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那次出去并没有给黑泽阵带来任何影响,那也是不可能的。
尽管封锁了所有消息,流言蜚语也依然存在。校园中毕竟人来人往,人多眼杂,很快,四散的飞语演化出一个煞有其事的版本:
不知所踪的唐沢裕,其实是落到了那个地位上升很猛的新晋高层手里。
因其挟天子以令诸侯,才让其他人投鼠忌器。
先不论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来的,就其内容而言,居然也和真相猜的八九不离十。虽然流传的只有谣言,不过,世界上毕竟不缺信奉谣言的蠢货。
黑泽阵的手段因而更激进。
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负担,只是把原定几个月的进程缩到更短。绵延两年的计划,被压缩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都是一定要完成的事,区别只在意推进的速度。
除了一时激增的工作量,他的生活并没有别的影响。
真正的转变是心态上的。
如果以各种,潜移默化的,柔和的,循序渐进的手法行不通……
——为什么不采取更激烈一点的手段呢?
很难相信,几个月前的他还完全并不是一个结果论者。可三番五次的受挫,几乎已经给人一种习得性的无助感,什么方式都不会成功,怎样做都是错误的,那么,他也只能够要一个结果了。
至少唐沢裕一直在。
浅淡的晨光里,他呼吸清浅,背对着他沉睡着,几乎看不到胸膛起伏的弧度。从那场毕业典礼回来后,他的精神似乎在被急速消磨,睡眠的时间变长,即使醒来后会做的事也寥寥无几。
似乎身体的自我防御机制让他需要更长的沉睡来修补某些岌岌可危的部分,体重不断减轻,骨骼的转折却更加柔和。
棱角被薄薄的皮肉包裹,更细腻、更无害,浅而淡的光晕下,折射出更加柔软、莹润的光泽。
黑泽阵注视着他的背影,每当这个时候,一种更为鲜明的饥饿感就会从腹部腾然而起。他当然清楚这并非一种食欲,而是更隐秘、不为人知且焦灼的渴求;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大洞,缺失的部分深不见底,吹着永无止息的风声。
此前他不知道空洞存在,一切尚且可以忍受,而当发现它的一刹那,未来的时间突然就变得难耐起来。他的心上是那样空,以至于他会不由自主怀疑,以前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无知的、空茫的活下去,甚至还以为自己活得很好。
空洞没办法自我修填,只能向外去索取补足。
他的目光因而更长地在睡梦时聚焦于他的脸。梦中的唐沢裕并不安稳,微微地蹙着眉,似乎始终有无可卸下的烦心事。黑泽阵知道他的负面情绪多半是源于自己,可人的本质是得寸进尺,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注视中,他还是会无可避免想到:
你会生气吗?
敌视、提防乃至于警惕我。……那么自在的一个人,却因我驻留于这一方天地,你会因此而郁愤吗?
如果仍有倒转的机会,你是否会后悔那次选择?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无限延伸,耳畔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按在床沿,俯下身,只差几厘米就能触碰到他的侧脸。
黑泽阵宛如被烫到一般地直起身。
——贪心是无止境的。
他于此刻感到鲜明的饥饿,可那饥饿却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令它滋长的土壤远不止此时此刻,还有过去乃至更漫长的八年。
他对他的态度永远只能是贪婪,一味索取,不知满足。当他陌生时他希望他能带走他,当他在他身边时他想能参与他的生活,当他陪伴在他的世界,他又想完完全全、事无巨细地掌控他的行踪。
膨胀的欲念无尽无休。
现在他落到他的手里,可他却还要得寸进尺,他贪得无厌,他希望他是……自愿的。
自愿留在他身边,不需要任何心机、手段。
你能主动说一句话吗?
像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高兴地谈起那些日常的琐碎。对复杂的战争大放厥词,嘟嘟囔囔地抱怨贪心的政客与商人。哪家的小孩在捣乱。哪里的鱼食最丰美。从前黑泽阵以为自己不在意,于是便吝于回应;现在的他却又开始怀念那些平淡而琐碎的事。
人的记忆是具有覆盖性的。
当他开始回想起那些火炉旁、餐桌边、校园里的日子,时间却像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计划的最后一个阶段,黑泽阵开始接收组织内部的核心资料。
——它们储存在地下三十米深处。
与其说最为隐蔽的机要室,倒不如说是一座扩张的墓碑,黑泽阵清楚它们的运作流程:
每五十年,会有专人下到这里,将半个世纪内组织取得的进展备份在里面。
包括情报、研究,政局,科技。
就像冬眠前的松鼠贮存坚果,区别在于,这些资料被存放进去后,就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刻。
包括负责存档资料的人。他下去了就不会再上来,余生的使命就是将内容分门别类地归放好,储存室再往下两米有一个二十余平方米的空间,随后他们就待在那里。水和食物每天从上面传下来,且分量逐日减少,他们就在里面守到死。
只不过,现在的组织在内外交困中濒临解体,类比成一个绵延数百年的王朝,这就是礼崩乐坏的最后时刻。
所以黑泽阵才能踏入这里,不顾忌下去的人没有再上来的规矩。
载人平台由钢铁浇筑,平平的一块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修饰。钢铁的支架与齿轮**在外,显示出一种原始的、狂放的野性和美。机括绞合的吱呀声停下时,入目是一条幽深的长廊,它就像一座古墓,长长的走廊是甬道,两侧分列的房间是墓室。
手电筒的光柱照亮门上的名字,它刻载了每扇门后贮存的物品。不计其数的历史,堆金积玉的宝藏……这些都没能让他为之侧目。黑泽阵目标明确地径直往里,直到停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
只有这个房间,上面的刻字是空白的。
门内的陈设并没有所想的那般古老,这里居然是一条画廊。
1839年8月19日,法国政府公布了达盖尔摄影法,最早的摄影术就此诞生。在此之前,想要记录下什么画面,人类只能求助于最为古老的纸与笔。
黑泽阵面前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房间。
高高低低的画作装裱在墙壁上,纸张在光照下呈现出暗红色。黑泽阵推门前关闭了手电筒,房间并不是一片漆黑,正中央的灯泡悬挂着红色的光源。
静止的人像无知无觉地微笑着,而那全都是唐沢裕。
最早的一张在意大利,上面的时间落款甚至能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古典主义写实画派甚嚣尘上的时代,欧洲街头,一位速写的画家灵感偶发,随笔记录下他的面貌。
十四世纪、十五世纪,十六世纪……
每百年墙上都会新添上两幅这样的画,背景时时变易,只有被记录的主角容貌不改。他走过广袤的荒原,冰川、雪峰,从攀着青苔的砖墙下路过,又回到繁华的街头巷尾。时代在变,装束在变,不变的只有那张脸,和脸上沉静、淡漠的神情。
画家的笔触是有感情的。
直面这样的传世之作,没有人不能感受到那种叩响灵魂的冲击力。丰沛的情绪急不可耐地从画面的每一个角落迸发出来,这是画家对于笔下的人物,用最狂乱的笔法,生凿出一具最遥远冷淡的神像。平涂的背景是粗犷的,可对主角的刻画却不厌其细,仿佛每根毛刷都倾注着赞叹,如同在背后紧追的眼,牢牢地、牢牢地凝固在他的背影上。
这样的画作不可多得,甚至一个时代都难以碰上一幅。更令人惊讶的是,墙上的数量居然有那么多。
黑泽阵甚至怀疑,同样的画与这间房间里相比只多不少,只不过每一个五十年,只有最好的一张会被挑下去。
——百年难遇的奇作,因其延续的时间足够久,也能积攒如此之多的数量。张张独一无二,反而将每个个体都衬托得平庸。
时间再往后,墙上的画作出现变化。不再是种类单一的画框,画作按时间从前往后,黑泽阵往前走,就像重现了一遍历史的年轮。十七世纪、十八世纪,摄影在这时出现了。
画廊中布置了一处暗房,以外界的技术迭代,里面的设备居然并不显得古老。它按传统的胶片处理布置,分为干区和湿区;前者安置放印相箱、放大机等设施,后者则进行显影、定影和水洗等项操作。*到了这里,画面已不再规规矩矩地列在墙上,它们跳到了半空中,被一根长线悬挂起来。
每一张相片被夹子夹着,整齐如家庭主妇在晴朗的午后挂起的晾晒绳。行走的步伐带动气流,于是排列整齐的相纸也一齐颤动起来。
它们不再像自己的前辈那样数量稀少,甚至时间都不再遵循五十年一张的规矩,粗略的目测之下,每张间隔的时间大概在一年左右。
黑泽阵随手拨开一张,看到唐沢裕在和一个伯爵打扮的人笑着说话。
这是米兰典型的城中集市,老牛悠闲地甩着尾巴,还有爬山虎、墙缝、污水和阳光。
背景脏而拥挤,因乱糟糟而极富生活气息。一名小贩支的摊子就戳在他大腿,身后是慢悠悠经过的马车,他置身其中,并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显得温和而愉快。
另一张则是在十七年后的图书馆,明显是一个抓拍视角。架上的书作为前景,拍摄者站在书顶和上一层架子的空隙间望过去,公共的长桌上,唐沢裕侧着头,正在和另一个人低声讨论什么。
模糊的显像柔和成光影,似乎为画面刷上了一层滤镜。不知道在说什么话题,而他轻轻地笑起来,伸手指在书页的某一行,这一幕恰好被镜头记录在内。
逝去的岁月赋予他一种古典主义的静美。
不朽的时间印刻在他身上,显出超乎世俗的神圣与宏伟。而那些虚假的遗迹,崩塌了,再也无处可循。
他是旧时代的丰碑。
这样直观的注视,几乎能带来一种直击灵魂的震撼感,因历史遥远而古老,因古老而生发神圣。这里摇晃的一列相片,拍摄者不在了,与他说话的人也不在了。只有相纸将这一幕永恒地定格下来,只有他本人还在这里,时移世易,他像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是人世间永恒不变的一个锚点。
黑泽阵拿过相片,指腹在他的面目上摩挲过,似乎借此能触碰到他的脸。
之前抽象的、飘飘然浮在虚空中的那些概念,此刻陡然间化为实体,沉甸甸坠重在地。黑泽阵的呼吸紧了紧,历史的遗迹面前,他能清晰地体察到那种油然而生的惶惑:
他不是唐沢裕,他是照片里的另一个人。
时间是最无可逾越的天堑。
无论过去的时光有多愉快、多温馨,时间依然会冲淡一切。这是自然最原始的伟力,无可违逆,无可更改,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无法触及的遥远岁月中,与唐沢裕距离相近的,他不是唯一的一个,甚至都显得不特殊。
那么多人见过他,那么多人曾被他惊艳,可依然如同历史的尘沙般,留不下半分痕迹。
那我呢?
如果时间过去的足够久,当我自己也不存在了,是不是也会同过去的所有人一般,只是微不足道的细小插曲?
他会持续地恨着我,还是根本不记得有这号人?
黑泽阵几乎无法设想后面的那个选项,光是意识到有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他感受到一种贯彻心扉的、莫大的痛楚。他抓着相片的手无意识用了力,力道之大甚至在表面留下了凹折的指痕;更漫长的时间里,他只是站在一室黯淡的红光中,感到时间的浪潮将自己一点点淹没过去。
与唐沢裕相关的一切,曾经都是最晦涩、无解的那个谜。
现在他亲手揭开谜底,可触碰到真相的后果却是他可能根本就无法忍受的。
黑泽阵一直以为,是组织传承延续,并发现锁定他作为目标。两件事有着明确的时间先后顺序,而事实却极有可能与之恰恰相反。
因为将他作为目标,所以才出现组织;
这个绵延数百年的隐蔽集体,恰恰是攀附在他骨髓血肉之上的副产物。
寂静永无止尽地延伸着。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四肢百骸几乎在走进这里后完全冷了,可紧接着,又一种崭新的热度勃发出来,他迷失在历史里,又成为站在当下的人,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黑泽阵听到过一个故事,唐沢裕漫无边际地念起来,漫不经心的口吻语调。
“……一头从小被绳子拴着的象,始终都无法挣脱,即使它长大了,力量变强了百倍不止,可那根绳子在它心里就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黑泽阵问:“那后来它挣脱了吗?”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唐沢裕懒懒地一挑眉,“你问我,不如你去问那头象。”
他偶然谈论起这个故事,例证的论点已经记不清了,而那时的黑泽阵只觉得愚蠢。
怎么会有一种心理施加的影响,绵延一生而永恒不改?象长大了,那根绳子不也在变得弱小吗?即使心理上难以抗争,可生活中总有不经意的时候,如果因为一个偶然的举动,一个事故,那根绳子被扯断了,实质不就血淋淋暴露在眼前了吗?
而这还要建立在小象故步自封、默守陈规的前提上。
怎么会有人没有丝毫尝试、僭越的冲动呢?
事实证明空想终究是空想,人在局外永远会站着说话不腰疼。相似的情形降临在自己身上,他才发现自己成了那个被驯化的人。
只不过他更幸运。
那根绳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扯断了。
组织的最高权力更迭的那一天,黑泽阵提前说,今晚我不会来。
听这话的人并无反应。难得打起精神的日子,他在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动作连往这边转头的趋势都没有。黑泽阵隔着铁牢之外的栏杆看着他,开口的语气表面平静,实际上只有自己知道,攥成拳头的掌心已经出了血,才能压下那种呼之欲出的、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那种……如淤泥般粘稠,永夜般深邃的,恶意。
离开前他还如往常调整布防,区别在于,故意留下了一个缺口。
——地下室的入口之所以隐蔽,是因为地面上的原址是一处东正教教堂。漫长的内战胜利后,这类宗教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广泛土壤,不过,由于民生工业和粮食产能的不足,最底层的思想还无法全盘扭转过来。
残存的教堂因而也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是一种历史问题遗留的产物。
时至今日,教堂里已经没有了什么人。唯一的一个老神父,已经在黑泽阵选中这里时被清离了。
更早的历史上,教会是这片土地上滋长的黑暗的最大荫庇。地下因而也七弯八绕,有忏悔室、储藏室,和一大堆不知用途,但墙上挂着器械的阴森森的房间。地上的圣洁与地下的腌臜形成最鲜明的对比,高耸的穹顶下是耶稣像,彩窗玻璃镶在天顶,晴朗的天气,有五彩斑斓的碎光洒下来。与视觉上的神圣感形成对比的是,雕像后就是地下室出口,出来的那一次,唐沢裕的脸上是遏制不住的错愕。
黑泽阵只带他走过一次,是为了那次毕业典礼,不过,这也足够他推出全部的地图了。
钥匙丁零当啷地响在留驻的守卫腰间,一个堂而皇之的宣告。唐沢裕当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到,甚至于逃出生天,问题在于,他会这么做吗?
黑泽阵想:他一定会。
多少次的重复验证了这个答案。他就像一个偏执的赌徒,明知前路是满盘皆输,却仍然孤注一掷。
黑天。
月光被完全遮掩在云层之后,建筑的阴影中,浓重的黑暗不见五指。远处堆叠的云层传来隐隐戳戳的雷声,天幕因而被压得很低,此情此景几乎能让人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条小巷,四面皆敌的巷壁间,那天的夜晚也是同样的黑。
小巷外还有路过马车的油灯,至于教堂也同样有,那是守卫在例常夜巡。教堂早已废弃,电路也没有通到这里,一切还采取最古老的照明方式,人手托举着老式的煤油灯。
烛火的光亮颤颤巍巍。
将隐将息的风,一切隐没在几乎动人心魄的黑暗里。烛火摇曳着照出一小片橙黄的区域,又在急袭而来的风里迅速熄灭。背后猝不及防间探出一只手,一击就令安保昏迷到底。
很遥远的阴影中,黑泽阵听见一串金属落地的声响。
而他的确是刚刚回来;
有老迈的头领亟待收割,归顺的势力留待接收,他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场子赶往另一个,直到这时才得以喘息。
穷途末路的敌人最容易爆发出同归于尽的凶狠;他身上负了伤,一路车辆颠簸,腰间的绷带开始渗血。
既然要将自己摆到棋盘上,他就不会做完全的准备。守卫的腰间有枪,但那是他留给唐沢裕的,黑泽阵自己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带,因为他只来看他。
唐沢裕站在地面的出口,与此同时,黑泽阵恰好抵达了教堂的那扇门。
旷野的微光漫上来,让他的银发在黑暗中微微地发着亮,唐沢裕却完全浸没在深黑中。教堂里没有一盏灯。高耸的头顶是彩窗玻璃,可星空也不会眷顾这处角落;月亮早已在云层后悄悄的熄灭了,一切呈现一种黎明到来前的死寂。死寂中响起呼吸声,他胸膛沉重地起伏着,右手在阴影里提着枪,瞳孔在暗处与他对视。
教堂中只有唯一的出口,黑泽阵站在正门处,手无寸铁,面对着他手里上膛的武器。
他问:“你想要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