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拦截这里和外界的通讯,所有通讯信号都要经过我这里。”
“命令执行中,执行完成,所有通讯信号将从您转接。”
路伽当然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无言地吸了口气。
安戈涅没什么起伏地说:“不要试图联系外面,现在是我和你谈条件的时间。”
路伽的笑声轻柔而冰冷,他甚至没有吝啬情报,直接回答说:“他们想进来也进不来。只有王室后裔才能通过大门,也只有从内才能重新打开大门。”
安戈涅于是开始对空气下命令:“开启传送回首都星地表的神圣之门。”
无机质的声音回答:“抱歉,无法识别指令内容。”
她的嘴角抽了抽。
“你回不去的,”还被困在高处的路伽说道,他听起来比刚才平静了不少,“能够开辟传送道路的东西在我手里,即便你是君主也做不到同样的事。”
“但你现在没有直接传送走,说明在这里,它无法运行。”
对方的沉默认可了她的推测。
安戈涅眸光闪了闪,转而同样以和缓的口吻劝说起来:“路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直到最近才意识到,我缺失了进宫前那段时间的大部分记忆。但艾兰因很可能知道真相。如果我可以回首都星,就有机会得到答案。你要一起来吗?”
路伽不吭声。
“现在事实是容器已经空了,而我获得的那一份恰好是最后一丁点。即便你杀掉我,残余的能量也未必会回到你手里。况且,即便你能把我身体里的那些能量全都取出来,就那一点……也不可能改变现实、让所有人的第二性别消失。很遗憾,你的愿望最初就根本不可能实现。”
路伽的呼吸声更加粗重了一些。
“改变并不只有一种方法。我登基之后会有许多新法案出台,omega的境遇在数年内会发生变化。路伽,我们不必成为敌人,完全可以合——”
“够了,”他生硬地插口,“你也学会说漂亮话了,如果我真的和你传送回首都星,你大概确实不会杀我,但恐怕,我这辈子都会在软禁中度过。”
安戈涅平静地回应:“我们不必是敌人的,是你一定要这么想。”
但她知道路伽说得没错。如果回到首都星,她至多能保证他不死。而那也是因为她有必要展现仁慈和宽宏。
路伽笑了一声:“在这里,我确实拿你没办法,但你不敢开门,因为外面的那群家伙如果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你的下场只会比我凄惨。那么我们只好这么一起困在这里。时间站在我这边,我可以等。”
安戈涅陷入沉默。
拖得越久对她就确实越不利。如果超过48小时,她还是没有从神圣之门后走出来接受加冕,首都星的局势或许就会变得难以控制。即便西格或是艾兰因有办法把她救出来,要再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或许就很困难了。临时军政府完全可以抛掉麻烦的首脑,直接作为联邦或是共和国运行。
更不用说,等在外面的那群疯子或许会丧失耐心闯进来。正常途经进不来,如果用热武器强行进攻呢?
如果可以,她不想拿最后那一点重来的机会去赌。必须再找出一个缺口,让路伽不得不让步。
轰隆隆——!
地面、蛋壳般的圆顶,是整座以太陵寝都震动起来。来源并非地下,而是上方。
安戈涅心头一凛:最担心的事成真了?那群人那么没有耐心,已经开始破门了?
“警告,地表探测到冲击反应,基地防护罩受损,敌袭警告,建议立刻避难。”
路伽讶然一声抽息。
安戈涅第一次觉得这无机质的系统音如此悦耳。这不是王太子党人弄出来的动静,这样的情况下会来袭的“敌人”只可能是救援她的军队!
而后,旧式电子通讯接通的提示音在她耳畔响起,嘈杂的背景声中,有人气喘吁吁地报告:“陛下,请您留在地下,地面现在不安全。有内鬼泄露了坐标点,突然来了一堆战舰……”
安戈涅仰起头,路伽遥遥地与她对视。她拦截到的通讯,他也听见了。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似乎都很清楚现在对方是什么表情。
转瞬之间,攻守逆势。
现在是安戈涅等得起了。和训练有素、一路打下王国的前反抗军相比,以暗杀见长的黑衣人们即便有杀手锏科技,也很难保有优势。
她只需要等到地面分出胜负,再打开陵寝大门就够了。
路伽在这个时候蓦地开口:“代号小船长的新人,不计代价控制住他。敌袭不用管。泄密的是他,不要让他跑了。”
安戈涅瞳孔骤然收缩。
通讯另一头的轰击声中传来呼喝、急促的脚步声和武器相接的响动。
虽然噪音多得耳朵疼,她还是分辨出了哥利亚的怒吼。他的声音实在很好辨认,战斗中他甚至顾不上伪装声线,说明他的情况非常危急。
三个打他一个堪堪平手,外面的几十号人一起上的话……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
漫长得仿佛不会结束的数分钟最后,是一句有些吃力的报告:“控制住了,现在都转移到地下了,折损了几个人。但是敌人在攻击基地大门,撑不了太久。”
“先不要动他,等我命令。之后每次联络,只要在上次通讯结束五分钟后我还是没有消息,就直接杀了他。”
“是。”
路伽切断了和外界的通讯,再次看向她。
“你似乎觉得那是我派来的内应。”安戈涅控制住声音和表情。
“不是吗?他原本就是重点观测对象,加入的时机很可疑。而你和他明显认识。其他人或许没法发现,但我足够了解你。如果不是认识,你不会对一个可能威胁你的alpha感兴趣,更不用说停下来看他和人搏击。”
她闭了闭眼:“你想拿他的性命威胁我?他愿意为我而死的。”
“你舍得吗?”
“你想要什么?”
“放我出去,那个alpha的命换我逃离。拖延超过五分钟,只要我没有联络,他就会被处决。”
垂落身侧的手颤了颤,安戈涅面无表情地说:“把你困在这里更加重要。”
路伽重新开启通讯:“废掉他用武器的那只手。”
通讯另一侧沉默了须臾:“陛下……其实,他的手已经废了,不然控制不住他。”
安戈涅唇线绷成僵直的一线。
“那就眼睛。我记得他只有一只是义眼。”
“路伽!!”
“停,先不要动他,安戈涅?”
“你这样……和我们曾经最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路伽沉默了好几秒,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能一吃亏就开始和我谈情分。你也一样算计我、威胁我,成了你曾经最讨厌的人,不是吗?”
“我没有拿你在乎的人威胁你,也没有不把人命当命。”
“嗯,你还是比我高尚一些,”路伽声调转冷,“动手。”
短促的、野兽般的嚎叫在耳畔炸开,安戈涅根本辨认不出来那是谁的声音。她的指甲不知不觉刺破掌心,背脊因为挺得僵直而微微作痛。
“让我和她说。安戈涅……你听着吧?我没事,”哥利亚喘息着,离收音器靠得很近,他的声音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小意思,另一只……正好也换成义眼,我……早就想那么做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别……管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本来就有烂账没算清。亏我还对老伙计们有点幻想,呸!一群疯子!”
“还要继续吗?他还有耳朵,舌头,还有完好的内脏。”路伽的声调近乎冷酷。
安戈涅一瞬间做出了决定:“把他带到陵寝门口,让你的人全都离开。”
路伽即刻下令:“走紧急通道,把他带到陵寝入口,然后退回基地内部,我有办法和你们汇合。”
“可是陛下,外面……”
“照做,现在。”
“是。”
通讯保持通常,安戈涅听到了数个人的呼吸和脚步声。他们好像走在另一条地下通道里,回声很大。
不到三分钟后。
“我们把人扔在门口了,现在返回。”
“好。之后不用联络我了,我会来找你么,”路伽结束通话,“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吧?”
安戈涅没立刻搭理他:“可以查看大门外的情况吗?”
“命令执行中。”
她的面前出现另一个悬浮的视窗,显示出陵寝正门外的场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努力地爬起来。
安戈涅略微昂起下巴,冰冷道:“把武器扔下来,还有披风,身上所有其他的东西都一起扔下来。”
路伽爽快地照做,她捡起摔得有些弯折的小刀,又在披风里摸了摸,没找到额外的武器。她顺便摸了摸自己衣袖里的储物袋,提温送给她的那把激光手|枪还在那里,能量块之前被收走。
“把他放下来。”
路伽所在的石板缓缓降到地面。两人隔着十多步的距离对视,她放空视野,不去细看他的脸:“你走前面,不要做小动作。”
路伽温声笑,配合极了:“好。”
两人离开蛋形的白色空间,重新走上那条长长的坡道。
叙述两种版本历史的壁画随着他们一前一后地攀登倒退,恍若时光倒流,退回人类偶然来到这个星系、退回以太族面临衰退的窘境,某一个瞬间,也像是回到了青春期的omega少女和少男一前一后地在废弃的宫室长廊里前进。
其实他们有很多没来得及说的事,那些失散后可以分享的经历、那些过去相互隐瞒的秘密,但现在,这些已经全都全都失去意义。
最后,两人终于来到圆形大门前。
“打开大门。”
“命令执行中。”
沉重的门扉缓慢地开启。
“之后你要建立一个流亡王廷吗?”安戈涅忽然问。
路伽回头看她,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在外面照进来的一线天光下近乎透明。与斐铎、也与安普阿十分相近的金棕色头发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她还是不习惯他金发的样子,即便那大概是他原本的发色。
“你还在乎我之后会怎么样吗?”他问。
“在乎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愣了一下,没有再做声。
随着门洞彻底打开,另一个奇异的光洞骤然出现,和那个时候将她从神圣之门地下带到一之月的同样。
路伽迅速朝里面跳进去。
但安戈涅的动作更快,她抬手扣动扳机,激光弹直奔路伽的后心而去。
目标快速移动,激光弹命中左侧肩胛,错失心脏。
路伽踉跄着跌入光洞,回眸看她,眼睛瞪得很大,满脸难以置信。
瞬息之间,光洞和路伽都消失了。
安戈涅持枪的右手这才开始打颤,她左手搭上右臂,用力地扣住,目光在本不该运作的武器上定了定。
这把激光枪是为她定制的,看上去和陶朱双蛇出品的经典款式没有区别。然而仔细比对就会发现枪托略长了一点——
除了常规的可替换能量槽,枪托靠近枪管处搭载了一小块储能条,可以在能量耗尽时应急。提温没有告诉她这个秘密设计,还是之前在射击训练能量条耗尽的时候,她偶然发现的。
自带储存的能量很少,只够打出一发。
但她也只需要这一枪。
能不能杀死路伽是其次,但什么都不做、让路伽完美脱逃是她最难以接受的结局。
轰——!
爆炸声将安戈涅拉出短暂的失神状态。天上黑压压的是尚未降落的舰队,更低处战斗无人机和飞行器在风沙中降临,对着另一侧的基地主体进行轰炸。
蓝色风沙铺面而来,短短数秒间就将坡道顶端蒙上一层浅蓝。透明通道和封住陵寝入口的玻璃屏障损毁了,入口处的氧气机艰难地运作,储备已经所剩无几。一之月表面恶劣的环境正不客气地彰显着自身的存在感。
安戈涅剧烈咳嗽起来,顶着风沙登上两个台阶,摸索着向门边的人影俯身,半搀半拖地把他拉进了大门后。
“关门,关门……许可同行的人进来!”她命令的时候吃进了一大口沙子,舌尖顿时爆开又涩又辣的怪味。
交火和风声倏地停歇,大门将沙尘和噪音都隔绝在外。
安戈涅体力不支坐倒在地,身侧的人也连带着坐下来,闷哼了一声。她深呼吸两下,才终于有勇气看他的脸。
新鲜的血污上沾染了蓝色的沙尘,乌糟糟一团污渍触目惊心。她的衣服和手上也都沾了脏东西,她怕伤口感染,顿时不敢碰他,只怔怔地盯着。
仅凭五官,她险些无法辨认出记忆中的眉目轮廓。
但熟悉的金属薄荷气息明明白白地告知她身份。相较往常,他的信息素气息没有那么强势霸道。她第一次看到哥利亚伤成这样。有能力单杀西格的杀手形象在她这里太过深刻,有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他也会受伤。
“有没有医疗包,什么都可以……”
“抱歉,无法识别指令内容。”
青年抬手想碰她的脸。但命令失败后安戈涅就沮丧地低下头,他用的是非惯用的右手,仅凭声音对距离和方位判断有误,摸了个空。
安戈涅咬住颤抖的嘴唇,拉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掌心来到自己侧颊。他的手还是那样厚实而温暖,但掌心黏腻又粗粝,湿的是血,糙的是沙砾。
“哥利亚……”
啪嗒,一滴水珠砸在他的拇指上,晕开凝结在指节上的血渍,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淡红色的湿痕。
一声叹息似的轻笑,仍旧是开朗揶揄的。
“你啊,怎么碰到我就老是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吓唬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