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你的两个膝盖一定很冷吧——怎么能穿没有裤腿的裤子!”朗达·雷说,“快进来暖和暖和。”
我笨手笨脚地脱掉短裤。她又说:“天哪,你的胳膊怎么这么冷——你怎么能穿不带袖子的衬衫!”我也胡乱地脱掉了衬衣。我赶忙脱掉了跑鞋,把那一沓钞票塞到一只跑鞋的鞋头,好不容易才不让她看见。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在对讲系统下**,从此之后,我对**的感受有了一层阴影。即使到了现在,我快四十岁了,与人**的时候,也一定要低声细语。我记得我当时就哀求朗达·雷说话小声点。
“我差点忍不住要对你大喊一声,‘说话大声点!’”弗兰妮后来告诉我,“那该死的悄悄话,真要让我疯了——全都是愚蠢的悄悄话!”
要是我不知道弗兰妮在监听,我就可能会告诉朗达·雷别的一些事情。我真的没有想过弗兰克也在监听,但他不一样。我这一辈子经常看到他去总控室,在对讲系统旁,偷听别人**——有时我们一起听,有时他一个人听。我想象着,弗兰克此刻偷听着我与人**,脸上一定挂着不快的神情——他做什么事几乎都是这样面带不快的表情:对什么事都表现出隐隐约约的厌恶,甚至可以说憎恨。
“你太快了,约翰·欧,你真的太快了。”朗达·雷对我说。
“请你小声点。”我对她说——我的头埋在她五颜六色的蓬乱的头发里,声音低沉。
我日后的性紧张就是由此引发的,并且这种性紧张从此再也无法摆脱:我得时刻注意自己的动作,时刻注意自己说的话,否则就会有出卖弗兰妮的危险。是不是由于在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与朗达·雷**,以后我每次与人**,总是会想象弗兰妮在偷听?
“听上去你有点压抑。”弗兰妮后来对我说,“我想这也正常——毕竟是第一次嘛。”
“幸好你没有在场外指导我,谢谢啦。”我对她说。
“你真的以为我会吗?”她问我。
我向她道歉。我从来摸不清弗兰妮的心思,从来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不会做出什么事。
“弗兰克,索罗的标本你做到哪一步了?”我这几天一直在问他,因为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
“你们的悄悄话说到哪一步了?”弗兰克问,“我发现最近一直在下雨。”
其实,那一年的雨——圣诞节之前的雨——下得并不多,不过我得承认,我自作主张,将下雪的日子都算成下雨天,甚至早上看到一片乌云,就认定等会儿必定下雨,至少下雪。离圣诞节已经很近的某一天——天上正下着雪或者天上飘着乌云——朗达·雷对我说:“你知道吗,约翰·欧,按惯例,你是要给女服务员小费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塞在我鞋子里的那一沓钞票我早就还给弗兰克和弗兰妮了。我不知道那天早上弗兰妮有没有在偷听,有没有听到我啪啦啪啦给朗达·雷数钞票的声音。
我把圣诞节的零花钱都花在了朗达·雷身上。
我当然已经为母亲和父亲买好了小礼物。在圣诞节,我们并不看重买什么样的礼物——关键看谁买的礼物更蠢。我记得,我给父亲买了一条围裙,好让他站在吧台后面调酒的时候穿。这条围裙上印着愚蠢的话。我记得,我为母亲买了一只瓷器熊。弗兰克总是给父亲买领带,给母亲买围巾。到头来母亲把围巾送给了弗兰妮,弗兰妮变着花样围在头上;父亲把领带送还给弗兰克,弗兰克很喜欢领带。
一九五六年的圣诞节,我们为艾奥瓦鲍勃做了一件特别的礼物。我们把一张照片放大,镶了边框,送给他。那是小琼斯迎战埃克塞特队的那场比赛中的唯一一次触地得分的一个镜头。这件礼物不算蠢,但其他的礼物都太愚蠢了。弗兰妮给母亲买了一件非常性感的连衣裙,我想母亲永远不会穿的。弗兰妮希望母亲会把这件衣服转手送给她,但母亲绝不会让弗兰妮穿它。
“就让她穿到3E房间,穿给父亲看吧!”弗兰妮对我说,一副很懊丧的样子。
父亲给弗兰克买了一套巴士司机的制服,因为弗兰克实在太喜欢制服。弗兰克喜欢穿着这身制服,装扮成新罕布什尔旅馆的门童。但凡有不止一个客人来我们的旅馆住宿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他就喜欢装扮给客人看,让他们明白:新罕布什尔旅馆是有门童的。巴士司机制服的颜色正好是德瑞中学的那种死灰色,穿在弗兰克身上,裤子和上衣的袖子太短,帽子又太大,所以弗兰克迎进客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不像旅馆的门童,倒像殡仪馆的门童。
“欢迎来到新罕布什尔旅馆!”他反复练习着这句话——听起来可一点也没有欢迎的意味。
谁也不知道该给莉莉买什么礼物好——肯定不能买小矮人,也不能买小精灵:反正不能买任何小东西。
“给她买吃的!”圣诞节前几天,艾奥瓦鲍勃提出了这个建议。我们家从来没有预先写好单子,然后去商店照单买圣诞礼物的习惯——不到最后一刻,大家是不会把礼物准备好的。不过,艾奥瓦鲍勃好像早有准备。一天早上,他在艾略特公园砍下了一棵树,运回旅馆准备好好装饰一番。那棵树太大了,他只好砍掉了一半,否则就无法竖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餐厅里。
“你砍掉了公园里那棵可爱的树!”母亲说。
“嗯,公园是属于我们家的,不是吗?”鲍勃教练说,“难道树还能派上别的什么用场吗?”毕竟,他来自艾奥瓦州,在他的家乡,你有时走上好几英里,都不会见到一棵树。
我们给艾格准备的礼物最多,因为那一年,在我们所有这些孩子当中,他还处在最适合过圣诞节的年纪。艾格非常喜欢各种东西。大家给他买了各种动物、各种球、浴盆玩具和一些户外设备——大部分都是垃圾,不到冬天结束,就会被他丢掉、弄破、玩腻,或者干脆放在外面被雪盖掉。
弗兰妮和我在德瑞镇的古董店里发现了一罐黑猩猩的牙齿,我们为弗兰克买下了这些牙齿。
“他做标本的时候用得着。”弗兰妮说。
我也很高兴——我高兴的是,我们没有早早在圣诞节之前把这些牙齿送给弗兰克,因为我担心他会把这些牙齿用在索罗的标本上。
“索罗!”在圣诞节之前的一个晚上,艾奥瓦鲍勃突然大声喊叫我们那条死去的老狗的名字。我们在**坐了起来,感觉头皮都发痒了。“索罗!”老鲍勃在他的房间里叫喊着。他的杠铃在地上滚得叮当作响。他的门开着,我们听见他的吼叫声在空****的三楼走廊里回**着。“索罗!”他又叫了一声。
“这个老傻瓜做噩梦了。”父亲说。他穿着浴衣咚咚地跑上楼。我跑到弗兰克的房间,两眼直盯着他看。
“不用这样看我。”弗兰克说,“索罗还在实验室里,我还没做完呢。”
我们都跑到楼上,去看艾奥瓦鲍勃到底怎么了。
鲍勃说,他“看到”索罗了。他在睡梦中闻到了这条老狗的味道,当他醒来时,索罗就站在鲍勃房间里那块老旧的东方地毯上——那是索罗最喜欢的地毯。“索罗一脸凶相,恶狠狠地看着我。”老鲍勃说,“看上去好像要攻击我!”
我又盯着弗兰克看,但弗兰克只是耸耸肩。父亲对他翻了一下白眼。
“您在做噩梦。”他告诉他父亲。
“索罗就在这间屋子里!”鲍勃教练说,“可是它看上去不像索罗。它气势汹汹的,好像想杀我。”
“嘘,嘘。”母亲说。父亲挥了一下手,叫我们离开鲍勃的房间。我听见父亲开始和艾奥瓦鲍勃说话,那口气就像他对艾格、莉莉说话一样,就像在我们更小的时候对我们说话一样。我知道现在父亲经常以这样的口气对鲍勃说话,他好像把他父亲当成了一个孩子似的。
“是那块旧地毯的缘故。”母亲低声对我们这些孩子说,“上面有很多狗毛,你爷爷在睡梦中都能闻到索罗的味道。”
莉莉露出非常害怕的神色——不用奇怪,她经常是这个表情。艾格的身体有点摇晃,好像他站着就睡着了。
“索罗不是死了吗?”艾格问。
“是的,是的。”弗兰妮说。
“什么?”艾格突然大声说,那声音着实把莉莉吓了一大跳。
“好吧,弗兰克。”我在楼梯上小声说,“你把索罗做成什么姿势了?”
“进攻姿势。”他说。我一听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想,索罗肯定对自己的那个可怕的姿势心生不满,所以跑到新罕布什尔旅馆来闹鬼了。它去了艾奥瓦鲍勃的房间,因为那里有它喜欢的地毯。
“我们把索罗的那块旧地毯放到弗兰克的房间去吧。”我提出了这个建议。
“我不要那块旧地毯。”弗兰克说。
“我要,我要。”鲍勃教练说,“躺在旧地毯上举重正舒服。”
“您昨天晚上做梦了。”弗兰妮小心地说。
“我没有做梦,弗兰妮,”鲍勃表情严肃地说,“我看到索罗了——看到它的肉身了。”老教练说。听到“肉身”这个词,莉莉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麦片勺子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什么是‘肉身’?”艾格问。
“依我看,弗兰克,”在圣诞节的前一天,在冰冻的艾略特公园,我对弗兰克说,“你最好还是让索罗待在实验室里吧。”
听了我的建议,弗兰克立刻摆出了“进攻”的姿势。“我都做好了,”弗兰克说,“索罗今晚就回家。”
“求求你,不要用礼物包装纸把它包起来,好吗?”我说。
“包起来?”弗兰克说,一副略显厌恶的口气,“你当我疯了吗?”
我没有吭声。他接着说:“嘿,你不明白家里发生的事吗?我把索罗做得这么好,连祖父都有预感,索罗就要回家了。”
弗兰克总能把一派胡言讲得好像很合乎逻辑,这本事让我感到吃惊。
平安夜到了,大地一片宁静——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只有一两个汤锅在咝咝作响。只有马克斯·尤里克的房间里静电声永不停歇。朗达·雷在她的日间休息室。一个土耳其客人住在2B——这是一个土耳其外交官,他来德瑞中学看儿子;整个德瑞中学只有这个学生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别人家)过圣诞节。我们各自小心藏好自己买的礼物——我们家的传统是,到圣诞节的早上,大家把所有的礼物拿出来,放到光秃秃的圣诞树下。
我们知道,父亲和母亲给我们买的礼物都藏在3E房间——他们经常去那里寻开心。艾奥瓦鲍勃把礼物藏在四楼的一间小浴室里。自从那个芬兰医生对莉莉做出了令人可疑的诊断之后,他不再说那些小浴室“适合小矮人”了。弗兰妮给我看了她买的所有礼物,包括为我买的一个模型,给母亲买的一件性感连衣裙。我心一热,给她看了我为朗达·雷买的一件睡衣,弗兰妮立刻试穿在了身上。我看到弗兰妮穿上这件睡衣的效果非常好,后悔没有给弗兰妮买一件。这是件雪白的睡衣,朗达·雷还没有这个颜色的睡衣。
“你真该把这件睡衣送给我!”弗兰妮说,“我太喜欢了!”
我永远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付弗兰妮——还是弗兰妮说得对,“小子,我总是比你大一岁”。
莉莉把礼物藏在一个小盒子里,她买的都是些小东西。艾格没有给任何人买礼物,但他在新罕布什尔旅馆四处寻找大家给他买的礼物。弗兰克把索罗藏在了鲍勃教练的衣橱里。
“为什么要藏在那里?”后来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
“就一个晚上。”弗兰克说,“我知道弗兰妮永远不会去那里找的。”
一九五六年的圣诞夜,大家都早早上了床,但是没有一个人睡觉——这是我们家的又一个传统。我们听到艾略特公园的冰在雪下面呻吟。有时候艾略特公园会发出嘎吱声,就像棺材慢慢放进地下,随着温度的改变发出嘎吱声一样。一九五六年的圣诞节怎么有点像万圣节的气氛?
夜已很深了,但还能听到一只狗在叫——那只狗当然不可能是索罗。我们躺在**,睁着眼睛,想着艾奥瓦鲍勃的梦,想着他的那个“预感”——那是弗兰克的说法。
终于到了圣诞节的早晨——天气很晴朗,刮着风,冷飕飕的——我在艾略特公园练短跑,跑了四十次,或五十次。光着身子,我不再“胖乎乎”了,没有了穿着运动服时的那个臃肿样子——朗达·雷总是这样对我说。我吃的香蕉有些效果了,我的身体变硬了。不管今天是不是圣诞节,早上的例行训练还是不能改变:在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圣诞早餐之前,我来到鲍勃的房间,与他一起练举重。
“你做你的单臂屈伸,我做我的颈桥。”艾奥瓦鲍勃对我说。
“好的,爷爷。”我说。我按照他说的练了起来。我与他躺在索罗的旧地毯上,脚顶着脚做仰卧起坐,然后翻过身,头顶着头做起了俯卧撑。房间里只有一个长杠铃,和两个用于做单臂屈伸的短哑铃。我们默默地相互传递着举重片——好像在做一种无言的晨祷。
“你的上臂,你的胸部,你的脖子——看起来真不错。”鲍勃爷爷对我说,“但是你的小臂可以再承受一些重量。你做仰卧起坐的时候,可以在胸部放一个25磅的举重片——你做起来肯定很轻松。注意屈膝。”
“好的。”我说,那气喘吁吁的样子,就像在朗达·雷跟前似的。
鲍勃举起了长杠铃,他干脆利落地举了大约十次,然后躺下来卧推了几下——我觉得他杠铃上的重量有一百六十磅或一百八十磅。这时,他的杠铃倾斜了,我赶紧躲到一边。几个五十磅或七十五磅的举重片滑落下来,艾奥瓦鲍勃大叫一声:“狗屎!真该死!”举重片在房间里滚动着。父亲在楼下对我们大吼起来。
“耶稣啊,上帝啊,你们这两个举重疯子!”他吼道,“把举重片拧住!”
一个举重片滚到鲍勃的衣橱门边,碰开了门——各种东西纷纷滚落下来:网球拍、鲍勃的洗衣袋、真空吸尘器软管、一个壁球。最后落下来的就是——索罗。
我正想给艾奥瓦鲍勃解释一下——这狗肯定把艾奥瓦鲍勃吓坏了,我也吓得不轻,但至少还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是弗兰克做的索罗的标本,用的就是“进攻”姿势。是的,这个攻击姿势做得相当好,我真没想到,弗兰克竟然有这个本事,将一只黑色拉布拉多猎犬填充得这么漂亮。索罗的整个身子被螺丝钉固定在一块松木板上——鲍勃教练说得对:“新罕布什尔旅馆的什么东西都不会动!我们都被螺丝钉钉在这里了——要钉上一辈子!”这只凶猛的狗,姿态优雅地从壁橱里滑了出来,稳稳地落到地上,直立在那里,好像随时要纵身跃起。索罗背上的皮毛非常光亮,一定是刚刚上过油。黄色的眼睛被晨光照得亮晶晶的,晨光也照亮了索罗那副原本发黄的老牙——现在被弗兰克涂成了白色。索罗颈部的毛向后展着——我见过索罗活着的时候它颈部的毛往后展开的样子,但现在我觉得它往后展得更远了。索罗的唾液闪着光亮——看上去非常逼真——使得它的牙齿光灿夺目。它的黑鼻子有点潮湿,看上去很健康。我几乎闻到它那让人唯恐掩鼻不及的口臭向我和艾奥瓦鲍勃袭来。不过,我眼前的这个索罗面相极其严肃,不像一只爱放屁的狗。
这个索罗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去向爷爷解释这只不过是准备送给弗兰妮的一个圣诞节礼物——这只不过是弗兰克生物实验室里制作的一个标本——老教练用力将杠铃砸向那只准备进攻的猛狗,随即,优秀前锋的身体往后一退,挡住了我的身体(毫无疑问,他是在保护我——他一定在想着要保护我)。
“天哪!”艾奥瓦鲍勃说,那声音小得出奇。举重片丁零哐啷地落在索罗的周围。这只“咆哮”的狗并没有退缩,它依然保持准备上前猎杀的姿势。熬过了最后一个赛季的艾奥瓦鲍勃,猛地倒在我怀里,死了。
“耶稣啊,上帝啊!你们是不是故意扔着举重片玩?”父亲冲着楼上的我们尖声喊叫。“耶稣啊,上帝啊!”父亲高声喊道,“歇一天,好吗?今天是圣诞节,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圣诞快乐!圣诞快乐!”
“他妈的圣诞快乐!”弗兰妮从楼下向上喊道。
“圣诞快乐!”莉莉和艾格说。甚至弗兰克也说了一声“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母亲轻声说。
我也听到朗达·雷的祝愿声了?还有尤里克夫妇的祝愿声?——他们已经在新罕布什尔旅馆摆好桌子,等我们全家去吃圣诞早餐了?我还听到了一句难以分辨的话——可能是2B房间里的那个土耳其人说的?
曾参加过十大联盟橄榄球赛的明星艾奥瓦鲍勃就这样死在了我的怀抱里——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两只胳膊是练得越来越壮实了。对我来说,对我们家的那头叫厄尔的熊来说,艾奥瓦鲍勃是多么重要、多么有意义的一个人。我久久凝视着眼前这段短暂的距离——我们两个人与索罗之间这段短暂的距离。
[1] D是德瑞中学的首字母,也是死亡(death)的首字母。
[2] 布莱兹的英文为Blaze,意为“火焰,火力”。
[3] 美式橄榄球术语,意为“背后绊人犯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