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的由来是这样的。德瑞中学意识到,为了生存,必须向女孩子敞开大门,这样一来,汤普森女子中学就招不到学生了。突然之间,女校的校舍闲置了,这一块弃之不用的大片房地产就这样被抛到了德瑞镇的市场上——那是一个永远低迷的市场。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女校的这些校舍。
“不如统统烧掉,”母亲建议,“把整个校园改造为一个公园。”这里已经差不多是一个公园了——这里地势稍高,差不多有两英亩吧,就在德瑞小镇荒芜的中心地带。好几幢老旧板房,原先住着好几个大家庭,现在零散地租给了寡妇和鳏夫,租给了贝瑞学校的退休教师。这些房子周围全是毫无生机的榆树,同样的榆树也围着一幢砖结构的四层主楼,现在成了怪物一般的存在。这幢楼以埃塞尔·汤普森的名字命名。汤普森小姐曾是圣公会的一个牧师,一生以男人的面目示人,直到她去世,人们才发现她是个女儿身(在这之前,人们都尊称她为爱德华·汤普森牧师,她是德瑞圣公会教区的教长,曾将逃跑的奴隶藏匿于教区,由此出名)。有一次,汤普森小姐为她的马车换轮子,不幸被轧死在轮子底下,这下彻底暴露了她的真实性别。德瑞镇的一些男士对这个发现不觉得多吃惊,在她声名最为隆盛的时候,他们找她忏悔过。她聚集了大笔的财富,但没有为教区留过一分钱,她把所有的钱都用在办女子中学上了——“一直办到让那个令人憎恶的男校招收女孩子为止。”埃塞尔·汤普森写过这样的话。
如果说德瑞中学令人憎恶,我父亲不会反对。虽然我们这些孩子喜欢在学校的田径场玩耍,但父亲从来不忘提醒我们,德瑞中学算不上一所“真正的”学校。德瑞镇从前就是一个乳制品生产区,德瑞中学的田径场从前是养奶牛的牧场。德瑞中学是在十九世纪初建立的,当时建了新校舍,但是没有把旧牛棚拆掉,学校允许奶牛在校园里自由走动,就像学生一样自由。学校的现代化景观改造,使得运动场的情况大为改善,但是那些牛棚,还有当时建的那些最早的建筑,依然占据着学校脏乱不堪的中心位置。直至今日,牛棚里还象征性地养着几头奶牛,按照鲍勃教练的说法,这就是学校的“饲养计划”:让学生边上学,边打理牧场。这个计划使得学生的学上得松松垮垮,奶牛也被折腾得够呛。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个计划不得不废止了。但是,德瑞中学的一些教员——很多是刚来的年轻教员——认为学校应该回到那个“边学边牧”的模式里去。
我父亲坚决反对让德瑞中学回到以前的那种模式——他称那种模式为“牧场式教育实验”。“等我的孩子长大,上了这个可怜的学校,”我父亲总是对我母亲和鲍勃教练气呼呼地说,“毫无疑问,他们凭着打理好一个花园的本事,就能得到学分。”
“因为能铲屎而获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艾奥瓦鲍勃说。
换句话说,这个学校在寻求一种办学理念。它现在稳居普通预备学校的二流地位;虽然按照学生的学业能力要求重新设置了课程,但是学校的教师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他们没有能力给学生教授这些能力,所以,就顺水推舟说,学生不需要这些能力——毕竟,学生的接受能力也越来越低,他们想学也学不了。报考人数在下降,因此招生标准一降再降,这个学校最后堕落到这个地步:别的学校一脚踢掉的学生,这里照单全收。有一些教师,比如我父亲,相信学生的读写技能——甚至标点符号——是非常重要的,但是面对这样的学生,他们只好绝望地哀叹,这些技能你教了也是白教。“珍珠放在了蠢猪的面前。”父亲愤愤地说,“我们倒不如教他们如何打草,如何挤奶。”
“他们也不会打橄榄球。”鲍勃教练痛苦地说,“他们不会相互挡人。”
“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跑动。”父亲说。
“他们不会撞人打人。”艾奥瓦鲍勃说。
“噢,不,他们会打人。”弗兰克说——他总是受别人欺负。
“他们还闯进温室,将那些植物全毁了。”母亲说。她是从德瑞中学的校报上读到这个事件的——父亲说这份校报文辞不通,毫无文化可言。
“有一个家伙还朝我亮出了那玩意儿。”弗兰妮说。这话引起了父母的忧虑。
“在哪里?”父亲问。
“就在冰球场后面。”弗兰妮说。
“你到冰球场后面干什么?”弗兰克说,仍是一贯的厌恶口气。
“冰球场都变形了。”鲍勃教练说,“自从那个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退休之后,就没有人维护了。”
“他没有退休,他死了。”父亲说。我父亲常常生他父亲的气,因为艾奥瓦鲍勃老了,说话糊涂了。
一九五〇年,弗兰克十岁,弗兰妮九岁,我八岁,莉莉四岁,艾格刚出生——他还什么都不懂,心里自然不会有我们这样的担心:我们有一天都要上这所人人都说不好的德瑞中学。父亲相信,等到弗兰妮长大的时候,德瑞中学可能就招女生了。
“当然不是突然有了进步的办学理念——他们根本不会有,”我父亲说,“他们这样做,纯粹是为了避免关门罢了。”
他说得一点没错。到一九五二年,德瑞中学的教学水平受到了质疑。入学人数在逐年下降,招生标准更是受人诟病。入学人数在持续下降,学费连年上涨,这就赶跑了更多的学生。这样一来,不少教师就得解雇——而其他一些有理念、有路子的教师干脆辞职走人了。
学校橄榄球队在一九五三年赛季的战绩是一胜九负。鲍勃教练觉得学校眼巴巴地想让他赶紧退休,以便将橄榄球队彻底解散了事——养这支球队太费钱,那些曾经支持过橄榄球队(以及其他各个球队和赛事)的校友都觉得没有脸面回来看橄榄球比赛。
“都是该死的球队制服惹的祸。”艾奥瓦鲍勃说。我父亲翻了个白眼,对鲍勃教练的老年胡话尽量表露出宽容的神情。我父亲已经从厄尔身上看到了衰老的可怕。但说句公道话,鲍勃教练对制服的看法也不无道理。
德瑞中学的校服颜色,可能代表了现在已经灭绝了的那种奶牛的肤色,本该是巧克力深棕色加闪亮的银色。可是年复一年,校服里合成面料的成分越来越多,鲜艳的可可色和银色变得日益暗淡无光。
“成了烂泥和乌云的颜色。”我父亲说。
德瑞中学的几个学生,就是与我们这些孩子一起玩的那几个——当他们不向弗兰妮亮出他们那玩意儿的时候就与我们玩——告诉我们,有人给校服的颜色起了好几个名字,这些名字在学生中很流行。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名叫德·米奥——拉尔夫·德·米奥,是艾奥瓦鲍勃手下为数不多的明星球员之一,也是父亲冬季和春季田径队的短跑明星选手——他告诉弗兰克、弗兰妮和我,德瑞中学的校服真正代表了什么颜色。“死人脸上的灰白色。”德·米奥说。我那时十岁,非常怕他;弗兰妮十一岁,与他交往时显得还比较老练;弗兰克十二岁,见谁都怕。
“死人脸上的灰白色。”德·米奥慢慢地为我重复了一遍。“棕色——奶牛那样的棕色,就像粪便。”他说,“就是你说的屎,弗兰克。”
“我知道。”弗兰克说。
“再给我看一次。”弗兰妮对德·米奥说。她指的是他那玩意儿。
因此,大便和死人脸成了这个垂死的德瑞中学校服的标志性颜色。学校董事会的不少成员在这个诅咒下苦苦追寻着学校的发展前途,其他成员又回忆起学校当年的牛棚时代,回忆起建在这个没有悠久历史的新罕布什尔的小镇的德瑞中学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衰落的。最后他们决定,德瑞中学向女生敞开大门。
那样做,至少能增加入学人数。
“橄榄球队这下要完了。”鲍勃教练说。
“到时候女生玩起橄榄球来,都比你们大多数男生玩得好。”父亲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鲍勃教练说。
“拉尔夫·德·米奥玩得不错。”弗兰妮说。
“什么玩得不错?”我问。弗兰妮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下。弗兰克坐在那里闷闷不乐,他的个头比我们其他几个孩子都要大,凶巴巴地坐在弗兰妮旁边,我的对面。
“德·米奥至少跑得快。”父亲说。
“德·米奥至少会撞人。”鲍勃教练说。
“他肯定会。”弗兰克说。弗兰克好几次挨了拉尔夫·德·米奥的打。
每次拉尔夫想打我的时候,都是弗兰妮挺身保护了我。有一天,我们——就弗兰妮和我——看他们在橄榄球场上画线,我们避开了弗兰克(我们经常想办法避开他)。德·米奥走上来,一把将我推到了橄榄球训练用的阻塞器上。他穿着比赛服:大便和死人脸,19号(19也正是他的年纪)。他摘下头盔,一口把护齿吐到煤渣跑道上,咧嘴露着光亮的牙齿,对弗兰妮笑笑。“滚开。”他对我说,但眼睛始终看着弗兰妮,“我要跟你姐姐说几句悄悄话。”
“你用不着推他啊。”弗兰妮对德·米奥说。
“她才十二岁。”我说。
“滚。”德·米奥说。
“你用不着推他啊,”弗兰妮说,“他才十一岁。”
“我得告诉你我有多难过。”德·米奥对弗兰妮说,“等你上学的时候,我就不在这里了。我早就毕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弗兰妮问。
“他们要招收女生了。”德·米奥说。
“我知道。”弗兰妮说,“那又怎样?”
“太遗憾了,就这样。”德·米奥对弗兰妮说,“等你长大了,来这里上学了,我却不在这里了。”
弗兰妮耸了耸肩,完全与母亲耸肩的样子一样——漂亮,有个性。我从煤渣跑道上捡起德·米奥的护齿,把这黏糊糊的、沾满了煤渣的护齿扔给了德·米奥。
“你为什么不把护齿放回嘴里?”我问他。我跑步速度很快的,但我觉得还是跑不过拉尔夫·德·米奥。
“滚开。”他说。他突然拿起护齿向我头部扔来。我蹲下了。护齿从我头上飞了过去。
“你怎么没去比赛?”弗兰妮问他。在灰不拉叽的木质露天看台——那里就算是德瑞中学的“运动场”了——在这后面,就是训练场,我们听到了护肩和头盔碰撞的声音。
“我的大腿根受伤了。”德·米奥告诉弗兰妮,“你想看吗?”
“你那东西掉下来才好。”我说。
“看我能不能抓住你,强尼。”他说,但眼睛依然看着弗兰妮。没其他人叫我“强尼”的。
“你那里受伤了,你抓不住我的。”我说。
但是我错了。他在四十码线的地方就抓住了我,将我按倒在地,把我的脸死死贴在刚画好线的石灰上,屈膝骑在我的后背上。忽然,他从我身上滚了下去,侧身躺在了煤渣跑道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耶稣啊。”他轻轻叫了一声。弗兰妮抓住了他下体弹力护身里的护阴垫,使劲一扭,朝他的私处捅去。那个时候,我们把那个地方叫作私处。
看他躺在地上,弗兰妮带着我赶紧逃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那东西的?”我问弗兰妮,“就是他弹力护身里的那个东西。我说的是那护阴垫。”
“他给我看过一次。”她一脸严肃地说。
我们躺在训练场后面树林深处满是松针的地上。在这里我们听得见鲍勃教练的哨子声和球员们身体相互碰撞的声音,但他们看不见我们。
每次拉尔夫·德·米奥打弗兰克,弗兰妮却从来不管。我问她,拉尔夫打我的时候,她为什么管我?
“你不是弗兰克。”她轻声但严厉地说。她在树林边上的湿草上打湿了裙角,撩起裙摆为我擦去脸上的石灰,我看到了她露出的肚皮。一根松针扎到了她的肚皮上,我帮她把松针拔了下来。
“谢谢你。”她说。她捏着裙角仔细擦着我的脸,要把所有的石灰都擦掉。她把裙子撩得更高了,往裙角上吐了一口唾沫,继续擦。我的脸有点疼。
“为什么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但我们都不太喜欢弗兰克?”我问她。
“我们就是相互喜欢。”她说,“我们永远会相互喜欢下去的。弗兰克是个怪胎。”
“但他是我们的哥哥啊。”
“是吗?你还是我弟弟呢。”她说,“这不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我问。
“就是喜欢。”她说。我们在树林里扭打了一会儿。有一样东西掉到她的一只眼睛里去了;我帮她取了出来。她浑身是汗,闻起来好像是干净的泥土味。她的胸部已经高起,但两只**似乎隔得很开,不过她的身体还是非常强壮的。她一般情况下都打得过我,即使我完全骑到了她的身上,她仍然可以腾出手来胳肢我,弄得我直想撒尿;如果让她骑在我身上,那我是绝对不能动弹一下的。
“总有一天我能打过你。”我对她说。
“那又怎样?”她说,“到那时,你就不想打了。”
一个长得胖嘟嘟的橄榄球队员,名叫波因德克斯特,跑到树林里来大便。看见他过来,我们赶紧躲到一处蕨类植物丛中——这里我们是很熟悉的,好几年都在这里玩。橄榄球队员这几年一直在训练场后面的这片树林里大便,好像胖一点的队员尤其喜欢这个地方。从这里跑回体育馆,路可不少。如果他们不清空肠子就去训练,鲍勃教练就要训他们。我们在想,那些胖子不可能完全清空肠子吧——也说不清为什么。
“是波因德克斯特。”我低声说。
“除了他还有谁!”弗兰妮说。
波因德克斯特笨手笨脚的,总是扒不下护臀。有一次,他不得不把钉鞋都脱下,然后把下半身运动服全脱掉,就这样脚穿袜子蹲在地上。这一次,他好不容易扒下护臀和裤子,可是两条膝盖又不能分得很开,摇摇晃晃地蹲在那里,双手扶着头盔(头盔就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身体的平衡,结果拉得球鞋里到处都是,只好先擦了屁股,又擦鞋。弗兰妮和我担心他会顺手抓起蕨类植物擦屁股,只见他气喘吁吁,手忙脚乱,拿起刚才路上扯来的一把枫叶胡乱解决了。鲍勃教练的哨子声急促响起——我们听到了,波因德克斯特也听到了。
他起身往练习场跑去,弗兰妮和我在后面鼓起了掌。他停下来听,我们就停止鼓掌;可怜的胖男孩站在树林里,呆呆地想着他怎么会听到掌声。他赶紧跑回球场去。他是个很烂的球员,少不了挨他们的骂,受他们的气。
弗兰妮和我偷偷溜到了橄榄球队员回体育馆总要经过的那条小路。这条路很窄,被橄榄球员的钉鞋踩得坑坑洼洼。我们有点担心德·米奥或许会突然出现。因此弗兰妮脱下裤子蹲在路上的时候,我走到训练场边上为她望风;然后我们换过来,我脱下裤子蹲在路上,弗兰妮为我望风。我们用薄薄的一层树叶将那几堆乱糟糟的东西盖起来。然后我们就退到我们常去的蕨类植物丛中,等橄榄球队员训练结束。莉莉早就在那里了。
“回家去。”弗兰妮对她说。莉莉刚七岁。大多数时候,她对我和弗兰妮来说太小了,无法一起玩儿,但我们在家里待她还是很好的。她没有朋友,似乎很迷恋弗兰克,因为弗兰克喜欢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她。
“我不想回家。”莉莉说。
“最好还是回家去。”弗兰妮说。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莉莉问我。
“德·米奥在他脸上擦了毒粉,”弗兰妮说,“他在四处寻人,想给更多的人擦毒粉。”
“要是我回家去,他会看到我的。”莉莉十分严肃地说。
“如果你马上走,他就不会。”我说。
“我们会为你望风的。”弗兰妮说。她从蕨类植物丛中站起身来。“一个人都没有。”她低声说。莉莉跑回家了。
“我脸上真的很红吗?”
弗兰妮一把将我的脸扳到她跟前,在我脸颊上舔一下,在我额头上舔一下,在我鼻子上舔一下,再在我嘴唇上舔一下。“我舔不到什么东西了。”她说,“我全都舔完了。”
我们一起躺在蕨类植物里,虽然算不上无聊,但要等他们训练结束,着实也等了不少时间。有几个球员往小路那边走去。第三个家伙踏进了那个陷阱。一个从波士顿来的跑卫,这是他在德瑞中学的第五年了,就是为了撑年纪,以便上了大学进橄榄球队打球。他的那只脚向前滑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他看了看自己的钉鞋,脸上的表情无比恐怖。
“波因德克斯特!”他尖叫一声。波因德克斯特一向跑得慢,总落在这些前去冲澡的球员的后面。
“波因德克斯特!”波士顿来的跑卫尖叫着,“你这狗屎一样的白痴,波因德克斯特!”
“我干什么了?”波因德克斯特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总是那么胖——“基因里就胖。”弗兰妮后来知道了基因这个词,嘴上总是这么说。
“你非得在半路上干这事,你这浑蛋?”跑卫责问波因德克斯特。
“不是我干的!”波因德克斯特说。
“把我的鞋子擦干净,你这狗屎一样的白痴。”跑卫说。在德瑞这样的学校,巡边员一般由年纪小个头大的男孩担任,但这些孩子身体胖,体质弱。因为年纪小,只好常常为那么几个优秀运动员做这做那——鲍勃教练总让优秀运动员来做持球手。
几个粗野壮实的后卫立刻围住了波因德克斯特。
“学校里还没有女孩子,波因德克斯特,”波士顿来的跑卫说,“所以,只能让你来擦掉鞋上的屎。”
波因德克斯特只好照办——他至少熟悉这个活儿。
弗兰妮和我往家里走。我们经过了德瑞中学那几个摇摇欲坠的牛棚,看到了养在里边做样子的几头奶牛,接着又经过鲍勃教练住的房子的后门,只见门廊上倒立着从那辆一九三七年产印度摩托车上卸下来的那块锈迹斑斑的挡泥板——你可以在上面刮去鞋上的泥。这是厄尔留下来的唯一的户外遗物了。
“到了我们该上德瑞中学的时候,”我对弗兰妮说,“但愿我们能住在别的地方。”
“我是绝不会给别人的鞋子擦屎的,”弗兰妮说,“没门儿。”
鲍勃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在餐桌上,他不停地哀怨他的这个烂透了的橄榄球队。“这是我的最后一年了,我发誓。”老人说——这样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波因德克斯特这小子今天训练了一半竟然去小路上拉屎。”
“我看见弗兰妮和约翰把衣服脱掉了。”莉莉说。
“别胡说。”弗兰妮说。
“就在小路上。”莉莉说。
“在那里干什么?”母亲问。
“就干鲍勃爷爷说的那件事。”莉莉说。
弗兰克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厌恶;父亲立刻把我和弗兰妮赶回我们的房间。到了楼上,弗兰妮悄声对我说:“你看到了?只有你我是一伙的。莉莉不是。弗兰克不是。”
“艾格也不是。”我加了一句。
“艾格不算,笨蛋。”弗兰妮说,“艾格还没有长成人。”艾格只有三岁。
“他们两个在盯我们的梢呢。”弗兰妮说,“弗兰克和莉莉。”
“别忘了还有德·米奥。”我说。
“他啊,我想忘就忘,容易得很。”弗兰妮说,“等我长大了,屁股后面会跟一大堆德·米奥。”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惊,不再吭声了。
“别担心。”弗兰妮在我耳边悄声说。我没说什么。她蹑手蹑脚地走过走廊,溜进我的房间,爬到我的**。我们开着房门,这样能听到他们楼下的说话声。
“这学校,不适合我的孩子。”父亲说,“我早就这样想了。”
“好吧,”母亲说,“你一天到晚这么说,孩子们都相信了。到时候他们就不敢去那里上学了。”
“到时候,”父亲说,“我们要把他们送到外地,上好点的学校去。”
“我不在乎学校好不好。”弗兰克说——这一点上我和弗兰妮与他有同感。我们虽然讨厌德瑞中学,但一听到要把我们送到外地上学,我们更加不安了。
“外地哪儿?”弗兰克问。
“谁要去外地?”莉莉问。
“嘘。”母亲说,“没有人会去外地上学。我们家没有钱。在德瑞中学当老师,不说有别的什么好处,至少我们的孩子可以免费在这里上学。”
“可是这个学校不怎么样。”父亲说。
“比一般的学校还是好。”母亲说。
“听着,”父亲说,“我们马上要赚钱了。”
这个倒是新鲜事。弗兰妮和我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弗兰克对这个事一定感到紧张了。“我可以走了吗?”他问。
“当然可以,亲爱的。”母亲说。“我们靠什么赚钱?”母亲问父亲。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吧。”鲍勃教练说,“我都想着要退休了。”
“听着。”父亲说。我们仔细听着。“德瑞中学可能真的一无是处,但它会扩大,它马上要招收女生了,知道吗?即使不扩大,它也不会萎缩下去。这个学校在这里办了这么多年,它不会萎缩。它一心一意要生存下去,它会生存下去的。它不会变成一所好学校,但它会有很多的发展和变化,到时候我们会认不出这个学校的。它会不断变化——这一点你尽可以相信。”
“那又怎么样?”鲍勃问。
“所以这里还是有一所学校的。”父亲说,“这所私立学校将继续在这里办学,在这个破烂的小镇办学,”他说,“但汤普森女子中学是办不下去的,因为现在德瑞镇的女孩都会跑到德瑞中学去上。”
“这谁都知道。”母亲说。
“我可以走了吗?”莉莉问。
“可以,可以。”父亲说。“听着,”他对母亲和鲍勃说,“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弗兰妮和我当然什么也不明白。我们看见弗兰克鬼鬼祟祟地走过楼上的走廊。“汤普森女子中学的这幢老楼会变成什么呢?”父亲问。母亲说要烧了它。鲍勃教练建议改成一座监狱。
“这里够大,建监狱合适。”鲍勃说。有人在镇议会上提出了这个建议。
“这里的人不想要监狱。”父亲说,“不想在镇中心建监狱。”
“不过这看上去已经像监狱了。”母亲说。
“只要加点铁窗就行了。”艾奥瓦鲍勃说。
“听着。”父亲说,听口气有点不耐烦了。弗兰妮和我一下子僵住了,弗兰克在我房间外晃来晃去——莉莉在外边附近的地方吹起了口哨。“听我说,听我说,”父亲说,“这个镇现在很需要一家旅馆。”
楼下餐桌上这时谁也不说话了。躺在**的弗兰妮和我都想到了,毁掉老厄尔的,正是一家“旅馆”。我们脑子里的旅馆,就是一个巨大的废墟,散发着鱼腥味,有人拿着枪看守着。
“为什么需要旅馆?”母亲说话了,“你不是老说这是一个破烂的小镇——谁会想来这里?”
“或许他们是不想来这里,”父亲说,“但不得不来。我说的是德瑞中学的那些学生家长。他们是要来看孩子的,对吗?你知道吗?这些家长会越来越有钱,因为学费在不断上涨,也不会再有奖学金这回事了——只有有钱人家的小孩才能来这里读书。家长来学校看孩子,但不能住在镇里,只能去海滩,那里有各色各样的酒店,有的甚至要开车到更远的地方,到山上找旅馆——就是不能住在镇上,这里一家旅馆都没有。”
这就是我父亲的打算。尽管德瑞中学已经穷得雇不起足够的门卫了,但父亲还是想在德瑞镇上开一家旅馆,觉得德瑞中学能带来客源——他好像并不担心:这个小镇这么乱七八糟的,要是客人不想在镇上的旅馆住下来,怎么办?来新罕布什尔州消夏的游客一般都会去海滩——德瑞镇离海滩只有半小时的车程。这里离山上也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多滑雪者都会去那里,到了夏天,也有各种湖泊可以玩。可是德瑞镇处于山谷地带,在内陆,不在高原。你可以说,德瑞镇离大海很近,因为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大海的湿润;你也可以说,德瑞镇离大海太远,因为你在这里根本享受不到大海的清新。来自大海和高山的清新空气无法穿透笼罩在斯夸姆斯特河上方沉闷的雾霾。德瑞镇就是斯夸姆斯特河谷里的一座小镇——冬天寒冷湿润,夏天闷热潮湿。这不是一个美丽如画的新英格兰小村,而是建在一条污染严重的河上的一个磨坊小镇——这个丑陋不堪的磨坊现在被人遗弃了,就像汤普森女子中学被人遗弃了一样。这个小镇的唯一希望都寄托在德瑞中学上了——但又没有人愿意去那里上学。
“不过,要是在镇上建了旅馆,”父亲说,“会有客人来住的。”
“但汤普森女子中学只能改造成个糟糕透顶的旅馆,”母亲说,“破旧的校舍,你怎么也改变不了。”
“你知道这片地多便宜就可以买到吗?”父亲说。
“你想过要花多少钱才能改造它吗?”母亲说。
“这个想法真让你沮丧!”鲍勃教练说。
弗兰妮压住了我的两只胳膊——这是她通常使用的攻击方式:不让我的胳膊动弹一下,然后用下巴在我肋骨上、腋窝下挠我痒痒,或者咬我脖子(咬得够重,使我只好乖乖躺着不动)。我们的四条腿在被子底下乱倒腾,把被子都踢掉了——谁能抢先夹住对方的两条腿,谁就能得到最初的优势。这时莉莉全身裹着被单,怪兮兮地爬进了我们的房间——她总是有她的怪招。
“很抱歉,我给你们惹麻烦了。”裹在被单下面的莉莉说。
莉莉要偷偷告诉我们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总把自己全身包裹起来,爬着来到我们的房间。“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来。”莉莉说。
“是吃的?”弗兰妮问。我扯下莉莉身上的床单,弗兰妮接过莉莉叼在嘴里的一个纸袋,里面有两根香蕉,两个热乎乎的面包卷,都是从餐桌上拿来的。“没有喝的?”弗兰妮问。
莉莉摇摇头。
“来吧,快上来。”我对莉莉说。莉莉立刻爬上了床,我们三个人挤在了一起。
“我们马上要搬到旅馆去住了。”莉莉说。
“不一定。”弗兰妮说。
楼下的餐桌上,他们似乎在谈论别的什么事情。鲍勃教练又在生我父亲的气了——好像还是为以前同样的事生气:他不满意“生活在未来”——这是鲍勃的原话。他对我父亲总是为未来做计划,而不是扎扎实实地生活在当下的做法很是不满。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母亲说。在鲍勃教练面前,她总是为我父亲辩护。
“你有位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一个家,”艾奥瓦鲍勃对我父亲说,“还有这么大的房子住——继承来的遗产!不用花一分钱就得到了!你有一份工作。即使工资不高,又怎么样!——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了。”
“我不想当老师。”父亲平静地说——这说明他又生气了,“我不想当教练。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将来上这么烂的学校。这个小镇土得掉渣,这个学校在垂死挣扎,全是有钱人家的问题学生。他们的父母出于绝望,把孩子送到这里,是为了让学校治一治他们已经相当老成的混混气质。于是,这个学校和这个小镇不可救药的土气,加上这些学生无法无天的混混气质——怎一个烂字了得!”
“你现在还是多陪陪我们家里的这几个孩子吧,”母亲说,语气非常平静,“少为他们过几年到哪里读书发愁吧。”
“又是未来!”艾奥瓦鲍勃说,“他总是生活在未来!首先是走南闯北——为了能上哈佛。上了哈佛,又是火急火燎的——为了早点毕业。为什么?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但现在又东抱怨西抱怨。他为什么就不能开开心心地工作?”
“开开心心地工作?”我父亲问,“您不是也不开心吗?”
我们在楼上可以想象我们的爷爷鲍勃教练生气的样子。他每次与我父亲争吵,总是以怒气冲冲的方式结束。我父亲的脑子转得比艾奥瓦鲍勃快得多;每当鲍勃感到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但又觉得自己在理,他就不免火冒三丈。弗兰妮、莉莉和我总能想象爷爷长满疤痕的秃头上冒着烟。是的,鲍勃与我父亲一样,也看不上德瑞中学,但鲍勃至少觉得自己在尽心尽力做事,他也希望看到我父亲一门心思做好眼前的事,而不是总盘算着未来(鲍勃的原话)。毕竟,鲍勃有一次激动之下忘乎所以地咬过一个跑卫,但他没有见过我父亲对什么事情如此投入过。
我父亲虽然也喜欢运动,喜欢锻炼身体,但他从来没有对哪个运动项目表现出很大的热情——鲍勃爷爷或许对此感到苦恼吧。艾奥瓦鲍勃很爱我的母亲,我父亲在外面打仗,在外面读书,在外面与厄尔一起卖艺赚钱的那些年里,他深知我母亲的艰辛,鲍勃教练或许认为我父亲不怎么顾家——我知道,在最后那些年里,鲍勃还觉得我父亲没有照顾好厄尔。
“对不起打断一下。”我们听到楼下弗兰克在说话。弗兰妮的两只手紧紧地搂住我的腰,我挣扎了一下身体,迫使她抬起下巴,不让她的下巴压着我的肩膀,可是莉莉还是稳稳地坐在我的头上。
“什么事,亲爱的?”只听母亲说。
“怎么了,弗兰克?”这时,楼下的椅子嘎吱一声响,我们知道父亲站起身,伸手去抓弗兰克。父亲总喜欢与弗兰克扭打一下,或想鼓动弗兰克玩一下,好让弗兰克放松下来,但弗兰克不喜欢那样。我和弗兰妮最喜欢父亲满屋子乱跑,与我们一起打闹,但弗兰克一点也不喜欢。
“对不起打断一下。”弗兰克又说了一遍。
“你说吧,你说吧。”父亲说。
“弗兰妮不在自己房间。她跑到约翰的**去了。”弗兰克说,“莉莉与他们在一起,她给他们带去了吃的。”
我感觉到弗兰妮一下子从我身边溜走了,她猛地从我的**跳下,从我的房间跑出去了。我在后面看到她的法兰绒睡衣鼓鼓的,像一张吃了风的帆一样飞舞在楼梯口。莉莉抓起她自己的那块床单,爬进了我的壁橱,躲了起来。贝茨家的老宅非常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但这些地方我母亲不见得都知道。
我还以为弗兰妮跑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呢,可是我听到了她冲下楼去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了她的尖叫。
“弗兰克,你这个怪胎!”弗兰妮尖叫着,“你这放屁精!你只会在小鸟的澡盆里拉屎!”
“弗兰妮!”母亲说。
我跑到楼梯口,紧紧抱住扶手。楼梯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地毯,整个房子里都铺着。我看到弗兰妮冲到餐厅,径直朝弗兰克冲去,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将他的脑袋夹在她的腋下。她的动作够快的——但弗兰克动作迟缓,不擅长运动,尽管个头比弗兰妮大,比我更大,但他的动作协调很差。我很少和他打架,即使是打着玩,也很少。弗兰克打起架来,其实是很少打着玩的,即使他说是打着玩的,他也会伤着你。他个头太大,即使不喜欢运动,但还是很结实。他自有一套攻击办法,就是用胳膊肘猛戳你的耳朵,用膝盖猛击你的鼻子;他打起架来,会用他的手指头直戳你的眼睛,用头直接顶破你的嘴唇。世上就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很不满意,似乎就很想冲撞任何别人的身体。弗兰克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一般都离他远远的,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比我大两岁。
弗兰妮有时就忍不住要招惹他,到头来就是两人互相伤害。我看见她和弗兰克在餐桌底下相互死命地掐在一起。
“叫他们住手,温!”母亲说。父亲想把他们拉出来再拆散他们,却一头撞到了桌子上。鲍勃教练钻到了另一边的桌子底下。
“该死的!”父亲说。
我扒着扶手站在楼梯上看着下面,突然感觉有一样暖乎乎的东西贴在我屁股上。原来是莉莉,她从被单底下探出头来。
“你这耗子不如的浑蛋,弗兰克!”弗兰妮尖叫着。
弗兰克抓住了弗兰妮的头发,猛拽她的头往餐桌腿上撞。接着,弗兰克的手猛抓弗兰妮的**——我胸前当然没有**,但弗兰克一抓弗兰妮的**,我的胸口却猛地感到一阵疼痛。弗兰妮只好放开了弗兰克的头,而弗兰克拽着弗兰妮的头又往桌子腿上连撞两下,一只拳头缠绕起她的头发。这时,鲍勃教练一把抱住了两个人的三条腿,将他俩从桌子底下拉了出来。弗兰妮飞起那条没有被抱住的腿,啪地踢到了鲍勃的鼻子上,但鲍勃并没有倒下。弗兰妮大哭起来。她使劲往后拉伸着自己的头发,狠狠咬住弗兰克的脸颊。弗兰克的一只手还紧紧掐着弗兰妮的一个**,肯定掐得很紧,因为弗兰妮的嘴巴本来是咬着弗兰克的脸颊的,现在张开了,发出了失败的呜咽声。这呜咽声非常可怕,听了让人非常丧气,莉莉赶紧披上床单跑回我的房间去了。父亲将弗兰克掐着弗兰妮**的手掰开,鲍勃教练将弗兰妮的头夹到自己腋下,这样弗兰妮就不能再咬弗兰克的脸颊了。弗兰妮腾出一只手猛抓弗兰克的私处——不管弗兰克穿了弹力护身服,戴了护阴垫,还是什么也没有穿戴,到了关键时刻,弗兰妮总是猛击别人的私处。弗兰克的四肢突然抽搐起来,嘴里发出无比哀伤的声音,我听了不禁一阵寒战。父亲扇了弗兰妮一记耳光,但弗兰妮仍不松手。父亲只好使劲将她的手指掰开。鲍勃教练一把将弗兰克从弗兰妮手里夺了过来,弗兰妮最后飞起一条长腿狠狠踢了弗兰克一脚,父亲只得又扇了弗兰妮一记嘴巴子。这才算消停。
父亲坐在餐厅的地毯上,把弗兰妮的头抱在胸前,抱着她在怀里摇晃,而弗兰妮大哭不止。“弗兰妮,弗兰妮,”他轻柔地对她说,“为什么非要到伤到你的地步你才肯罢手?”
“放松,孩子,轻轻呼吸。”鲍勃教练对弗兰克说。弗兰克侧身躺下,卷曲着的双膝紧贴胸前,脸色灰白,就像德瑞中学校服的颜色。艾奥瓦鲍勃知道如何安慰那些被人抓了蛋蛋而倒地的人。“感觉有点恶心,对吗?”鲍勃教练轻声问道,“放松地呼吸,躺着别动。那感觉很快就会消失的。”
母亲收拾好桌子,扶起倒地的椅子。她克制着自己,不说一句话,但她对家人之间的暴力是无比痛恨的,这种痛恨就写在她那张感受到伤害的痛苦和恐惧的脸上。
“好了,试着深吸一口气。”鲍勃教练对弗兰克说。弗兰克深吸了一口气,咳嗽起来。“好吧,好吧,”艾奥瓦鲍勃说,“先慢慢呼吸,等一会儿再说。”弗兰克痛苦地哼了一声。
父亲检查了弗兰妮的下唇。弗兰妮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发出咔咔咔的哽咽声,好像有气卡在胸口出不来。“我想你需要缝几针,亲爱的。”父亲说,但弗兰妮愤怒地摇摇头。父亲紧紧抱住弗兰妮的头,在她眼睛上方吻了两下。“对不起,弗兰妮,”父亲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需要缝针。”弗兰妮伤心地说,“不要缝针。决不要。”
弗兰妮的下唇有一块很不平整的肉突出来了,父亲不得不合起两只手掌放在弗兰妮的下巴下面,去接她流下来的血。母亲拿来了一块包着冰的毛巾。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好说歹说让莉莉从壁橱里出来了。她想和我待在一起,我表示理解。她很快就睡着了。我躺在**,想着一件事:每次有人提到“旅馆”这两个字,总会发生流血的事,总是突然叫人感到悲伤。父亲和母亲开车把弗兰妮送到德瑞中学的医务室,校医为弗兰妮缝合了嘴唇。没人会责怪父亲——弗兰妮尤其不会。弗兰妮当然会责怪弗兰克,那个时候,我也是经常责怪弗兰克。父亲不会责怪他自己——即使责怪他自己,也不会太长时间。母亲会责怪自己,不知为什么,她会更久一点。
每当我们打架的时候,父亲通常会对我们大喊:“你们知道这让你们的母亲和我有多难过吗?想象一下,我和你妈妈一直打架,你们怎么会受得了?我和你妈妈打过架吗?打过吗?你们喜欢我们打架吗?”
我们当然不喜欢。他们确实不打架——大多数时候不打架。他们只是常为一件事争吵不休:该活在将来,还是该享受当下?在这个问题上,鲍勃教练对我父亲意见很大,而且把这个意见以无比激烈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我们知道,母亲对父亲也有意见,只不过说得没有那么难听。(她知道,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有什么办法?)。
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这样的争论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让莉莉翻过身来,这样我才可以伸开腿平躺下来。我的头并没有埋在枕头里,我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着鲍勃教练在楼下对弗兰克说的话。“放松,孩子,靠在我身上就好了。”鲍勃说,“秘诀就在于呼吸。”弗兰克在对鲍勃哭诉着什么。鲍勃教练说:“孩子啊,女孩子的奶子是抓不得的,难怪人家要来抓你的蛋蛋。你说能抓吗?”
弗兰克继续哭诉着,说他觉得弗兰妮太可怕了,她从来不让他一个人好好待着,她总是怂恿弟弟妹妹来与他作对,他想避开她,可怎么也避不开,如此,等等。“凡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倒霉事,都是因为她在里面捣鬼!你们都不知道!”他说,声音很沙哑,“你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取笑我的。”
我想我是知道的,弗兰克说得没错,弗兰妮老取笑他。他太不讨人喜欢,问题就在这里。弗兰妮对弗兰克很凶,但是弗兰妮本身不是一个凶恶的人;弗兰克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不是真的很凶,但是他就是让人讨厌,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躺在那里,想着想着,把自己都想糊涂了。莉莉打起了呼噜。我听到艾格在大厅那头抽着鼻子。我心想,要是艾格醒来了,吵着要找母亲,鲍勃教练该怎么办?鲍勃正在浴室照顾弗兰克,已经够手忙脚乱的了。
“继续。”鲍勃说,“让我看着你尿。”弗兰克还在不住地抽泣。“对了!”鲍勃大叫一声,好像他刚看到结束区有人失球了。“看到没有?没有血了,孩子——只是尿。你没事了。”
“你们不知道,”弗兰克不停地说,“你们不知道。”
我出去看艾格想要什么。我想,他只有三岁,他想要的,无非是一些无法得到的东西吧。让我惊讶的是,我走进他的房间时,看到他很高兴的样子。他看到我显然也很惊讶。我把所有柔软的布艺玩具动物一一放回他的**——他刚才扔得房间角落到处都是。他开始为我介绍这些都是什么动物:这是磨破的松鼠,他曾趴在它身上呕吐过好几次;这是磨破的大象,只剩一只耳朵了;那是橙色的河马。我每次要走,他都不高兴,于是我把他带到我房间,放在莉莉旁边。然后我把莉莉抱回她自己的房间。我抱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到她的房间,还没等我把她放到她自己的**,她就醒来了,很不高兴。
“你总不让我在你的房间睡觉。”她说。说完转头就睡着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上了床,看到艾格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还说着胡话。他兴奋异常。这时,我听到了楼下鲍勃教练的说话声——开始以为是在对弗兰克说话,但后来我听出来是对我们家的那条老狗索罗说话。弗兰克没有什么响动了,一定是睡着了,或者至少是在悄悄生闷气。
“你身上的气味比厄尔还难闻。”艾奥瓦鲍勃对我们家的狗说。说真的,索罗身上的气味实在可怕。它不光是老放屁,要是你一不留神,它的口臭就能把你熏死。对我来说,这只黑色的老拉布拉多猎犬比厄尔身上的难闻气味更加可怕——虽然我对厄尔身上难闻气味的记忆是很模糊的。“我们该拿你怎么办?”鲍勃低声对索罗说。我们吃饭的时候,索罗很喜欢躺在餐桌下面,我们吃饭不结束,它就放屁放个没完。
鲍勃打开了楼下的窗户。“过来,孩子。”他对索罗喊道。“耶稣啊。”鲍勃轻声说。我听到前门打开了,鲍勃教练大概已经把索罗放出去了。
我躺在**,睡意全无,艾格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等着弗兰妮回来。只要我醒着,弗兰妮回来的时候就能听到,她就会给我看她缝的针。艾格终于睡着了。我把他抱回他自己的房间,把他放到他的那些动物中间。
父亲和母亲开车带弗兰妮回家的时候,索罗还在外面;如果说不是它的叫声吵醒了我,那就是我错过了它的叫声。“嗯,看起来不错。”鲍勃教练说。很显然,他对弗兰妮嘴唇上缝的针感到很满意。“过一阵就好了,不会留下一点伤疤的。”
“五针。”弗兰妮说,声音很含混,好像他们给她换了一根舌头。
“五针!”艾奥瓦鲍勃大叫一声,“这么多!”
“索罗又在这里放屁了。”父亲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累,心情也不大好,好像他们去了医务室之后就一直在不停地说话,说得现在都没有什么力气了。
“噢,这狗真可爱。”弗兰妮说。我听到索罗硬硬的尾巴不停地打在椅子或餐具柜上——啪啪啪。只有弗兰妮会在索罗身旁一连躺上几个小时,根本不受这条狗身上各种恶臭的影响。当然,弗兰妮对气味的感觉总的来说好像不如我们敏感。她从不讨厌为艾格换尿布——那是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还为莉莉换尿布。索罗现在老了,可能在一夜之间会发生什么意外都不好说,弗兰妮从来不觉得狗屎那么令她讨厌;她对气味强烈的东西有一种很强的好奇心。在我们这几个孩子中间,能忍着一直不洗澡忍得最久的,就是她了。
我听到家里三个大人都过去与弗兰妮吻别,互道晚安。我心想:一家人就应该这样的——前一分钟还在打架,下一分钟就相互原谅了。我想她肯定会到我房间里来的——不一会儿她果然来了,给我看了她的嘴唇。缝得很利索的几条黑线在嘴唇上闪着亮光,看上去有点像**;弗兰妮已经长**了,我还没有。弗兰克也长了,但他不喜欢。
“你知道你缝的这几条线看上去像什么吗?”我问她。
“啊,我知道。”她说。
“他伤着你了吗?”我问她。她蹲在我的床边,让我碰了一下她的**。
“是另外一只,笨蛋。”说完,她把身体移开了。
“你真的抓弗兰克抓得不轻。”我说。
“啊,我知道。”她说,“晚安。”她站在我的房门口,又偷偷回看了一眼。“我们马上要搬到旅馆去住了。”她说。接着,我听到她走进了弗兰克的房间。
“想看我缝的线吗?”她轻声问。
“想看。”弗兰克说。
“你觉得这线缝得看上去像什么?”弗兰妮问他。
“挺乱的。”弗兰克说。
“是的,你知道像什么的,对吗?”弗兰妮问。
“是的,我知道。”他说,“就是太乱了。”
“我要为你的蛋蛋说声抱歉,弗兰克。”弗兰妮对他说。
“噢。”他说,“没事了。我也要说声对不起,对你的……”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长这么大,从未说过“奶子”这个词,更没有说过“**”。弗兰妮等着听他下面要说什么。我也等着。“我要对所有这一切,说声对不起。”弗兰克说。
“噢,好吧。”弗兰妮说,“我也是。”
接着,我听到弗兰妮去招惹莉莉了。但莉莉睡得很死,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想看我缝的线吗?”弗兰妮轻声说。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弗兰妮对莉莉说:“做个好梦。小孩子。”
当然,弗兰妮没有必要把缝的线给艾格看。艾格看了,说不定还以为是弗兰妮吃完东西没擦干净嘴巴呢。
“我开车送您回家吧?”我父亲对他父亲说。艾奥瓦鲍勃说,他要走路回家,这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
“你可能认为这是一个破烂小镇,”鲍勃说,“但在这里,至少晚上散步是很安全的。”
我竖着耳朵又听了一会儿。我知道,现在是我父亲与母亲单独在一起。
“我爱你。”我父亲说。
我母亲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我知道,这个时候她也很累了。
“我们去散会儿步吧。”父亲说。
“我不想把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母亲说。我知道这不是理由。弗兰妮和我完全能照顾莉莉和艾格,弗兰克能照看好他自己。
“用不了十五分钟。”父亲说,“我们走到那边,去看看吧。”
他们要去看的,当然就是汤普森女子中学那幢令人讨厌的楼房,父亲想把它改造成一家旅馆。
“我是在那个学校念的书。”母亲说,“那幢楼我比你熟悉。我不想去看。”
“你以前是很喜欢晚上与我一起散步的。”父亲说。我听到母亲笑了一声,有点嘲笑的意味,我可以想象,她一定又耸了耸肩膀。
楼下很安静。我听不出他们有没有接吻,也听不出他们穿上夹克的声音——这是个秋夜,潮湿又清凉。接着,我听见母亲说:“我想你不一定清楚,你要往这个楼里砸进去多少钱,才能把它改造成一家像样的旅馆,一家有人愿意来住的旅馆。”
“不是愿意住不愿意住的问题。”父亲说,“要记住,这将是镇上唯一一家旅馆。”
“那么钱从哪里来?”母亲说。
“走吧,索罗。”父亲说。我知道他们要出门去了。“走吧,索罗。走吧,我们去把这个小镇熏个底朝天。”父亲说。母亲不禁又笑了起来。
“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这次显得有点娇滴滴了。父亲早已经在之前的某个时候、某个地方说服她了——或许是在医生为弗兰妮的嘴唇上缝线的时候(我知道弗兰妮是很坚忍的:她那时没有掉一滴泪)。“钱从哪里来?”母亲问他。
“你知道的。”他一边说,一边关上了门。我听到索罗在秋夜里吠叫,它看见什么都叫,或者什么也没看见也叫。
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有一艘白色单桅帆船停在贝茨家老宅的前廊和棚架前,我父亲和母亲也不会感到惊讶的。如果当年那情调独特的“海边的阿布史诺特酒店”的主人,就是那个身穿白色无尾晚礼服的男人,在那里迎接他们,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如果他在那儿,抽着烟——看他那晒得黝黑的皮肤还是那么无可挑剔——如果他对他们说:“欢迎登船!”他们就会立刻登上那艘白色的单桅帆船出海的。
他们沿着松树街往艾略特公园走,经过最后几排由寡妇和鳏夫们住着的房子,眼前就是可怜的汤普森女子中学的校舍了——在这个夜晚,在我父亲和母亲的眼里,这幢高楼想必成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堡或别墅,里面正在为富豪和名流举办一场盛大的晚会。事实上现在这楼里没有一盏灯亮着,经常在此转悠的只有一个老警察,开着一辆破旧的巡逻警车,每隔一个小时来此查看一次,赶走在角落里幽会的少男少女。在艾略特公园,也只有一盏街灯亮着。弗兰妮和我在天黑之后是绝不会光脚到公园里转悠的,因为害怕踩到玻璃啤酒瓶——还有用过的安全套。
可是,我父亲一定描绘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图画!他一定带着母亲经过了那些死了不知多久的榆树树桩;在他们的耳朵里,脚下吱嘎作响的玻璃必定如踩到高级海滩上的鹅卵石那么动听。我父亲一定这样说:“你能想象得到吗?一个家庭经营的旅馆!大部分时间我们自己随意住。到了周末,学校放假,我们就可以大赚一笔,甚至连广告都不用打——至少不用打太多。平时我们开餐馆和酒吧,吸引做生意的来这里开午餐和鸡尾酒会。”
“做生意的?”母亲可能会大声问,“什么样的午餐和鸡尾酒会?”
索罗的臭气把灌木丛中幽会的少男少女们熏跑了。警车拦住父亲和母亲的去路,要求他们亮明自己的身份——即使这个破旧校舍周围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况,我父亲一定还是信心十足。“噢,是你啊,温·贝瑞。”警察一定这么说。老霍华德·塔克总是开着警车巡夜;他是个白痴,浑身是雪茄味——他总是拿啤酒熄灭雪茄。索罗一定在向他乱叫,因为他身上的气味与索罗自己一贯的气味不相吻合。“可怜的鲍勃在这个赛季的日子难过啊。”老霍华德·塔克一定这样说——人人都知道我父亲是艾奥瓦鲍勃的儿子,他还曾是鲍勃担任教练的德瑞中学橄榄球队的一个替补四分卫——那时的球队是经常赢的。
“又一个艰难的赛季。”我父亲一定这样开玩笑说。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老霍华德·塔克一定会问他们。
我父亲毫无疑问会回答说:“呃,霍华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要买下这块地。”
“是吗?”
“当然。”父亲会这样说,“我们要把这个地方改造成旅馆。”
“旅馆?”
“没错。”父亲会说,“还有一间带酒吧的餐厅,客人可以来吃午餐,开鸡尾酒会。”
“来吃午餐,开鸡尾酒会?”霍华德·塔克会这样重复一遍。
“你尽情想象吧。”父亲会说,“新罕布什尔最好的旅馆!”
“天哪。”老警察可能只会这样感叹一声。
接着,值夜班的老巡警霍华德·塔克问我父亲:“你打算给这旅馆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记住:这是在夜晚,夜晚总能激发我父亲的灵感——他第一次见到弗洛伊德和他的熊是在夜晚;他与“缅因州”一起钓鱼是在夜晚;那个穿白色晚礼服的人现身也是在夜晚;那个德国人和他的铜管乐队来到阿布史诺特酒店的时候是天黑之后,德国人流血也是天黑之后;我父亲和母亲第一次睡在一起也一定是在天黑之后;现在弗洛伊德所处的欧洲也是一片漆黑。此刻,在艾略特公园,我父亲站在巡逻警车车灯里,看着眼前女子中学的这幢砖结构的四层主楼,觉得这楼看上去确实很像一座县立监狱——大楼外面到处是锈迹斑斑的防火逃生梯,如同布满了脚手架,正在对大楼进行改造。毫无疑问,此刻我父亲紧紧握住了我母亲的手。在这片黑暗中——黑暗之中的想象力永远不会受阻——我父亲细细体会着他未来那个旅馆的名字,感觉着正向他阔步走来的那个未来。
“你打算给旅馆起个什么名字?”老警察问。
“新罕布什尔旅馆。”我父亲说。
“我的天哪!”霍华德·塔克说。
“我的天”[1]——取这个名字或许更好,但这事很快就定了:这个旅馆就叫新罕布什尔旅馆。
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着——他们出去了远远不止十五分钟,所以我知道,即使他们在路上没有遇到弗洛伊德,没有遇到那个身穿白色晚礼服的人,至少也遇到了那艘白色的单桅帆船。
“耶稣啊,上帝啊!”我听见父亲说,“到了外边,你能不干这事吗,索罗?”
我可以清楚地想象他们回家的景象:索罗走在小镇的路上,冲着那些护墙板房子周围的树篱放起了响屁,叫醒了那些睡眠本来就不好的老人。他们弄不清现在几点了,可能会起来看看外面,于是就会看到我父亲和母亲手牵着手,带着那条狗,在外面走着。这些已经忘了时光流逝的老人一边上床,一边咕哝:“又是艾奥瓦鲍勃的儿子,带着贝茨家的女孩和那头老熊。”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母亲说,“在住到旅馆之前,我们只好卖掉这个房子,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对吗?”
当然只能这样了,因为只有这样,我父亲才能弄到一笔钱,一笔将一所学校改造成一家旅馆所需的资金。我父亲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下了汤普森女子中学——德瑞镇也很高兴有人接手了这个烂摊子。谁愿意让这块叫人心烦的地方一直闲置着?谁家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老受伤——总是有小孩跑到那里去玩,不是打破窗子,就是在火灾逃生梯上乱爬。但是必须卖掉我母亲家的老宅——贝茨家族的那个很气派的老宅——才能有钱来支付改造这旧校舍的费用。这或许就是当年弗洛伊德对我母亲说的话的意思吧:你必须原谅他。
“在搬到旅馆之前,我们只得将它卖掉,”父亲说,“但我们不一定马上搬家。具体细节问题到时候再说吧。”
这些细节问题(还有别的很多问题)要过好几年才能解决——所以就有了弗兰妮这样的说法:“要是父亲能买到另一头熊,他就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去开一家旅馆。”说这话的时候,她嘴唇上的线早就拆了,伤疤也不明显了——好像用手指头一抹,这伤疤就可以抹掉,或者,叫人好好亲吻一下就能擦掉。其实,我父亲心中一直存有两个幻想:一是,熊能好好活在这人世;二是,人可以在旅馆里过一辈子。
[1] 作为感叹语的“holy cow”直译的意思是“圣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