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在名单最后一行上打勾。
她目前需要联络的首都星权贵和王国军将领就都在这页笔记上了。除了此前家中资产被反抗军冻结的那位女伯爵以外,其他人都很客气地拨出些时间,与她聊了聊。
暗杀过去三个小时,司法鉴定还在进行,没有人清楚艾兰因的死活。
安戈涅选择打诚恳牌:
互相问安过后,她总是立刻坦言,如果路伽真的打算为斐铎一脉正名,即便一时忍得了,日后也免不了要清算这百年与次王子一脉三代君王共享富贵的“罪臣”们,将财富重新分配给最初追随他的功臣们。
在这一点上,她和他们在同一条船上,自当互相帮助,她会找到机会就回首都星与所有人共患难,诸如此类诸如此类。
其中一大半人不吝于称赞她的勇气和诚意,甚至提出让安戈涅到王国境内的私人庄园避难。但她感觉得到,他们其实并无太大的危机感——
就算真没了艾兰因也不算什么。又没几个人真的会为他的消失哀悼。只会搞刺杀的王室后裔终究成不了气候,最后还是要依靠他们的支持才能成事。
至少他们如此笃信。
情况还没紧迫到勋贵们需要她为他们的行动正名。
至于那位女伯爵易耘,她曾经是内务大臣,艾兰因内阁的第二把手。她以接连的变故之下打击太大、身体状况不佳为由婉拒与安戈涅商谈。
开玩笑,身体脏器都换过一遍的前前财政大臣都愿意和她隔着通讯喝茶聊天,一边谦虚人老了身体不行,一边笑眯眯地估量她的价值呢!
易耘就是不想见她罢了。
安戈涅不由怀疑易耘家中因为子侄贪污嫌疑家产被扣另有内情。
女伯爵是此前艾兰因要对抗的压力主要来源,以他的作风,手里掌握易耘家里的内幕也不让人意外,而他要是不小心透给了西格……
如果这是真的,易耘作为路伽内应的嫌疑一下子就暴涨。可以她的精明,真的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如果她真的悄然反水,更应该和安戈涅热络来往,掩饰她在艾兰因刺杀中出的力。
想不明白。
不在首都星,信息来源不够,想再多都是白搭。想打易耘一拳出气都不可能。
安戈涅深呼吸,为了压下过度社交过后的暴躁情绪,在这个临时充当安全通讯屋的宽敞衣帽间里来回踱步。
敲门声响,停顿数拍,哥利亚推门进来:“搞定了没有?可以走了。”
“提温呢?我还有一件事想做,需要他帮忙。”
哥利亚一撇嘴,向肩膀后面看:“喂,你听到了。”
被点名的绿眼睛青年就也走进来:“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我试图和路伽联络,再假设他收到了消息,有办法追踪到他的坐标吗?”
“几率很小,我如果是他,肯定会弃用过去的身份账号,即便仍旧能够收信,肯定也会设置几道安全中转站,确保数据无法追溯。”提温认真地分析完毕,又补了一句:
“但可以试一试。”
哥利亚翻了个白眼:“那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提温没搭理他:“公主殿下,我需要借用一下您的终端设备。”
她解下腕上终端递给他,与他不意间指掌相触。她怔了一下,略微压着视线,没和他对视。
提温像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接过终端就转身去忙活了。哥利亚眯了眯眼睛,狐疑地盯着提温的背影。
半个小时后,隔壁度假小屋中,电子设备准备就绪,提温抬眸看向安戈涅:“你可以给他发消息了。”
安戈涅原本已经打好腹稿。可真的打开与路伽的通讯窗口,拟好的质问忽然显得臃肿而苍白。最后她只键入了一句话:
——我认识的路伽有多少是真的?
※
陶朱双蛇在两星群卫的安全屋极为隐蔽。
外面看上去是家居配件体验店,不知情的顾客走进去消费也能改日收到质量合格的商品。没人猜得到仓库地下开辟出了整整三层空间,生活设施和物资一应俱全。
这里甚至还有半层健身空间,从搏斗机器人到射击靶位应有尽有,感觉是给战斗人员配备的。
艾兰因遇袭十二个小时。两星群卫短暂的白昼又结束了。昨天从熔解炉芯回来安戈涅就没休息好,眼下已经近整整二十小时没有阖眼。
但她睡不着。
她按照人工智能引导在射击位置站好,一遍遍拔枪解锁,直至动作变得熟练,动作捕捉自动打分系统给出的评价也越来越高。
肌肉开始发酸,但依然离满分很远。
安戈涅反手抹了一下额际的汗珠,再一次随着引导语音倒数拔枪、解除扳机锁定、瞄准。
可能是疲劳让动作僵硬,轻型枪拿在手里也不再稳当,比上一次的得分甚至低了些。
“为什么只练习拔枪?”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安戈涅收枪回身,目中所见却令她怔忡:提温的头发回归了金色。
察觉到她的视线,提温抬手碰了一下耳后的发丝,笑得淡淡:“之后要回化乐星城,顶着一头染黑的头发会引发离奇的揣测,没有必要。”
再顺着这个话头聊下去,他可能又要半真半假地问她是不是会遗憾,安戈涅于是率先调侃:“自由联盟的精英代表连随意改变发色的自由都没有么?”
“很可惜,至少我没有,”提温走近了两步,又问,“哥利亚说你已经在这呆了一个小时了,你需要睡眠。”
“昨天我在熔解炉芯打伤了一个alpha。”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恍惚——舞厅**原本该是大事件,但相比之后的剧变,它如今竟然显得不怎么重要。
“我知道。”提温负责善后,当然知道,应声后就等待她说下去。
“我枪法当然很糟糕,根本没命中想打的地方。可即便是那样,也足够让对方慌张起来,给了我脱身的机会。”
仿佛要证明她的说法,安戈涅转身抬枪瞄准靶子,慎重地扣动扳机。
勉强没脱靶。
她回身笑着摇头:“我不可能几天之内成为神枪手,还不如把拔枪的动作先练像样,吓退胆小的人足够了。”
“养成肌肉记忆、在紧急时刻也能够顺利拔枪自卫确实很重要,同样重要的是扣动扳机的勇气,然后才是准头。”
提温笑了笑,在她身上看到回忆的重影。
“开枪的勇气你从来不缺。”
她知道他在说初见时她就决意一枪把他爆头的事,但好像又不止如此。
和对方长久对视不知怎么变得困难,她便以轻松的语调感慨:“把我逼急了,我大概什么都会做。”
提温看了她片刻,忽然断言:“你很恐惧。”
安戈涅脸上的笑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
她盯着他,声音里也竖起戒备的墙:“我怕什么?”
对方并不直接作答,反而说:“如果你想要,这次你可以成功逃离这一切。”
安戈涅索性将枪搁下:“什么……?”
她隐约明白他在问什么,但她宁可不理解。那样好像就承认了她确实对悬而未决的现状、对布满荆棘的前路感到不安。
“现在是很好的时机。哥利亚有能力带你远离这一切,过上你憧憬的——”提温缓慢眨动眼睫,声音和眼神都有些空洞,他一字不差地复述她使用过的说法,“平静安稳的生活。”
那也是她曾经与路伽共同用想象描绘过的生活。
安戈涅知道她的脸色不会很好看。
提温见状弯起色淡的唇角,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让你过上衣食无忧、与阴谋和争斗无关的生活……甚至于说很有意思、很愉快的一生,我想哥利亚还是做得到的。”
安戈涅握紧双拳:“你在试探什么?”
“不,这次我是认真的,”提温还是平静地笑着,“如果那是你希望的,我会放你走,力所能及地帮你销声匿迹。现在是最佳时机。”
将姓名与过去一同埋葬,在某个荒僻而平静的星球度过波澜不惊的一生。
安戈涅顺着这个方向设想了一下,心头首先浮现的居然是恐惧,对于错失良机、与更强大的可能性失之交臂的恐惧。
原来她已经不会满足于平凡琐碎的幸福。她伸手抚摸搁下的激光手|枪,有些惘然地想道。人很难猜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她之前没想到会有拥有自己的武器的一天到来。
可幸福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我不会逃的。没有足够的力量,真正的平静安稳恐怕是不可能的。”这话出口的瞬间,安戈涅不禁愣了一下。
这听上去多像艾兰因会一脸平静地分享的理论,她曾经在心里暗暗反驳的理论。
“而且你帮助我逃跑,你会怎么样?”
提温眼睛里有笑意在闪光。她看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又近了一步。
他的虹膜其实并非一色的浓翠绿,靠近瞳孔的那一圈颜色稍淡,反而让眼珠更有玉石般的矿物质感。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会怎么样对你重要吗?”他饶有兴致地问,意态随意,但这问句自唇间滚落的那瞬间,他们都知道某条后路随之断绝。
默契地假装他不曾多问一句她为何要偏袒别人这个可能不复存在。
安戈涅没有作答。
提温并不惊讶,他反而加深了笑弧。
“来,再试试打靶。”这么说着,他轻柔地推着她转过身重新举枪,从后伸臂带着她摆好架势,手臂重叠手臂,十指包裹住十指,膝盖略微顶到她的腿,下巴若有似无地带过她的头发。
“腰腹发力,注意站姿。”提温提醒,像个心无旁骛的称职陪练。
但下一句,他又说:“我的心思暴露得不是时候。不过那也并非我所愿。”
安戈涅手指动了一下,他一丝不苟地带着指节回到原位。或许是室温偏低,他的手好像比之前要凉。
“即便艾兰因没有出事,没有路伽的自爆身份,我也清楚你现在没有心力应付我。你已经很熟练怎么在利益交换中谈感情,或者用一点点真心换来实打实的好处,但是另外三个人已经足够叫你耗费心神,而我……”
他轻轻笑,她听到自尊心的碎片跌落又粘合的响声。
“我不会甘心只当个被敷衍的对象。”
安戈涅的胸腔深处随这句话震了一下。
“更不用说,我本质上是集团的所有物,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会在哪里、会变成一团烂肉还是依然看起来完好。安戈涅,我没法对你做任何承诺。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够无私,没办法忍受现状。”
他停顿须臾,有什么轻盈的、称不上亲吻的东西擦过她的耳廓。
“感情很有意思。不抱希望的姿态里总还是会留有一丝期待,希望奇迹会发生、并且准备好为奇迹的降临而欣喜若狂。
“你会不会其实相当在意我?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安戈涅抿住嘴唇,像是防止有词句不受控地跑出来。
提温又笑:“如果你改变主意想逃,现在我依然愿意提供协助。当然,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今天的谈话、昨天前天,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些苗头全都不存在,从今往后,我和你只作为投契的合作伙伴相处。
“我会表现得足够自然,不会让你困扰;但相应的,今天过后,一些心软的破例也不会再有。”
“如果那正是你想要的……”
提温引导着她抬起枪口,抵达能准确命中的位置,压在她食指上的指腹悄然挪开。
确实有意思,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唯独没有描述放她逃走和回归正常以外的第三种可能性。
安戈涅视野里红色的靶心有些扭曲,色彩艳丽地动摇着,像是一团起舞的火焰。
而他悦耳的声音轻柔又愉快,充满绝望的期待。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那么就扣下扳机,把靶心当作我的妄念,彻底击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