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的车厢里空空****,所有的乘客撤去后,后排只坐着唐沢裕一个人。
窗边照落的灿金色阳光泼亮了他的侧脸,他指尖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微仰起头,眯着眼,目光停留在车顶的位置,却又显得空旷而遥远。
这个空无一人的车厢,忽然有点让他体会到曾经松田阵平的心情了。
车轮与铁轨倾轧而过,单调而空旷的嘎吱声里,唐沢裕耳侧一动,他好像忽然听见系统在耳边叮了一声。
【检测到新——】
可不等电子音说完这句话,唐沢裕眼前不期而然,已经浮现出原作漫画里的那一页。
白色的纸面上,黑色的线条勾画出停在半空的摩天轮一角。控制台发生爆炸,摩天轮已经停转,那是全东京一千二百万人的性命与炸弹构成的孤岛,只独独囚困住了一个松田阵平。
紧接着,黑白的漫画线条,似乎突然间有了生命。
构成框架的笔墨扭动着涂上色彩,天空一碧如洗,摩天轮厢壁蔓延上鲜红色,苍翠的树木,挤挤攘攘的人群……二维的画面逐渐在眼前活泛起来。
一切回到了原作中三年前,松田阵平牺牲的那一幕。
座椅下炸弹闪烁红光,液晶屏的倒计时显示:半分钟。
摩天轮下方的人群里,佐藤美和子发了疯一样地往上冲,却被目暮警部拦腰截下。
“太危险了,你先去避难吧。”
“可是,松田警官他——”
目暮警部。这个拦在佐藤美和子面前、永远肚量宽宏的警部,圆圆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愁眉不展的神色。
话音出口的一瞬间,佐藤美和子挣扎的力道慢慢停住,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结局:命运的洪流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降临在摩天轮上,她停下脚步,一寸一寸地,慢慢抬起头。
“他还在上面啊……”
——鲜红的轿厢悬在头顶,摩天轮已经停止转动,独自将危险静静停留在高处。
下一秒,空中的轿厢轰然爆炸,冲击波刹那将薄薄的金属撕裂成千万碎片!
滚地的热浪劈头而下,熏得人皮肤发痛,佐藤美和子却仍然固执地睁大眼,望向火海中轿厢爆炸的方向。
晴朗的碧空下膨胀开一团绚烂的烟火;天上挂着太阳,地上爆炸的也是太阳,而地上的却远比空中更刺目、更惊心。
滚滚黑烟直向半空升起。
今天的公园没有风,爆炸扬起的的黑色碎片,便如雪花般轻飘飘降落在人群里。随后便又是当啷一声:一大块铁皮砸落在地,水泥的路面上顿时出现了一个豁口,那是轿厢炸飞的壁门。
除了惊慌退开的人群,一切是死寂的。
唐沢裕咳嗽了一下,却不是因为浓烟里刺鼻的塑料烧焦味,而是两指间点燃的烟。
他也在摩天轮里,乘坐的轿厢,恰好停留在摩天轮最高点。
灰蒙蒙的玻璃,模糊地倒映出他平静到近乎漠然的侧脸,他端居于公园的最高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惊恐逃窜的人群。
由于爆炸的冲击,玻璃的表面也攀上树状的碎裂纹路,透过的光线将车窗外的世界切成千万碎片。
他就在扭曲模糊的景象里想:又错了一次。
然后唐沢裕抬头看天。
就在爆炸的一瞬间,碧蓝色的穹顶,忽然张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缝。
裂缝的后面是无穷无尽的深黑色,那不是宇宙,而是湮灭一切的虚无,连一丝一寸的光都不会有。
唐沢裕就这样点着烟,在盘旋上升的灰白色烟雾里,平静地注视着裂隙迅速向两旁延伸扩张。
就像一杯清水里掉进了一滴墨,碧蓝的天空转瞬被漆黑的裂缝取代,无光的黑暗笼罩了一切,可除了唐沢裕,没有人能看到这副景象。
红绿灯交替亮起,人流与车辆横过马路……世界井然有序地正常运转着,直到陷落前的最后一秒。
鲜活的世界,在逐渐掉落进一张没有尽头的漫画里。
首先,一张纯白的平面在地平线上铺开了。
万事万物在缓缓下沉,与平面接触瞬间,所有三维的事物迅速二维化,而接触面上则迅速游移出无数漆黑的线条,它们蛇一样缠绕延伸,交织成各种意义不明的图案。
下沉的世界却依然在欢笑,母亲牵着孩子的手走过马路,即使孩子的头顶已经完全消失在平面中,母亲却依然维持着牵手的姿势,好像那里还牵着一个真真切切的重量。
很快她相牵的手也融化平面里,从腰部,到脖颈,再到头顶。
完全消失在平面里的时候,她刚好走过了那段马路。
二维化的物体越来越多,黑色的线条也不再局限于接触面的起点,它们开始灵活地自由组合,矫健如密林里捕猎的黑蛇。
摩天轮逐渐在平面上化为线条,乘坐的轿厢底部触碰到平面时,唐沢裕从中推门而出,这时线条的组合已不再混乱无序了。
站在高维的视角俯瞰,它们开始逐渐组合成画面与文字。
最后一点声响消失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完全变成了铺陈在唐沢裕脚下的黑白漫画。
泛着微光的画面从脚底一路延展开去,直至无穷无尽的远方,他眼前只剩地平线劈开的黑白两色:白的是脚底黑白的漫画平面,留白的部分泛着微光,黑的则是头顶的空间,呈现出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色。
泾渭分明的黑白之间,唯一一个站着的人是唐沢裕。
他的指间仍夹着那根烟,烟头明灭着红色的火星,这似乎是这个黑白的世界里唯一多余的色彩了。
然而渐渐地,与明灭的烟头相呼应,黑漆漆的头顶上方,慢慢地亮起了几颗星星。
星星的数量很少,一只手就能数完,却亘久地挂在那里,发出微弱而稳定的光亮。
这是世界三维化的基石。
想让剧情脱离漫画的蓝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撑”着立起来。
明亮的星光是支点,它们挂起了天穹一角;就在刚才,因为松田阵平的死亡,短暂的平衡塌陷下去,世界重新变回了黑白的二维漫画。
唐沢裕又失败了一次。
他的脚下是漫画平面的微光,肩上则披着微弱的星光,遥相呼应的清辉里,他从衣兜中取出了一颗深蓝色的宝石。
“碧蓝之心”,而它的另一个名字是潘多拉。
光线在精巧的切面里折射穿梭,呈现出诡异而幽暗的深蓝色,梦幻的光泽里似乎藏着一个空旷辽阔的宇宙,又像千万米深不见光的海底。
只有很少的时候,深蓝里才会闪过一寸暗红,它的颜色像干涸的血。
……不过是再来一次,唐沢裕想。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唐沢裕随手将烟蒂一掷,单手插兜,慢慢地向前走。深红的火星旋转下落,与此同时,黑白的世界改变了。
笼在头顶的不再是空无一物的黑暗,而是深红色燃烧的辽阔天穹;直升机的机翼一圈又一圈旋转,投落下跳落不定的狭长阴影,不远处的火场在燃烧。
他又回到了那片终局的焦土。
直到这时,脚边才轻轻地啪嚓一声,烟蒂落在浸满了血与硝烟的土地上。
唐沢裕单手抛着潘多拉,再睁眼时光倒转,他又坐在了家里的吧台前。
这是个寻常的一月七日早晨,松田阵平牺牲在摩天轮上的那一日。直到爆炸发生前,都不会有人意识到世界会发生什么。
……
早晨的阳光已初显热度,窗对面的楼宇被照得雪亮。电视上滚动着晨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道:“近日,新一届内阁改组即将完成,新任官房长官将由降谷正晃担任,他是……”
唐沢裕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他坐在厨房的吧台前,注意力全在面前的人身上。
琴酒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墨绿的眼眸神情柔和。这个早晨平凡又日常,以无声的力量消解了他侧脸的冷意,高大的身影挡住光线,浅淡的晨光就从长发与毛衣的边缘滑落,织出一圈柔软的银白光边。
他似乎没注意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专心忙碌着。
唐沢裕抬起眼,再次小心翼翼地确认一遍,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探向了炒鸡蛋的盘子——
啪的一声,琴酒打掉了他的叉子。
忙碌的男人头都没回:“等着。”
“我还以为你没发现呢。”唐沢裕探头探脑的动作顿时泄气。
一计不成,他又换了一种方法,一动不动地两手托腮,巴巴地望向那个色泽金黄的盘子。
琴酒抬手去开面包机,目光撞上了他的视线,片刻后叹了口气:“只有一口。”
唐沢裕飞快地抄走了半盘鸡蛋。
……
偷吃的结果,是唐沢裕的两片面包间空空如也。
他敲了敲盘,不满地抗议道:“至少分我一口吧!”
“我刚刚说的也是一口。”琴酒道。
他似乎铁石心肠地要把某只小偷从厨房里赶出去,任由那盘鸡蛋飘着香气,也不动,只是摆在唐沢裕面前。
晨光升腾起缭绕的热气,唐沢裕瞅着那个盘子,在桌下晃着腿,片刻后琴酒说:“冰箱里有果酱,自己去拿。”
又过了一会,拧开了瓶盖的果酱被放在唐沢裕面前。
开冰箱门的路上,琴酒也留意到了电视里滚动的新闻,目光在“降谷正晃”四个字上停留一瞬。
“朗姆的野心大了。”唐沢裕说。
他悠然咬下一口涂了果酱的面包片,架势仿佛那就是朗姆锃亮的光头,嚼了两口,他才含糊地说:“让他自己折腾去……现在还不到时候。另外,如果只替换高官的话,这个方法就太蠢了。”
对于朗姆自认隐秘的行动,唐沢裕袖手旁观,唯一让他看不下去的,是朗姆采取的做法。
“权力的来源是人,政治却不仅仅是人,社会的公权力体现于制度的形式……这才是人类社会的运转法则,披上道德外衣的权力让渡。”
“实在是太蠢了,”直到去车库的路上,唐沢裕的眉头都没有展开过。
“找降谷正晃合作……他是阴沟里的老鼠当太久,连脑子都当忘了吗?”
琴酒无言地瞥了他一眼,他这话也把路上的两个人骂了进去。
唐沢裕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轻巧地跳上路牙,琴酒自然地牵过他的手。一月七日的树影参差错落,摇曳的阳光洒落在小径上。
——其实琴酒的保时捷就在楼下,停在小区车库里的是他的丰田普锐斯,唐沢裕只是享受这样一路慢慢走过去的感觉而已。
到了车库,他在衣兜里按了下车钥匙,车库的最里端闪了闪灯。
唐沢裕坐上自己那辆深蓝的丰田普锐斯。
驱车离开前,他先拿出隔层最深处的黑皮笔记本。里面的一多半纸张已经被撕掉了,唯一写着字的一页,上面是一道黑笔留下的算式。
唐沢裕提笔划去它,将式子里的1改成了2。
“麻烦。”他低声抱怨一句。
……没想到松田阵平的人气那么高,居然也能成为支柱之一。
松田阵平的死亡,让唐沢裕刚刚撑起的世界又在眼前猝不及防地坍陷成漫画,现在,他必须得阻止这个黑卷毛的牺牲了。
然而这一回的行动再次以失败告终。
唐沢裕在杯户公园围观的人群里逮住了中田让治,可他却还有一个隐藏在暗中的同伙。炸弹被远程控制爆炸,摩天轮的轿厢又一次消失在眼前。
再回到那片焦土上,唐沢裕沉默地站了一会。
“中田让治……森谷帝二。”他说,“知道了,不会再错一次。”
他没有急着扔下烟蒂,闭上眼静静梳理回忆。这并不是他在牢记逮捕炸弹犯的步骤,解决这些杂鱼对他而言简直易如反掌,唐沢裕在脑海里复现的,是清早家中的对话。
“炒鸡蛋……朗姆。制度、社会。车库。”
他喃喃着,用关键词分类归置好信息,然后睁开眼,深吸一口气。
“好,”唐沢裕自言自语,“那就再来一遍。”
一月七日的第三个早晨。世界一遍又一遍重复运转,出锅的鸡蛋,跳转的红灯,一切与此前一般无二。
唐沢裕放下笔记本,发动了丰田普锐斯,那一刻他无意识松了口气。
——可事情最终却并未如他所愿;森谷帝二,他居然在两手被铐住的情况下,用牙齿咬掉了按钮。
“我在报复,”他苍老而浑浊的眼睛里,刹那间迸射出狠毒的精光,“爆炸……火焰,哈哈哈哈哈!多美!好看吗!”
唐沢裕死死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
借慢慢清空肺部气体的动作,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远处摩天轮又一次在爆炸中化成火光,世界与被揪着衣领提起的森谷帝二一并下沉,固定在黑白的漫画线条中间。
又一个烟蒂落地,唐沢裕重新在吧台前睁开眼。
第四次、第五次……他已将对话背的烂熟,世界按部就班地前进运转,可无论唐沢裕以什么方式阻拦,都会在爆炸的摩天轮前土崩瓦解。
又一次失败上演,阻拦他的人还是森谷帝二……这次他干脆没有安装用于停下倒计时的遥控器。
唐沢裕开车逼停了他,混乱的街道上喇叭一片。
森谷帝二得意地仰头狂笑,那张苍老的脸庞上,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缝隙里都满溢着扭曲的恶意,唐沢裕漠然打开枪套。
难以置信的震惊眼神里,漆黑的枪口抵上了森谷帝二前额。
“不,不……不!”森谷帝二快速重复着,“你不能杀我……你是警察,你不能——”
砰。
越过楼房顶端,深红的摩天轮伫立在晴朗的蓝天下。与爆炸的火光同时,唐沢裕面无表情地开了枪。
一滴鲜血溅在了他的睫毛上,被他冷冷地抬手抹掉了。
白烟袅袅升起,唐沢裕又回到了那片黑白间,暗红的烟蒂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