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Extra(1 / 1)

“杀了我。”黑泽阵说。

“杀了我,然后你走。”

厚重的云层蓄起雷声。是那种遥远的、沉闷的轰响,四面八方都是黑色,似乎浓稠的阴影已经淤结成一种化不开的东西,沉在潮湿的空气底部,踩在脚底,一层层堆砌起来。

黑泽阵无声向前,与之相对应的,教堂里的人后退一步。

唐沢裕两手举着枪,可他才像是两人中手无寸铁的那一个。他在竭力维系着心理上的距离感,黑泽阵紧盯着他的脸,再怎么良好的夜视也只能在这样的黑暗里分辨出一个轮廓。蹙起的眉骨、挺拔的鼻梁,乃至抿紧的唇角,一切细节隐没在黑暗里,面容上只有一片模糊。

——你是这样看我的吗?还是面无表情呢?

是真切地为我困扰,而是看我像在看那些绕不过的麻烦?

空旷的教堂中没有声响,空气中似乎扯着一根弦,已经紧绷到极致,任何一方的举动都能让它彻底地崩断掉。

嚓。

黑泽阵再度靠近,这时唐沢裕终于有了声音,他没有往后退,说:“你别过来。”

“待在那里。不要动。”

对面的身影从胸腔里闷闷地笑了一声。“然后呢?你想拖延到天明吗?”

唐沢裕的后背被浸湿了,他视线朦胧,而那其实是流进眼里的冷汗所致。他握枪的手捏的死紧,这举动完全是无意识的,藉由手中的枪械才能寻回一些冰冷的安全感。他感觉自己在发烧,额头很烫,呼出的气流都带着火,眼前一阵阵发黑,无止尽的黑暗压下来,还有一些光亮,来自于面前的那种进攻的、侵略性的眼神,但他看不见。

昏沉的视野中只有一个人,黑泽阵,他不偏不倚地站在教堂出口,圆顶的拱门下,身影像雨夜里择人而噬的怪物。

然后他上前。一步,又一步。

黑泽阵说:“我没有枪。”

可他身上却有刀锋出鞘的压迫感。唐沢裕条件反射地摇摇头,他听见自己的喘息,恐怖片那样震耳欲聋。

“……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可以走。”

唐沢裕还在后退,除了后退他似乎别无他法。拉近的距离在黑暗里擦出他的容貌,他似乎在发烧,摇摇欲坠,冷白的颧骨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红。黑泽阵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神情专注像狩猎的狼群,而在对峙中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从前是自己警惕唐沢裕,现在又成了唐沢裕警惕他,命运成为一个无解的环,环里只有四个字求而不得。

他视线如此目不转睛,没放过神情的一点一滴变化,在他的手发颤的一瞬间,黑泽阵疾步上去。

可他却没有夺走枪。与之相反,他左手牢牢地紧扣枪管,半跪下去,将枪口对准着自己前额。

“朝这里。”他从枪管下盯着他,“前额叶。朝这里开枪,你就能彻底地摧毁我的认知系统。瞬死。即使我没有死,也不会有行动,有知觉,可能彻底地变成一个植物人,或者白痴、别的什么。——只要你开枪,”

他感受到枪上后退的力道,于是死死地用了力,发狠地把它固定在那里,“只要你开枪。”

唐沢裕闭着眼摇了摇头。他简直肉眼可见地在发着抖。

无限漫长的沉默里,他咬着牙,话音从牙缝中一寸寸逼出来。

“……你让我怎么信你?”

黑泽阵无声地看着他,时间在这一刻停下来,如同最后的钟声前落下的审判。唐沢裕颤抖着从他的手掌中把枪退回去,忽然默不作声地反转手腕,对准自己眉心。

千分之一秒间,黑泽阵猛地一翻手打掉了它。

酝酿已久的暴雨落下来,终结夏末的最后一场雨。铺天盖地的水流盖过了金属落地的当啷声,唐沢裕踉跄一步,他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一寸寸半跪下来。黑泽阵随着他的力道跪下身,始终地将他抱在怀里。他弯着腰,将下颌搭在他的肩头,清晰地听见那种近乎崩溃的、喘息的哭声。

“你想自杀。”

“我给过你机会,你没有逃,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它死。”

他明明还在教堂,却似乎已经被外头的大雨浇湿透了,细微的、无意识的发着抖,嘴唇轻轻地颤动着,像灾难面前束手无策的羊群。黑泽阵贴在他耳边,因而听见那发颤的喃喃自语,他小声说凭什么啊?凭什么这个该死的世界凭什么偏要我遇上你啊?

就像平静的表象终于崩毁,露出崩溃的内里来。黑泽阵没说话,以更紧锢的力道将他揉在自己怀里。

——可是你已经遇上我了。

那以后唐沢裕陷入沉睡,突如其来的爆发掏空了他的全部力气。就像一个被耗尽了心力的人,只能用漫长的睡眠来慢慢恢复。

黑泽阵给他念书。

他们的住址再度搬迁,却并不是原来的地方,而是来到了莫斯科。列宁格勒实际上是一座海港城市;唐沢裕不说,但他其实并不喜欢那种咸湿的海风。

他几乎整个白天都醒不来,与此同时黑泽阵在外奔波,跑东跑西;那种投降一般的顺从是鸩酒、毒药,也是最好的强心针,整个组织已经归于他名下,而这个组织的毕生目标也已另一种形式被他掌控下来,出于私心,两者间并不相同,因而他得为前者掌舵一种新的航向。

所在土地的国情并没有这条路,好在组织本身枝繁叶茂,分部遍布全球,这样的一种存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无视本部所在的国家政体与否,他开始操作离岸金融。

回流的资金被用于投资生物医药领域。他接连重启了几个项目,包括在他自己身上卓有成效的银色子弹,这成了组织在一场内斗后元气大伤,却依然能被人追逐的本钱。

有时黑泽阵几乎想自嘲。从表现的结果来看,他的行为几乎与那些孜孜不倦地追求长生的掌权者并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出发点,前者是为了无尽的权力和财富,而他只是想更久地陪着一个人而已。

他在六点回来,亲手做饭、洗碗、打扫卫生。唐沢裕蜷在沙发睡着,听见动静就会朦胧地从靠背后探出头,黑泽阵扬声喊他吃饭。这样的时光持续日久,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无论如何,只要黑泽阵回家,他就一定能醒过来。

极北的黑夜下,亘久的冬日显得漫长,饭后的炉膛熊熊地燃着火,黑泽阵将他揽在怀里,低声读一首诗。

此情此景几乎如昨日复现,似乎又回到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中间的冲突仿佛不存在,腥风血雨、提防龃龉,就此轻巧地翻了篇。至少黑泽阵知道他不会走。他能开枪,但他没有,几乎如同一种绝望的妥协。很多事情是不能算的,只要能得到一个结果,中间的经过具体如何,只要你我都不再谈起,心照不宣,这件事就算这样地过去了。

唐沢裕突然间成了甩手掌柜,懒散且无所事事,好在他本身就是一个特别擅长打发时间的人。即使曾经的他可能不会,漫长而无止尽的岁月,也该让他学会了与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和解。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宁静感,似乎与世界隔着一层,所有的浮躁都能够在一瞬间抹平。很快黑泽阵多了一个习惯,只要他回来,无论唐沢裕在哪里,总要先找过去,抱起来,埋在脖颈间吸一口。

被他打扰了睡眠的唐沢裕非常不满,就拿手推着他。

但那一点微小的反抗聊胜于无,很快就被他紧握着手腕镇压住。这时他才懒洋洋睁开一只眼,开口就是一句:“你的胡子长了。”

“是吗?”黑泽阵稍稍一愣。

他这段时间都很忙,以至于忘记了维护形象。虽然对现在的他而言,即使就地裸奔出去,也不会有人因此置喙,但想到唐沢裕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他自己,他往镜子前走过去,身后就传来了一连串笑。

黑泽阵反应过来,自己又被他耍了。

唐沢裕喜欢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折腾人,兴许是心里还是有气,面上不显,却在无伤大雅的地方热衷于给他使绊子。就像一只滑不留手的猫,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前行的脚底下。这点上他又有些幼稚,像三岁的小孩子,锱铢必较,你踢我一脚,日后找着机会了一定要踢回去。

而黑泽阵由他折腾,某种程度上本来就是他理亏,然后在下一次回来时,再次不打招呼地把人从沙发上捞过来。

组织的局势稳定下来,余下的清算开始了。

这是在解决夺权过程中的反抗者。既是排除队伍中的不稳定因素,也是黑泽阵自己的一次立威。他身上因而常常地沾着血。浓重的硝烟混合着血腥气,每次回来都得先进浴室,被清算的人也有不甘,他们并不是出奇的罪大恶极——整个组织就是最大的犯罪头子;而是识人不明,站错了队。有求饶,有叛逃,也有退到极致的咒骂和反抗,又一次黑泽阵开了枪,失去生机的尸体倒下去,依然怒目圆睁,死死地、憎恶地盯着他的方向。

黑泽阵吹去硝烟,心想:你算什么?

“只有一个人能够审判我的罪。”

他早晨起身的时间很早。唐沢裕迷迷糊糊,有时会攥着他的衣角。他非常喜欢这种无意识下的依赖感,控制欲深入细枝末节,牙杯中会给他接上水,在牙刷挤上牙膏。每天的衣着搭配也经他之手,虽然唐沢裕不想出门,他买了那种棉质的睡衣,外层是一层蓬松的绒,松松垮垮,能看见锁骨,抱在怀里像一团柔软的云。

他低声叫他:“唐沢裕。”

“嗯?”

“裕。”

瑜栖铮黎.

“嗯。”

“我像在做梦。”他说,“这是真实的吗?”

他的手啪地被打了一下,唐沢裕问:“疼不疼?”

“……”黑泽阵想说疼,但的确没办法违心撒谎。他的无言被当成默认,唐沢裕:“疼就对了。”

“现在梦醒了,我是真的,你也是。睡吧。”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黑泽阵也闭上眼,却在某一时刻突然起身。他的心脏在那一瞬跳的很剧烈,就像从一个噩梦里挣脱出来,冷汗无声地涔涔而下。

现在梦醒了。睡吧。

他是这么宽慰自己的吗?

始终苍白的脸色,还有……越来越长的睡眠时间。

他坐在黑暗中,那一刻感到了大戏落幕,宛如一个阶段的旅程走到终章,随即大乐乍响,舞台重开,之后的又是另一个故事。夜色如潮水般褪去,清浅而淡的晨光漫入窗帘,唐沢裕一直没有醒。

——如果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组织一直存在,唐沢裕不胜其扰,那他为什么不把它直接拔起?他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某天唐沢裕在昏沉中突然感受到一种痒,血腥味从胃底翻涌,几秒间迅速蔓延而上。他已经很熟悉那种感受,翻身从沙发踩在地上,第一时间里捂住嘴,轻车熟路地冲去水池。

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伴随的干呕感并不好受,他手肘撑在边缘,晕眩了很久才觉得缓过来。深黑的血块被清水稀释,丝丝缕缕地冲下去,他十分平静地洗手关水,顺带着擦了把脸,扶在瓷砖的边缘起身时,手上的动作蓦然僵住。

黑泽阵在他身后,似乎已经等在那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