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预定汇合地点附近已确认安全,我就在那里待机。”
“好。”
结束与布礼的通讯,安戈涅将目的地坐标输入自动驾驶系统,看着灯火通明的联盟使馆在飞行器下方逐渐缩小,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歪到座椅靠背上,表情也顿时垮了下来。
正式20岁的第一个小时,毫无实感,她并没觉得和两个小时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上一岁的糟糕余韵与戒指的红痕却还在。可一旦跨过了时间上的分界线,她就是真正的“成年人”。
终端震动,视窗弹出,是行宫那边秘书官的通讯请求。安戈涅疑惑地确认了一眼时间,没有要求他们今天加班的印象,同时选择接通:“什么事?”
“打扰您很抱歉,但就在刚刚,陛下那边送来了生日贺礼。我们不敢自作主张,想先向您请示,这份礼物您是收下,还是想办法退回去?”
她那软禁中的便宜父亲居然给她送礼物?
安戈涅眉心皱起:“确认是他送来的?”
“是请明面上没有问题的大人转交的。”秘书官说了个名字,确实是位经历政变依然过得滋润的旧权贵,也是艾兰因曾经的手下败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目前只有在场的两个人知道,都口风很紧。遵照您之前说的,我们还没把这件事报给侯爵阁下。您看……?”
最好的解决方式是把这件事告诉艾兰因,他比她更了解多年政敌的行事作风。然而如果这是保王党对她的示好,做得那么隐秘,看来是想在她与艾兰因之间插上一脚,削弱前首相的控制力。
“先不要动,严格保密,我回来再决定。”
“是。”
结束通讯,安戈涅还是感觉纳闷。没来得及继续琢磨这件事,通讯窗口又弹出来。怎么那么热闹,她不耐地抽息,看到联系人名字,心头那团闷闷的火顿时烧得更旺了。
“还没回去?”艾兰因一上来就问。
“在回程路上。倒是你这个时间还醒着,真罕见。”
对方呵了口气,听不出是低笑还是忍耐情绪:“和西格谈得怎么样?”
“没找到机会试探他对登基的态度。”安戈涅淡淡道。
“是吗?”他的声音里隐约有一点笑意。就是这点笑意让她恼火,仿佛看穿了西格让她失望,在无言地嘲弄她何必舍近求远——他有的是办法让西格让步。
安戈涅绷着脸不说话。
艾兰因等了许久,她始终不语,他的口气也略微冷下来:“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
看来提温已经把戒指的事“走漏”给他了。安戈涅就笑着反问:“我有什么应该告诉你的?”
他就不说话了。
在乎是在乎的,但就是不肯拉下脸问她有没有应承西格任何事,还是要维持他的高姿态。今天艾兰因这种迂回的作风让安戈涅尤为火大。
她根本没耐心陪他周旋,于是继续以无言回应无言。
漫长到像是有数倍久的静默后,艾兰因终于让步打破僵持:“今天打算怎么过?”
“没什么打算,一个人消磨时间。”
他又沉默了一下,再次主动抛出橄榄枝:“我这里随时可以给你庆生。”
“不需要。”安戈涅深吸气。
“已经很晚了,你现在再回行宫路程太久,不如直接到我这里歇一晚再走。”
她疲倦地闭上眼,直接挑破艾兰因的意图:“我的信息素你改天也能确认,有必要那么着急吗?”
不等艾兰因回答,她直接切掉了通讯。
隔了几秒,他就又重新拨过来。安戈涅感觉有根神经快炸了:“还有什么事?!”
“你很激动,”停顿几秒,他的口气依旧缓和,措辞却锋锐起来,“安戈涅,你不能因为不满意其他人的表现,就把气撒到我身上。”
他懂什么?!
安戈涅差点骂人,捏着嗓子,以甜腻的声调说:“说真的,既然是我生日,你能不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艾兰因明显愣了一下:“什么?”
“别来烦我,就今天一天。”
另一头的反应被骤然响起的警报声覆盖。
安戈涅愕然看向控制屏。
——碰撞危险!
交通示意图上,一个闪烁的红点走出诡异的曲线,前方的两架充当护卫的飞行器突然在图上飞出去,红点不受阻碍,继续直奔而来。
安戈涅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是木然抬起头。
刺目的光填满视野,而后是剧烈的冲撞,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但耳边还炸开连环的巨响。
火辣的、仿佛要从内将她撕裂的痛楚将她唤醒。烟气弥漫,想咳嗽,但痛得咳不出来。安戈涅思绪迟缓地运作,缓了缓才明白,她刚才短暂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有多久。
视野还是恍若白昼正中的明亮,有探照灯对着她的脸。
看不清楚光源后的人脸,好像有许多张。
“……怎么和……交代?”
“碰撞角度偏差……交通管制立柱……也没办法,……”
安戈涅的听觉逐渐恢复,同时复苏的是清晰的认知:她的生命正在流逝,不可逆地流逝。
“她死了对那位更好。”
探照灯熄灭,模糊的身影随之遁入黑暗,闪烁的是碎裂的紧急灯,还有遥远的、从天而降的急救灯光。
迄今为止那些不知如何定性的死亡幻觉降临得总是很快,结束得也快。这是她第一次缓慢而清醒地感受终结迫近。
“安戈涅?回答我,安戈涅,……”
耳挂在冲击中不翼而飞,于是未切断通讯转换为公放模式。呼唤她的嗓音情绪太饱满,有些变调,她迟滞了又几拍,才认出是艾兰因。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语气。
她分辨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浑噩的迷雾缠住她的手脚、她的躯干,迅捷地吞噬这些部位的知觉,包括能感受到喜怒哀乐的心脏。
“老师……”安戈涅艰难地抽了口气,喃喃,“好痛啊……”
艾兰因是什么反应,有没有反应,她不知道。
黑暗的帘幕降下又收起,安戈涅望着休息室墙上的时间投影发怔。
零点刚过。
“祝你新的一岁能实现所有愿望。”
听过一遍的平实祝福响起。安戈涅嚯地看过去,提温扬了一下眉毛,她的表情显然让他意外。
他随即笑着摆摆手:“好了,你可以走了。”
“啊……”不论体验多少次,做出反应都会需要至少一拍时间。
“身为主角的你今天大概会很忙,我的礼物也很可能淹没在你脚边礼品的海洋里。所以我想,别的戏份抢不到,我至少要当给你第一声生日快乐的人。”
一样的话语,一样的表情,片刻前还那样鲜明的痛觉已然消失。然而正是这份欠缺的空白提醒安戈涅,她又陷入了怎样诡异的境地。
这一次的死亡是痛苦的。
如果无法回避,她就要第二次第三次地感受相同的苦楚。安戈涅攥紧双拳,手指比掌心还凉。
“表情好僵硬,我的祝福原来有那么糟糕?”提温转而眯了眯眼,戏谑的口吻淡去,“想到什么了?还是突然不舒服?来,先坐下缓一口气。”
安戈涅坐回休息室原位,任由提温倒了杯热饮料塞进她手里。
“你先冷静一下,准备好了再和我说。”语毕,提温就安静下去,和她隔了一个身位端坐着,只用余光确认她的状态。
比起一味的关切,这种态度让她更快平稳心神。
先整理已知的事实,辨别可能有问题的节点,再想办法应对。她在心中重复了两遍。
“提温。”安戈涅没有侧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集中注意力。
“我在听。”
“如果我说,我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她收声,觉得自己的说法实在荒谬。但直到刚才她和提温都在这间休息室中,根本没法解释信息的来源。
即便直接坦白她刚刚死了一次,恐怕也很难有人相信。
提温多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淡然答道:“预感未必就是不可靠的。
“有一种解释,所谓的预感和直觉是潜意识运作的产物。人类大脑捕捉信息的能力至今未能完全量化。再微小的信息,比如他人的表情、肢体动作,又譬如掠过眼前的字符和画面,虽然一般人并没有主动将这些东西‘记住’的意识,但潜意识会持续对这些信息做出分析处理。
“从中得出的结论在人的直观感受中,就被称作预感。所以,能不能具体说说你的预感?”
安戈涅和他对视须臾,一咬牙:“现在离开这里,我会有危险。”
提温还没作答,安戈涅身上佩戴的终端震动,她低头一看,脸色又沉下去:
来自行宫秘书官。
如果说刚才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那就是这通关于旧王生日贺礼的通讯。
“不接吗?”提温问,同时一眨不眨地端详着她。
安戈涅盯着跳动的视窗没说话。终于,通讯请求始终没得到应答,自动切断。
她明面上早在半个小时前随布礼所在的那架飞行器离开。为什么那群人能准确地追踪到她后来乘坐的代步工具?那是提温临时准备的。
“嗯?”提温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你在怀疑我什么?”
安戈涅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在考虑你希望我死的可能性。”
对方有些讶异,但还是平和地问:“所以你的结论是?”
“说不通。”
金发青年表情一瞬有些复杂:“感谢肯定?”
安戈涅的思绪已经跳到了别处。
“有没有可能借通讯判断我的所在坐标?”她忽然很庆幸眼前是个通讯技术方面的专家。
“如果是走普通光网渠道的通讯,有被破解的可能。但你的通讯应该都有额外的安保……”提温蓦地止声,眉心微蹙,“如果掌握了和你建好的加密通讯渠道,利用通讯追踪收发终端的地理位置,是完全可能的。”
安戈涅差点甩手把终端扔出去。
提温见状出言安抚:“任何知道聚会信息的人都知道你在这栋建筑物内部。闯进联盟使馆是严重的外交事故,只要不是疯子都会稍微考虑后果。
“反抗军的人已经走了,不然可以麻烦他们护送。保险起见,你先留在这里,等天亮确认安全后再说。要不要和艾兰因联络?”
说着他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个备用终端。
“我确认一下外面的安保情况。”
给艾兰因的通讯过了片刻才接通,对方可能在思索这个知晓他私人联系方式的陌生账户是谁。
“哪位?”
“是我。”
艾兰因一怔:“怎么换了个匿名账户?”
“我还在使馆,情况有点不对劲,尽快派人过来接应。”
“好,我——”
通讯戛然而止。
下一秒,整座休息室陷入黑暗。
“怎么了?”安戈涅的呼吸变得急促。
“有意思,”投影的冷光映在提温的脸上,他尖刻的微笑一瞬间有些失真,“整个片区都断电了,包括信号塔。很不幸,这座使馆的安保是全电子系统,而独立备用电源启动需要三到五分钟——”
他收声,侧耳倾听一秒,从外套内摸出把激光手|枪。
认证通过,枪身闪过冷蓝色的幽光,枪口抬向门边时金发青年的面容被短暂点亮。他没有多余的表情。
“有客人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