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瓷片被黑泽阵拿走,后续也全部替换成纸质餐盒。
他就像钓鱼执法,怀揣着根本不可能成真的渴望。瓷片在唐沢裕的手里是武器,他知道;他在始终评估着逃脱的路线和方法,他也知道。
可他还是会把工具都递到他手里,等待他最终的反应。
像引颈受戮。
自撞南墙。
内斗渐渐地白热化,相互倾轧的双方已经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这时外界早已经不安全了,走在路上随时都可能迎来一梭子弹,暗杀是无可避免的道德滑坡,只要有一方开了先例,就会永无止尽地重复下去。
最严重的时候,黑泽阵在他可能乘坐的每辆车下面都发现了底盘炸弹,油门与引线相连,一旦发动就会直接爆炸。
他干脆也搬进地下室,集他所有资源能打造的最保密、最安全的地方。威望无需他本人露面,远程遥控就能操纵好一切。
有时唐沢裕会翻过一页书。
黑泽阵知道他也在听,一次他在他说到一半时突然道:“这个埋伏的点位不对。”
黑泽阵的声音猛地一停,他看过去,唐沢裕垂着头,他视线仍在书上,说:“再往东北向一百米。”
“呃……喂,”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另一头的下属小心翼翼,“下一步该怎么做?”
黑泽阵沉默了一小会。
“就按他说的来。”
报社的编辑换了一批,连带着填字游戏的质量也急剧下滑。唐沢裕做了两次,飞快地厌倦了那只有识字级别的难度,于是就开口要求带书。
他涉猎的题材相当广,从通俗文学到数理教程,无论多艰深晦涩,翻页的速度始终维持在恒定的频率。
昏昏欲睡的午后,规律的翻书声几乎就是最好的白噪音,黑泽阵很容易在这样的底噪中睡过去。负担的压力太重,无数同时展开的线程经他之手,不仅如此,比这更累的在精神上。无时不刻的压抑,遍寻不到出路的焦灼,这才是疲累的根本诱因。
半梦半醒当中,一道目光轻轻悬停在他的脸上。
黑泽阵几乎在意识到的一瞬间清醒过来。体温升高,心跳加快,只有呼吸仍旧维持着沉眠的频率;他立即想起来自己在哪,紧接着,一道念头飞快地一闪而过。
——是不是很久都没有翻书声了?
正值《新探案》完稿出版,福尔摩斯系列的最后一册。唐沢裕对先于作者揭露真相前揭开谜题有种莫名的执着,翻页的频率慢了不少。
但,间隔的时间有那么久吗?
黑泽阵维持着闭眼的状态,数着心跳过去了一分钟,注视感依然如有实质。——或许并不止一分钟;他心跳乱七八糟,数起来也同样没有章法。他数了两个30,或许19这个数字也同样无意识重复了两遍。
周围依然安静,天井外的风送来树枝摇曳的声音,迟迟都没有书响。
于是黑泽阵猝然抬眼。
他是在靠背椅上睡着的,头部自然地微微下沉,双腿交叠,两手垂放在膝盖上。而他睁眼也没有普通人的动静,悄无声息,仅仅是眼皮挑开;很少人能有反应过来的速度,眼前的景象清晰时,他听到一页欲盖弥彰的翻书音。
唐沢裕的视线早已经转过去,但掩饰的过程太仓促,几缕发丝从肩头滑落下来。
那一刻黑泽阵怔住,脱口的话就此僵在嘴边。
……是我看错了吗?
脑内的观察分析,已经在后一秒瞬间组合出结果,可他却本能地拒绝这个推测。
他在看我。
是观察,审视,还是打量?
这一动作背后代表的隐藏含义,几乎让他难以在那一刻深想下去。他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任何话,像一条被驯化得很好的狗,主人的一个眼神就能从四肢到尾巴末梢都兴奋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某种青涩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几乎要让他脱口而出,你在做什么?
冷静下来才最终放弃。
唐沢裕会承认吗?他穷极全部的想象都无法设想出他的回应,他承受不起被否认的结果。
就像跋涉了很久的旅人,忽然看到了一束光。
如果被告知那是假的,他会疯的。
所以他只是坐在那里,感觉上升的肾上腺素让身体从浅眠的状态脱出来。或许安静的时间有点久,唐沢裕突然出声道:“你怎么还在那里?”
黑泽阵一顿。
“一周了,”他仍旧盯着书,“你不是还有很多事?在我这里的时间够久了。”
从他翻过了那一页后,那本书还没有再往后翻过一次。黑泽阵本能地过滤了他话里催促送客般的态度,事实上,唐沢裕主动开口就是一件难得的事。
他有些无措地解释说:“有人在盯着我。”
“……”
“权力倾轧早已经白热化了,”黑泽阵道,“我不出面,才能继续引导他们狗咬狗。”
唐沢裕没出声,视线从书页上微微抬起,那一刻,黑泽阵直觉他是在犹豫要不要转过头。
但他最终没这么做。
探案集又被向后一页。黑泽阵坐在一旁,一瞬间很想说什么,让此刻看似平和的氛围延续下去。即使那本质是虚假的。浅淡的天光从天而降,雾一般洒落下来,像拢在唐沢裕背后一层浅淡的纱。
黑泽阵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开口的冲动。顿了一会,他突然问:“你想出去吗?”
他说的是自己的毕业典礼。
大学的最后一学年,已经只剩下论文要写。想要继续深造的学生,会在实验室主动帮忙,黑泽阵是他导师名下的学生里最出色的一个,却提交了初稿就不知所踪。
他在组织里搅弄风云,也的确成果斐然。校园在倾轧的范围之外,事实上,也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某一位高层是大学生,这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范围。
黑泽阵斟酌着说了理由,他注视着唐沢裕的瞳孔,以期能从中捕捉到几分同意的迹象。似乎是极漫长的一段时间,唐沢裕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他幻听的话,那语气是近乎于妥协的。
但黑泽阵就从这一声首肯里获取了无穷的力量。他连续几天都露宿在外,昼夜兼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清了几波最为危险的极端分子。这无疑带来了极大的震慑,霎时间,交火最激烈的几处鸦雀无声,而同一时刻,罪魁祸首本人却走在毕业季的校园里。
黑泽阵扣着唐沢裕的手。
——并非紧紧地抓着手腕,而要更亲密,十指相扣的那种握法。紧贴的皮肉几乎令人感觉到一种火热的侵略性,可以最大限度地增大摩擦力,确保人不会就此逃走。
这条大道上来来往往有很多人,林荫与飘飞着落叶的白桦树。再往前几年,黑泽阵时常在出双入对的情侣间形单影只,现在他终于也牵着人,紧贴的身形却显示出一种古怪的狎昵。
他说起课程、实验,社团和节日。
以前唐沢裕过来食堂,也会陪他从这条路上走,不但会聊起每天的课,还有安全局无穷无尽的琐事、和他又钓到了哪里的鱼。
现在的距离比之以往贴近了很多倍,说话的另一人只剩沉默,黑泽阵却在这种单向的交谈中找到了一种怡然。
毕竟这对他而言的确是充满了回忆的一个地方,他藏起棱角,更蛰伏、隐忍或者说更成熟。
当他放低声调,不疾不徐地在他耳边陈述,吐气的热流吹过时,敏感的耳尖会生理性地红起来。
毕业典礼在主楼的草坪举行。
黑泽阵是今年的优秀毕业生,意味着从校长手中接过证书后,他要在台上一直等到合影结束。
研究生结束后才轮到本科,念到他的名字之前,黑泽阵低低地俯在他耳边问:“你会走吗?”
唐沢裕不语。
于是他低沉地笑了一声。紧接着那只手就松开了,台上的校长朗读出他的名字,黑泽阵转过身,没有任何预兆的,自始至终牢牢紧牵的热度,忽然就这样轻轻放开。
唐沢裕的指节无意识弹动一下,空落落的指缝间蹭过了一缕风。
人群里银发的青年上台,鞠躬,微微向银发的校长示意。他双手接过了那证纸页,背过身时,台下的人影还在。
唐沢裕一直等到轮到黑泽阵发言致辞。他一向是学生中最出众瞩目的那一个,渐渐地人头攒动,人群嗡声交换暗语。几个竭力踮脚的人挤到他前面,唐沢裕这才后退半步,他压低帽檐,无声地转头向后离开。
——到这就可以了。
——这本身就是……不正确的。颠倒的。荒谬的。
他逆着人群往后走去,脚步在起初不露声色,到边缘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个黑风衣的人拦在前面,唐沢裕一眼将他们与普通的学生区分开。这是黑泽阵留下的人。他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草坪上,此刻却全都汇聚过来,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唐沢裕在帽檐下扫视一眼,没有突围的可能性,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一场硬仗,他在口袋中轻轻地活动手腕——
被囚困的时间太久,他的身手应该是退步了,但要摆脱掉这些追兵并不难。
于是他径直往前走去,无视拦在前方的两个人,步履平稳的同时绷紧身形,微微调整了呼吸和行走的发力姿势。
他已经处于战备状态,而那个人走近的第一句话却是:“Gin先生有话留给你。”
“钟楼是最好的位点,”他说,“他还说,如果您继续从这里出去,走一步,他就开一枪。”
唐沢裕长久封冻的表情上,终于暌违地出现了结结实实的愕然。
他刹那间回过头,脚步就此僵在原处。最高的钟楼有一抹反光,这个角度,光亮恰恰好照在眼里,那是狙击镜反射的光亮。
一瞬间,广阔的校园、建筑,拥挤的人群与喧嚣,所有的似乎都不见了,世界短暂地陷入空白,只听见话筒里回响的毕业致辞,以及从高台上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注视着他的目光。
黑泽阵刻意点出钟楼,这一细节才最具威慑力。唐沢裕怎么不了解这里呢?他熟悉这座校园就如同黑泽阵。入校的第一天他就看到那里,他说,如果要俯瞰风景,这座钟楼就是最好的位置。
而如果要安置狙击手,……这里当然也拥有着最佳的视野。
走一步,他就杀一个人。
随着他脚步停住,围来的黑衣人步伐也停下。他们在人群中长久地缄默着,如同某种意义上的隔空互峙。但唐沢裕感觉不到这些。所有的感官里,只有一道视线最执着、最炙热,一切干扰都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两个存在,唐沢裕背对着草坪边缘,而他身后,黑泽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时间在空白中过去很久。
沙沙的脚步从后方过来,带来青草被重量踩折的声音。银发的身影靠近,微微俯下身,想去牵他垂落在身侧的手。
唐沢裕猛地一甩。
——他从没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抖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用着力,黑泽阵的角度能看到他后颈,每一寸肌肉都是绷紧的。
唐沢裕的所有反应都无意识,想甩脱身后过来的那个人,可他失败了。黑泽阵只是被挥开两秒,紧接着,扣住手腕如灼热的铁钳,压倒性的、不可违逆的力道从上面传过来,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下反抗,他的动作就被他牢牢控制在手心里。
“我很高兴。”
低沉的语气慢条斯理,他甚至用气音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没离开。你还在这里……我很高兴。”
——明知道结果只会让自己失望,却始终难以自扼地一次次尝试与重蹈覆辙。几乎像某种强迫似的重复。
包围的黑衣人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两个人,黑泽阵紧攥着他的手。
他以近乎和缓的语调说:“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