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7世纪到12世纪东罗马王朝概述(641—1185年)

前面已经追溯了从图拉真到君士坦丁再到希拉克略一系列的罗马皇帝，忠实叙述了他们统治期间的安危祸福和利弊得失。帝国5个世纪的兴衰荣辱转瞬而过，直到土耳其人夺取君士坦丁堡为止，还有长达800年之久的时日，需要努力不懈地爬梳整理出所有的资料。如果作者保持同样的方向，叙述类似的过程，就会用冗长而虚浮的笔调写出一部卷帙浩瀚的史书。耐心的读者要是想从中间得到教诲，或者作为消遣用来打发闲暇，即使花费相当的时日，也很难获得应有的收获。我们深入探索东部帝国的衰亡，经历的每一个阶段和步骤，会发现所有后续朝代的史籍，都让撰拟的工作增加更多的困难。正统的编年史一直在重复叙述冗长而不变的故事，内容多为国脉的微弱和局势的衰败。然而经常和迅速发生的变迁，打断了事件因果之间的自然关联；微小情节的错误产生的累积作用，破坏了整体史观的真相和成效，而我们是要靠着这些史料才能撰写和描绘那何其悠久的历史。从希拉克略时代开始，拜占庭舞台的面积变得窄狭而且暗淡无光，帝国的边疆过去由查士丁尼的法律和贝利萨留的武力所划定的界线，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从各方面都向后退缩。古代存留在最高尚的臣民所拥有的罗马人的姓氏，已仅存留在欧洲最偏远的角落，不过是君士坦丁堡郊区的一隅而已。

希腊帝国的命运就如同莱茵河一样，浩瀚的水流在汇入大洋之前，早已被沙土吸收殆尽。那要经历长久的时间和缓慢的变迁，才会让主权所及的范围缩小到我们视线之内。帝国外表夺目的光辉变得暗淡失色，却也没有获得德行和智慧这些高贵的禀赋作为补偿。君士坦丁堡在最后沦亡的时刻，比起雅典最繁荣的年代还要富裕和兴旺，看来是毫无疑问的事。想当年雅典所有财产的总额不过6000泰伦，就拜占庭当时的币值来说约合3万磅黄金，为2.1万名成年男性市民所拥有。希腊所有城市的市民都是自由人，敢于维护思想、言论和行动的自由，有平等的法律保障人身和财产不受到侵犯，他们在共和国的政府中行使独立的选举权，他们的数量仿佛因鲜明且多姿多彩的性格而增多了。每个雅典市民在自由权利的保护之下，鼓动竞争和自负的双翼，渴望进入国家的最高阶层，具备可以支配和指挥的显赫地位，经过精挑细选的人物还想继续高升，达到庶民眼光所不及的程度。

在一个面积广大而人口众多的王国，过往的经验证明，不会缺少建功立业的机会，但不必计算就知道，从数以百万计的臣民中脱颖而出是何等因难。雅典、斯巴达和他们的盟邦各自所占有的领土，面积并没有超过法兰西或英格兰治下一个中等大小的行省，然而在竖起萨拉米斯和普拉蒂亚的胜利纪念碑以后，根据想象，我们认为他们一定会向亚细亚这个巨大的疆域扩展，那里的民族会被胜利的希腊人踩在脚下。然而拜占庭帝国的臣民僭用并且羞辱了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名头，他们只展现出其共有的卑劣的恶习，这一点不会因其懦弱的个性而稍有减弱，即使是令人难忘的罪行，也不会激起英勇的气概。

古代的自由人带着高贵的热情，朗诵荷马的名句“俘虏沦为奴，豪气失其半”。诗人只能看到盛行于城市和家庭的奴役制度所产生的后果，无法预测人的另一半刚毅之气被宗教的专制消磨殆尽，对于俯伏在地的教徒来说，不仅是行动就连思想都要被施加桎梏。希腊人在希拉克略后续各帝的统治之下，受到世俗与宗教双重枷锁的压迫，暴君自我标榜是永恒公正的法律，都因臣民的恶劣习性导致腐化和堕落。可以从宝座的施政、军营的战斗和学校的教诲当中，寻找这些统治者的名字及其拥有的特质，让他们值得保存而不会被世人遗忘。但这种努力只是徒然无益之事，我们所找出的目标，其所具备的缺点和过错即使用画师的高超技法都难以弥补。

在这800年里，前面4个世纪基本处于阴云密布的状况，偶尔出现一些微弱和中断的历史光芒，从提及莫里斯到阿历克塞这些皇帝的传记中，只有马其顿人巴西尔可以成为一部单独作品的主题，当时的各种记录有的根本不复存在，很多已经佚失或是不够完整，对于较为近代的编辑而言，史料的缺乏使他们编著的权威受到质疑。后面4个世纪可以免予资料不足的指责，君士坦丁堡执掌历史的文艺女神(指安娜啯科穆宁娜)，随着科穆宁家族同时复活，只是她的作品文字过于矫揉做作，动机有欠高雅和厚道。还有很多僧侣或廷臣，跟着前人的脚步走向奴性和迷信的同一道路，他们的视野极其狭窄偏颇，对于事物的判断毫无成效甚至会产生误导作用。当我们最后合上冗赘和贫瘠的史籍时，仍旧对于事件的起因、角色的个性和时代的习俗一无所知，然而他们却大加赞誉或深为谴责。对一个英雄人物的刻画可以及于全体人民，刀剑所发挥的力量从而传达到笔端，从经验可以得知，历史的声调随着时代的精神不断在高低起伏。

要不是我个人认为拜占庭帝国的命运，从消极方面来说，关系到极为灿烂而重要的变革，可以改变世界的现况，那么以上述的考量，我绝对不会理睬希腊的奴隶和卑躬屈节的历史学家，即使毫无所得都不会感到遗憾。帝国丧失的行省是一块很大的空间，这里纷纷出现新成立的殖民地和崛起的王国，很快出现繁荣和兴旺的景象。落败民族原先所具备和平与战争的积极效能，现在转移给了获胜民族。历史学家要探索东部帝国衰亡的因果关系，就必须从他们的起源和征服以及他们的宗教和统治中进行。有了这么丰富和各式各样的史料，叙述的范围就会吻合我原订的计划和我的作品。如同伊斯兰教徒每天的祈祷，不论是在菲兹还是德里，都必须转向麦加神圣寺庙的方向，所以历史学家应该将眼光注视在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其他漫游的行程可以包括阿拉伯和鞑靼地区的荒野，研究的范围还是应人限在罗马帝国逐渐缩减的国境之内。

要是计算东罗马帝国各个朝代的数量和纪年，就会发现在从希拉克略王朝到拉丁帝国建立中的600年的时间里有60位皇帝。被授予奥古斯都头衔的统计表内还包括一些女性的统治者，要扣除若干不被承认的篡夺者，还有一些未能在生前获得继承权的王侯。每个皇帝的平均统治时间大约是10年，远低于艾萨克啯牛顿爵士来自《年代记》的数据，这是比较近代或正统的君王资料，可以认定一个普通的朝代统治的期限在18到20年。拜占庭帝国只要默认世袭的继承权利，就会形成最平静和最繁荣的局面。有5个王朝：希拉克略、伊索里亚、阿摩里亚、巴西利安和科穆宁家族，以世袭的方式享用和传承皇家的世袭产业，分别为五代、四代、三代、六代和四代，若干君王计算他们的统治年代是从幼儿时期开始，君士坦丁七世和他的两个孙儿在位长达一个世纪。拜占庭两个王朝之间的更替期，往往继承的速度会加快而且会产生中断的现象，一个顺利的继位者会被另一位更为幸运的竞争者完全代替。有很多条路径可以通达皇家权势的顶峰，反叛的架构常为阴谋分子的打击所颠覆，也为暗中进行的诡计所破坏。那些受到士兵或人民、元老院或教士、妇人或宦官宠爱的人物，能够轮流交替称帝。他们登基的手段都很卑鄙无耻，通常会受到藐视并以悲剧的下场告终。

每一个人的自然生命通常会被赋予同样的才智，只要活得够久，就会对人类基于野心而产生的罪行和愚蠢，投以怜悯和轻视的笑容。这种野心只能在短暂的时间之内，攫取镜花水月和昙花一现的自我满足。因此，历史的经验是要以我们的智力所及，尽量扩大我们的智慧所能达到的范围，突破极限。写成这部作品花费不了多少日子，读完也用不了多少时辰，然而600年的光阴就此转瞬而逝，人的寿命或朝代的存续时间像是白驹过隙。坟墓往往就在宝座的旁边，功成名就的罪犯几乎接着就丧失了到手的奖赏，只要我们的理性不朽，就会藐视这60个皇帝的幽灵，他们如同成群的幻影从我们眼前一晃而过，就是在我们的记忆里面，只留下无足轻重的印象。无论任何时代或地域都可以通过观察得知，野心有着支配力量和诱导的作用。哲学家也不必感到惊愕，在他指责人类何其虚荣的同时，不妨更深入地探讨以下那些获得或掌握统治权杖的人的普遍野心背后有何种动机。

提到拜占庭的皇帝，就绝大多数而言，没有道理说他们珍惜名声和热爱人类。约翰啯科穆宁的德行是如此仁慈而纯洁，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位。至于其他那些声名显赫的君主，无论是在约翰二世(即约翰啯科穆宁)之前还是以后，都是运用个人的机智或勇敢，谋取权力，害人利己，踏上了一条扭曲而血腥的道路。仔细观察伊索里亚人利奥、巴西尔一世和阿历克塞啯科穆宁以及狄奥菲卢斯、巴西尔二世和曼努埃尔啯科穆宁诸帝带有缺陷的性格，我们对他们的尊敬和谴责几乎可以扯平。至于提到其余的君主，他们仅有的期望就应当是后代子孙能将他们遗忘。他们的野心所要达成的目标难道只是个人的幸福吗？其实无须详述悲惨的国王这个世俗的话题，就他们所处的状况而言，是充满恐惧和绝望。

由于当时存有相互对立的情绪，比起现代世界和平与坚实的特质，古代有更大的变革空间，所以在那个时代要出现亚历山大式的胜利或是大流士式的灭亡，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拜占庭君王之所以特别不幸，在于他们暴露在国内的险恶环境中，这其间并没有外敌入侵的明显征兆。安德洛尼库斯从丰功伟业的高峰，突然坠入更为残酷和可耻的死亡，其悲惨的下场还不如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在他之前看似最为荣耀的皇帝，同样对敌人不抱希望，对臣民感到畏惧。军队的纪律废弛，国家丧失尚武精神，到处动乱频繁，人民弃绝自由权利。东方和西方的蛮族对帝国形成两面夹击，一直要等到首都最后遭受奴役，才不会再有行省的沦陷。

这一系列的罗马皇帝，从最早的几位恺撒到最后的君士坦丁十一世，延续了大约1500多年之久，这漫长的统治时期并没有因外国人的征服而形成中断，这已经超越了古代各国的状况，像是亚述人或米底人，以及继承居鲁士或亚历山大的后续各朝皇帝。

根据我这样的认知，对作品最后几卷拟订目前的写作计划[1]。第一章主要叙述君士坦丁堡统治的皇帝，全部是正统的朝代，从希拉克略在位到被拉丁人征服，大约有600年的时间。这是一份快速浏览的摘要，完全借助早期历史学家叙述的顺序和文字。介绍着重于帝位的变革、皇族的传承、希腊帝王的性格特质、面临生死关头的状况、政府的方针和影响、统治的趋势是加速还是延缓了东部帝国的灭亡。这样一份年表仅列出要目，在后续各章中将会对各种论题提出更详尽的说明，蛮族重大事件的情节在拜占庭编年史的相关项次中都有记载，帝国的内部状况，还有保罗教派危险的异端，动摇了东部帝国的基础也启发西部帝国的文明，各列为一章的主题。但是这些探讨会稍延后，要等到9世纪和10世纪，历史进一步的发展才能让我们打开视野看世界。

明了拜占庭历史的基础之后，下述一一出现的民族，都会占据一个空间，可以当得起伟大的称誉，他们建立卓越的功绩，能够将罗马世界和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相连接。首先是法兰克人，这个通称包括法兰克、意大利和日耳曼所有的蛮族，他们在查理大帝的刀剑和权杖之下结合起来。对偶像及其崇拜者的迫害行动，使罗马和意大利脱离了拜占庭帝座的管辖，罗马帝国准备在西部复兴。然后是阿拉伯人或萨拉森人，整整三章都会用巨大的篇幅叙述新奇和有趣的主题：第一章描述阿拉伯国度和居民，研究穆罕默德这位人物，还有就是这位先知的性格、宗教和成功之道；第二章要追随阿拉伯人的征服之路，从叙利亚、埃及到阿非利加这些罗马帝国的行省，无人能够阻挡胜利的丰功伟业，直到他们消灭波斯和西哥特王国；第三章细述哈里发帝国的奢华和技艺、分裂和衰落，以及君士坦丁堡和欧洲如何获得拯救。

另行独立成章的包括保加利亚人、匈牙利人和俄罗斯人，他们经由海上或陆地攻击东罗马帝国行省和都城。由于当前俄罗斯人的伟大事业是如此的重要，因此他们的起源和早期发展更令人感到好奇。诺曼人就好战的民族而言是一群私人冒险家，他们在阿普里亚和西西里建立势力强大的王国，使得君士坦丁堡的统治权岌岌可危。他们展现出骑士制度的威风八面，是英雄传奇浪漫故事的滥觞。拉丁人是教皇的子民，也是西部的国家，他们受到征召来到十字架的旗帜下面，要去恢复和保卫圣墓，在布永的戈弗雷和基督教世界同侪的领导下，无数的朝圣客向耶路撒冷进军，拜占庭的希腊皇帝为此感到惊惧，但也借此保住皇位。第二次和第三次十字军踏着第一次十字军的足迹前进，亚洲和欧洲卷入了一场长达200年之久的圣战。基督教的强权受到英勇的抵抗，十字军最后被萨拉丁和埃及的马穆鲁克击退。在这些令人难忘的十字军中，其中第四次东征法兰西和威尼斯的舰队和军队从叙利亚转向色雷斯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攻击君士坦丁堡，企图推翻希腊帝国，拉丁君主建立的王朝占据君士坦丁的宝座近60年之久。

希腊人自身在这段囚禁和流放时期，必定被视为异教徒，或为君士坦丁堡的敌人，但借由中兴大业后来又成为统治者。不幸的灾难再度激起民族自尊的火花，皇家的正统从复国到被土耳其人征服，这一期间还能继续保持尊贵的地位。蒙古人的军队在成吉思汗和他子孙的率领之下，整个地球从中国到波兰和希腊为之天翻地覆，苏丹全被击溃，哈里发城**亡，恺撒坐在宝座上胆战心惊。胜利的帖木儿使得拜占庭帝国的毁灭又延迟了50年。最后，我已经注意到土耳其人的首次出现，他们用祖先的名字塞尔柱和奥斯曼区分两个连续的王朝，他们都是11世纪出现在斯基泰的旷野中。前者建立了一个强大和灿烂的王国，从阿姆河到安条克和尼西亚，耶路撒冷的动乱和君士坦丁堡的危亡激起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奥斯曼人从卑贱的根源迅速崛起，给基督教世界带来了惩罚和恐怖，穆罕默德二世围攻君士坦丁堡并将其攻占，他的胜利毁灭了罗马帝国在东部的遗迹、形象和殊荣。希腊人的宗教分裂与他们遭到万劫不复的命运，以及后来西方世界的文艺复兴都有莫大的关系。最后必须从拜占庭帝国的困境回到古代罗马的废墟之中，这可敬的名字和有趣的题材，会在我辛勤工作获得的结论上面投下一线可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