馆玩一会儿飞镖。
“我们想家了。”莉莉说,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现在还是夏天,母亲和艾格才刚刚离开我们,因此我们不敢多说想念这想念那的。
“我们在这里待不下去的,爸爸。”弗兰克说,“这里的情况看起来太糟糕了。”
“现在正是我们离开的好时候,”我说,“然后我们去上学,每个人去干自己该干的事。”
“我已经找到我该干的事了。”父亲说,声音相当柔和,“我答应了弗洛伊德。”
一个瞎眼老头能有我们重要?我们真想对他大吼大叫,但父亲不让我们继续谈论他答应弗洛伊德的那件事。
“你怎么想,弗兰妮?”父亲问弗兰妮。弗兰妮依然盯着窗外,看着清晨的街道。这时,老毕力格——那个激进分子——进来了,尖叫玛丽——那个妓女——出去了。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累的样子,但都不疏于礼节,是地道的维也纳人。弗兰克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我们可以听到他们之间亲切地打招呼的声音。
“您看,”弗兰克对父亲说,“没错,这是第一区,但弗洛伊德没有告诉我们这是这个区最糟糕的街道。”
“有点像单行道。”我加了一句。
“也没有停车的地方。”莉莉说。克鲁格大街没有停车的地方,因为这条街好像是专门为送货卡车建的,这些卡车开进来,把货物送到卡恩特纳大街那些豪宅的后门。
第一区的邮局也在我们这条街上——一栋破烂肮脏的建筑,根本无法把客人吸引到我们的旅馆来。
“街上还有妓女。”莉莉小声说。
“二等妓女。”弗兰克说,“这条街,别想着能好了。我们与卡恩特纳大街只隔了一个街区,可是我们永远成不了卡恩特纳大街。”弗兰克说。
“即使建了一个新的大堂,”我对父亲说,“即使大堂建得很漂亮,还是不会有人看一眼的。而且,你还把客人安排在这样的楼层:下有妓女,上有革命者。”
“在罪恶和危险的中间,爸爸。”莉莉说。
“当然了,我想,从长远来看,这是无关紧要的。”弗兰克说,“我的意思是,不管怎样,总之都在走下坡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是无关紧要的,反正到最后我们一定会离开的。这是一家正在走下坡路的旅馆。我们可以在船正下沉的时候,或者沉没之后离开。”我真想踢他一脚。
“可是我们想现在就离开,弗兰克。”我说。
“是的,我们都这样想。”莉莉说。
“弗兰妮?”父亲叫了弗兰妮一声,但弗兰妮并不应答,依然望向窗外。在狭窄的街道上,一辆邮车正想绕过一辆送货卡车。弗兰妮看邮件来来去去,心里盼着小琼斯给她写来的信——我想还在等契帕·达夫的来信吧。她给他们两个人都写了信,写了很多封,但只有小琼斯给她写了回信。
弗兰克继续用他那世故和冷漠的口气说:“要我说,等那些妓女的体检通不过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了;等黑英奇长得足够大了,我们就可以走了;等舒劳斯本舒吕舍尔的汽车爆炸了,我们就可以走了;等第一个客人——或最后一个客人——起诉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了。”
“等到我们让这个旅馆运转起来,”父亲打断了弗兰克的话,“我们才能走。”这时,连弗兰妮也转过头来看了父亲一眼。“我的意思是,”父亲说,“等这个旅馆成功了,我们就可以走了。我们不能把它弄得不成样子就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他说——讲得还蛮有道理,“因为我们不能空手而归啊。”
“你指的是钱吗?”我说。父亲点了点头。
“你已经在这里投钱了?”弗兰妮问。
“在夏天结束之前,他们就开始建造大堂。”父亲说。
“那么还来得及!”弗兰克叫道,“我是说,还来得及撤钱,对吗?”
“把钱撤出来,爸爸!”莉莉说。
父亲和蔼地笑了笑,摇摇头。我和弗兰妮望向窗外,看到了那个色情作家厄恩斯特。他正走过莫瓦特咖啡馆,满脸是厌恶的神情。过马路的时候,他把挡路的垃圾一脚踢开。他特意走得很快,好像猫追着老鼠一样。但看他的脸色,他好像永远对自己感到失望,因为他总比老毕力格还晚一步到旅馆上班。他今天至少要写三个小时的色情小说,在吃午餐的时候才能休息一会儿,然后去大学讲课(他说那是他的“唯美主义时光”),接着,他将面对令人疲惫的、情绪低落的傍晚时光,他对我们这些孩子说,他把这段时光留给“意识形态”工作——给东西方关系研讨会的时事快报写稿。等待他的是多么可怕的一天啊!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憎恨。弗兰妮的目光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了。
“我们应该现在就走,”我对父亲说,“不管我们赚钱还是不赚钱。”
“没地方可去啊。”父亲颇为深情地说。他抬起了两只手——这与耸肩的意思差不多。
“没有地方可去,也比待在这里强。”莉莉说。
“我同意。”我说。
“你们这样说毫无逻辑。”弗兰克说。我瞪了他一眼。
父亲看了看弗兰妮。这让我想起他偶尔投向母亲的一瞥。他又开始展望未来了,他寻求宽恕——提前寻求宽恕。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希望得到原谅。他的梦境好像太生动了,所以他觉得他必须把想象中的那个未来付诸行动,同时要求我们容忍他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容忍他暂时离开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所谓的“纯粹的爱”——未来。父亲投向弗兰妮的,就是这样一个期待未来的眼神。
“弗兰妮?”父亲问她,“你怎么想?”
我们大家都翘首以待地等着弗兰妮发表看法。但她没有说话,仍旧望着窗外,看着厄恩斯特——那个色情作家,那个情色问题上的“唯美主义者”,那个“美女杀手”——刚刚走过的地方。我发现,她内心的那个她遇到麻烦了,弗兰妮心里已经乱套了。
“弗兰妮?”父亲柔声叫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留下来。”弗兰妮说,“我们应该看看这旅馆是个什么样子。”她转过脸来,对着我们所有人说。我们三个孩子都转过头去,看向别处。父亲拥抱了弗兰妮,亲吻了她一下。
“好姑娘,弗兰妮!”他说。弗兰妮对父亲耸耸肩——那活脱脱是母亲耸肩的样子。父亲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次也没有搞错过。
有人告诉我,如今的克鲁格大街几乎成了步行街,街上开了两家酒店、一家餐厅、一家酒吧和一家咖啡馆——甚至还开了一家电影院和一家唱片店。有人告诉我现在这是一条非常时髦的街道了。呃,真是难以让人相信。我不想再去看克鲁格大街一眼,不管它变化有多大。
有人告诉我,克鲁格大街现在也有高档场所了,有了一家精品店、一家美容店、一家书店、一家唱片店、一家皮衣店和浴室配件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有人告诉我邮局还在那儿,依然收发着各种邮件。
克鲁格大街上仍然有妓女——用不着别人告诉我,那里的风流韵事还在继续。
第二天早上,我叫醒了苏西熊。“厄尔!”她大叫一声,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怎么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对她说,“你必须去救弗兰妮。”
“弗兰妮真的很强悍。既漂亮又强悍,”苏西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个身,“她用不着我去救。”
“她对你印象很好。”我说。我撒了个谎,希望能有点用。苏西刚二十岁,比弗兰妮只大四岁,但是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别人大你四岁,其实是大很多了。“她喜欢你。”我说(这我没撒谎),“你至少比她大,就像她的姐姐,你知道吗?”我说。
“厄尔!”苏西熊又大叫一声——她身上还是穿着那身熊装。
“也许因为你是个怪人吧,”弗兰克告诉苏西,“你对弗兰妮的影响很大,比我们对她的影响大多了。”
“去救弗兰妮,怎么个救法?”苏西熊问。
“从厄恩斯特手里救出来。”我说。
“把她从色情小说里拉出来。”莉莉说着,打了一个寒战。
“帮她找回她内心的那个她。”弗兰克恳求苏西熊。
“我一般不与未成年的女孩搞在一起。”苏西说。
“我们想要你帮她,不是与她搞在一起。”我对苏西说。但她只是笑笑。她在**坐了起来,她的熊装凌乱地放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她自己的头发有点像熊毛,硬硬的,东倒西歪;而那张坚硬的脸像她那件破烂的T恤上方的一个大伤口。
“帮别人就是与别人搞在一起,两者没有什么区别。”苏西熊说。
“你能去帮她吗?”我问她。
“你以前问我,那真正的麻烦是从何开始的,”弗兰克后来对我说,“呃,不是从色情小说开始的——我看不是。当然,那无关紧要,但我知道,让你烦恼的麻烦是怎么引起的了。”
我不想描述这个麻烦,就像我不想描述色情小说的内容一样。我和弗兰克非常短暂地见过那个场面——我们只是极短地看了一眼,但这就够了。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天气炎热,莉莉先后叫醒了我和弗兰克,然后要了一杯水——仿佛她这会儿又变成了一个婴儿。弗洛伊德旅馆的餐厅静极了,没有哪个顾客让尖叫安妮尖叫,甚至没有人有兴致去跟乔兰塔发牢骚,跟巴贝特诉苦,跟老毕力格讨价还价,甚至也没有人去看黑英奇。天太热,莫瓦特咖啡馆里是坐不住了。这些妓女就坐在弗洛伊德旅馆黑乎乎的但非常凉快的大堂里(这大堂还在修建之中),坐在楼梯上。这个时候弗洛伊德当然已经躺在**睡着了——他看不见外面有多热。父亲也睡着了——他只是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看不到当下。
我走进弗兰克的房间,击打了一会儿假人模特。
“耶稣啊,上帝啊!”弗兰克说,“要是你能找到杠铃,放开这个假人,我就开心了。”他也睡不着。我们推起了那个假人模特,在我们中间推来推去。
一个声音传来——你绝对不会想到那是尖叫安妮的声音,不会想到是哪一个妓女的声音。这声音里没有悲伤,这声音太轻快了,与悲伤挨不上边。这声音里夹杂着太多的流水声,让我和弗兰克觉得,这样的上床可不是为了钱。我和弗兰克甚至想到了欲望——这轻快的流水中有太多的欲望。我和弗兰克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在我的记忆里——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我不记得有谁唱过这样的歌,没有人对我唱过与这首歌一模一样的歌。
这是苏西熊让弗兰妮唱出的歌。苏西穿过弗兰妮的房间去浴室。我和弗兰克穿过我的房间去用同一个浴室。透过浴室的门,我们可以看到弗兰妮的房间。
看到弗兰妮床脚地毯上的那个熊头,我们就开始感到不安,好像苏西刚闯入别人的房间,就被人割下了头。但是这熊头并不是我和弗兰克关注的焦点。吸引我们的,是弗兰妮的声音——那么热切,那么温柔,就像母亲的声音那样动听,像艾格的声音那样快乐。这声音听起来几乎与性毫不相干,但是性却是这首歌的主题。弗兰妮躺在**,头向后仰着,两只手臂压在头上,两条腿轻轻晃动着(好像在踩水,又好像浮在水面上)。压在我姐姐黑黑的大腿上,陷在我姐姐**的——我真不应该看——是那头没有熊头的熊,就像一只野兽在饱餐刚抓来的猎物,就像一头野兽在森林深处大口喝着什么。
这一幕把我和弗兰克吓坏了。看了这一幕,我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我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许脑子里有太多的东西——不知怎的,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大堂。坐在楼梯上的所有妓女都向我们打招呼,也许是因为这炎热的天气,加上她们自己的无聊和倦懒——反正,她们见到我们异常地高兴。当然,她们平时见到我们一般也是很高兴的。只有尖叫安妮看到我们显出很失望的样子——好像她原以为是“生意”上门了,一看是我们,心里很失落。
黑英奇说:“嘿,你们两个家伙看上去好像见了鬼丢了魂。”
“吃东西了吗,亲爱的?”老毕力格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下面硬得睡不着?”乔兰塔问。
“Oui, oui。[9]”巴贝特高兴地唱了起来,“把硬邦邦的家伙拿到我们这里来!”
“住嘴。”老毕力格说,“天太热,没法搞。”
“不太热。”乔兰塔说。
“也不太冷。”尖叫安妮说。
“想玩牌吗?”黑英奇问我们,“玩个‘疯狂八点’?”
我和弗兰克像上了发条的士兵玩偶,在楼梯脚下笨拙地转了几圈,然后掉头回弗兰克的房间了——不一会儿,我们像磁铁一样被吸引到父亲那里去了。
“我们想回家去。”我对父亲说。他醒来了,把我和弗兰克拽到他的**,好像我们还是小孩子似的。
“求你了,我们回家吧,爸爸。”弗兰克低声说。
“只要我们把这个旅馆开成功了,”父亲向我们保证,“只要我们成功了——我们就回家。”
“什么时候?”我问,咝咝作响,有点不相信。父亲一把抱住了我的头,吻了吻我的前额。
“很快。”他说,“这个地方很快就要好起来了。我有这个感觉。”
我们在维也纳一直待到一九六四年——一待就是七年。
“我在维也纳变老了。”莉莉常这样说。我们离开维也纳的时候,她十八岁了。弗兰妮说得对,莉莉是变老了,但没长大多少。
索罗浮出海面了。我们知道。我们不应该感到吃惊的。
在那个晚上——在苏西熊让弗兰妮忘记了色情小说的那个晚上,在苏西熊让我姐姐唱出那么动听的歌曲的那个晚上——我和弗兰克突然感到一种更为惊人的相似,那种相似比色情作家厄恩斯特与契帕·达夫之间的相似更为让人震惊。
回到弗兰克的房间,我们把假人模特推过去,靠到房门上。我和弗兰克躺在黑暗中低声交谈起来。
“你看到那头熊了吗?”我说。
“你看不到熊的头。”弗兰克说。
“是的。”我说,“所以你只看到熊装,真的——苏西的背有点驼。”
“她为什么还穿着熊装?”弗兰克问。
“我不知道。”我说。
“或许她们才刚刚开始。”弗兰克分析起来。
“可是看那熊的样子——”我说,“你看到了吗?”
“我知道。”弗兰克小声说。
“那皮毛,那身体,都有点卷曲。”我说。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弗兰克说,“别说了。”
在黑暗中,我和弗兰克都能想象出苏西熊的样子——我们都想象到她像谁了。弗兰妮警告过我们:她要我们提防索罗的新姿态,索罗的新伪装。
“索罗。”弗兰克低声说,“苏西熊就是索罗。”
“她看起来倒是很像索罗。”我说。
“她就是索罗,我知道。”弗兰克说。
“嗯,现在她也许是。”我说,“眼下她是。”
“索罗,索罗,索罗……”弗兰克一直这样念叨着,一直念叨到睡着为止。“是索罗。”他喃喃地说。“你杀不死它,”弗兰克咕哝着,“就是索罗。索罗浮起来了。”
[1] 德语,意为“幸福在哪里?”
[2] 德语,意为“您会说德语吗?”
[3] 德语,意为“不是”。
[4] 原文为德语“schwanger”。
[5] 德语,意为“鲜奶油”。
[6] 上文弗兰妮说的“悲痛(sorrow)”,与他们家那只爱放屁的老狗的名字“索罗”是同一个词,所以,弗兰妮说到悲痛,让弗兰克想起了那只狗。
[7] 原文用了一个英语俚语来表示“放屁!”,所以说这两个人不会听懂的。
[8] Vindobona,维也纳的拉丁语拼法。
[9] 法语,意为“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