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Case7.回忆交错的灯箱(完)(1 / 1)

唐沢裕度过了辗转的前半夜,和平静的后半夜。

在他眼前翻飞过斑驳破碎的片段;昏暗或明亮的场景,压抑或高昂的情绪,意识经行过那些梦境时像演员,全身全心地投入,又在下一秒遗忘的一干二净。

所有的一切在背后不停地追着他,怎么奔跑也甩不脱,他在绝望与挣扎间反复着,直到无尽的前方——厚重的黑暗落下了,隔绝开一切骚扰、响动。

温暖的怀抱像河流。

他一脚踏空,便浸没在里面,毛衣的质感是河水,柔软地漫过胸膛。

靠近的部分是温热的,贴着被子的后背又很凉。

他不想翻过身,却想让这样的热度将他整个人裹进去,只好迷迷糊糊地往里钻。

于是那个人抬起手,力道不轻不重地擦过侧颊。从后颈、脊背,最后落在腰间,他被牢牢地搂在怀里,没有完全地陷下去,却也不再冷了。

熟睡的人,终于显露出偃旗息鼓的架势,唐沢裕在臂弯里蹭到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沉沉地坠入梦境;

更深、更深的梦里,他看见琴酒。

琴酒坐在警校的墙头上,而那里挂着月亮。

漆黑的大衣边角随屈起的腿往下垂落,隐没在墙下的黑暗里,膝盖上有一本书,却没有阅读的迹象。那本书应该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慰藉,因为他的视线,显然更频繁地滑向了右手的表,金属的表盘在月光下折射出耀眼的银辉。

恍惚间他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

他是在等我吗?唐沢裕有些迷茫地想。

于是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掌下撑着一条窗框。看见铝合金的材质,他才想起那质感应该是冻人的,顿时冰冷的感觉复苏了,唐沢裕撤回手。

周围的景象随环视依次铺陈开来,这是一个窗口、一面墙、一张书桌,宿舍笼罩在深黑的寂静中,而照亮它的是月光。

这是警校的宿舍,尽管唐沢裕还没来过,可他就是知道。

书桌上并不空旷,台面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书。

准确地说,这是个厚重的黑牛皮笔记本,唐沢裕伸手打开它。不知怎么的,他心中并不着急,虽然琴酒还等在窗外,可他并没有出门的意思,潜意识里某种恃宠而骄的底气,让他不慌不忙地查看笔记。

入目的第一页,空白的纸张上,只写着一行黑色的算式:

这是什么意思?唐沢裕的思绪短暂地滞涩一下,他的视觉理解能力好像突然被切断了。

他没来由焦虑起来,囫囵吞枣地往后翻去,可每一页都是同样的白纸,每一页都写着相同的算式。黑色的字迹忽然自己着了火,眼睛刹那间被灼得生疼,唐沢裕放开笔记、后退两步,跳跃的火光中,漆黑的笔迹蜷曲盘旋成铁锈一样的红色,像干涸了的血:

哒——哒。

靠近的脚步传过来,唐沢裕下意识不想让人进入这间宿舍,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身后的门开了。

梦中的狂风烈烈而入。

琴酒起身离开的一刹那,睡梦里的唐沢裕抬起手,抓住了他。

窗外升起了旷远、黝黑的夜色,月亮早已沉没在地平线下,朝阳却迟迟还没有升起。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际是无声的。

再过一段时间,警校值守的保安就该轮岗了。

还在梦里的人,即使是潜意识也不想他走,可是离别的时候到了。

摇曳的黑暗里,琴酒低低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将唐沢裕蜷曲在自己毛衣上的手指一寸寸掰离开,随后更紧地十指相扣。

等待是一件折磨的事。

抬眼可见的未来像终焉落幕的审判,死囚在行刑前一页页撕下日历。时光如流沙飞逝,他只能将剩余的温存抓的更紧,只要他需要,他就会来,可现在他必须走。

紧扣的十指再分开,唐沢裕的睫毛便不安地颤动起来,黑色的阴影,像落在树梢的飞鸟。

我真希望那个枝头是为我而留。

琴酒想。离开之前,他在发顶上留下了一个吻。

黎明前的梦里终于再无波澜,平静得仿佛一个休息日的早晨;唐沢裕睁开眼,看见医务室白色的窗帘外透过的光亮,错乱的时空让他有一瞬间迷糊。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边该是有另一道体温的。

……

一夜过去,唐沢裕的烧终于退了,校医说情况还要观察,于是接下来一天的所有实践课,他只好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

他精神还是恹恹,说不清是因为生病的影响,还是一个晚上没能醒来的懊丧。

“喂——小唐沢,篮球给我!”萩原研二远远地喊。

“听他鬼扯!罚球权在我们这,你要球干嘛?”松田阵平怼他,“往这边扔!”

篮球场边的唐沢裕,最后把球扔给了降谷零。

场上的四个人2v2,直到午休结束还没有分出胜负,而班长在谈恋爱。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次记忆的回溯持续得格外长,直到现在还没有终止的迹象,唐沢裕只能按部就班地过起了自己七年前在警校的日常:射击课、英语课、文化课……吵闹的时光,像一泼蛮不讲理的夏日,照得人暖洋洋快要融化。

不到半天时间,唐沢裕已经完全融入了警校组五人的队伍里。

这是一种属于年轻人的、横冲直撞的热情,蛮不讲理且生机勃勃,如同自顾自散发着热度的恒星。只要他们认可你——甚至不需要你的态度予以相等的回馈,友善的邀请就会来势汹汹,像极了甩不脱的牛皮糖。

唐沢裕在恹恹中冥思苦想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合理拒绝且离开的方法,这时五个人对他的称呼已经全部改口成kara了。

“其实刚开学的时候,”诸伏景光擦着汗在他旁边坐下来,“我们都觉得你挺高冷的。”

唐沢裕:“现在也是吧。”

“——但其实不难相处。”诸伏景光几乎在同时说。

唐沢裕话音一顿,于是他温和地笑了笑。蓝色的猫眼里,他的神情有几分狡黠:“马自达和zero还打过赌哦,不过现在是马自达输了——”

松田阵平喊:“hiro!不要说!”

一瓶水贿赂似的扔过来,诸伏景光在空中接过。后面的话就消失在他仰起头喝水的动作中,他说:“那我就不剧透,你自己去问他们好了。”

唐沢裕还有点不明就里,上课的铃声却已经响了。

他在记忆里平静地度过了再平凡不过的一天,直到傍晚夕阳下山,回到宿舍,白天诸伏景光的话还在他脑内挥之不去。

这时候,他才终于想明白自己与五人组迅速熟络的缘由所在。

他对七年前的事没有印象,陌生的环境里,他便下意识摆出了多年后“唐沢警部”惯用的温和态度,可七年前的他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诸伏景光的话没有错,这时候的唐沢裕还完全是一个不声不响的高岭之花。

这样一来,自己前后的表现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态度的转变显而易见。从漠然高冷到疏离温和,五个人自然会以为,是他们示好的信号收到了同等的回馈——唐沢裕是愿意和他们交朋友的。

一个不大不小的乌龙。

不过,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等唐沢裕在宿舍里迟来地想清楚这件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少年的友谊来得像盛夏的台风,迅猛而不讲道理,即使他重新冷张脸,五人组的队伍——现在是六人组——也已经默认地有了他的位置。

唐沢裕对着夜风沉默了五分钟,决定将烂摊子交给七年前的他自己。

……反正是你让我过来生病的。

不知道回溯的时间剩下多久,夜深了,唐沢裕打算在入睡前翻一下自己的宿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失忆前自己的住所。

一个简洁且干净的单人间,因为过于齐整而显得冷清,被子被叠成豆腐块,衣柜里只有制服,书架上空空****。

翻箱倒柜一圈,唐沢裕觉得这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住的。

拉开抽屉,他才终于有了意外收获。里面放着一个黑皮的笔记本,内页被撕得只剩一半,旁边还有一支中性笔,笔芯只剩下不到一半,笔记本上却空空如也。

卫生间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黑灰。

唐沢裕顺痕迹走到水池旁,忽然知道了撕掉的半本笔记是怎么没的。

他在思考时有个习惯,需要在纸上涂涂画画。可以想见,七年前的每一个普通而寻常的夜晚,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窗前,慢慢用拐点和折线,将脑内的推演写下来。

纷乱的思路会随发生的细节与事件不断修正,所以这样的思考和整合每天都会进行一次。然后唐沢裕举起纸,图像记忆将上面的内容刻进脑海。

……

他闭着眼,以残存的印象推测着自己的事,手指忽然触到了一个小盒。它被摆在洗手间的储物架上,唐沢裕第一次进来时完全没注意到,模糊的惯性让他下意识做出了这个动作。

打开盒盖,里面果然有一个火机。

所以,思考的最后一步,是过去的他走进卫生间,点火将笔记点燃。

一页写满的纸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从笔记本撕下,笔迹被火舌卷曲吞噬,直到变成一堆黑灰。地面上没清理完的,就是这些被烧掉的笔记的残骸,灰烬被冲进下水道里,除了刻在脑海里的记忆,一点痕迹也不会留。

“……”

那时的我在想什么?

唐沢裕回到桌前,像他想象出的画面一样,拉开椅子,坐在上面。肌肉记忆让他迅速找到了最舒服的一个姿势,于是他知道到这就是以前的自己在笔记本前思考的状态。

下意识地,唐沢裕抬起头。

窗台的最显眼处,放着一支玻璃的细长花瓶,里面正插着一支玫瑰,一抬眼就能看见。

“以前在警校,你的桌子上就有花了,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你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七年后的萩原研二说过这一句话。可刚刚的唐沢裕在检查自己的宿舍时,偏偏却没看到这支玫瑰。

为什么他没有看到?

是花瓶被摆在那里太久,被自己习惯性忽略了吗?

深黑的夜晚升腾而起,玻璃的瓶口转着光,仿佛盛着一瓶月亮。

唐沢裕坐在书桌前,随着这支被忽略的玫瑰,更多遗忘的东西明晰起来,然后唐沢裕忽然想起,昨晚小夜灯被降谷零带到医务室,他应该顺手把它带回来的,可自己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唐沢裕睁眼时,小夜灯不在原位,甚至不在目光所及的床头柜上,他就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它。它被挪到床角,一个刚刚好有亮度,又不会刺眼的地方,避开了视线的直视。

是谁挪动的灯?降谷零吗,还是后来进来的……另一个人?

唐沢裕忽然意识到什么,急迫地站起身。

椅子被哗地一推,发出刺耳的声响。

从宿舍的窗口眺望出去,窗外的春夜像画卷,浅灰的云层亮起来,如质感透明的冰雪。

干净寂寥的天幕,则呈现一种颜料慢慢化开的深蓝,银亮的清辉洒满了它。从中浮现出几颗星子,更远的地方,黑色的树海亮起轮廓。

深黑的树林,是这幅画卷的最底层。

无风的时候,它们寂静如深海,没有一丝光透下来,沉落的月色却为它们披上了一层银纱;于是顶层的叶梢轻轻晃动,轮廓从黑暗里浮现出流畅的弧线,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整片树海被照得纤毫毕现,每一片树叶都清晰,它从遥远处铺天盖地而来,从深黑慢慢过渡成墨绿,最终止步于警校的砖墙,而深黑色的墙上,坐着一个银色的人。

砖墙在警校边缘,中间不知为何塌陷一半,突兀地凹了下去。无数警校生从那里偷偷溜过,教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管。

现在砖墙上坐着琴酒,他膝头放着一本书,在那里等他。

漫长的回溯,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的。

呼啸而过的长风,摇曳了整片树海,银色的薄纱被打散又织就,风里送来了琴酒的气息,冷冽又肃杀,是月亮晒过的烟草味。

听到动静的琴酒放下书,正好看见唐沢裕气息不稳地跑过来。

他的速度本该在飞奔,临到终点,脚步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在离琴酒几步路的地方停下了。

唐沢裕撑着膝盖,急促地喘息两下,才慢慢抬起头,他眼神闪烁又犹疑,熟悉的眼眸里,却并没有与往常相同的亲稔,琴酒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阖上书。

“回来了?”

唐沢裕僵住两秒,似乎有两股相左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激烈的冲突着,过了很长时间,他点点头。

他不过来,琴酒就走过去,福尔摩斯探案集被琴酒随手放在墙头。

随着靠近的窸窣声,唐沢裕难以自遏地后退一步,然后他发现这种回避的态度可能也是一种伤害,于是半抬的脚步也僵住了。

“见到他了吗?”

唐沢裕摇摇头,马上又道:“……快了。”

距离只剩下一步之遥,琴酒的脚步终于停下,墨绿的眼眸沉沉地望着他。唐沢裕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设置这段回溯的真实意图,眼神刹那间就瞪大了。

回到了七年前的他,已经知道了不受漫画的记录与观察的条件,在这以后的见面全都是安全的……这才是七年后琴酒等待的原因!

可柯南元年以后,随着漫画的连载开始,所有的日期都模糊了,连情人节都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该怎么告诉琴酒这个时间?

唐沢裕脱口而出:“电影!”

经历过的一幕幕,随之滚动浮现在他眼前,高速的思考下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唯一可确定的日子:毛利兰与工藤新一的约会,电影《红线》的首映日!

狂跳的心脏终于渐渐平息,唐沢裕眼前短暂地黑了黑,他对身体的掌控在消失,回溯的时间快结束了。

他忽然莫名地鼻尖一酸,迟来的压力与委屈淹没了他,蒙蒙的水光刹那间充斥了整片视野,唐沢裕竭力睁着眼,试图把最后的影像刻入脑海。

“……”他固执地重复一遍,“你一定要来。”

Case7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