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口气呛在喉管,不上不下地吊着,唐沢裕还没张口,身体已经比思维更先反应过来。
浮灰淹没了他的鼻端,他垂下头,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闷闷地咳嗽几声。
与它一同响起的,是开关的一声弹动。
降谷零谨慎地等待几秒,确信外面的劫匪没有任何反应,右手流畅地拨动起来。
“快——”他喃喃地自语道,“来,救、我。”
他在逐字逐句地翻译自己拨出的电码的意思,显然平时的降谷零没有这种工作时自言自语的习惯,声音时不时停顿片刻。
这是他在专注中忘记了播报的事,两秒后反应过来,才迅速补上了之前漏下的话。
可恰恰是这样的自言自语,成为了一种令人安定的暗示,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仓库中,至少有人是在为逃出生天努力着的。
游离的理智渐渐回笼,唐沢裕忽然意识到他这么多此一举的原因。
刚才的自己的确是反常的,心率不齐、呼吸急促,和从未有过的滔滔不绝,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处于一种不自然的紧绷里。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降谷零能理解……毕竟应激状态,人做出什么反应都是正常的。
况且这也不怪他,唐沢裕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恐黑。
唯一的问题,是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细节之精准详实,简直堪比如何正确打劫银行的犯罪指南。
他应该不会怀疑我真的想去抢银行吧?
出口的话覆水难收,唐沢裕心底浮现出一丝懊恼。幸好这都是七年前发生的事,七年以后,降谷零大概就忘干净了。
——调出系统后,只有唐沢裕能看到的银白色光亮,蒙蒙地照亮了这间仓库,无序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唐沢裕的手腕仍被他的左手紧握着,源源不断的热度顺着相接的皮肤上涌,仿若一种无声的存在宣告。
而随着降谷零的出声,人质的**不安也渐渐平息下去。
只剩一个人急迫地追问道:“这样真的有用吗?外面的人真能看到吗?”
出声的是一个阿姨,她的怀里还搂着自己的女儿,担心一点也很正常,降谷零在发讯的间隙回答她:“嗯,我们的同伴在外面,请相信他们一定会发现的。”
重复的电码拨动两轮,他不再翻译手头的讯息,黑暗里只剩规律的咔嗒声。
唐沢裕很少处于被人照顾的位置,这样的状态让他有稍许不自在。
就在这时,门外的杂音却陡然一高。声音就来自仓库门外,人山人海的搡动,就好像便利店一下子被堆满了一样!
唐沢裕意识到什么,立刻想抽回手……没挣动。降谷零似乎把这个动作理解为担忧或是不安,他停住拨动开关的动作,顿了顿,说:“你听。”
下一秒,仓库的门开了。
灯光模糊成一个亮白的长方形,诸伏景光在门口微笑道:“让你久等了,ze……”
他目光下移,最后的音节就卡在了嗓眼里。
唐沢裕:“……”
现在离开地球是不是来不及了?
好在为了一上来迷惑劫匪,这四个人的打扮各有各的非主流,花衬衫、黑墨镜、大裤衩,唐沢裕心中的尴尬顿时有了还手之力。
他目光自然地在诸伏景光的装束上转了一圈,叹为观止地一挑眉。
于是不自在的那个人顿时就成了后者,诸伏景光往松田阵平的方向一指:“他的主意。”
“喂喂,”两手插兜的松田阵平回过身,他倒是很适应这副装扮,态度悠然自得,仿佛遛弯的老大爷。
被诸伏景光伸手一指,松田阵平酷酷地将墨镜往鼻梁下一扯:“这不是你们一起同意的吗?”
“我——”
“非常天才的想法呢,”降谷零插道,“真是厉害啊hiro。”
他的语气过于一本正经,反而令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在调侃了。场面顿时成了谁脸皮薄谁先输,两面夹击下,诸伏景光脸上的红晕终于扩散开。
走出仓库以后,降谷零松开手。
不大的便利店里,足足塞进了二三十个学生,依仗人数的绝对压制,倒霉的劫匪被早早打晕,扔在角落。
受困了一晚上的人群纷纷离开,被警察送回家,这次的事件总算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吵吵闹闹中,萩原研二也终于回忆起曾经经历的事。
“——你的父亲并不是懦弱,正因为他有着一颗保护市民不受伤害的正义之心,所以才弯下了自己的膝盖啊。*”
他右手握成拳,轻轻锤在了班长胸口,分明是不重的力道,伊达航的表情,却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谁都识趣地没有打扰。
萩原研二另一个角度的话,终于解开了困扰伊达航多年的心结。
一切皆大欢喜,唯一一个中招的是唐沢裕:因为粉尘过敏,他发烧了。
继发现了自己恐黑的症状,又马上生了病,这次的经历也未免过于倒霉了些,唐沢裕都有些怀疑,真的不是以前的他想逃避生病,才特意设置的这段关键词吗?
不仅回溯的时间长,有效的信息也没有多少,至少松田阵平失踪的原因,到现在还没有露出苗头。
结束了警局的笔录,唐沢裕连宿舍都没来得及回,首先被送进了医务室。
皎洁的月光从窗帘外透过来,不大的病房里,淡淡的微光像深海。
回溯的记忆依旧还没有中止的迹象,唐沢裕郁闷地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尖,往被子的更深处又钻了点。
发烧的感觉并不好受,体表时冷时热,身体像烧着一团火。
偏偏意识还一直被昏昏沉沉地吊着,再怎么闭眼,脑中始终有一块区域是清醒的,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
从他躺进医务室,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唐沢裕整个人烧的都有点迷糊,一片安静里,病房的门却突然开了。
一个矫健的影子闪过缝隙,来到床边一侧。
轻微的窸窣声响起一阵,然后——咔嗒,柔和的光源亮起,白色的帘幕染上温暖的橙黄色。
降谷零弯下腰,将小夜灯放到了床头柜上。
……
降谷零放下了夜灯便想离开,隆起的被子动了动,里面模糊的一声鼻音。
他抬起的脚步一停:“……你没睡着吗?”
他往四周看了看,没找到椅子,就干脆坐到一旁的床沿上。
唐沢裕看了眼夜灯,又把视线转向他,半睁的眼眸里还有丝半梦半醒的茫然。
降谷零解释道:“你不是要买电池的吗?我给你带了。”
这是他们今晚出现在便利店里的原因。景光和萩原、松田一起出门,降谷零没想好要带什么,等发现自己缺了管牙膏,再追出门时,走廊的人早没影了。
对面的房间里,唐沢裕却刚好推门出来。
“夜灯没电了,去趟便利店。”他说,“有需要帮忙的吗?”
降谷零在门口顿了顿,他和唐沢裕并没有景光这么熟,于是说:“一起走吧。”
唐沢裕在课上并不活跃,经常低调地等在角落,以至于开学了一段时间,还是有人对不上他的脸。
与降谷零这种全A的优等生比,他过得简直像个来混日子的。
降谷零之所以注意到他,不仅是刚开学合力救下鬼冢的事。有时他也会参与到五人组的活动里,出现的频率却不高,话也很少。
降谷零诧异的,是今天逮捕术课上的事。
这是以武道为基础,为了将嫌疑人和现行犯逮捕拘束而打造的技术,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能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将其镇压*。因为这一点,两两对练时,降谷零看见了班长膝盖的伤,却没有对那里下手,紧接着就反被击败在地。
那时伊达航双手抱胸,铿锵有力地宣称道:
“如果你不变得比任何人都强,是无法践行正义的!*”
——然后十一连胜的班长,就在众目睽睽下被唐沢裕撂倒了。
他的招式看似一丝不苟地遵循着鬼冢教官的教导,细究下来却是一套自己的野路子,与正统的武道相比,更注重效率与一击必杀。
不过,除了降谷零,大概也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了,不是因为他观察得很仔细,而是伊达航败阵的速度太快了,不等看清楚便已倒地,唐沢裕甚至还绕过了他膝盖的伤!
赌赢了炒面面包的,赌输的菠萝包的,都沉默了。
“可这世界上总有人比你强,你是永远不可能走到顶的。就算体力天下第一,依然有权力、智力……到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你的正义,究竟该怎么践行,”唐沢裕慢吞吞收回手,“还是再仔细想想吧。”
现实并没有给伊达航留下思考余裕,晚上的便利店,萩原研二就带来了班长的父亲关于这个问题的真正回答。
还记得这句话的,可能只剩下降谷零了,出乎意料的,他对这件事非常上心。
这或许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降谷零因为肤色和发色,经常受到周围人的排挤和嘲笑,虽然他早已能淡然处之,却仍会从细碎的指点中感到不适。
可唐沢裕——他的存在与降谷零刚好相反,不是别人排挤他,而是他排挤别人。他的气场自成一体,将自己与周围人分隔开,当他不想被打扰时,任何人都别想接近他。
讲求合群的社会中,他生活得与世隔绝且从容淡然,这让降谷零反而更好奇了。
……
暖黄色的光亮填满了整片空间,降谷零坐在床边。这种自下而上的光源角度,本该让他看上去显得滑稽,可黯淡的漫反射均匀地照亮了整个病房,只在他蓝灰色的眸子里擦上了一层暖色。
听到降谷零的解释,唐沢裕顿了顿。
……小夜灯的电池吗?
他是和降谷零一起到的便利店,路上聊到自己要买的东西,这倒也说得通。
但唐沢裕并没有比这更早的记忆,只好胡乱地点点头。
他由衷地希望这人能识相地早点走,偏偏降谷零就像是一屁股长在他床边了,架势还有几分想聊天的迹象。唐沢裕再怎么迷糊,现在也该清醒过来,晕沉却因为降谷零的到来,转变为另一种头疼,只好继续装半梦半醒。
“今晚的事……”降谷零犹豫地张了张口,临到嘴边,话题却转了个弯。
他说:“其实你能感觉到的吧?班长,松田,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降谷零来医务室的路上,正看见班长在打电话,他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嘴边也叼起一根牙签。降谷零说:“他给我们的形容词都挺有趣的,爱打架,爱拈花惹草——你猜。”
他板着指头数了数,“班长是怎么形容你的?”
唐沢裕摇了摇头,这他真猜不到。
降谷零说:“和‘不知道为什么来警校的’。”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就笑了出来。
埋在被子里的唐沢裕,只露出半张脸,目光安安静静的。暖橙的光线下,他漆黑的眸子里有点平淡的温和,这个人发了烧,昏昏然迷糊着,身上的界限感却没有那么分明了。
——唐沢裕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班长的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一针见血。
他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于是问:“那你呢?”
“我吗。”
降谷零抬眸想了想:“我也有秘密啊,比如来到警校,是为了找到某个人……某个对我非常重要的女性,她在一夜间忽然消失了。”
“这样吗?”唐沢裕说,“真是厉害呢降谷同学。”
便利店里搪塞诸伏景光的话,又被他原封不动地丢给了降谷零。这样的分享一般是相互的,一个人聊起自己,另一个人也会给予同等的回馈,唐沢裕却跳过了自己的部分,转向了另一个人。
“如果说秘密,还是诸伏同学吧。我见过他在资料室。”
自己的幼驯染在新闻前会露出的表情,降谷零一直清楚,他无奈地笑了笑。
“他啊……的确,不过他不想说,我就不问,”他上身后倾,两手自然地撑在**,“你也是。嗯……仓库里发生的事,我不会说的。”
话题绕了一圈,还是回旋镖到了自己头上,唐沢裕总算明白这家伙扯东扯西是想要说什么了。
他短暂沉默一会。
其实唐沢裕倒不觉得怕黑是一件特别丢人的事,只是有点像小孩子……
……还是有一点丢脸的。
可分享了一个秘密,距离就会自然而然地拉近什么的。
这样的想法,显然更幼稚吧?
“其实可以直接叫我zero的,那帮家伙早就在这么喊了,”降谷零说,“倒是他们直接叫hiro的时候我还有点不适应。”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秒,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道:“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hiro’吗?!”
“音读的发音是yuu……算了,你最好别这么叫。”唐沢裕无奈道。
他没有说明原因,想了想说:“kara。”
这是姓氏“唐沢”的前半段音节,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未来在搜查一课的办公室,萩原研二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那时看到漫画扉页的唐沢裕没有反应过来,一只手便自来熟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害得他一脚踹上资料柜。
……
唐沢裕吃了抗过敏的药,发烧是后遗症。发热在午夜来得气势汹汹,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退下去,到后来他的意识已经快有点不清醒了,连降谷零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印象。
小夜灯倒是一直亮在那里,光芒稳定又柔和,唐沢裕一眼看见,却又没来由有点生气。
说不准是因为难受而导致的迁怒,还是在未来要应付波本更令人心烦。
他一抬手,把电源关掉了。
暖黄的光芒灭下去,冷白的月色涌上来,窗帘外灌进一阵风。
被子将气流很好地阻隔在外面,唐沢裕却还是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灯光熄灭以后,片段式的梦境都是冷色调。发热的症状过去了,贴身的病服冰冷潮湿又黏腻,迷糊中时而还会有一阵眩晕感上涌,就像在楼梯上一脚踏空,或者倒悬在过山车的最高点,唐沢裕几乎要难受哭了。
他吊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里,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走过几分钟,窗帘轻轻地动了一下。
一个裹挟着硝烟与春夜的气息落下来,额头上试温的手却是暖的。
唐沢裕喃喃道:“zero?”
他还以为降谷零落下东西了,那人顿了一下,没有应。
他在外面等了太久,搓暖的手掌难以判断出正确的温度,于是倾下身,拨开发丝,额头相贴。
琴酒低低地叹了口气:“……怎么折腾成这样。”
昏睡的人迷糊了一个音节,眉眼不安地微拧着。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右手下意识探出被子。
琴酒将黑大衣放在床尾,轻轻侧坐在一旁。
伸出的手一碰上毛衣,立刻就有什么肌肉记忆根深蒂固地苏醒了,唐沢裕熟练地环住了琴酒的腰。——生病的人还不老实,鼻尖埋在毛衣里还不够,又扑腾着想要起来,再厚重的被子也拦不住他往上蹭。
这时他大抵意识是昏沉的,只是本能往熟悉的怀抱里钻。
厚重的阻拦,便如他所愿地掀开了一个角。
春夜的寒风涌进来,唐沢裕哆嗦一下,迷糊道:
“灯……”
——风是冷的,光是暖的。被窝积攒的热气一下子跑得没影,他下意识想要把灯打开,挣了一下,却没有动成。
另一个温暖的怀抱裹住了他,低沉的嗓音说:“睡吧。”
唐沢短暂地懵了一下,却有熟悉的气息涌上鼻端。绷在脑海里,吊住意识的那根弦,便不声不响地自己断了。
怀中的人终于睡沉过去,琴酒理了理贴在他颊边的头发。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