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我们进行了两次消防演习,想消耗掉我们过剩的精力,但我们越玩精力越旺,越玩越想玩。天黑下来了,可是旅馆里停电了,于是我们手拿蜡烛,在空****的房间穿来穿去,玩起躲猫猫游戏。
我躲进了二楼朗达·雷的日间休息室。我吹灭了蜡烛,凭我的嗅觉找到了她放睡衣的那个抽屉。我听到弗兰克在三楼发出了尖叫,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一个盆栽植物。只有弗兰妮在放声大笑,她的笑声在楼梯间里回**。
“你们现在尽情玩吧!”父亲在房间里大声喊道,“以后住了客人,你们可不能随意乱跑了。”
莉莉在朗达·雷的房间里找到了我,并帮我把朗达的衣服放回抽屉里。我们离开朗达房间的时候,父亲发现了我们,把莉莉带回到我们的房间,把她安顿在**。他很不高兴,因为他想给电力公司打电话,问为什么停电,却发现家里的电话还没接通。母亲主动带艾格出去散步,在火车站给电力公司打了电话。
我去找弗兰妮,但她悄悄返回旅馆大堂,谁也没有发现她。她把所有房间的对讲系统调到了“广播”模式,开始向每个房间广播一条消息。
“请大家注意听!”弗兰妮大声说,“请大家注意听!所有人都起床,做性别检查!”
“什么是性别检查?”我一边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一边跑下楼梯来到大堂。
幸运的是,弗兰克没听清楚这个广播。他正躲在四楼堆放材料的壁橱里,那里面没有安装对讲系统。他听到了弗兰妮的声音,但他并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他以为父亲又要带他们进行消防演习了,慌忙从壁橱里跳出来,一下踩进了一个桶里,身子往前一倾,趴了下去,头撞到了地板上,一只手碰到了一只死老鼠。
我们听到了弗兰克的尖叫声。马克斯·尤里克在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了,大吼一声——那声音很绝望,好像他落到了海里,正在下沉。
“别尖叫了,你这尖叫连上帝都怕!要不然,我要吊起你的小指头,挂在逃生梯上!”
这一下,让弗兰克心情大为不好。他说我们的游戏“幼稚可笑”,不玩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和弗兰妮来到三楼角落的那个房间,透过大窗户眺望着艾略特公园。这是鲍勃教练的房间,不过他现在不在,去参加体育系的一个庆祝宴会了。他们开始庆祝这个胜利季了——还有最后一场要比呢。
艾略特公园现在空无一人——其实任何时候都是如此——那些废弃的运动设施就像枯树一样立在昏暗的街灯下。改造旅馆所用的最后一些建筑设施——就是几台柴油机和工人的窝棚——还在那里,但新罕布什尔旅馆的改造现在已经完工,就剩下周围的景观美化了,接下来的几天唯一还要使用的机器就是反铲挖土机了,现在正蹲在前面的石板路附近,活像一只饥饿的恐龙。还有好几棵死榆树的树桩需要挖出来,在新的停车场周围有好些坑洞需要填埋。柔和的亮光从我们家住的几个房间里透出来,我们知道父亲正借着烛光,把莉莉安顿在**。弗兰克呢,不用说,一定站在自己房间的镜子前,美滋滋地欣赏自己身上的那一套乐队制服。
我和弗兰妮看到巡逻车开进了艾略特公园——就像一条鲨鱼慢悠悠地游弋在被遗弃的水域,在寻觅一顿不可能得到的大餐。我们猜想,可能是老巡警霍华德·塔克看到母亲带着艾格从火车站往回走,便将他俩“逮捕押送”过来了。我们猜想,看到新罕布什尔旅馆里的烛光,老巡警说不定以为旅馆在闹鬼吧——老汤普森女子中学学生的鬼魂还久久不散。最后,霍华德把巡逻车停在最显眼的一堆建筑垃圾后面,关掉了引擎和车灯。
我们看到黑漆漆的警车里,只有霍华德的雪茄头闪着亮光,就像一只动物的眼睛闪着红光。
我们看见母亲带着艾格悄没声地穿过了操场。他俩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从昏暗的光线中冒出来,好像他俩活在世上的这一辈子,就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才被那么暗淡的灯光照亮——此情此景令我心头一阵刺痛,我感到身边的弗兰妮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吧。”弗兰妮建议道,“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
“可是没有电啊。”我说。
“现在是没电,笨蛋,”她说,“但是我们现在把所有灯的开关都打开,等电来了,整个旅馆就灯火通明了。”
这想法听起来很不错,所以我帮着她打开了所有的灯的开关——连马克斯·尤里克房间外面的走廊灯都打开了——还打开了户外的泛光灯。这盏泛光灯将来会照亮餐厅外边的门廊,而现在只能照亮那台反铲挖土机,只能照亮垂挂在一棵小树树梢上的一顶黄色的钢制安全帽——挖土机挖得只剩下这棵小树了。那个工人,就是这顶安全帽的主人,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顶被人遗弃的安全帽让我想起了斯特拉瑟斯,斯特拉瑟斯与这顶帽子一样结实而迟钝;我知道弗兰妮有些时候没有见他了。我知道没有哪个男朋友能讨她的欢心,她似乎为此闷闷不乐。弗兰妮告诉过我,她还是一个处女,倒不是因为她一心想做处女,而是因为德瑞中学没有一个男孩——用她的话说——“值得她失身”。
“我的意思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贵,”她对我说,“我可不想让哪个傻瓜随随便便来破我的身,我也不想让人嘲笑我。这是很要紧的,约翰,尤其是第一次。”
“为什么?”
“就是这样。”弗兰妮说,“第一次,这就是为什么。这第一次永远会在你的心里。”
我有点不相信。我希望不是这样。我想起了朗达·雷:第一次对她意味着什么?我想起了她的那几件睡衣,想起了她那几件散发着说不上什么气味的睡衣——那气味就像她戴着表带的手腕的气味,就像她膝盖后面的长筒袜的气味。
我和弗兰妮把所有的电灯开关都打开了。我们往外一看,霍华德·塔克的那辆巡逻车还是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我们悄悄溜到外面。等到来电的时候,我们要看整个旅馆灯火通明的那一刻。我们爬上挖掘机的驾驶座,静静地等待着。
霍华德·塔克一动不动地坐在警车里,像是要一直坐到退休似的。对了,艾奥瓦鲍勃特别喜欢说这样一句话:霍华德·塔克一直在巡视“死亡之门”。
就在霍华德·塔克打开警车的点火装置的那一刻,整个旅馆的灯全都亮了起来,好像是霍华德打开了这些灯似的:巡逻车的前灯一亮,旅馆的每一盏灯也同时亮了起来。霍华德·塔克的警车往前一滑,随即又停了——好像突然亮起的旅馆灯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了,慌乱中,他的脚也从油门或离合器上滑下来了。可以这么说,老霍华德·塔克发动汽车的那一刻,新罕布什尔旅馆突然灯火通明,他确实有些不习惯,他一定有点受不了。在艾略特公园,他巡逻的那些地方都是不那么敞亮的角落——他偶然会发现有人在那里搂搂抱抱,常有一些十几岁的青涩少男少女突然暴露在他的警车灯下。他还抓到过一些坏蛋在汤普森女子中学搞些小破坏。有一次,他抓到德瑞中学的几个学生偷了学校的几头母牛,把它们拴在曲棍球场的一个球门上。
霍华德·塔克发动警车的那一刻,看到四个楼层所有的灯光突然全部亮起,必定大吃一惊——那场景想必与新罕布什尔旅馆突然遭到轰炸的情景一模一样。马克斯·尤里克的收音机里响起一阵音乐,吓得马克斯惊恐地尖叫起来。在尤里克太太的地下室厨房里,烤炉的定时器也突然响声大作。莉莉突然在睡梦中大叫起来。站在黑漆漆的镜子前面的弗兰克一下子清醒过来。艾格听到了穿过旅馆各个房间的电流的嗡嗡声,感到心慌,赶紧闭上了眼睛。我和弗兰妮坐在挖掘机里,用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好像这突然的亮光之后,就会紧接着来一场大爆炸。老巡警霍华德·塔克感到自己的脚从离合器上滑了下来——就在这一刻,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与这个世界告别了。而在这个世界,旅馆却可以如此轻松地恢复自己的生机。
我和弗兰妮是最早跑到警车边上的人。我们看到老巡警的身体趴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响个不停。父亲、母亲和弗兰克很快从新罕布什尔旅馆跑了出来,好像这警车喇叭拉响了警报,我们又要进行一次消防演习似的。
“天哪,霍华德,你死了!”父亲一边使劲摇晃着老人的身体,一边对他说。
“我们没想到会这样,我们没想到会这样。”弗兰妮说。
父亲捶了一下老霍华德·塔克的胸口,让他平躺在警车的前座上,然后又不断捶打着他的胸部。
“快打电话叫人!”父亲说。可是我们旅馆里的电话机还不能用。父亲看着警车眼花缭乱的电线、开关、耳塞和话筒。“喂?喂!”他拿起一样东西,对着它喊了起来,又推推另一样东西。“他妈的这是怎么用的?”他大声叫着。
“哪位?”不知从警车的哪个孔里传出一个声音。
“快叫一辆救护车到艾略特公园来!”我父亲说。
“是万圣节警报?”那个声音说,“是万圣节恶作剧?喂。喂。”
“耶稣啊,上帝啊,今天是万圣节!”父亲说。“该死的烂机器!”他喊道,一只手砰地一下拍到了警车的仪表盘,另一只手狠狠地捶在霍华德·塔克毫无动静的胸膛上。
“我们可以叫辆救护车!”弗兰妮说,“学校的救护车!”
我和弗兰妮跑着穿过艾略特公园。从新罕布什尔旅馆各个房间里射出的耀眼灯光把公园照得透亮。“天哪。”艾奥瓦鲍勃惊叹一声——我们在公园的松树街入口处与他撞了个满怀,他正在那里抬头望着那明亮的旅馆,好像在嘀咕:怎么不等我来,这个旅馆就宣布开门营业了?在这非自然的光线下,鲍勃教练在我看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但是我心里知道,他的老相与他的年纪相仿——一个爷爷,一个再打一场比赛就要退休的老教练是怎样的老法,他就是怎样的老法。
“霍华德·塔克心脏病发作了!”我对他说。说完,我与弗兰妮继续往德瑞中学的方向跑去。德瑞中学也是很多心脏病发作的假警报的发源地——尤其是在万圣节期间。
[1] 意为“男性**”。鲍勃开玩笑说,把大门上的SEMIN改成SEMEN。
[2] 斯瓦罗的英文原文是Swallow,意为“燕子”。
[3] P. T. Barnum(1810—1891),美国马戏团老板,被称为“马戏团鼻祖”,因展现畸形人表演而名噪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