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大事,不信你摸摸看,”哥利亚抓着安戈涅的手往身上去,龇牙咧嘴地笑,“就是点皮肉伤,看着吓人,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你的手,还有你的……”她强迫自己看向他血肉模糊的眼眶,那只澄黄色的义眼不见踪迹,左眼则还在流血,模样极为恐怖。
但她现在对恐惧的感知稀薄得几乎不存在。同一个念头反复地冲击着她:哥利亚现在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她。
“当初换左眼的时候伤得比这还重呢,手也早该改装可以变形的义——”哥利亚还是那套说辞。
安戈涅抬高声调:“别说了!”她嘴唇颤抖了数下,稳住声音:“你身上呢?有没有紧急处理伤口的东西?”
“原本有,估计打得太狠全都掉了,不然你摸摸?原本在裤子侧边的口袋里。”他做出一副调笑的样子来。
安戈涅不和他争辩,快速把哥利亚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战斗服排摸了一遍,最后真的搜出了一些物资:一小罐消毒喷雾、半罐封闭伤口用的凝胶。除此以外,还有两颗能量软糖。
“张嘴。”安戈涅直接把两颗糖都塞进了哥利亚嘴里。
他愣了一下,却没拒绝,干燥起皮的嘴唇闭合时擦过她的指尖,没留下任何印迹,却有瞬息的刺痛。
安戈涅回忆着急救知识,利落掀起长袍,将没怎么沾染到风沙的内袍撕成布条,用来给他擦拭伤口。
“我来。”哥利亚话这么说,却在给自己的右手消毒时犯难顿了顿。她无言地夺过喷雾,给自己和他的手消毒,顺便打湿了布条。
之后的步骤他单手也基本可以完成,熟门熟路,一看就知道以前没少受过伤。
安戈涅看着他处理伤口。消毒时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身体反应控制不住,面部和左臂肌肉都一抽一抽地跳。她闭了闭眼,给自己找事情做:“有没有联络外界的方法?”
话说到一半她哧地笑了,情急之下她甚至忘了现在自己在这里拥有管理员等级的权限,直接对着空气吩咐:
“我要连接与一之月之外的光网通讯。”
“命令执行中。”
这次无机质声音的汇报间隔久了一些。
“命令执行完成。”
她也来不及看之前艾兰因和西格对她之前的示警定时留言有什么回复
,直接发了一个坐标定位和一条语音讯息过去,请他们立刻派人过来,强调一定要带医疗人员和做好义体手术的准备。
一旦神经坏死,患者能够使用的义眼义肢灵敏度就会大幅度降低。越早开始手术,义体一般就会适应得越好。
西格立刻回复:“我马上过来。”
舰队是他亲自率领的?安戈涅只安心了片刻,再次被强烈的焦灼击沉。这次她欠哥利亚太多,若是交易还好,可这一次,他根本没从她这里索求任何好处,只是因为想对她有用才混入了王太子党之中。
安静了许久的哥利亚突然开口:“对了,让黑制服的不要急着冲进基地,我藏在那的炸药差不多该爆了。定时器响了,还有60秒?”
安戈涅连忙转告。
西格来回音的同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震动。比之前来自地面的打击震感都要强烈。
“你把对面那座地下宫殿全炸了?”
哥利亚森然一咧嘴:“除了留在地面送死的,其他人都躲到地下了,那群家伙……一个都别想逃。”
“不炸掉,他们也基本无处可逃。能像路伽那样传送的恐怕没有别人。”
哥利亚向后仰头,靠到坡道侧壁上,声音透出一丝惘然:“再怎么样,我也给他们卖命了快半辈子,有些事比起留着让外面人知道,直接炸干净比较利落。”
安戈涅默然,她能理解哥利亚的想法。
沉默片刻积蓄力气,他将下颚微微抬起来挪动,朝着周围示意。
“虽然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邪门地方,等下你真的想让西格他们进来?你可以一把火烧了,就说是小国王逃走前发疯做的。”
人类与以太族的接触,还有王室将以太能量据为己有的代代传承……无论哪个秘密公开,都肯定会造成巨大的余波。安戈涅思索了片刻,轻轻摇头:“我和他商量之后再决定怎么处理。”
她随即想到刚才没来得及确认的细节:“我和路伽进来之后,是你发坐标给西格?”
否则很难解释援军为什么会来的时机那么巧。
“差不多。”
安戈涅蜷缩起来,把额头抵在双膝上,长长吐了一口长气:“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示警、还有冒着危险送消息出去,我没法活下来。”
半晌,身边人没应声。
她的脑海中有那么片刻的空白。
“哥利亚?哥利亚!”安戈涅用力摇晃他伤势较轻的右手,“保持清醒!不许睡!”
“唔……”青年闷哼了一声,“我听着……”
“不许闭眼——”她懊恼地咬住嘴唇,“你拉着我的手,捏它掰它随便你怎么办,总之你不能现在昏过去!”
“行,知道了,”他的声音却比刚才更轻了,拇指掌心在她掌心浅浅地画着圈,他又气声浓重地笑了笑,“你为了保住我把那小国王放走,还为我急成这样……值了。”
“你可以更有野心,这算什么,我还没给你谢礼。等我们回去,等我正式登基,我一定要给你封爵。”安戈涅一边分神看着时间,一边留意着哥利亚的状况,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她只知道必须吊着哥利亚的精神,让他和她保持对话。
或许是能量软糖的效果起来了,哥利亚精神好了一些,配合着她漫无边际地说:“爵位有什么用?能卖了换钱?”
“那我封你一个特敕私掠者,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带着你的伙计们干活,追着和王国交恶的船队刮油水。”
哥利亚挠了挠她的掌心,幅度很小:“哟,现在倒是不怕女王陛下的名声被我这样的通缉犯败坏了?”
安戈涅的声调高昂,绷得太近,反而有种异常的亢奋:“你是功臣,而且你换个名字和发色,谁都不知道你之前是谁。”
这一次,他沉吟了良久,久到她再次不安起来,才以从所未有的低柔调子说:“钱和权,这些东西有当然很好,但我自己也能搞到手。我真的想要的奖赏,你没法给我。”
安戈涅嘴唇微启。他几近脆弱的坦诚态度让成型的劝慰和安抚卡在舌尖。
他的右手再次摸索着找到她的脸,顺着五官轮廓细细地描摹:“我知道你不是对我完全没有感情,但感情,又不是只有一种。安戈涅,我唯独不稀罕你感激我、对我愧疚。诚实点,现在你对我……是不是就是这两种感觉最多?”
她眼睫快速地颤动着,一言不发。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来,消毒喷雾擦拭过后,伪装容貌的矫饰全都消失,显露出他原本的模样。因为殴打磕碰,他的擦干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本该是眼珠的位置蒙着凝胶,表情却不合时宜地平静从容:“我这次那么拼命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能做的都做了,我能给你的,我也都给了。但也就最多这样了,只能算是不留遗憾。好比这是场比赛,夜摩星城那时……你冲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结果了。”
“可我还是得最后加把劲,不然我心里过不去,总觉得我没用全力,”他停下来缓了缓,“之后我要说的事很严肃,希望在我说完之前,扫兴的黑制服别闯进来捣乱。伤口不要紧,真的,我清楚自己的情况。”
安戈涅看了看与西格的消息窗口,轻声说:“他们快到了,但我让他们等五分钟我再开门。你说吧。”
哥利亚又捏了捏她的脸,恋恋不舍地收手:“这身伤治好之后,我就真的要走了。”
安戈涅下意识要抓住他的指掌,可到半途,那五指还是垂落回膝盖上。
“金头发的最后那单确实大方,直接给我凑齐了一艘宇宙远航舰要的资源。我改当太空盗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探险船,去探索这个星系的边界、边界外,一直到宇宙的尽头,哈哈,如果真的有那种地方的话……没人去过的地方、没人见过的东西,我都想去看看。”
安戈涅想到了幽灵鲨号内舱走廊上那些他绘制宇宙图景。
哥利亚突然叹了口气:“我也想把你掳走,拉着你去冒险,那样肯定比你现在这束手束脚的日子轻松好玩多了。可我也知道,你肯定要留在这里当你的女王。我总不能真的强迫你、硬带你走。”
在安戈涅下意识的一句“对不起”出口前,他就加重咬字,恶狠狠地道:“别和我道歉!我可不要你的道歉。”
她用力笑了一下:“好,我不道歉。”
“所以就这样吧,之后我们各走各的路。等我发现了不得的新星球、成了大人物,再和你碰面,到时候你肯定会后悔当初没选择和我走。”哥利亚话说得臭屁极了,声音却十分柔和,像在叙述一个陈旧的童话故事。
安戈涅低下头去,让声音充满轻松的笑意:“好,我等着你让我后悔。”
哥利亚突然侧首,朝门外的方向凝神听了听,摇了摇头:“人到了,你开门吧。你现在赶回去加冕还来得及,可惜我只能之后看录影了。”
安戈涅别过脸,命令的声音有些喑哑:“开门。”
“命令执行中。”
随门扉开启变得尖锐的狂风呼啸中,哥利亚的低语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除了这个,倒是还有一个遗憾。”
气流卷起台阶上的蓝色沙砾,尘粒扬起又落下,他仰起头笑了笑,像在迎接纷落的虚幻雪花。
“最后还是没机会带你去看真正壮观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