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清扫掉唐沢裕留下的痕迹并不难,毕竟他原本就是计划要离开的人。
在某一日后突然不知所踪,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一次,旁人就会默认成一种惯例。何况他早已交接好工作上的一切;接替他职位的人提前回到列宁格勒,这是位常年潜伏在外执行任务的特工,战争的胜利有很大一部分程度上仰赖于他的情报。接班人回来后想见唐沢裕一面,被黑泽阵代为婉言谢绝。
文件与资料一应俱全,唯一没有结束的就是那场延续了两个月的谈判,谈判的结果其实也已经协商妥当,余下的只是一些程序性的工作而已。
黑泽阵有条不紊地替他收尾,感觉在某一时刻似乎走进了他的生活。不是自己在他身边,回家之后的那一个;而是他在人群里、在社会中度过的时间。
它更遥远,更虚无缥缈也更虚与委蛇,代表着唐沢裕的另一面。
刚遇到他的时候,黑泽阵其实不理解、也抗拒于了解唐沢裕在做的事。
那时规则与制度在他的眼里是一张废纸,他平等地蔑视所有人类,因而也拒绝与外界相交。世界以唐沢裕回家的那一刻为基点,精准地拆分成两个,白天是属于人群的热闹,夜晚是属于黑泽阵的安静。
家以外的世界是神秘的,缤纷且五彩斑斓,包罗万象的唐沢裕本人,就是那个最为抽象而晦涩的符号。
现在他主动走进另一半,却发现一切上手起来也并不太难。唐沢裕是有一群朋友,但称之为志同道合的同路人或许更合适;他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联系,也没有什么特别关心的人,到头来泛泛而交,逢场作戏的成分居多。
黑泽阵处理完一切,感觉就好像他的痕迹经自己之手,在世界上轻易被抹掉了。想象中艰难的事,实际上轻而易举,甚至于不费吹灰之力。
他为这其中的轻松而诧异,接着才想起来,唐沢裕本身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活着,或许只是因为死去比活着更麻烦。
人间的一切都不过公事公办。由此他隐约触碰到他的不在乎。
其实唐沢裕活得时间很久。在他宣布要走的那个夜晚,或许是出于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轻微愧疚,唐沢裕透露的信息量远比他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多。“我不在一个地方待满十年”——所以,十年对他来说只是某种旅程的计量单位,像普通人延续三天七天的假期;“因为你的样子一直都没有变”——字面含义,如果本身存在的时间足够长,那么,正常人的一生或许对他而言只是朝生暮死。
人是不会爱上一只蜉蝣的。无论当时的情绪多么热烈,时间的长流都会冲淡它。
所以黑泽阵别无选择,他从开始就走上了一条死路。
他所回到的地方是组织。
他与层出不穷的杀手博弈了近十年,对组织的了解也与日俱增。架构、成员,权力的运行脉络;几年前放回的杀手成为他的证明者,在他外放的这八年间,无时不刻不想完成自己的使命。
论时间,他的年龄其实最老;
而在资历上,他的经验又最丰富。
至于刺杀的目标——唐沢裕,在即将得手时被其他杀手打草惊蛇,这是组织的管理问题,并不是黑泽阵的错。
由此他插入组织高层,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步步攀升。正是组织高层动**,内部内斗最剧烈的时候,朝不保夕的局势中,一把趁手的刀极其难得,各方势力都抛来橄榄枝,他于是一步步跻身高层。
就像是一条冰冷的蛇。
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一个助力,殊不知这才是来摧毁他们的人。
黑泽阵很忙,且忙碌的时间与日俱增,这都是他在将刀尖插进组织的心脏之前所做的必要准备。无论如何,每周他都会固定抽时间回来。这是一间隐秘的地下室,采光很好,因此并没有那种潮湿幽暗的感觉,唐沢裕就在那里,药物抑制了他的意识,让他长时间昏睡不醒。
他闭眼的表情是安静的。
有时黑泽阵长长地停留在栏杆外。他不敢进去。很难说清楚那种心情,逃避吗?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做出这种懦夫一般的举动,可逃避的心情是实打实的。
光是设想到醒来的他会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就足以能让人手脚冰冷。从地下室出去,首先要经过一扇牢笼一般的铁门,横屏竖直的铁栏杆构成了一面墙,就像更早的时候,沙俄警察的秘密监牢。
唯一的钥匙在他身上,他是监管者也是死囚,每一天他想到:让他醒吧。随后又开始想,再等等。
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体会到一种绝望,其实他才是真正被困在牢里的那一个。只有沉睡的人能够审判他,而黑泽阵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转身,将最后的时刻拖延得再久一点。
唐沢裕睁眼时,先是轻轻的一个寒颤。
他从一个深长的梦里醒了,潦草、糊涂且歇斯底里。无尽的红色像深红的血。
他感觉自己在往下沉。好像无数只手按着他的灵魂,要把他活活地拖到深黑的地狱里去,反抗无能为力,于是他开始感觉到怒火。
激**的情绪反复冲刷,让他这个梦睡了比没睡还要累。睁眼的瞬间伴随着轻微的窒息感,氧气稀薄、心动过速,他试着直起身,随后就被脱力的身体倒回原地。
尝试的动静似乎惊醒了什么人,旁边传来一声犹带着哑意的:“你醒了?”
唐沢裕转过去,先看到浅淡的晨光照亮的银发。
“我……”
一个人扶着他的肩,耐心地帮他从**坐起来。唐沢裕摇了摇头。大脑昏沉的不正常,他下意识想揉眉心,抬起手腕时,却带起相连的一串东西,叮叮当当的一串声响。
他动作一下顿住。
世界好像也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了。唐沢裕看了一眼,随后又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重新打量了一圈手腕上的金属,转过头问:“这是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语气都还是平和的。
黑泽阵坐回到椅子上,在他起身后他就没有了任何动作。椅背调换了一个方向,这样他手肘能支在上面。
他似乎在唐沢裕醒来很久前就等在这里,薄薄的唇线褪去血色,呈现一种干涸之后的开裂。不知道为什么,唐沢裕的心跳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紧了紧,像一把大锤砸在上面,冥冥中,已经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了。
他看着黑泽阵的眼睛,语气稍稍放沉。
“我问你,”他说,“这是什么?”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他在还没有捋清事态的脉络之前,就已经准确地锁定了近在眼前的幕后黑手。黑泽阵没有答,他双手交叠,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忽然间迟来的一道电光,唐沢裕终于想通了他从醒来时就察觉的那种不对劲的来由。
——黑泽阵与他的距离。
椅子与床边隔得很远,中间的空隙足有半米。之前他从没有这么远过;有一次唐沢裕遇到追杀回来,在门口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昏过去,醒来时黑泽阵也在床边,他的膝盖就抵着床单,整个人趴在被子上,一只手还牢牢扣着唐沢裕的手。只要他醒了他就会醒。
同样的场景,此刻的他却离得那样远。
银发的青年垂着眼,浅淡的晨光里,他的神情是灰色的。唐沢裕终于慢慢回忆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烟花、雨后的夜晚和火苗熄灭的壁炉……那一杯水。他的声线终于渐渐地褪去温度,他说:“黑泽阵。”
被叫到名字的人依然不语。
那么固执的沉默,像苍松、石像,或者其他什么默不作声的东西。黯淡的光线下,他的下颌呈现出一种遥远的冰冷。唐沢裕深吸了一口气,“你把它解开,”他尽量让自己好声好语,“如果有什么事&或者遇到了什么困难……”
黑泽阵终于开口:“不。”
音节短促而斩钉截铁,霎时间撕去了所有温存的余地。“外面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他说,这句话还有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后半截没有说,你就在这里。
唐沢裕终于环视过整片空间。
黑泽阵这才发现,他从醒来的那一刻一直是看着自己的。等待的感觉如同凌迟,冰水从四肢漫上来,在黑泽阵的目光下,他从那种天真的、茫然的、张皇的脸色,渐渐地褪去懵懂,再开口时,唐沢裕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
“……你是那个组织的人。”
这是陈述句,他已经从观察中得到了答案。黑泽阵低声说:“是。”
出口的音节弹跳着消失在不远处,那一刹两人都绷的很紧,像戴着面具的人在黯淡的晨光下彼此对视。再然后过了一会,唐沢裕递出手腕,上面的锁链随着动作而哗啦啦发出声响。
“这个,”他很耐心的问,“真的不能解下来吗?”
黑泽阵抿着唇,没有开口。
唐沢裕沉静地看着他的脸色,说:“我知道了。”
他眼里的光芒一寸寸灭下去。没有任何预兆的,黑泽阵从他的语气里解读出某种失望,而他连这失望都藏得很好。
他当然了解唐沢裕这副做派,左右逢源、滴水不漏,不熟悉的人可能将之误以为一种亲切,可恰恰他懂,这份熟悉在此时化成了刺向他心脏的刀。
唐沢裕重新躺回去。侧过身,背对着他。
地下室一片寂静。
血液一寸寸冷下来。在此之前黑泽阵设想过很多他的反应,理直气壮的责备,不解或者抗议;这样至少他还把他当成是熟悉的人。可从他醒来的那一刹那——从自己拒绝的那一刻起,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唐沢裕分明地划出了一条线。他在线外,他已经是外人了,这样的平静是他所有设想中,最不想面对的那一种,这种礼貌的、疏离的态度,最平静,但也最陌生。
他似乎走上了一条死路,可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唐沢裕从不为任何人而留,可他偏偏从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
他痴心妄想。
黑泽阵坐了很久,直到背对着他的人呼吸渐渐匀称。他并不关心他僵在那里是为什么。时间像推移了一个世纪,黑泽阵起身,把床边柜上的收音机轻轻往前推了推。
“报纸每天都会送过来。”他说,然后就感觉没有什么可说的。又过了一会,他转身离开。
漫长的冷战开始了。
黑泽阵的目标,首先是把组织的存在本身摧毁掉。
这是个盘踞于历史之上的硕大毒瘤,无数不可避免地往深渊滑落的灾难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到了他这个层次,一切已经不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麻烦的反而成了收尾——
如何收拢底下的人,让他们一个不落地被一网打尽?
如何不让这个已经被摧毁的组织透露出半点风声?
两个问题,前者是后者的必要条件。这个庞大而隐蔽的组织以利相诱、以武相逼,在高层间联结起一张硕大的网。权力本身是最好的庇护,派生的流言不到一天就**然无存,而当其失势时,想要做到这点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么多年,他们在追缉他,同时也保护他。因为将唐沢裕视为囊中之物,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封锁他的消息。
这是这个组织带来的负面影响中,唯一一点可称得上微不足道的好处。唐沢裕没受过专业训练,却能在发现杀手的第一时间规划好路径反杀,只有在长久的实战中才能做到这一点,在自己之前,黑泽阵想不到他曾经这样应付了多少次。
研究人员问:“真的要留下您的信息吗?”
黑泽阵短暂地从沉思中回过身,顿了顿,他说:“是。”
这间实验室也同样是组织名下的资产一员,甚至是所有的生物实验室中,最为著名的那一个。二十世纪之初,细胞生物学初具雏形,最前沿的课题开始研究生物膜,同时也有了基因的概念
这间实验室受组织控制,平常运转与常人无异,只会分出几个课题以供那些隐秘的研究,与此同时,研究所需要的价格高昂的设备,离心机,精密器械,一应由组织的资金提供。
如何去封锁唐沢裕的消息?
一方面,抹掉唐沢裕在组织里留下的痕迹;另一方面,将无法抹除的替代掉。
指向唐沢裕的存在本身,只有姓名、面貌。可组织能与那么多的机要合作,长生不老的**在其中也占有很大一环。
如果这些贪婪的政客根本不知道有唐沢裕这个人,又该被什么理由糊弄过去呢?
“您的骨龄比实际的年龄小很多,”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员说,“这是发育迟缓的征兆。所有的生理活动周期都减慢了,也可以理解为,时间在您身上走的很慢。”
“你知道后面如何做。”黑泽阵淡淡地说。
——那么就只剩他自己。
组织培养的这些小孩,不仅是杀手,同样也是最为经济的试药素材。那么多千奇百怪的药物里,总有一项能歪打正着。
黑泽阵在很久以前发现了这种幸运,青春期的孩子都开始抽条,而他还在不紧不慢地慢慢生长,这个疑问终于在实验室中得到解答。
他找到了很早的那份档案。与他有关的那项研究,代号被命名为“银色子弹”。
他通过在高校实验室的机会,与军工的高层相熟。想要将组织牢牢扼杀,不透露半点风声,一个人的力量可能不够,但加上国家机器,调动的力量无异于高射炮打蚊子。
也得益于唐沢裕的选择,这个新生的国度与西方的主流社会没有纠葛,因此也不知道关于组织的隐秘传言;他们不怕被打压,被封杀,因为他们从诞生之初就被围追堵截。
黑泽阵剩下要做的事是瞒天过海。
将银色子弹的资料,作为唐沢裕的替代——长生不老的噱头本身,交上去。
这件事急不得,也不能急。
他如此精密的,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切,有时感觉自己像端坐在网面正中的蜘蛛,每秒都有大量的信息要处理计算,唯一的闲暇只有傍晚。
唐沢裕醒来后,他风雨无阻,每天都会在六点回来;曾经双方的角色以一种微妙的形式倒错,他穿过幽长的隧道,有时在栏杆外面,有时在里面。唐沢裕从不说话。
他是一个相当擅长于打发时间的人,日报上有一栏版面是填字游戏,他琢磨那个就能消磨掉一整天。
谜题相当高深。既有历史文化典故,又有近似的语言谱系中的构成法,而他次次都能填完。解开的谜题被收在一旁,很快堆起了一大垛。
唐沢裕只是不说话。
黑泽阵也不开口。无数个夜晚相对沉默。与外界组织的激烈交锋相对应,这里的生活某种意义上也很平静,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以前那些晚饭后,在壁炉的火焰前侃侃而谈的日子似乎已经是很远的事。人的记忆会覆盖旧的,当黑泽阵试图回忆他的声音,甚至会感到轻微的恍惚。
——一切无可挽回地,会让他想起最开始。
唐沢裕走在街上,十分不幸运地被巡视的秘密警察捉住,黑泽阵等不到人,就来监狱找他。
只不过现在有了不同,曾经他是来救他的人,现在他变成他的囚笼。
绝食是无意义的,所以唐沢裕也会吃饭。拒绝能量摄入只会让自己更虚弱,这样无异于自断后路。唐沢裕从没有放弃过谋划逃跑——黑泽阵心知肚明;当他的脚步在栏杆外响起时,唐沢裕会微微侧过身。
这是他在数他抵达用的步数,用以估测外面的空间大小。
双方的对峙演变成一场漫长的战争,未来的几十年内,将要发生在世界上的局势提前在两人之间上演,只是更锋利,更冷酷,某种程度上也更血流成河。
但所有僵持都有结束的时候。
上一次递去饭菜,唐沢裕失手打碎了一个盘子。
黑泽阵十分清楚这一件事。于是下次他转身离开,碎瓷片无声地抵在他的颈侧上。
他的声音直到这时都很平静。
“你要杀了我吗?”
“怎么会呢?”唐沢裕说,“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强弱不对等的情况下,他其实不会去要求对话,弱者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听进去。
黑泽阵惊讶于这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准确地解读出他的逻辑。所以他才会打破那个瓷盘,只有手里拿着什么的时候才能让他安心些,尽管这作用聊胜于无……
可你在防备什么呢。
只要你说了,我是不可能不会听的。
那一刹那间,熟悉的杀意汹涌而来,他以为自己早已摒弃了这一点,在他还弱小时,确实只能用这种情绪作为代偿;可他现在站在这里,整个组织都任他搅弄,他为什么还会无能为力?他为什么还能感受到那种无能为力?
是不是真的只有……杀了他,才能让他永远都不会走?
他像个抓着沙子的人,找不到任何手段,只能徒劳地看着掌心中的宝物顺手隙流走。现在他还在这里,可他终究会走,……他寿命在药剂的影响下相对漫长,可这又能留住他几年?
他会记得他吗?他会永远记得他吗?
漫长的沉默积蓄力道,终于迎来其最终爆发。黑泽阵猛地一回身将他压在**;那一刻爆发的力道,足以擒获一头猎豹,唐沢裕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因为缺少运动量,他脸庞的轮廓变得柔软,限制行动首先下降的是瞬时爆发力,他对黑泽阵的发难根本措手不及,向后仰躺在床铺上,还是被他伸手护了一下后脑。
“如果我解开,你能一直留下吗?唐沢裕,”他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名字,“你告诉我。”
身下的人在第一时间闭上眼,偏过头,显示出一种无言的沉默与拒绝。
黑泽阵咬紧牙关,那一刻的不甘和愤懑冲上喉咙,几乎能令他尝到一丝血腥味。他垂着头,距离刹那间被压缩到极近,呼吸缠在一起,话音像是从喉底一寸寸逼出来的。
“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
漫长的沉默以后,黑泽阵也同样闭上眼。他松了力道,默默地转身就走。直到门口身后的声音才响起来,带着一点微微的嘶哑。
“如果你一开始的任务就是杀我,那么,”他声音低不可闻,“如果成功,回去以后,你能拿到的代号是什么?”
黑泽阵背对着他说:“Gin。”
他没有回头,因而也错过了,当这个音节出现时,唐沢裕眼里的一刹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