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播放完毕。惯用的循环播放模式启动,王室徽记再次显现视窗正中,安戈涅艰难地抽了口气。
提温立刻替她将视频关闭。
“你感觉怎么样?”他略微低下来与她平视,一眨不眨的注视透出些微紧张。
并非“你还好吗”这样无意义的宽慰,他在认真向她征求答案。
“我——”安戈涅张了张口,后半句卡在唇舌之间。她开始后悔没有穿鞋,漂亮的拼花木地板很凉,而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已经因为接连的“惊喜”结霜。
因为这股从心脏一路渗到指尖的寒气,她的牙齿有些打颤,吐字含混:“我……不知道。”
她抱住双臂,习惯性地牵起唇角:“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好吧,可能有点冷。”
提温眉心蹙起。视线向下,他看到了她不自在蜷起的脚趾。
其实房间里温度合宜,蓝色静电的客房设施也绝不会马虎到会让住户因为赤足行走就感到寒冷。
遵循陌生的冲动,他向安戈涅伸出双臂。
拥抱的动作像没调试好的机械程序试运行,每一拍的动作都充满了随时预备着被推开的迟疑——他不确定这是否是此时此刻该有的反应,是不是她会想要的反应。
安戈涅却没余裕思考太多。
她的额头顺势抵上他的胸口。
青年是温暖的,隔着衬衣依然能感受到肌肤的热度。虽然抱着,他的手臂却没有收紧,难以判断是谨慎,还是紧张到忘记。
与小心得过分的动作相反,alpha信息素热切地围拢她,包住她。
香根草和柑橘的气息干燥、绵密而洁净,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钻进她的皮肤下血管里,在她分泌的信息素里留下独特的印迹。
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热,安戈涅没那么冷了,呼吸和思考的机能也恢复运作。
这么和提温待着不太妥当,她意识到,毕竟几个小时前她刚刚窥探到了本该保持秘而不宣的东西。
她想抽身出来的那一刻,提温却蓦地抱紧她。
“这样呢?”他问,发声时的共振从躯体传过来,“还冷吗?”
明知故问,没话找话,更像在提醒她这个拥抱是怎么开始的,重申他获得了她的默许。
“够了。”安戈涅轻声说。
提温僵了一下,立刻放开她。
她佯作不觉,岔开话题:“曾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结果他们都和我想得不一样。是我太愚蠢以致于我看不透吗?还是要真正了解在乎的人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这取决于你对了解的定义。”提温也一秒切换回从容和她讨论问题的态度。只是他的手臂垂落身侧时,刚刚触碰过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收拢。
安戈涅深呼吸,将心思从他的这个小动作上挪开。
这不算困难。
“他要干什么,我完全不明白……”她大步踱到前厅另一侧,刚才被震惊堵住的恼怒大声地宣泄了出来,一句比一句语速快,“王太子斐铎都是百年之前的人物了,他活跃的时候现在的大部分王国人都还没出生。他做出这个声明是什么意思?!就算他确实是王室后裔,难道他真的相信,只要他站出来揭开身份,就会有许多人为了斐铎的名字追随他?”
“从上次的绑架事件,还有这次的刺杀判断,路伽有针对个别目标发动袭击的力量。但那是否足以与反抗军,乃至于王国军残部抗衡……”提温弯唇,“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但是也不排除在魁首生死不明的局面下,为了防止反抗军趁机彻底夺走旧权贵的财富地位,会有人选择投奔他。”
“艾兰因……”安戈涅咬住嘴唇。
对,刚才被路伽的事弄得措手不及,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判明艾兰因的状况。她立刻联络布礼,但是通讯无人接听,发消息询问也没有立刻得到回复。
那股窒息的寒意又回来了。
安戈涅瞪着未读消息依然在暴涨的通讯界面,回头看向提温,声音很低:“从现场的状况判断,他有多大几率还活着?”
他回答得冷静又谨慎:“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
“不要糊弄我。这种事居然没能封锁住,说明现场有不少目击者,那么流出来的图像视频肯定不会少,情报分析是陶朱双蛇擅长的领域吧?你们难道分析不出——算了,我自己看。”
安戈涅抬手便要细看刚才没敢打开的新闻头条。
提温一下子到了她面前,捉住她的手腕阻止。
她猛力甩开,抬头瞪他,呼吸变得急促:“不让我看,怕我受不了?那你倒是告诉我结论。”
他垂下眼睫,半晌,终于缓慢地摇了摇头。
一声颤抖的抽息。
“怎么可能?!”她希望自己可以更加镇定。可她还是叫出声了。
艾兰因那样周全缜密的人,在局势更加凶险的时候都从未让人得手的家伙……
安戈涅止不住地愤怒起来。她不止一次幻想过艾兰因的死。
那应该是他败给她之后,她要夺走他的一切,权势、威严、自尊、体面……她全都会拿走。
他应该在她的注视下,缓慢地、狼狈地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丑陋卑贱的东西,在她无法将他和自己曾经倾心过的幻想联系起来之后才死去。
这突然的、天外飞来一般的刺杀算什么东西!
安戈涅仿佛从内撕裂成了几份,不同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尖声辩论,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居然让无人机直奔政要的车队,首都星的监控系统难道全都失灵了?
——既然对方能让一整个区块断电,那么当然也会有让监控作废的方法。而且对方很了解首都星失修的地下通路,说不定知道什么发动袭击的秘密捷径。艾兰因都不知道的捷径。
但是艾兰因出行的路线和座驾从来不固定,为了防备暗杀甚至会大搞替身迷魂阵,这次怎么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近来他与西格的拉锯让不少人失望,路伽又有王室关系加持,游说侯爵身边的人倒戈并非不可能。
可艾兰因一直把身边的人筛得比蒸馏水更干净。
——背叛者终被背叛,不如说,到现在艾兰因才终于因此吃苦头才是个奇迹。
“安戈涅?”提温的声音很远却也很近。
她闭眼又睁眼,在他的手臂上扶了一把。
“我没事。”她这么说着,将失态崩落的一块块镇定重新拼凑起来,挤出一抹笑。
惊怒过后便是几近麻木的惘然。
纵然她的那份恋慕早已枯萎,她和艾兰因之间只剩下混沌黏稠、无法定性的东西,即便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也对他的意图保留着警惕心,有一份信任确然还是存在的:
对于他身为政客的手腕和能力,她从不曾质疑。
提温看着她,没有说话。
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道理清楚明白:是人类就有误算失策的时候,正如只要是血肉之躯,就必然会受伤衰老。
“可他是艾兰因啊。”
喃喃的低语摔落在地上,融进两星群卫透亮的月光。
※
“王国境内空域重新回到戒严状态,首都星全境暂时封锁,严格限制军方以外的舰船进出。抽调人力护送你回王国太惹眼,而眼下你的安全最重要,”西格的投影形象看向提温,“自由联盟的监视系统最完备,你在他们那里暂时停留几天比较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提温颔首,“结束联络我们就转移到陶朱双蛇在共和国的安全屋,我会派人伪造安戈涅还在共和国的假象,同时等待合适的时机,隐秘地启程去化乐星城。西格阁下,请您放心。”
他侧首看向安戈涅:“这样安排可以吗?”
“我没有异议。但交通封锁一旦放开,我就要立刻回首都星。路伽自称是唯一王室继承人,我一直不露面不像话。”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西格。
西格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但没有和她就这个议题争辩:“好,通航条件有变化我就立刻联络你。”
顿了顿,他视线微敛:“袭击现场残骸分析出结果我也会立刻通知你。”
安戈涅抿唇:“嗯。”
明明隔着投影的虚像,他眉眼间的关切却仿佛到了她面前。考虑到还有提温在场,他的措辞很含蓄:“转移到了安全地点随时联络我,如果你需要一个听众的话……”
“嗯。你也一定要小心。”
西格闻言终于微笑了一下:“好。”
安戈涅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还有一件事。”
西格和提温都讶然看着她,这通视频通讯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
“路伽曾经是王室收容的omega,他的档案应该还能找到。上次绑架我的主犯也是他。”
提温早就知情,西格看上去也不惊讶,艾兰因可能在调查过程中与他共享了这方面的情报。
她看着西格说下去:“舆论也必然有一场仗要打。我的看法是,如果需要,你们可以公布路伽的性别。”
反抗军头领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牵扯到某些议题上,他就不再仅仅是以西格的身份和她对话,这件事她已经深有体会。
提温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悟地翘起了唇角。
“我想,你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试图完全复活王政的人合作。”
路伽在那则宣言中只字不提改变,反而大肆鼓吹正统的“回归”,其中的政治倾向不言而喻。
西格无言颔首,倾听的姿态变得愈发严肃。
“那么他最有希望拉拢的,无非是对王室这个体制还抱有幻想的人——不论那群家伙是真的觉得一百年前的世界更好,还是仅仅想要保护他们在王政下享有的特权。他们会对艾兰因不满,也恰恰是因为他愿意和你谈判,做出一定的让步。”
安戈涅一扯嘴角。
“如果只是想在新政权中分一杯羹,路伽大可以公布自己的性别,宣传自己将会是第一个omega君王,甚至以此为筹码与反抗军谈判合作。那是我会做的事,但他没有。
“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建立新秩序。也因为和我一样清楚,他最想要拉拢的那群人,也往往在性别的事上最顽固。”
“路伽自小在深宫中长大,认得他的人本来就不多,他的性别很可能可以再瞒上一段时间。而为了自身利益,那群alpha贵族大人们可以假装忘记路伽并不是alpha,事后再做出补救。但是假如有人现在就戳破这件事呢?”
安戈涅微微笑起来。
“他们可以强调斐铎的血脉更重要,但稍加诱导争论的方向,想必其中一些人也不得不为omega也能是王辩护,找出几个正当的理由。”
她的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一下,像小刀割开创口。
从虚空不存在的口子里,她看到与路伽针锋相对的时期。
他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身份微妙的私生公主缺乏敬意,时常拿她的头衔开玩笑。以前安戈涅以为那是因为他觉得他们都是一样的omega,一群同样的可怜虫里硬要分出尊卑高低,多不公平,多荒谬。
现在她才惊觉,那或许是自诩正统的敌意和傲慢。
可后来他们关系偏偏又变得很好,好到难分难舍。是同病相怜吗?还是她在他的复兴伟业蓝图里有一个该扮演的角色?
这些细节已经不再重要。
无论如何,她记忆里的路伽看着温柔和顺,必要时言辞却极为锋锐,最擅长用对手的逻辑打败对方。
那她学一学他又何妨。
“君王只能是alpha,这个前提原本是不容置疑的。
“但讨论的口子一旦打开,如果一脉的omega也可以成为王,那么没理由另一脉的就不可以。”
安戈涅称得上轻蔑地笑了笑。
“哪边才是王室正统,不都是最后获胜的那方说了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