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及时赶到,主角和受伤的伙伴都得救了,伙伴完成了心愿,接受治疗之后就会去追逐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回形针吉祥物头上冒出几个思考的点点,而后才吐出对话气泡:“太棒啦!这就是最经典的团圆结局了,同时又带了一点遗憾,升华了故事结局,让观众在看完之后觉得这部作品回味无穷。你真的很有创作故事的天赋!”
被阿夹这么一通套话称赞,安戈涅不由笑了笑,头向后一仰,往浴缸里热水中沉得更深了些许。她随即想起不能让肩头的医疗胶布浸水太久,连忙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和哥利亚的那番对谈之后,西格率领的救援赶到了。安戈涅取走了冠冕和权杖,暂时封锁了陵寝,和西格商定之后再详细解释还有处理没被炸毁的一之月建筑物。至于通道另一侧的地下基地,在内部发生爆炸之后,政府军方派出的无人机巡逻后确认无人生还。
现场留证采样自然交给专业人员来做,安戈涅和哥利亚立刻被送上救援船,接受检查和诊治。
她不由自主把阿夹当作了听众,沿用之前构思虚构作品剧情的框架,将进入神圣之门后的事件简化提炼成了故事大纲,全都喂给了这个人工智能。
“不过你好像没说获救之后主角的去向。”阿夹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安戈涅怔了怔。或许因为她时不时会拽这个人工智能出来聊天,和她对话的样本越多,它就越知道如何表现得自然,比如说适时地主动追问,而非先由用户提问才会回答。
正因为这样生动的模仿机制,有的时候,安戈涅会忘记应答自己的,只是一串并不理解自己在吐出什么东西的程序。
和她聊天的阿夹有没有可能某些时候还是提温?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可她没有任何证据。
他如果要装,能够非常完美地模仿人工智能的应对逻辑和措辞。同样地,假如她一厢情愿地要相信,她可以从每一句话中解读出并不存在的关心。
“主角当然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如果是电影或者小说,大概最后一个场景就会停在她回到正轨,去做意外发生之前要做的事。”她最后给了这么一个含糊其辞的答案。
从一之月到首都星地表的航程很短,她一降落就回到了首都星中央区,抵达一处安保等级最高的安全屋。
加冕礼将会继续推进。
对加冕前置仪式的直播早就停止了,先是人工气候系统降大雨顺势让媒体清场,空域加大封锁力度的同时,直播源都替换成了合成的画面,严格管控对于加冕礼的报道。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重启后的直播会有十分钟的延迟。在接近两天两夜结束的时限时,安戈涅就会重新进入殿堂,而后提早启程前往王宫,做一做完成仪式的样子,提供一些合成影像的素材。
这是提防还有潜伏在首都星的王太子党,还有手持传送装置的路伽。
安戈涅走神片刻,回形针还在尽职尽责地陪聊,扮演虚构创作小助手:“检验故事精彩程度的标尺之一,就是从故事起点到终点人物的感情和境遇变化,那么故事结局的时候,主角是什么心理状态呢?”
“按照我给你的信息,你觉得主角是什么状态比较合适?”她忍不住反问试探。
阿夹响应得很快,立刻吐出一长段回复:“首先,主角从这次惊险的经历中获得了什么?其次,主角对意外的诱因事件是否抱有相同的态度,渴望的东西是否发生了变化?结局时的主角是否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能否面对昔日旧友背叛带来的伤痛?会因为与伙伴分开而感到难过吗?
“最重要的是,主角感觉还好吗?
“这只是可能的一些探索方向,如果你需要更多建议,我很高兴继续为你服务。”
安戈涅盯着这段话看了很久。水面升腾起的热气袅袅,她的眼眶无端有些发烫。这个人工智能讨人厌的地方也和开发者相似:敏锐得像是能看透她的内心。准确来说,现在阿夹给她这种错觉。
——你在那里吗?
这行问题在输入区域停留了很久,最后还是逐字消失了。
浴室门这时被轻轻叩响。
“安戈涅?你还很虚弱,泡太久我怕你会晕倒。”西格在外面问。
她关掉了聊天窗口,“我很快就出来。”
西格沉默了一拍后才说:“艾兰因来了,但你可以先睡一觉再见他。”
安戈涅从水中站起来,扶着湿润的墙面闭了闭眼:“没关系,我也暂时睡不着。”
他又问:“需要我陪着你吗?”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毛巾中,声音有些闷:“怎么?他情绪不好?谁惹他了?”
话出口她就有些懊悔,或许是疲倦,她疏忽了。这个下意识的反应等同提醒西格,她对艾兰因了解到了什么地步,只从他人转述的细节里就能判断出他的态度。
西格果然又停顿了片刻,再出声时话语难得带了些嘲讽:“他不得不留在首都星善后,原本就不太高兴。可能抵达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加剧了他不愉快的情绪。”
安戈涅穿上衣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而后肩膀搭着毛巾打开浴室门,和西格打了个照面。他很自然地转身拿过厚实的居家外袍,披到她身上,意图这次不再委婉:“你需要休息,让他冷静一下再见面也是好事。”
她摇了摇头。
艾兰因会把情绪摆在脸上本身就是一种表态,一种催促。
“我本来有很多事要问他,”安戈涅伸手碰了碰黑发青年的脸,“但他可能不会愿意和你当面说。能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吗?等今天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结束,我们再好好梳理状况。”
“我们”这个词让西格的表情缓和了些微。他替她擦干头发,他没那么习惯做这件事,动作有些小心翼翼的笨拙:“好。”
他又逐条补充:“我会继续盯紧安保,派人追踪路伽,他的追加通缉令也已经发布。他既然受伤,孤身逃亡的话筹措医疗物资时肯定和人有所接触。地下基地里的数据也在抢救,希望他们没有别的据点。”
安戈涅阖上眼帘:“哥利亚的情况怎么样?”
“义眼手术正在进行中。左手的伤情还要继续评估,如果能够修复神经,不一定需要换义体。”
“那就好。”她没有追问更多细节。
“这次……多亏他。”
安戈涅轻轻应了一声,从西格手里接过毛巾,仔细按了按发梢,表情隐藏在织物垂落的阴影里:“之后他启程离开的时候,如果他的船队有什么需要的,尽可能满足他吧。”
西格怔了一下,深眸微动。
“我会安排好。”
“嗯。”
“真的不先小睡半小时?不要勉强自己。”头发擦干了,他站在她身后,俯下来观察她的脸色。
她配合地略微后仰,与他四目相对,脑袋往他的身上拱了拱,笑着眨眼:“早点和他谈完,我才能安心睡觉。”
他笑了:“好。”
※
“这就是事情经过。”安戈涅缩在沙发一角,身上盖了条绒毯。
艾兰因坐在对侧,安静地听她说完,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表情难以解读。数秒沉默后,他起身到她身侧。
沙发因为他落座微微凹陷,她防备地抓紧了毯子边缘,往侧旁挪动。
这小动作落入艾兰因眼中,他眸中雾气般的暗色更为浓重。他色淡的嘴唇抿了抿,在人前总是挺直的脖颈缓慢地向她低下去:“让你遭遇这样的事,是我的过失。我没想到路伽那边有能力直接传送到神圣之门内部下手。”
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对可以让人瞬间移动的光洞存在,你好像一点不惊讶。”
艾兰因重新坐正,平静无波地回答:“我听说过类似宝物的传闻。但我没有见过,也没能确认过那种技术真的存在。”
安戈涅表情不变:“这么问吧,对一之月上举行的真正加冕仪式,你知道多少?”
艾兰因毫不回避她的注视,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完全不知情。确实有进入神圣之门后的君王变得无上尊贵的记载,但我有幸见证的上次加冕礼显然没有那种效果,所以我此前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对历任新君溢美的修辞。”
“同样的,我并不知晓一之月的月背侧有王室的秘密设施。”他坦然地迎接她的打量,没有丝毫心虚。
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撒谎。在这个问题上欺瞒似乎也毫无必要。安戈涅皱了皱眉:“那么以太族和开拓时代的人类共生,还有王室在斐铎之前一直在使用以太遗产,这些都是真的吗?”
艾兰因这次敛眸沉吟片刻才说:“家族内部确实有类似的记载。”
她扬起眉毛,抢白:“但是?”
“但是我当然是将这当作先民传说来看待的。”
这样审讯似的对话推进下去也毫无意义,安戈涅深吸气:“可是那座陵寝把我视作现任君主,它的权限持有者。在那里搭载的控制系统的认知中,我身体里有所谓的以太遗产,以太族转化而成的能量!而我的所谓加冕日期,那恰好是五年多前……我进宫、被投毒前后的事情。”
她掀开毯子揉成一团扔到艾兰因身上。
“你不觉得这个时机太蹊跷了吗?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按照你的说法,加冕获得以太族遗留能量的君主会获得特殊的魅力,恕我直言,在你身上似乎并没有那样的特异功效。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么说,但目前我只能对以太遗产这个说法存疑。”
一边这么说着,他从容不迫地把那团毯子展开折叠好,重新盖回安戈涅的腿上,身体顺势向她微微前倾。他浅灰色眼珠里属于她的影子更清晰了,近距离的对视下他的眸色很容易给人冰冷的压迫感,被他的目光裹挟的奇异紧张感顿时攀上她的脊背。
而他的声调依然是轻柔平静的:“还是说,你有理由认为,你身上确实有特殊之处,足以证明以太族、以太能量的存在?”
安戈涅抿唇不语,一眨不眨地瞪视着近在咫尺的美丽眉眼,甚至默数起对方银白色的上下眼睑睫毛各有多少根。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立刻在微表情上露馅——
她并未对艾兰因坦白,自己会在死亡时回到过去某个时间点。
“安戈涅?”艾兰因眉心微蹙。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坦诚自己至今为止奇异的死亡和复生体验。
艾兰因是这种事的最佳商谈对象,对他摊牌的风险不高。至少他肯定不会立刻把她视作疯子,或者把她送给户濑砂那样的狂人做研究。
可是,只是……
她真的可以相信艾兰因吗?至今为止他表现出的松动态度和在意,她可以当真吗?那份在意又有多大的分量?
他会因为她有保命的王牌对她产生猜忌,反而决意架空她、削弱她的影响力吗?
安戈涅决定给他一个表露诚意的机会:“你先告诉我,我缺失的记忆、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关于她的档案都残破不完整?”
艾兰因神色一凝。
她试探地盖住他的手背,带有请求意味地摩挲数下:“你之前说还不到我知晓的时候,那么现在我都要登基了,到时候了吗?”
他没有答话,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决意保持缄默的知情者特有的复杂表情。
安戈涅声调抬高:“我依然没资格知道?那么你倒是告诉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你越是这种态度,我越是觉得我的身上真的有问题,有什么事是必须遮遮掩掩的——”
“对戴拉星的利丽母亲来说,她已经死了。”艾兰因的低语让她的质问戛然而止。
她张了张口,嗓音孱弱地颤抖着:“什么……?”
艾兰因垂眸,露骨地回避了她的目光:“她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女儿,即便看到公主安戈涅的报道,也不会和自己产生任何联想。”
安戈涅凑得更近,情急之下揪住了他的衣襟,用力拽了两下:“她的记忆被篡改了?为什么?!”
随着她的动作,他的银发微微晃动,发丝浅淡的影子掠过神色同样淡薄的脸容。他抬眸与她相对时,态度又已经极为坦然:“她不知道你活着更好。”
“为什么?”
艾兰因没有作答。
安戈涅瞳仁剧烈地收缩。
“她知道我中毒的真相,忘记才能保证自身安全?还是她的身份实在不光彩,如果她和我保持联络会让我的政治价值打折扣,进而会给你的计划造成妨碍?又或者,没有任何亲人可以联络可以依赖的私生女,对你来说更加好掌控?还是以上所有?”
水银般的光彩在艾兰因的眼睛里凛然流转。她的猜想一个比一个像指控,从根源处质疑他的居心、怀疑他的品格,而这份赤|裸的不信任激怒了他。
可怒火也在一眨眼间泯灭。
他的语调几乎是疲惫的:“安戈涅,我不能说更多了。”
“为什么?”短时间内第三次吐出同样的质问,却没有一次得到完全满意的答案,她深感荒谬,哧地笑了一声。
艾兰因的克制表情此刻更像张脱不下来的假面:“还不到时候。”
她与他拉开距离,摇了摇头,声音和表情都飞速冷却:“算了,我不问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了,反正你肯定不会回答。”
他下意识栖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似乎要否认,却再一次语句脱口而出前陷入沉默。他从来不会因为冲动失言,身为政客这是绝对的优点,但她宁可他没有那么圆滑老练。
安戈涅往回抽手,试了几次无果后就放弃了。她好像也没有特别失望,任由他抓着,上半身径自疏离地朝后一靠:“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事么?”
她在“可以”上加重咬字,嘲弄地抛出几个可选项:
“关于我的,关于圣心联合王室的,任何事的?”
良久,艾兰因终于轻声说:“不是今天。”
语毕他松开她。因为他刚才扣得太用力,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弧鲜明的红瘢,形若因为残缺永远合不拢的半个镯子。
安戈涅盯着那道痕迹看,不再说话。
“情况特殊,加冕礼会尽可能从简,但那之后还有宴会,出发前你最好睡一觉。”艾兰因说着起身,往门边去时拉长的倒影在她身前停留又溜走。离开前他突然驻足:“你呢?还有没有想告诉我的事?”
“没有,”她翘起唇角,“我还能有什么想说的?”
艾兰因像被她传染,也毫无笑意地牵动唇角:“对了,你失踪期间为了寻找线索,我派人在王宅里搜索了一圈,难免翻动了你的东西,还请你见谅。”
这话题转得莫名其妙,安戈涅愣了一下,抬头:“我知道了。”
艾兰因转身出去。他离开前看她的那一眼令人在意。
但刚才僵持住的质询还梗在她心头——简直是浪费时间,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她才经历了什么,除了确认她的身体状况外,就连多余的关切的体贴也没有,反而像在闹情绪,那样固执地、单方面地替她做决定。
他摆出为她着想的态度,拒绝向她透露更多,却不曾考虑,她或许宁可受伤也想要知道真相。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明白?她不想要那样居高临下的保护。
脱离险境后的首次会面以冷冰冰的气氛结束。可她难道还有抱有过什么期望?安戈涅用力摇头,把艾兰因离开前幽幽的注视甩出脑海。
房门自动合拢。
艾兰因穿过斗折的走廊离开,登上等候他的飞行器。他没有回头,表情也许久没有任何变动。
直至窗外景色开始飞速倒退,他才终于脱离了雕塑般的静默状态,从外套胸口内侧摸出一个象牙色绒面小盒子。他没有端详盒子,凭触觉不紧不慢地打开细巧的钩锁,就好像已经那么做过很多次。
一枚戒指安静地躺在盒子里。
拇指盖大小的奇异宝石异彩流转,四周镶嵌着细碎的米珠。比起还算精巧的设计,最特别的还是打磨好的矿石,它随着特制容器开启,安静地释放起琥珀雪松alpha信息素。
啪地一声,盒盖略显粗暴地合拢。
艾兰因低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