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弗兰妮打架输了(1 / 1)

万圣节那一天,德瑞镇警察局像往常一样派老警察霍华德·塔克去艾略特公园巡逻,新罕布什尔州警察局也派了两辆警车去德瑞中学巡逻校园,于是镇上的警力比平常增加了一倍。虽然德瑞中学的历史并不悠久,但它的万圣节恶作剧名声可是不小。

有一年的万圣节,德瑞中学的一头奶牛不知被哪个人拴在了汤普森女子中学的球门里。在另一年的万圣节,有人把一头奶牛牵到德瑞中学的运动员更衣室,赶进了室内游泳池。游泳池里氯气太多,奶牛的反应极为强烈,结果淹死了。

还有一年的万圣节,镇上的四个小孩一不小心闯进德瑞中学的宿舍楼,对学生们叫喊“不给糖就捣蛋”。这几个孩子全都被学生绑架,被迫在学校里过了夜。一个学生还装扮成行刑手,将这几个孩子的头发剃了个精光,结果,把其中一个孩子吓得一个星期都不能说话。

“我恨死了万圣节。”弗兰妮说。我们看到,德瑞镇的街上很少有人玩“不给糖就捣蛋”的游戏;镇上的小孩子都害怕过万圣节。街上偶尔会出现一个缩手缩脚的孩子,头上戴着纸袋或面罩,如果我和弗兰妮在他身边跑过,他就会吓得瑟瑟发抖。还有一群小孩子——一个装扮成女巫,一个装扮成幽灵,还有两个装扮成最近上映的火星人入侵地球那部电影里的机器人——看到我俩在人行道上朝他们跑过去,便慌里慌张地逃进一个安全的地方——逃到了不知是谁家的门口,那里灯光很亮。

不少家长不放心自己的孩子,于是就开车出来,在街道两旁停了车,坐在车里注视着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前按下门铃——如果里面出来一个什么人要打孩子,他们也好上前解救。父母们还担心孩子们拿到藏着剃须刀片的苹果、下了砒霜的巧克力饼干——这样的忧虑无疑时常袭上守望在一旁的父母的心头。一位焦虑不安的父亲打开车灯,正好照见我和弗兰妮,便急忙跳下车,上前追赶我们。“嘿,你们两个!”他厉声喝道。

“霍华德·塔克心脏病发作了!”我对他大叫一声。这叫声似乎很管用,那个男人立刻僵在那里不动了。我和弗兰妮跑过德瑞中学敞开着的大门——活像墓地的大门——向操场跑去。在尖尖的铁栏杆边上跑过,我不禁想象,到了埃克塞特橄榄球队来这里比赛的那个周末,这里会多么的热闹——那时会有多少人在这大门口吆喝着兜售三角旗、毯子和牛铃,兜售那些为球队呐喊助威所必需的用品。现在这扇大门边上毫无生气。我和弗兰妮跑进大门的时候,一群孩子从我们身边匆匆跑过——跑到大门外面去了。他们似乎在逃命,几个小孩的惊恐不安的脸就像其他孩子戴的万圣节面具那样吓人。他们身上穿着的黑白相间的南瓜皮颜色的塑料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孩子们都在哭,听上去就像儿童医院的病房里生病孩子在啼哭——因为惊吓过度,有的孩子哽咽着哭不出声了。

“耶稣啊,上帝啊!”弗兰妮说。孩子们慌忙从弗兰妮身边逃开了——好像弗兰妮穿着万圣节衣服,我戴着那种最可怕的面具似的。

我抓住一个小男孩,问他:“出了什么事?”小男孩扭动着身子竭力想挣脱,尖叫着要咬我的手腕——只见他浑身湿湿的,不停地颤抖着,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的骷髅装被我一抓就碎了——我感觉就好像抓着了湿透的卫生纸或腐烂的海绵。“巨蜘蛛!”他神不守舍地大喊一声。我松开手,放了他。

“出了什么事?”弗兰妮对孩子们大声喊道。孩子们一溜烟跑了——他们刚才出现得突然,现在消失得也突然。操场在我们面前延展,黑黢黢,空****。在操场的尽头,是灯影稀疏的德瑞中学的学生宿舍和教学楼,看过去就像好几艘高大的轮船停泊在迷雾笼罩的港口——大多数学生差不多早早睡了,只有几个勤奋的学生还在挑灯夜读。我和弗兰妮知道,这个学校是没有几个“好学生”的,在这个万圣节的星期六,我们想,即使是好学生也不会好好学习的——黑黑的宿舍窗户也不一定意味着他们在睡觉,说不定他们在宿舍里摸黑喝酒,说不定在胡闹,还说不定抓了几个小孩子,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欺负他们呢。或许这些学生又发明了一种新的宗教,校园里很时髦的那种,这种宗教的仪式需要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完成——万圣节之夜正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头的事。尽管我现在身处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黑暗的夜晚,但对我来说,离我很近的那个白色木质足球门似乎还是太白了。那个球门太醒目、太惹眼。

“我希望此刻索罗与我们在一起就好了。”弗兰妮说。

索罗将与我们在一起,我想——有一件事情,我知道,但弗兰妮不知道。就在今天,父亲带着索罗去了兽医那里,去让那条老狗安乐死了。弗兰妮不在的时候,我们有过一场严肃的讨论,讨论这样处理索罗的必要性何在。莉莉和艾格也不在场。父亲对母亲、弗兰克和我——还有艾奥瓦鲍勃——说:“弗兰妮不会明白的。莉莉和艾格又太小,征求他们的看法是没有意义的,他们还没有理性思维。”

弗兰克不喜欢索罗,但对索罗被判处死刑,连弗兰克似乎都感到难过。

“我知道它身上气味太臭,”弗兰克说,“不过那不算什么致命疾病吧。”

“在旅馆里就算。”父亲说,“索罗的肠胃得了绝症。”

“再说,索罗也太老了。”母亲说。

“等你们老了,”我对父母说,“我们不会让你们安乐死的。”

“那我呢?”艾奥瓦鲍勃说,“我想,下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就是我了。你们得忍受我放臭屁,要不就送我去养老院!”

“您说这个干吗?”父亲对鲍勃教练说,“只有弗兰妮一个人真正喜欢这只狗。只有她才会真正感到难过,我们要尽可能让她感到一些宽慰。”

父亲无疑认为痛苦十有八九来自期待,所以,他不征求弗兰妮的意见,并不是真的胆怯。他当然知道弗兰妮的看法,但他的主意已定:索罗必须离开这里。

我在问自己:我们搬进新罕布什尔旅馆之后多久,弗兰妮才会发现爱放屁的索罗不在了?弗兰妮一定会四处寻找索罗,那个时候父亲只好向她摊牌了。

“是这样的,弗兰妮,”我想象父亲会这样开场,“你知道,索罗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它越来越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

走在黑色的天空下,走过那白色的足球门,想到弗兰妮会如何看待我们对索罗的做法,我身上不禁一阵寒战。“凶手!”她会把这个称呼安在我们头上。我们心里肯定都会有愧疚感。“弗兰妮,弗兰妮。”父亲一定会这样轻声叫着她的名字,但弗兰妮必然会大闹一场。住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那些陌生人一定会被弗兰妮的大喊大叫惊醒的,我同情他们。

我发现了球门的一个问题:球网不见了。我想,难道是赛季结束了?不,橄榄球还要再打一个星期,足球肯定也要再踢一个星期。我想起来了,在过去的几年里,球网是一直挂在球门上的,直到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维护人员才会将球网撤去,好像那第一场暴风雪,才让他们想到,他们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我想到,那时的球网老把飘散的雪聚拢在一起,就像蜘蛛网将灰尘紧紧聚拢在一起一样。

“球网不见了——球门里的球网没了。”我对弗兰妮说。

“这可了不得。”她说。我们很快跑进了树林里。即使天这么黑,弗兰妮和我也能找到那条捷径,就是那些橄榄球运动员常走的那条小路——其他人是从来不走的,就因为这些家伙老走。

是万圣节恶作剧?我不禁这样想。他们偷走那球网干什么?还没等我想完,弗兰妮和我突然一头扎进了一张网里。我们的头顶上是球网,脚下是球网,与我们罩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德瑞中学的新生,名叫法埃尔斯通,他的脸圆得像汽车轮胎,柔软得像奶酪;另一个是镇上一个玩“不给糖就捣蛋”游戏的小男孩,装扮成大猩猩的模样,但他的体型更接近于蜘蛛猴。大猩猩面具戴在他的后脑勺上,所以从后面看他,你看见的是一只猴子,可是当你听到尖叫,转到前面看他的脸的时候,你才发现这是一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男孩。

这是一个丛林陷阱,装扮成大猩猩的这个小男孩拼命地乱抓乱撞。法埃尔斯通竭力想躺下,但网不停地抖动着,他无法稳住身体——他一会儿撞到我,说一声“对不起”,一会儿撞到弗兰妮,说一声“上帝啊,非常对不起”。每次我想站起来,这网就突然从我脚下抽走,或者我头顶上的网一下子又拽着我的头往一边拉去,将我摔倒在地。弗兰妮匍匐在地上,保持身体的平衡。网里面还有一个很大的棕色纸袋,纸袋里装的尽是这个穿猩猩装的小孩子的万圣节物品——玉米糖、黏糊糊的凝固了的爆米花球,还有带着皱巴巴的玻璃糖纸的棒棒糖——不断掉出来,在我们身下散落一地。这个穿猩猩装的孩子不断尖叫着,气都有点喘不过来了,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好像就要噎住气了。弗兰妮一把搂住他,想让他平静下来。“没关系,这只不过是一个肮脏的诡计。”她对他说,“他们很快会放我们走的。”

“巨蜘蛛!”这孩子边叫,边乱打着自己的身体,在弗兰妮的臂膀里不停地抽搐着。

“不,不是,”弗兰妮说,“不是蜘蛛。他们是人。”

我想我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人。我情愿落在了蜘蛛网里。

“一下子抓了四个!”有个声音在说——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我好像在更衣室里听到过,“他妈的一下子抓了四个!”

“一个小个子,三个大个子。”另一个也很耳熟的声音说。是一个垒球手的声音,要么是挡人的后卫的声音——不好分辨。

手电筒一闪一闪地照到了我们身上——就像夜里的一只机器蜘蛛眨巴着眼睛。

“啊,看看里面是谁。”领头的一个家伙说。那是四分卫契帕·达夫的声音。

“一双漂亮的小脚。”哈罗德·斯瓦罗说。

“皮肤也很漂亮。”切斯特·普拉斯基说。

“笑容也很迷人。”莱尼·梅茨说。

“还有全校最好看的屁股。”契帕·达夫说。

“霍华德·塔克心脏病发作了!”我对他们几个人说,“我们得赶紧叫辆救护车!”弗兰妮跪在地上喘口气。

“让他妈的猴子走吧。”契帕·达夫说。网移动了一下。哈罗德·斯瓦罗的细细的黑胳膊把那个穿猩猩服的孩子从网里拽了出来,把他放了。“不给糖就捣蛋!”哈罗德说,那个小猩猩一溜烟地逃进了夜色里。

“是你吗,法埃尔斯通?”达夫问。手电筒照在这个名叫法埃尔斯通的性情温和的男孩身上。这孩子看起来好像要在网里睡着了,两个膝盖紧紧贴在胸前,眼睛紧闭,一只手捂着嘴巴。

“你这个同性恋,法埃尔斯通。”莱尼·梅茨说,“你在干什么?”

“他在吮吸大拇指。”哈罗德·斯瓦罗说。

“放他走。”四分卫说。切斯特·普拉斯基痛苦的脸色在手电光中瞬间绽放了。他把昏昏欲睡的法埃尔斯通从网里拽了出来。在一阵轻微的肉体碰撞肉体的声音之后,我们听到苏醒的法埃尔斯通迅速跑开了。

“看看现在留下的是谁。”达夫说。

“有人心脏病发作了。”弗兰妮说,“我们真的急着要去医务室叫救护车。”

“你现在哪里都不能去。”达夫说。“嘿,小子。”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拿着手电对着我的脸,“你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吧,小子?”

“不知道。”我说。有人隔着网踢了我一脚。

“小子,我想让你做的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待在我们的这张大蜘蛛网里,直到其中一只蜘蛛告诉你你可以走了为止。明白吗?”

“不明白。”我说。有人又踢了我一脚,踢得比刚才更狠了一些。

“学聪明点。”弗兰妮对我说。

“对了,”莱尼·梅茨说,“学聪明点。”

“你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吗,弗兰妮?”契帕·达夫问弗兰妮,但弗兰妮没有理他。“我想让你再带我去一次那个地方。”他说,“就是那个我们可以单独幽会的地方。还记得吗?”

我想爬得离弗兰妮近一点,但有人把网拉得更紧了。

“她要与我在一起!”我喊道,“弗兰妮要与我在一起。”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张网收得越来越紧,一个人跪在我的背上。

“放开他。”弗兰妮说,“我带你去那地方。”

“待在这儿,不要动,弗兰妮。”我说,但她没有听我的。她让莱尼·梅茨把她从网下拉了出来。“记住你说的话,弗兰妮!”我对着她大声说,“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关于第一次?”

“那句话不一定能当真。”她说,显得有气无力,“那句话不一定算数。”

她一定想逃跑来着,因为我听到了黑暗中扭打的声音。只听莱尼·梅茨大叫:“够了!婊子养的,你这婊子!”又是一阵打击的声音——肉搏的声音——然后我听到弗兰妮说:“好吧,好吧,你这杂种。”

“你为我去找那个地方,莱尼和切斯特会帮你的,弗兰妮,”契帕·达夫说,“好吗?”

“你这浴缸里的蠢货,”弗兰妮说,“你这老鼠不如的杂种。”接着我又听到一阵肉搏扭打的声音。弗兰妮说:“好吧!好吧。”

哈罗德·斯瓦罗的膝盖顶着我的后背压着我。要不是这网缠住了我的手脚,我或许与他有的一拼,但现在我动弹不得。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哈罗德!”契帕·达夫喊道。

“坚持一会儿,哈罗德!”切斯特·普拉斯基说。

“机会马上就能轮到你,哈罗德!”莱尼·梅茨说。大家一阵哄笑。

“我不想轮到这样的机会,”哈罗德·斯瓦罗说,“我不想惹麻烦。”那几个人走远了,偶尔还可以听到弗兰妮的骂声——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

“你会惹麻烦的,哈罗德。”我说,“你知道他们要对她做什么。”

“我不想知道。”哈罗德·斯瓦罗说,“我不要惹麻烦。我到这个学校来上学,就是为了躲开麻烦。”

“呃,你已经惹上麻烦了。”我说,“他们要强奸弗兰妮,哈罗德。”

“他们常干这样的事。”哈罗德·斯瓦罗说,“但我不干。”我还在网下挣扎着,但他很容易就把我压在底下。“我也不喜欢打架。”他说。

“他们把你看作一个疯疯癫癫的黑鬼。”我对他说,“他们就是这样看你的。所以他们和她在一起,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哈罗德。但麻烦是一样的。你惹的麻烦与他们的一样。”

“他们从来不会有麻烦的。”哈罗德说,“没有人告发过他们。”

“弗兰妮会的。”我说。我感到玉米糖压到了我的脸上,压到了潮湿的地面上。这当然又是一个我难以忘怀的万圣节,我觉得自己与以前一样弱小和无用——在每一个万圣节,在德瑞镇,我总是受到比我大得多的孩子的惊吓,他们用糖果袋套住我的头,使劲摇晃,使我满耳充斥着玻璃糖纸的声音,最后糖果袋在我耳边突然啪地一下爆破。每一次都吓得我要死。

“他们长什么模样?”父亲总是问我们。

可哪里看得清他们的模样,他们装扮成幽灵、大猩猩、骷髅,当然,还有更可怕的样子。在万圣节之夜,人人都伪装,你抓不到恶作剧的人。有人把弗兰克绑在最大的宿舍楼的消防梯上,吓得他尿了裤子,但你抓不到他们,你从来抓不到他们。有人把一大盆又冷又湿的意大利面泼在我和弗兰妮身上,大叫:“快看活鳝鱼!赶快逃命!”我们躺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扭动着沾满意大利面的身体,互相打着对方,大声尖叫着——你根本抓不着他们。

“他们要强**姐姐,哈罗德!”我说,“你得帮帮她。”

“我谁也帮不了。”他说。

“有人能帮她。”我说,“我们可以跑去找人。我知道你很能跑的,哈罗德。”

“我是能跑。”他说,“但是谁会帮你对付那些家伙呢?”

我知道霍华德·塔克不可能来帮我了。这时我听到校园和镇上传来了警车乌拉乌拉的警报声,我猜想父亲一定在警车里捣鼓了好一阵子,已经学会用无线电来求救了。不管怎么说,现在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帮助弗兰妮。我哭了起来,哈罗德·斯瓦罗把膝盖的力量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大概安静了一秒钟,那警报似乎在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空当,我们听到了弗兰妮的声音。又是肉搏扭打的声音,我想——但这次的声音有所不同。弗兰妮发出的声音让哈罗德·斯瓦罗想起谁可以帮助她了。

“小琼斯可以对付那些家伙。”哈罗德说,“小琼斯可从来没有败在谁的手下。”

“是啊!”我说,“他是你的朋友,对吗?他喜欢你,不喜欢他们,对吗?”

“他谁也不喜欢。”哈罗德·斯瓦罗带着羡慕的口气说。突然压在我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他开始抓着网,把我从网里拉出来。“快起来。”他说,“小琼斯确实有喜欢的人。”

“喜欢谁?”我问。

“他喜欢别人的姐妹。”哈罗德·斯瓦罗说。这个说法没有让我放下悬着的心。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快站起来!”哈罗德·斯瓦罗说,“小琼斯喜欢别人的姐妹——他跟我说过的,老兄。他说,‘人家的姐妹都是好姑娘’。——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我加快步子努力赶上他——他可是德瑞中学跑得最快的人。鲍勃教练说过,哈罗德·斯瓦罗能飞。

我们朝小路尽头的那个光亮跑去。我们跑过了我们最后听到弗兰妮声音的那个地方——就是那片蕨类植物丛,就是那些后卫在轮流搞弗兰妮的那个地方。我停住脚步,想冲进那片树林,找到弗兰妮,但哈罗德·斯瓦罗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拉向一边。

“你无法对付那些家伙,兄弟。”他说,“我们得找小琼斯去。”

为什么小琼斯会帮我们?我不知道。我想我到死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一边紧赶慢赶努力追上哈罗德·斯瓦罗的脚步,一边想,如果小琼斯真的像他口口声声说的那样喜欢“别人的姐妹”,那么,我们找他帮忙,对弗兰妮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他怎么会喜欢别人的姐妹?”我气喘吁吁地问哈罗德。

“就好比喜欢自己的姐妹。”哈罗德·斯瓦罗说。“老兄!你为什么这么慢?老兄,小琼斯有个亲姐姐,几个花花公子强奸了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你不住宿舍,就会错过很多事情。”我想起弗兰克总是这样说。

“抓住那几个人了吗?”我问哈罗德·斯瓦罗,“抓到强奸小琼斯姐姐的那几个家伙了吗?”

哈罗德·斯瓦罗说道:“是小琼斯抓住了他们!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那他是怎么惩罚他们的?”我问哈罗德·斯瓦罗。哈罗德走在我前面,已经来到了小琼斯的宿舍楼。他飞快地跑上楼梯,我落在他身后整整一段楼梯。

“别问这个!”哈罗德·斯瓦罗站在上面,向我喊道,“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惩罚他们的,老兄。没有人问。”

小琼斯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心里嘀咕。爬过三楼的楼梯,继续往上爬,我的肺都快要炸了,哈罗德·斯瓦罗也不见了踪影。他正在上面等我呢,在顶楼——也就是五楼——的楼梯平台上等我。

我想,小琼斯说不定是住在天上。哈罗德向我解释说,德瑞中学的大多数黑人运动员都住在这个宿舍楼的顶层。“住在这里谁也不会见到我们,知道吗?”哈罗德问我,“就像高高树枝上的那些小鸟,老兄。在这个学校,黑人就被安排在这样的地方。”

五楼这个地方又暗又热。“热气往上走,你不知道?”哈罗德·斯瓦罗说,“欢迎来到丛林地带。”

每个房间的灯都熄灭了,但有音乐声从底下的门缝里传出来。这个宿舍楼的第五层就像城里实施灯火管制的一条小街,到处是夜总会和酒吧。房间里还传出咔咔的脚步声,我听得清清楚楚——黑暗中有人在不停地跳舞。

哈罗德·斯瓦罗在一扇门上砰砰敲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里面传来小琼斯可怕的声音,“你想找死?”

“小琼斯,小琼斯!”哈罗德·斯瓦罗一边喊,一边敲得更用力了。

“你真想找死,是不是?”小琼斯说。我们听到里面一连串的开锁声,好像在打开牢房里的一道道门锁。

“如果有谁的母亲想死,”小琼斯说,“我会乐意帮助他的。”又开了好几道门锁。我和哈罗德·斯瓦罗从门口退了几步。“你们两个谁想先死?”小琼斯说。热浪和萨克斯管的声音从他的房间冲了出来,他的写字台上点着的一支蜡烛照亮着他的后背,写字台铺着美国国旗,看上去就像总统的棺椁。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小琼斯。”哈罗德·斯瓦罗说。

“那是肯定的。”小琼斯说。

“他们抓走了我姐姐,”我对他说,“他们抓走了弗兰妮。他们正在强奸她。”

小琼斯两手夹住我的腋窝,把我高高架起,我们两个面对着面。他架着我的身体轻轻地往墙上靠。我感到我的脚离地已有一两英尺,但我并不挣扎。

“你说的是强奸吗,老兄?”他问。

“是的,强奸,强奸!”哈罗德·斯瓦罗说,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像一只蜜蜂,“他们在强奸他的姐姐,老兄。这是真的。”

“你姐姐?”小琼斯放下了我。我的身体挨着墙壁滑到地板上。

“我姐姐弗兰妮。”我说。这个时候我真担心他又会来一句:“在我眼里,她只不过是另一个白人女孩。”他什么也没说。他突然哭了起来——他的那张大脸被眼泪打湿了,好像勇士的一副盾牌在雨中闪着光亮。

“求你了!”我对他说,“我们得赶紧去。”小琼斯却摇摇头,他的眼泪如注,喷溅到哈罗德·斯瓦罗和我的身上。

“我们来不及了,”小琼斯说,“我们不可能及时赶到那个地方。”

“他们有三个人,”哈罗德·斯瓦罗说,“搞三次需要时间的。”我感到一阵恶心——想起了那个万圣节,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个躺在地上满肚子都是垃圾的万圣节。

“我是认识这三个人的,对不对?”小琼斯说。我看到他在穿衣服了——我刚才都没有注意到他赤身**。他穿上一条很宽大的灰色运动裤,一双大脚套上头部很高的白色篮球鞋,头戴一顶棒球帽,鸭舌朝向后面。显然,他打算穿这身衣服出门。他站在宿舍楼五楼的走廊里,突然大叫起来:“黑人出手,法网不漏!”各个房间的门都打开了。“猎狮去!”小琼斯喊道。住在顶层的这些黑人运动员从各自的房间向外盯着他看。“都振作起来!”小琼斯说。

“猎狮去!”哈罗德·斯瓦罗喊叫着,飞快地跑过走廊,“都振作起来!黑人出手,法网不漏!”

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在德瑞中学,我认识的黑人学生,没有一个不是运动员——当然,如果他们没有用处,我们这个学校是不会收他们的。

“猎狮是什么?”我问小琼斯。

“你姐姐是个好姑娘,”琼斯说,“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每个人的姐姐或妹妹都是好姑娘。”我当然同意他的说法。哈罗德·斯瓦罗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说:“听到了吧,老兄?每个人的姐姐或妹妹都是好姑娘。”

我们飞快地跑下楼梯,竟然安静得出奇,要想想我们这群人的人数可不少。哈罗德·斯瓦罗跑在前面,在每层楼梯平台都要很不耐烦地等我们一会儿。小琼斯的块头如此之大,但没想到他的跑动速度快得惊人。在二楼楼梯的平台上,我们碰到了两个从家里回来的白人学生,他们看见跑下楼梯的这一群黑人运动员,慌忙躲到二楼的走廊上去了。“猎狮去!”黑人运动员边跑边喊,“黑人出手,法网不漏!”

下面几层的房间没有一间打开门,有两间房间赶忙熄了灯。我们到了宿舍楼外面。在万圣节的夜色中,我们向树林跑去,向那林中小路边上的那个地方跑去——那个地方我一辈子都认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个蕨类植物丛——我和弗兰妮两个人第一次一起来这里玩,以后也总来这里玩。

“弗兰妮。”我叫了一声,但没有人应答。我带着小琼斯和哈罗德·斯瓦罗走进了树林,在我们身后,黑人运动员们以扇状的队形走在小路上,然后转身进入了树林。他们摇晃着树木,踢着枯叶,嘴里还哼着小曲。我突然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戴着棒球帽,鸭舌朝后,个个赤着膊,他们中有很多人还戴着街球手面罩。他们穿过树林时弄出的声响,就像巨大的旋转刀片切过田野时发出的呼啸声。我们手里的手电筒闪着亮光,好像一群很大的萤火虫飞到蕨类植物丛中。我们找到了莱尼·梅茨,他的裤子还没有提起来,两个膝盖夹着我姐姐的头。他两腿跪在弗兰妮的胳膊上,跨在她的头上。切斯特·普拉斯基——毫无疑问排在第三的位置——差不多要完事了。

契帕·达夫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当然是第一个上的手。他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四分卫,他并没有持球太久。

“我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弗兰妮对我说——很久以后对我说的,“我已经为他做好了准备,我甚至想象过与他一起做的情形。不知怎的,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是他——我的第一次。但我从没想到,我与他的第一次,他竟然会让别人看。我甚至告诉他,他们不用强迫我,我会让他这样做的。但是他竟然抛下了我,把我丢给了他们——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绝不会想到会是那样。”

在我姐姐看来,为了她在新罕布什尔旅馆干下的房间灯光恶作剧,为了她无意中促使霍华德·塔克离开了我们这个世界,她付出了这个不相称的代价。“哎,为了这小小的乐趣,我被迫付出了这么个代价。”弗兰妮说。

在我看来,莱尼·梅茨和切斯特·普拉斯基好像没有为他们得到的这个“乐趣”付出足够的代价。梅茨一看到小琼斯,就立刻放开了我姐姐的胳膊。他提起裤子就想跑——但他是个跑卫,只习惯于前面有人挡他,而且是在相对开阔的场地。在漆黑的树林里,他几乎看不见哼着小曲的黑人运动员黑乎乎的身体。尽管他使尽力气跑,速度也不慢,他还是撞到了一棵和他的大腿一样粗的树,撞断了锁骨。他很快被包围了,几个黑人运动员把他拖回到蕨类植物丛中的那个“快活地”。小琼斯一声令下,大家一起动手,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扒了下来,把他绑到一根长曲棍球球杆上。然后他们抬着一丝不挂的梅茨,到了男生部主任那里。

我后来才知道,猎狮者总是要交出一部分猎物的。

有一次,他们抓到一个露阴癖,这家伙一直让女生宿舍不堪其扰。他们吊起他的脚踝,倒挂在洗澡人数最多的女生浴室的那个淋浴喷头下面——他的身体用透明的浴帘包裹着。然后他们叫来主任。“黑人出手,法网不漏。”小琼斯说,“我是五楼治安官。”

“哦,小琼斯。这是怎么回事?”主任问。

“女生宿舍一楼的浴室里发现一个**男生,就在你右手边。”小琼斯说,“就在他露阴的那一刻,猎狮者当场抓住了他。”

莱尼·梅茨就这样被拉到男生部主任那里。切斯特·普拉斯基比他先到一步。“猎狮去!”哈罗德·斯瓦罗在树林里尖叫一声。莱尼立刻松开弗兰妮的胳膊,切斯特·普拉斯基也悄没声地从我姐姐身上爬了起来,抬腿就跑。他什么衣服也没穿,光着嫩嫩的脚在树林里慢慢小跑着,倒没有撞到树。每隔二十码左右,他就会被黑人执法者吓得半死——这些黑人运动员慢慢穿行在树林里,摇晃着树木,折断树枝,哼着小曲。这是切斯特·普拉斯基第一次与别人一起**女孩子,他被这夜晚的丛林仪式完全弄昏了头脑——他觉得奇怪,这树林里怎么突然到处是丛林土著!(或许是食人族!他想。)——他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嘴里轻声呜咽着——这与我对早期人类的想象完全一致,还不能直立行走,大多是四肢着地爬着前进。他被拉到男生部主任在宿舍楼的房间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丝不挂,浑身是被树枝刮过的伤痕,四肢着地趴在地上。

自从德瑞中学开始招收女生以来,男生部主任就没有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在那之前,他是学生部主任——一个身材匀称、循规蹈矩的人,手不离烟斗,喜欢打打羽毛球网球什么的。他的妻子是一个衣着时髦的健康女人,长相年轻,活泼得像个拉拉队队员,只有她那令人吃惊的眼袋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他们没有孩子。“这些男生,”主任总是说,“都是我的孩子。”

当“姑娘们”来到学校的时候,他对这些男孩子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他迅速指派他的妻子担任女生部主任,来协助自己的工作。他对自己的男生部主任这一新头衔很是满意,但让他感到绝望的是,自从德瑞中学来了这些姑娘,他的这些男孩子就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新麻烦。

“噢,天哪!”听到有人(他不可能知道是切斯特·普拉斯基)乱敲他的门,他或许说了这句话,“我太讨厌万圣节了。”

“我去开门。”他的妻子说。女生部主任走过去开门。“我知道,我知道,”她兴奋地说,“就是给糖,要不捣蛋!”

她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丝不挂的切斯特·普拉斯基蜷缩在门口。这个挡人的后卫浑身是疖子,散发着男人的性感。

据说,女生部主任的这一叫不要紧,不但吵醒了她和她先生住的这栋宿舍楼下面两层楼里的所有学生,还吵醒了睡在医务室隔壁房间的办公桌上的夜班护士巴特勒太太。“我太讨厌万圣节了。”她或许对自己嘀咕了一声。她走到医务室门口,看到了小琼斯、哈罗德·斯瓦罗和我。小琼斯怀里正抱着弗兰妮。

在蕨类植物丛中,我帮弗兰妮穿上了衣服,小琼斯帮她理好头发。弗兰妮哭个不停。小琼斯对她说:“你想自己走路,还是不想?”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这样问我们。他是问我们想走路还是想坐车。小琼斯的意思当然是,如果弗兰妮不想走路,他就会抱她。弗兰妮正想让人抱呢——于是小琼斯就抱起她走了。

小琼斯抱着弗兰妮经过蕨类植物丛的另一片地方,在这里,莱尼·梅茨被绑到了长曲棍球球杆上,准备进行另一种风格的旅行。弗兰妮一路哭个没完。小琼斯说:“嘿,你是个好姑娘,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弗兰妮还是哭个不停。“嘿,你听好了。”小琼斯说,“你知道吗?有人触碰了你,但你不想让人触碰,这个时候你实际上没有真的被人触碰——你必须相信我的说法。他们那样触碰你的时候,其实触碰的并不是你。你要知道,他们并没有真的触碰到你。你的身体里仍然还是完好的你。没有人触碰过你——真的没有。你的的确确是个好姑娘,你相信我吗?你的身体里还是一个完好的你,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弗兰妮低声说,说完继续哭着。她的一只胳膊垂在小琼斯的身体一边,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掐了我一下,我回掐她一下。

哈罗德·斯瓦罗飞快地穿过树林,悄无声息地走在小路上,给我们带路。他很快找到了医务室,打开了门。“怎么回事?”夜班护士巴特勒太太问。

“我是弗兰妮·贝瑞,”我姐姐说,“我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这是弗兰妮的委婉说法——大家都知道她被强奸了。弗兰妮只承认“被人打了”,人人都明白这样说的意义:这样一来,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法律问题。

“她的意思是,她被人强奸了。”小琼斯对巴特勒太太说。但弗兰妮不停地摇着头。我想,弗兰妮明白小琼斯的好意,明白小琼斯说她身体里的那个她没有被人触碰的意图——就是为了想把她所遭受的这场性虐待转化成一场她打输了的架。她低声对他说着话——他仍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他把她放下来,让她站着,对巴特勒太太说:“好吧,她被人打了一顿。”巴特勒太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她被人打了,被人强奸了。”哈罗德·斯瓦罗说。他怎么也不能静静地站着不动。小琼斯看了他一眼,让他冷静了下来,对他说:“你为什么还不赶紧走,哈罗德?你为什么不去找达夫先生呢?”这话让哈罗德的眼睛一亮,他飞也似的跑掉了。

我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可是想起新罕布什尔旅馆的电话还不能用。我给校园保安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转告我父亲:弗兰妮和我在德瑞中学的医务室,弗兰妮“被人打了一顿”。

“这只不过又是一个万圣节,小子。”弗兰妮拉着我的手说。

“最糟糕的一个。”我对她说。

“迄今为止最糟糕的一个。”弗兰妮说。

巴特勒太太把弗兰妮带走了,让她去洗澡——且不说别的事。小琼斯对我说,如果弗兰妮把自己洗干净,她被人强奸的证据就要丢失了。我跟在巴特勒太太后面,这样对她解释,但巴特勒太太已经与弗兰妮谈过了,弗兰妮不想深究这件事。“我被人打了一顿。”她说。但她会听从巴特勒太太的建议,过些时候再去检查一下,看看她有没有怀孕(检查结果是她没有怀孕),有没有感染性病(不知是谁传给她一点小毛病,不过后来治好了。)

父亲来到医务室的时候,小琼斯已经走了,去帮着其他人将莱尼·梅茨抬到男生部主任那里,哈罗德·斯瓦罗则在校园各处转悠,像老鹰搜寻鸽子一样仔细搜寻着达夫[1]。雪白的医务室病房里只有我和弗兰妮。弗兰妮穿着白色的病人衣服,坐在**。她刚洗完澡,头上包着毛巾,左颧骨敷着冰块,右手无名指包着绷带(手指甲被扯掉了)。“我想回家,”弗兰妮对父亲说,“告诉妈妈我要几件干净衣服。”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亲爱的?”父亲问。他在**坐下,坐在她身边。

“他们打了我一顿。”弗兰妮说。

“你在哪儿?”父亲问我。

“他去找人了,救了我。”弗兰妮说。

“你看到事情经过了吗?”父亲问我。

“他什么也没看见。”弗兰妮说。

我本来想告诉父亲,我看见了第三幕。虽然我们都知道“被人打”意味着什么,我还是按照弗兰妮的说法对父亲说了。

“我想回家。”弗兰妮说。可是,对我来说,新罕布什尔旅馆算不上什么家——只不过是一个巨大而陌生的勉强安身之所。父亲回去给弗兰妮拿衣服了。

可惜的是,小琼斯没有看到莱尼·梅茨被绑在长曲棍球球杆上,像烤肉叉上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一样,被人抬着穿过校园送到主任那里。可惜的是,我父亲没有目睹哈罗德·斯瓦罗寻找达夫时的那个老练样——他像影子一样潜入宿舍楼的每一个房间。哈罗德最后认定契帕·达夫只能躲在女生宿舍。他想,确定达夫躲在哪个女生的房间,是迟早的事。

男生部主任拿来他妻子的骆驼毛大衣——这件大衣就在他的手边,最方便拿——盖住切斯特·普拉斯基的身体,大声叫道:“切斯特,切斯特,我的孩子!怎么回事?与埃克塞特队的比赛只剩下一个星期了!”

“树林里到处是黑鬼。”切斯特·普拉斯基语气悲哀地说,“他们把那里都接管了,快逃命吧。”

女生部主任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又有人在砰砰地敲门了——敲门声传到她的耳朵,她对丈夫喊道:“这回你自己去开那该死的门!”

“是黑鬼,别让他们进来!”切斯特·普拉斯基喊道。他两手紧紧抓着裹在身上的女生部主任的大衣。男生部主任勇敢地打开了门。男生部主任与小琼斯的秘密警察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这个秘密警察是德瑞中学非常隐秘的组织,是一支非常不错的执法队。

“上帝啊,小琼斯!”男生部主任说,“干得有点过分了。”

“谁来了?”女生部主任在浴室里喊道。这时,他们把莱尼·梅茨抬进了主任家的起居室,放在壁炉前面的地板上。断掉的锁骨现在疼得厉害,真要了梅茨的命。他又看到壁炉里的火,以为那是为他准备的。

“我招,我招!”他叫道。

“你当然得招。”小琼斯说。

“我干了!”莱尼·梅茨叫道。

“你当然干了!”小琼斯说。

“我也干了!”切斯特·普拉斯基大声说道。

“谁第一个干的?”小琼斯问。

“是契帕·达夫!”两个后卫齐声喊道,“达夫第一个干的!”

“您听到了吧,”小琼斯对男生部主任说,“您都明白了吧?”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对谁干的?”男生部主任问。

“他们**了弗兰妮·贝瑞。”小琼斯说。这个时候,女生部主任从浴室里出来了,看到这么多黑人运动员在门口晃悠着,她还以为是哪个非洲国家来的黑人合唱队,不禁又尖叫起来,转身跑回浴室,将自己锁了起来。

“我们马上把达夫带来。”小琼斯说。

“不要用蛮力,小琼斯!”男生部主任大声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用蛮力!”

我一直与弗兰妮待在一起。母亲和父亲回到了医务室,拿来了弗兰妮的衣服。鲍勃教练在家看莉莉和艾格——跟以前一样,我想。可是弗兰克去哪里了?

弗兰克到外面执行“任务”去了,父亲神秘兮兮地说。父亲听到弗兰妮“被人打了”,他想到了最坏的一面。他还料到,弗兰妮回家躺倒在她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找索罗。

“我要回家。”她老是这么说。她还说,“我想让索罗与我一起睡。”

“或许现在去还来得及。”父亲说。他在看橄榄球比赛之前把索罗留在了兽医那里。如果今天兽医忙得不可开交,那老放屁的索罗说不定还在哪个笼子里活蹦乱跳的呢。弗兰克就是去执行那个侦察任务去了。

与小琼斯的那个迟到的营救任务一样,弗兰克也来迟了。他砰砰地敲着兽医家的门,把兽医吵醒了。“我太讨厌万圣节了。”兽医可能说了这句话。他的妻子告诉他,贝瑞家的一个男孩来打听索罗的事。“噢噢。对不起,孩子,”兽医对弗兰克说,“你家的狗今天下午就死了。”

“我想见索罗。”弗兰克说。

“噢噢。”兽医说,“狗已经死了,孩子。”

“您已经把它埋了?”弗兰克问。

“这太感人了。”兽医的妻子对她的丈夫说,“就让那孩子自己去埋那条狗吧,如果他愿意的话。”

“噢噢。”兽医说,领着弗兰克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狗舍。弗兰克看到三只死狗堆在一起,旁边是堆在一起的三只死猫。“周末我们不埋动物的。”兽医解释说,“哪一个是索罗?”

弗兰克一眼就认出了浑身恶臭的索罗。索罗的身体已开始变硬,但弗兰克还是设法将这条死去的拉布拉多黑犬装进一个大垃圾袋。兽医和他的妻子不可能知道,弗兰克是不会将索罗埋掉的。

“太晚了。”弗兰克低声对父亲说。这个时候,父亲、母亲、弗兰妮和我都回到了家——新罕布什尔旅馆。

“上帝啊,我都可以自己走路!你们看。”弗兰妮说。我们都走在她的近旁,好随时扶住她。“索罗,过来!”她喊道,“来吧,孩子!”

母亲哭了,弗兰妮抓住了她的胳膊。“我没事,妈妈。”她说,“真的没事。我想没有人碰了我身体里的那个我。”父亲也哭了,弗兰妮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似乎哭了一整夜,哭得太伤心了。

弗兰克把我拉到一边。

“你要干什么?”我问。

“过来看。”他说。

是索罗,装在垃圾袋里,躺在弗兰克的床底下。

“上帝啊,弗兰克!”我说。

“我要做好它,为了弗兰妮。”他说,“能赶上圣诞节!”

“圣诞节,弗兰克?”我说,“做好它?”

“我要在索罗的身体里塞上东西,把它做成一个标本!”弗兰克说。在德瑞中学,弗兰克最喜欢的课程就是生物学,一门古怪的课程,教课的老师叫福伊特,是一个业余的标本剥制师。在福伊特的帮助下,弗兰克已经填充了一只松鼠和一只非常奇怪的橙色小鸟。

“天哪,弗兰克。”我说,“我不知道弗兰妮会不会喜欢。”

“除了活的,这就是最好的东西了。”弗兰克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们突然听到弗兰妮大叫一声——一定是父亲把索罗的事告诉了她。一边是悲痛不已的弗兰妮,另一边是吵吵着要出去找契帕·达夫算账的艾奥瓦鲍勃。大家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把他劝了回来。弗兰妮又想洗澡了,我躺在**听着水哗哗地放到了浴缸里。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口,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带的吗。

“谢谢。”她轻声说,“你出去为我找来昨天,找来快要过去的今天吧,我想让它们回来。”

“就这些吗?”我问,“就要昨天和今天?”

“就这些。”她说,“谢谢你。”

“我想办法去找,弗兰妮。”我对她说。

“我知道你会去找的。”她说。我听到她的身体慢慢沉到浴缸里面的声音。“我没事。”她轻声说,“没有谁能得到我身体里那个我。”

“我爱你。”我轻声说。

她没有回应我。我回到了**。

我听到我房间天花板上鲍勃教练的动静——他在上面又是俯卧撑,又是仰卧起坐的,接着又是单臂屈伸(我听到了杠铃发出有节奏的当啷声,还有老人怒气冲冲的呼吸声)。我真希望我父母能同意他去找达夫算账,达夫可不是这个艾奥瓦老前锋的对手。

不幸的是,小琼斯和黑人护法队远远不是达夫的对手。达夫径直来到了女生宿舍,来到迷恋他的一个拉拉队员的房间里,这个女孩名叫梅琳达·米切尔,别人也叫她明迪,她发疯似的迷上了达夫。达夫告诉她,他刚才与弗兰妮·贝瑞“鬼混”去了,可弗兰妮又与莱尼·梅茨和切斯特·普拉斯基鬼混了,他就倒了胃口。

“现在弗兰妮弄了一帮黑鬼到处找我。”达夫告诉明迪,“她和黑鬼成了朋友,尤其与小琼斯好得不得了,就是那个装老好人,老在主任跟前告状的家伙。”这几年一直对弗兰妮心存嫉妒的明迪·米切尔让达夫钻进了她的被窝。哈罗德·斯瓦罗来到明迪的房门前,轻声叫着:“达夫,达夫——你看见达夫了吗?黑人护法队在找他。”明迪说她是从不让任何男孩进她的房间的,她也不能让哈罗德进来。

所以他们没有找到达夫。第二天一早,达夫、切斯特·普拉斯基、莱尼·梅茨这三个人一起被德瑞中学开除了。他们的父母听到这件事,为这几个孩子没有受到任何犯罪指控而心存感激,很有气度地接受了学校的这个开除决定。不少教师,以及大部分的学校董事,因为不能把这一事件拖延到埃克塞特队来校比赛之后再来处理而感到不快,可他们还是说,失去艾奥瓦鲍勃的这三个后卫虽然让人感到尴尬,但比起失去艾奥瓦鲍勃本人,还是值得的,因为,要是这三个后卫还在球队,老人是断然不肯带德瑞校队与埃克塞特队比赛的。

这个事件后来谁也不提了,德瑞中学向来有最好的沉默传统。说起来真的不可思议,像德瑞中学这样淳朴的学校,在处理丑闻方面竟然学到了那些比它世故老道的学校惯用的不事声张的手段——而那些学校可是花了代价买到教训的。

因为“殴打”弗兰妮·贝瑞——大家认为,这只不过比德瑞中学万圣节常见的乱象稍微过头了一点罢了——切斯特·普拉斯基、莱尼·梅茨和契帕·达夫被学校开除了。在我看来,达夫是逃脱了他应有的惩罚。弗兰妮和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也许弗兰妮早就预料到了。我们也还没有见到小琼斯的最后一面。在他待在德瑞中学期间,他成了弗兰妮的朋友——如果不是她的保镖的话。弗兰妮在哪儿,小琼斯就在哪儿。我清楚地知道,正是小琼斯,让弗兰妮产生了她自己确实是个好姑娘的想法——他总是这样对她说。我们离开德瑞中学的时候,没有见到小琼斯的最后一面——他又一次迟到了,就像那次他去营救弗兰妮的时候一样。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风格。你要知道,小琼斯后来去了宾州州立大学打橄榄球,是布朗斯队的职业橄榄球员——一直打到有人毁坏了他的膝盖为止。之后,他上了法学院,在纽约的一个机构里工作——那个机构,根据他的建议,会取名为“黑人护法队”。还是莉莉说得对——有一天她这样对我们说——一切都只不过是童话而已。

切斯特·普拉斯基这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着他痛苦的种族主义噩梦,而所有的噩梦都终结在一辆小汽车里。警察说,他的双手本应放在方向盘上,却在**别人。那个女人也死了,莱尼·梅茨说他认识那个女人。他在锁骨好了以后,马上回去打橄榄球了。他在弗吉尼亚的一个大学打过橄榄球,他把这个女人介绍给了切斯特·普拉斯基,结果这个女人与切斯特一起过圣诞假期,死在了他手里。梅茨从来没有被职业橄榄球队录用——因为他的动作明显不够敏捷——却被美国军队征召入伍,美国军队并不在乎他的行动有多慢。最后他死在越南,为国捐躯了——这是军方的说法。其实,他并没有死在敌人之手,也没有踩到地雷。莱尼·梅茨死于另一种战斗:他骗了一个妓女,那个妓女毒死了他。

对我来说,哈罗德·斯瓦罗太疯狂,跑起来太快了,我根本跟不上他。天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哈罗德,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祝你好运!

或许那是一个万圣节的缘故,我所记得的艾奥瓦鲍勃的胜利季总是充斥着万圣节的气氛,总让我想起幽灵、巫师、魔鬼和各种有魔法的生物。我也不会忘记:那是我们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第一个晚上,但我们都没有睡好。到了一个新地方,晚上总是不容易睡好——你得适应不同的床发出的各种声响。莉莉醒来的时候总是干咳不止,好像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似的——看到她那么小的个头,我们总是不免吃惊。她这次醒来的时候,咳嗽的方式与以前不一样了,好像她对自己糟糕的身体也很恼火,就像母亲感到很恼火一样。艾格睡得很死,除非有人叫醒他,否则他一般是不会醒来的。一旦醒来,他就清醒异常,好像已经醒了好几个小时似的。万圣节后的第二天早上,艾格是自己醒来的——醒来的时候非常安静。住在以前的家里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弗兰克在他的房间里**,他那样做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听到他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我知道索罗藏在他床底下的垃圾袋里吧。

万圣节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看着清晨淡淡的亮光落到了艾略特公园。地上已经起霜了。不知是谁昨天把碾碎的南瓜打到了旅馆的玻璃窗上,这糊状的南瓜冻在了玻璃上。透过这南瓜糊,我看到弗兰克肩上挎着垃圾袋,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向生物实验室走去。父亲透过这同一扇窗户,也看到了他。

“弗兰克要把垃圾袋带到哪里去?”父亲问。

“他说不定找不到垃圾桶了。”我说,这个解释可以让弗兰克顺利逃脱,“我的意思是,我们这里没有电话可用,之前又没有电。说不定附近也没有垃圾桶吧。”

“有的。”父亲说,“垃圾桶就在送货车的入口。”父亲盯着弗兰克的背影,摇了摇头,“这傻瓜一定会一直走到垃圾场去吧。天哪,这孩子真古怪[2]。”

我心里突然一颤——我知道父亲并不知道弗兰克真是个同性恋。

艾格终于从浴室出来了。父亲走过去想使用浴室,但弗兰妮把他堵在了门口。她还想洗个澡,正在浴缸里放水呢。母亲对父亲说:“你不要对她说一个不字。她想洗多少次澡,就让她洗多少次。”他们吵了起来,走开了——他们很少吵的。“我对你说过,我们还需要一个浴室。”母亲说。

我听着弗兰妮往浴缸里放水的声音。“我爱你。”我在锁着的门前低声说。但是,水声哗哗——只有这水能为她疗伤——弗兰妮不可能听到我的低语。

[1] 达夫的名字Dove,意为“鸽子”。

[2] 原文queer,可以表示古怪,也可以表示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