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Extra(1 / 1)

“晚期。”

白大褂的医生垂着头,唰唰在病历上写着什么,对面的人迟迟没有说话。医生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

男人沉默地站在不远处。

这个时候,他的穿着打扮依然很齐整,黑大衣没有多余的褶皱,衣扣规矩地系到顶端。与那些形容憔悴、哭天抢地的家属相比,有一种滴水不漏的体面,只有很小的细节会暴露慌乱。

譬如此时此刻,他银发的末梢却显得枯槁。

医生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有权有势且相当低调。抵达的一瞬间,整座医院已经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运转起来,只围绕这一位病人服务。虽然还存在其他患者,可一旦需要,所有人力、资源都会在第一时间调配到位。

即便如此,再高的优先级也没有用。

劝说的建议是保守治疗,已经在熬日子了,这样至少能减轻一些痛苦。

医生是这一领域的泰斗,其他人无出其右。他这么说,已经等同于下达了最后的判决,看到面前人僵硬的表情,他知道这里已经没有自己开口的空间了,医生顿了顿,转身想走,回过身终究是于心不忍,又补充了一句:“节哀。”

唐沢裕在病**,似乎已经陷入这样的沉眠很久了。

全白的环境里,才发现他的脸色也是惊人的白。近乎于怠惰的安静被解读成一种死气,薄薄的棉被覆在身上,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只有点滴里的**,一滴又一滴无声地落下来。

近似沙漏的装置,几乎暗含着某种隐喻。

吱呀一声,苍白的沉默被门扉打断,一个人走进来,反手在身后关上了门。

唐沢裕听见动静,微微地睁开眼。

黑泽阵说:“你早就知道。”

他的这句话停顿很久,才堪堪从喉底逼出了下半句,“……是吗?”

唐沢裕轻轻笑了一下。

“你要不要坐过来。”他开口的语气很虚弱,话音却很耐心,很柔和,他说:“你不该留下我的。”

“我不会死。所以,这个正常的世界会想要我死。”

“……就像一种自发的排异,”他说,“排斥、拒绝。什么形容词都行。总之,我不会死,却会随时间推移而虚弱下去……”

黑泽阵打断了他,“然后呢?一直就这样吗?”

“当然不是。”

说这话时唐沢裕的语调甚至是上扬的,好像听到了一件趣事,“正常人经历的,我也会经历……受伤,病痛,乃至普世定义上的‘死亡’。我的呼吸也会停。然后……”他语速放慢,像反复斟酌着表达一般,“再醒来,我会失忆。”

“但同时,身体状况也会回到原点。从失忆到下一次失忆。一个轮回,像西西弗斯……”他笑起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希腊神话中的国王,他曾经一度绑架死神,让世间没有死亡。为此众神惩罚他堕入地狱,永无止尽地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巨石永远在攀上山顶的前一刻滚落下去,一次又一次,无望的重复永无止尽。

唐沢裕说:“所以我想你早点走。至少,你能记住的永远是最后一次见面时我的样子。”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战争前夕。谈论外在的形势居多,涉及自己的少之又少,这种交底般的坦诚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说完他的话音落下去,轻轻地闭上了眼。

病房里是安静的,这里一应陈设都按照最顶级的标准,连一只蚊子都不会打扰。阳光在玻璃外照出一种别样的惨淡,黑泽阵站在床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一点点冷下去。

他艰涩地开口道:“所以组织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了你,是吗?”

唐沢裕闭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黑泽阵又说:“失忆难道是永远失忆?如果这样,你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曾经失忆过的事?”

刹那间病房里掠过了一阵风,黑泽阵大步走过来,轻轻地托起了他的背。唐沢裕躬着身咳嗽,他牙根咬得非常紧,动作却极轻缓地把枕头垫到他身后去。

“你知道走马灯吗?”

不等回答,唐沢裕已经自顾自道:“我会想起来……就在死前的这几天吧。”

敲定的方案是保守治疗。

这是唐沢裕自己的意思,黑泽阵还有些不甘心,“如果能试一试呢?”

唐沢裕有点累了,那一刻忽然也不想维持好的脸色,就语气淡淡地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抱着他的人于是便不再说话。

而忽略掉他的身体状况,这种漫长的沉睡又带有恬淡,好像所有糟糕的事还没有发生,他只是陷在一个悠长的、无忧无虑的梦里。

唐沢裕的确在做梦,人在死前的确是会有走马灯的。

一盏灯煤油枯尽,潜藏的回忆浮现出来。只是他一生的经历格外长;记忆是倒退着回归的,从1927、1919到1900……宛如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他往前走,向上逆溯过光阴长河。有时他短暂醒来,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纷乱的记忆里他很少待在这种明亮宽敞的居所,以往的住处,四周会拉上厚重的窗帘,何况冬日漫长,他行走的国土本身就是一个缺乏光照的地方。

起初他睁眼时不动声色,似乎感觉手腕上依然铐着一根长长的金属链子;后来他又会短暂地露出讶异,因为所处的明显并不在彼得格勒。

他需要一点点时间缓冲,区分开梦境和现实,而在这几秒中他对外界是无反应的。黑泽阵推他起来喝水,举杯的手就耐心地悬停在空中。

唐沢裕再一次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这段时间他的身体状况始终在恶化,仰躺都会带来极大的压迫和痛苦,黑泽阵于是坐在床头,让他睡在自己怀里。

只要他有动作,他立刻也会醒。

唐沢裕拦下了他试探自己体温的手。

“你还记得,之前的那些书……”

他吐字有些吃力,黑泽阵低声道:“都还在那。”

唐沢裕沉默了一小会。

“在我死后,什么都忘了,”他轻轻地说,“就全部烧了吧。”

因为他的话,黑泽阵再一次回到那间地下室。

唐沢裕的语义当然与这南辕北辙。如果他出言销毁,里面必然是藏了什么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可他不愿让他做的事,黑泽阵难道就从没有僭越过吗?所以这反而成了指引。

新一轮会诊下,推进手术室的麻醉会持续一下午,他乘飞机回到列宁格勒。

——他会看唐沢裕读过的书,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这间地下室在离开后就再没有启用过,所有人心照不宣,把它遗忘在记忆的最深处,似乎闭口不提就能够粉饰太平。

他曾经从书页里窥觎他的心思,尽管那多半一无所获。唐沢裕是一个看书很小心的人,翻过的纸页,一丝折痕都不会有。黑泽阵与他恰恰相反:扉页会被他写下名字,涂抹特殊的符号。他向来不吝于划线,偶发的感想也会写在上面,看完一本,手上的笔墨已经用掉半管。

或许是过往的经历所致,唐沢裕一向是不喜欢在停驻的地方留下太多的痕迹的,遑论是写下只言片语。

黑泽阵站在天井的微光下,将所有书全部翻了一遍,那一刹指腹敏锐地察觉到一处折痕。

一本窄窄的诗集,成册于十四至十五世纪,记录了那时候欧洲的诗歌。

而那道折页如此新鲜,边缘都没有压紧压实,因而也不存在抵达之前就有人翻阅过的可能性;边角没有早已存在的折页那种规矩的平整感,折痕不羁地翘起来,将纸页顶起一个弧度。

黑泽阵精准地翻过去,一行英文诗映入眼帘。

“……And a voice said in mastery, while I strove, ……”

-“这回是谁逮住了你?猜!”“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他并没有划线的习惯,因而书页上还是干干净净,独独这一行下面有一道凹痕,那是用指甲抵在上面划出来的,弯弯曲曲,边缘重复了许多次。

足以想象划线者在这样做时的想法,必然是这一句带给他极大的感触,边缘都出现弯折许久的皱痕。

他可能看到这里是右手正托着纸页,在恍惚下食指无意识发力,才在上面留下一道印子。紧接着,他又把刚刚纸页放下,五指并拢成拳,唯独大拇指在上面深深地划过去;

他必然一字一句在唇舌间品嚼过这些单词,才能留下如此深刻、明显的痕迹。

……就像他现在这样。

宛如突然被雷电击中,连手里的诗集什么时候滑落的都不知道,黑泽阵只听到一声巨响。厚重的书脊砸在地上,闷闷的、沉重的撞击声,就像在他耳边滚滚而过的惊雷。

那不是死。

他曾无数次回想过这个问题,在白天,在深夜,在无数等待着另一个人睡着的夜里。如果不是蓬勃而激**的杀意,又有什么来解释胸腔回**的那种情感?如此激烈,如此澎湃,几乎稍稍一想就能让人全身的血液热起来,如果这不是死,此外还能有什么答案?

他还会为了什么而驻留,除去万物归一的死?

现在他终于有了回答。此前他从没有接触过这个词,就像善良、公平、正义一样,黑暗里的人没有听过,连一次都没有。这种概念的本身就虚无缥缈,像维系着社群的制度一样,是轻易可以撕碎、毁灭的东西。黑泽阵从来不屑,也不愿意花精力了解这些,很多年以前,唐沢裕为他推开了一场通往世界的门。现在他终于走了进去,却是以这样惨烈的、两败俱伤,血淋淋的形式。

他突然之间明白了爱与死之间的关联性,他爱他,于是他总是轻易联想到死。

……原来他爱他。

原来从那么久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愚昧的、无知的、鲁莽的,小心翼翼的爱着他。

一种连绵不绝的隐痛,像一个在黑暗中走了太久的人,猝不及防地窥见了一束光亮。因为完全没这个概念,第一反应甚至是惊惧和畏避的。

可光亮的本身还是光,几乎能让人在窥视到的一瞬间流下泪来。

半梦半醒间门把一动,脚步在身后关上门。这时麻醉的效力刚褪去,混沌的乱梦纷然而至;一刹那梦里的脚步与梦外重合,唐沢裕不安地蹙起眉,能感到一只手悬空放在他脖颈上。

命运由他人掌控,是死是活都取决于一念之间。

他霎时间醒了,冷汗一刹那涔涔而下,应激一般地转过身,啪一声扣住了他的手。

而黑泽阵握着棉被边角。

他只是过来盖好被子。

极近距离的对视中,他看见他瞳孔中未散的惶惑。唐沢裕大口地喘息着,生死之间徘徊的感觉令他的脸色差到极点。而黑泽阵的呼吸也停滞了一两秒,从那一瞬的眼神里,他忽然意识到一种近乎恐怖的可能性。

乡道上,马车里,乃至每一次入睡之前……当他尚处于懵懂与混沌中,勃发的杀意,和对着他脖颈伸出的手。

他压抑着嗓音问:“……怎么了?”

唐沢裕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腕,他也顺力道垂放下来。

“人是被社会驯化的生物。”过了一会,他微哑着嗓音开口道,“你以为自己不属于某个群体。可你又不可避免地承认着你的需要。食品,住宿,衣物和水。”

他顿了顿。“你会适应他们的规则……你以为你在掌控他们,实际上你也被他们塑造。”

唐沢裕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似乎觉得已经说完了,说透了。病房里亮着灯,白光下他的脸色显示出一种惊人的疲倦,黑泽阵张了张口,似乎在那一刻失去了全部言语的能力。

而他转过头,居然又平和地笑了一下。

“组织现在在你手里,”他说,“更往前一些,你还会这么做吗?”

——你不会。

你不会取而代之地做那个掌权者,而会将它们摧毁掉。

这种变化又是在什么时候潜移默化地发生的呢?

“或许我不该叫你阵。”唐沢裕的语气放的很轻,“应该是……G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