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一个组织需要几步?
或许在外人眼里,这个庞大的跨国集团冷酷、黑暗,坚不可摧。神秘是它的保护色,暴力是醒目的利爪,警告任何窥探它的人都会付出剥皮削骨的代价。
可直上直下的管理层级,严密审慎的单线联络……让自下而上的渗透难如登天,却让自上而下的瓦解易如反掌。
或者说,在唐沢裕瞒天过海的计划中,制造一个组织被摧毁的假象,远比博弈的其他步骤要来得简单的多。
……
组织庞大的构架下,其核心业务可以被分为三个部分:暗杀、金融运作与药物研究。
也可以用一个更为形象的比喻,吊在眼前的胡萝卜、护卫着它的枪与剑,和用以维持这个系统运转的金钱。
眼前的胡萝卜——下属的研究人员和研究所;
这是最重要也最无关紧要的一批人,重要是因为他们所研究的课题,不重要是因为他们本身对组织一无所知。即使组织被连根拔起,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最多顶头的领导者从代号成员变成各国政府罢了。
朗姆则掌控金融运作。这一角度上,他的定位更像是酒厂会计,一个高层的管账人士。
组织名下当然也有大量的合法企业,它们早已在商业经营中洗白,利润为这个庞大组织的运转提供源源不断的支出经费。
只是,虽然现金流在日常运转中无比重要,朗姆因此飘飘然却大错特错。
组织从不是什么和平年代中生长起来的温室之花,它的地位靠的是火与血,暴力的约束和暗杀的威慑。和平年代,一叠纸币的购买力当然要胜过一杆枪,可组织从来不处于守成阶段,一旦顶端的统治者松懈,底下就会有无数小集团虎视眈眈地想把它拉下来。
——暗杀。
组织用以维持其统治地位的关键。
看似组织的杀手无形无迹,个个神鬼莫测、能突破任何死角,事实上精锐却只有核心的一小撮人。
大量来自其他机构的卧底完美分担了这一任务,为了让卧底得以重用,权衡利弊之下,一些高官的性命就成了他们幕后机构的投名状。
暗杀的力量掌控在琴酒手里,这样以来,刨去与世无争的研究机构,剩下的两方势力,他与朗姆就一文一武。
两权分立的格局天然决定了二者之间的对立性,不仅由于双方的核心业务南辕北辙,还是权力制衡的需要。
历史的经验古来有之,所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一旦文武双方联合,颠覆掌权者的位置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才有后来朗姆试图与唐沢裕谈合作,他掌控经济命脉,而唐沢裕背后站着琴酒,只要双方联手,完全可以将boss的位置架空。
因此,在此之前,金融运作与暗杀——两方阵营既没有合作的基础,也没有联合的必要,与世无争的研究所更是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这样一个表面严密、实则松散的组织,只要没了掌控三方、高高在上的唯一者boss,其实是极容易鱼溃鸟散的。
说到底,组织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它是一个能在boss的控制下高效运转的系统。无论内部的阵营对立如何,领头人一声令下,它能迅速争权夺利,也能分分钟杀人放火。
药物研究的成果供商业运作以盈利,暗杀的威慑保证了经济领域的垄断地位,经营所得的利润反哺暴力的维持和研究的进行。
所以,只要革除率领它运作的核心,boss,剩余部分的威慑力就会呈断崖式下滑。
分崩离析的三方不会因外敌当前而被迫联手,只会更快地作鸟兽散,一个研究员无法毁灭世界,一个商人约等于钱袋,至于一个杀手——拜托,有能力歼灭组织的官方机构高层,谁的脑门没被挂在暗网上悬赏过?
拆分完现有的一切之后,形势就变得极为明朗。
想要摧毁组织——或者说,让一个外部力量自认为组织已经被完全摧毁,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找到boss,杀了他。
而乌丸莲耶,就是这么一个同时被抛给漫画与红方的饵。
……
“所以你看,要不要与你合作,决定权天然在我。”pulque对赤井秀一道。
——boss的地址只掌握在他手里,没有这一情报,其余的一切都是枉然。
他将空的高脚杯放在调酒柜上。“这样吧,我问你。之前提到的银色子弹计划,你又了解多少?”
赤井秀一诚实地摇摇头:“我没有权限接触。”
这种情报库中的最高等级,说是国家机密也不为过。因为FBI是刺探得到这个消息的机构,这一名词才保留在情报库中。
赤井秀一只是看到了它的名字,至于计划的详细内容,作为普通探员,他并没有权限。
Pulque哂笑一声:“那你的权力还不够。”
他没有沿用“权限”,而是改用了“权力”一词,“你在FBI里能调动什么,与你对接的情报人员?,换句话说,假如你身份暴露,救你需要公然与组织为敌——你猜FBI会不会直接放弃?”
“……”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甚至可以说,过于尖锐了。赤井秀一一时间没有开口。
他不接受pulque的假设,但他所说的未必不是事实。假设之所以是假设,是因为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卧底往往在被识**份的那一刻已经死了。可赤井秀一也记得自己在卧底培训的第一课听到的纪律:
一旦暴露,立即自尽,绝不透露所属的组织。
……那么,这种规定,究竟是为了保护同伴,还是避免pulque所说的情况发生?
一个身份不明的间谍死去,和一个来自其他机构的卧底,两者的性质完全不同。如果情况是后者,就意味着派出卧底的机构对组织的公然挑衅——组织当然有理由以此来打击报复。
是这样吗?
FBI的高层,既在暗中觊觎研究,又害怕来自黑暗世界的回击?
不等赤井秀一有时间细想,pulque的声线已经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什么为了真相、正义,”
他又转身倒了杯酒。“一个卧底而已,说得难听点就是官僚机构派出的消耗品。你的权力还远远不够。”
赤井秀一沉默了一小会:“……我应该怎么做?”
任何对他有益的建议,他都会听,这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优良品质,他知错就改。
话已至此,合作已势在必行,pulque会说这些,必定是对他的现状存在不满。
pulque沿吧台将酒杯推过来。“我给你三年时间,扫除行动的所有障碍。”
“现在的FBI内部也有蛀虫——别这么惊讶,我能知道你属于FBI就说明这一点,不过蛀虫的数量没有日本公安多。”
“三年时间,我要你做FBI的实际掌权者。”
他自己的杯底已经空了,递给赤井秀一的是一个新杯子。琥珀色的酒液在澄黄的灯光下**漾,细碎的光班里,赤井秀一才认出酒的品种,正是自己的代号,Rye。
三年以上的陈酒泛起淡淡的辛辣味,纯黑麦威士忌,不加一颗冰块。射灯的光线在上方,如一件从天而降的淡色披风,pulque在最为明亮的地方望着他,那一刻,赤井秀一某种隐藏极深的心绪微微一动。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再开口时却说:“两年。”
“给我两年就够了。”
这其实是很傲慢的一句话,多少FBI探员到死也还在一线奔波。闻言pulque也只是意味不明地评价道:“挺有志向。”
他没有看赤井秀一笃定的眼神。
“行,那么你听好了。两年之后,我需要你在适当的时间,杀了我。”
……
“Pulque——不,就叫他唐沢裕吧,你似乎更习惯这么称呼。”
赤井秀一说:“其实至少存在三个他,你们认识的是其中两个。”
——第一个是pulque。
七年前,pulque接到任务,进入警视厅卧底。为此他进入警校,结识降谷零、松田阵平等人,毕业之后,被分配往地方警察署担任巡查部长。
由于身份证件是伪造的,经不起官方深查,pulque报考的是准职业组。
“第二个,是你们现在认识的他。pulque死于两年前,我叛逃的时候。”
赤井秀一转向降谷零,语调中并无起伏:
“你不是想知道吗?手底混进了两个叛徒,他作为考核官的下场是什么,现在我可以说。”
“他会被判断为不可控,然后销毁回收。”
销毁。
……回收?
降谷零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和初次听到的赤井秀一一样,他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寒而栗。
不仅因为词语本身的含义,如同在对待一个无生命的工具或者废品,更因为提到它时,当事者本人的态度。
pulque语气平淡,他在谈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就像在谈一个事不关己的人。
“……思维跃迁并不能同步记忆,所以,一旦我不可控,再换另一个人来就好。组织培养的克隆体,初始记忆是空白的。”
他话音顿了顿。
“只不过,这存在一个限制。”
赤井秀一的呼吸不自觉间慢慢停止。那一刻,他连耳尖的寒毛都立了起来,生怕错过哪怕一个音节:
“存在限制?难道是‘回收’前……他们要先把你带回研究所?”
“不,哪有那么麻烦。”
Pulque似乎一笑,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提前植入好的,一个脑内的广播装置。”
“一旦检测到身体死亡,装置会立即激活,将意识发射回本体……再从本体跃迁到其他的克隆体上。哦,他们管这道工序叫‘杀毒’。”
赤井秀一愕然到近乎失语,看到他的表情,pulque反而饶有兴味地一勾唇角。
“形象吗?”
……
赤井秀一想:的确形象。
就像生产间里,一道流水线上的工序。没有人性,割舍道德,生命丰盈的一切在其中无声消解。
无论时间已过去多久,他都能回想起pulque说这句话时,侧脸公事公办、波澜不惊陈述着什么的神情。
记忆里画面清晰如昨,从射灯的光晕、酒杯的阴影,到他始终懒洋洋挺立的身姿,连睫毛的颤动都不差分毫。
而赤井秀一的情绪波动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再睁眼时,翠绿的瞳孔深不见底,他就这样维持着平静的口吻对降谷零说:
“无论pulque,还是两年前的事情后、你们现在认识的唐沢裕,都是本体的克隆,第三个他是本体。”
“一个克隆体行为异常,只需要杀死原来的那一个,思维迁移进新的身体。新的克隆人取代这个身份原有的一切,但记忆全部清空,直接清除所有未知的不可控因素。”
那时pulque说:“就像在修复一件工具。不趁手了,最简单的方法是直接格式化清空,仅此而已。”
……
沉默。
沉默似乎是这个地下二层中,出现最频繁的事。
浸透骨髓的阴风徐徐而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待的太久,降谷零不觉得冷。
他下意识回过头,这次,灰蓝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房间一角,他盯着铁床的床架许久。
“……可如果这样,”降谷零声线很低,“那,唐沢裕……他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认识我?”
——不仅是认出他,还有再见之后的,一系列发生的事。
七年前到两年前,pulque。他卧底警视厅,结识了警校的五个人,与赤井秀一合作,清晰地规划了自己的终点;
而两年前再往后,唐沢裕。过往对他是一片空白,作为替代pulque的工具,被思维跃迁清空了所有记忆。
降谷零从没察觉到其中的异常。作为波本时忙于卧底,与同期断绝联络,他自然不可能发现这一点;可当他对唐沢裕心生疑惑,化名安室透去试探接触他,后者的反应也依然无懈可击。
“……怎么可能?”
一时间他难以完全接受赤井秀一说的话,因为背后的含义太颠覆、太冷酷。降谷零难以置信,甚至条件反射地想拿自己的经历为论据反驳。
松田阵平却说:“他的确不记得。”
“我看过组织最初提供给他的身份资料,只包含‘唐沢裕’本人的官方档案,连我和萩都没有提。唯一的人际关系是伊达航——这还是班长与他同在搜查一课的结果。”
他是外派卧底的工具,组织本来就不需要他知道太多。
降谷零讶然:“他难道没和你见过面?那时候你也在……组织里,你难道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吗?”
松田阵平默了默:“没。”
“事实上,两年前的那次思维跃迁后,我就没有再出现过……赤井秀一和我都没有。”
“两年时间,他就是独自一个人度过的。”
先前降谷零的三个问题,一年前的录音带怎么回事?两年前赤井秀一叛逃,pulque的遭遇是什么?
前两个的答案都有了解释。
——两年前赤井秀一叛逃,pulque被打上不可控的标签而销毁死亡。新的克隆体取代了他,因此一年前宫野明美求助碰壁,是因为唐沢裕早已不是pulque。
甚至于,他还很可能对过去的“自己”心生抵触,才会在录音带里那么言辞激烈:
“他救过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在看着我的时候缅怀他,又在需要我的时候让我成为他——”
“不觉得有点太强人所难吗?”
他会是这种态度,想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克隆体之间相互无异。所有人都会以为他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只有唐沢裕知道自己并不是。他没有记忆,在生物学意义上更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生命,却必须要把自己套进陌生的壳子里。
他藏好失忆的真相,在不熟悉的世界里,每天见到的却都是认识“自己”的人。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应付着身旁的一切,为了陌生的责任而疲于奔命,每天走在警视厅,他是觉得在做自己,还是草木皆兵地扮演着另一个人?
唐沢裕在质问的,难道仅仅是宫野明美吗?
或许他厌憎、反感的人更多,但此刻众人都不得而知,因为他已经死了。
某种程度上,松田阵平隐藏自己的做法无可厚非。制定摧毁组织的计划的,是死亡前的那个pulque,谁也不知道新的唐沢裕究竟对组织忠诚与否,为了最后的那个目的,任何人都不会与他再见面,谨慎行事才是上策。
更何况,对于松田阵平,无论七年前在警校、还是四年前在组织,他所熟识的其实是pulque,清空记忆的唐沢裕对他而言与陌生人无异,抵触他才是理所当然的。
但对降谷零来说并非如此。
或许所有信息来得太快、太急促,他的脑内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概念,把pulque与现在的唐沢裕明确地区分开——
在他心中,两者是同一个人,他们的称呼都是kara。
降谷零的感受,就像得知同期失忆后,被所有人不闻不问地遗忘两年,有种堵在嗓眼的酸涩感。
他喉结上下一滑。
“两年时间,”他说,“你们难道就任由他这样?”
“……”
“平时萩和班长的聊天,他应该也能推测出一些事。”这次是松田阵平开口,“不是我不想见他,而是唐沢裕自己的安排。”
“他自己说过。只有当他向档案课递交查阅警察学校资料的申请,才意味着,是我出现的时候。”
……
在那个初春的早晨,唐沢裕提交了警校档案申请。
此时漫画正走到红黑篇,柯南刚刚从水无怜奈脚底窃听器得知她与组织的联系,在那个他与唐沢裕心照不宣互鸽的上午,黑发的警部千里迢迢,前往警校落灰的档案室,第一次得知了自己……上一个自己的过去。
松田阵平由此收到信号,直到环状线案,终于在电车的卫生间里与唐沢裕见面。
前两个问题有了解释,录音带,与叛逃之后的遭遇。而第三个疑问,也终于在此刻有了答案。
——苏格兰的代号,在诸伏景光死后被暂时封存,它又是什么时候被启用的?
答案也正是两年前,赤井秀一叛逃的时候。
同一时间pulque宣告死亡,松田阵平则拾起苏格兰的代号,开始在组织活动。
“苏格兰……”
降谷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之处,如果失忆的唐沢裕没有任何动作,那么他以“苏格兰”名义的所作所为,又该怎么解释?
伤感的情绪陡然从大脑皮层退潮,降谷零细微的一个寒颤,他醒了。
安康小区煤气爆炸案、米花银行抢劫案、东都环状线劫持案,三起事件全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无论pulque再怎么智多近妖,也绝不可能对两年后的局势发展面面俱到,这串针对朗姆的连环局,只可能是后来的那个人所布下的。
——或许pulque布局埋线,但从两年前到现在,失忆的唐沢裕也绝不可能毫无动作!
松田阵平正要开口,降谷零却抬手犀利地止住他:“你不要说话,让我想想。”
他从感情蒙蔽理性的状态里退出来,从七年前到现在,按时间顺序的事件应该是这样的。
首先是pulque。
七年前进入警校,毕业后任职巡查部长,准职业组升职慢,因而在五年前,他炮制村上浩一案,这也成为他后来声名鹊起的开始。
三年前,天台事件。
诸伏景光开枪自杀,pulque不惜代价救下了他。
与此同时,赤井秀一趁虚而入,pulque开始思考与FBI合作的可行性。在躲了他几个月后,pulque发送简讯,约赤井秀一在酒吧见面,在那里达成了初步合作。
两年前。赤井秀一叛逃组织,pulque被判定为不可控,由现在的唐沢裕取代。一年前,唐沢裕见到宫野明美,给了她pulque留下的假身份;再之后红塔美术馆、杯户公园、园游会,时间开始一步步逼近现在的时刻。
……在这之中,松田阵平呢?
“你说唐沢裕的转变发生在三年前,景光出事之后。但松田阵平,你的事怎么解释?——你先别开口。”
松田阵平的失踪是关键,也是贯穿其中的最大疑点!
之前的回忆以赤井秀一的视角展开,降谷零先入为主,下意识认同了他的想法。但如果唐沢裕的转变从三年前刚刚开始,那时出现在天台下的松田阵平又该怎么解释?
松田阵平失踪于四年前,如果他是因为撞破了pulque与组织的接头,而被迫潜入黑暗,面对赤井秀一的出言不逊,他根本不可能出拳揍人……根本不可能对pulque是那种维护的态度!
因此,事实极有可能不是赤井秀一所想的那样。
回忆只是他片面的、单方的视角,pulque的确密谋颠覆组织,但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时间只会比三年更早。
“松田,你在四年前失踪加入组织,其实是为了帮他。”
降谷零锐利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后者难以察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唐沢裕——其实他早就想摧毁组织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