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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我曾在这片海岸的黏土层上数过岸燕的窝,在6竿长的范围内竟有200个,而离岸18竿远的范围内至少有1000只老岸燕在波浪上空叽叽喳喳地叫。我以前从未在脑海中把它们与海滩联系在一起。有个掏鸟窝的男孩儿,一个人就已分得了80个燕窝!这种事可不能让人道促进会知道!黏土层下面有许多雏燕的尸体,都是从窝里滚下来后摔死的。还有许多鹩哥在没有水的地方欢快地蹦来蹦去。山地矶鹬就在灯塔附近繁殖孵化,有一次,灯塔看守人在割草的时候不小心砍掉了一只正在那里孵蛋的山地矶鹬的翅膀。金秋时节,这里是猎人们射杀金斑鸻的好地方。池塘的岸边通常只会看到蜻蜓和蝴蝶等昆虫,因此当我在这里看到蜻蜓的时候,感到非常意外。或许是因为海洋比池塘大,海边的蜻蜓也比池塘周围的大得多,有的甚至和我的手指一般粗,它们同蝴蝶一样在海岸上空盘旋飞舞。我从未见过哪里有像这片海滩上那么多的金龟子和各种各样的甲壳虫。这些昆虫显然是在夜里飞过沙洲又掉在海滩上再也飞不起来的,有些也可能是掉进海里之后又被冲上海滩的。它们当中也有一部分可能是被灯塔上的灯光吸引过来的。

克莱庞兹的土地要比其他地方的肥沃很多,我们可以看到这里到处都是一片片长势良好的根茎作物和玉米。科德角的植物的茎和叶通常都很小,但籽粒却非常多。玉米大约只有内陆玉米高度的一半,可是穗大且颗粒饱满。一位农民告诉我们,1英亩地不施肥可以收获40蒲式耳玉米,施肥的话则能收获60蒲式耳。这里黑麦的穗也特别大。遍布沙地的唐棣、海滨李子树、蓝莓树都像苹果树和橡树那样矮小,果实通常贴在地面上而且非常多。蓝莓树通常只有一两英尺高,因此即使是在荒山野地,如果不是踩上了,你是不会察觉到树下有果实的。我想这里的土地之所以如此肥沃,主要是因为空气湿度,我发现清晨的小草上沾满了露珠;此外,夏天弥漫的大雾经常会持续到中午才逐渐散去,人的胡须会变成围在脖子上的湿漉漉的餐巾,即使是当地最有经验的人也会于大雾中在家门口迷路,不得不沿着海滩寻找回家的路。在这种季节里,与灯塔连接的砖房极为潮湿,写字用的纸都软绵绵的,洗澡之后想把浴巾弄干是不可能的,浴巾上的压花大多都会发霉。空气如此潮湿,以至我们虽然感觉嘴唇是咸的,却很少想喝水。吃饭的时候也很少用到盐,主人告诉我们,他家的牛在吃草和呼吸时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盐分,因此喂它们盐的时候它们从来不吃,但生病的马或是刚从内陆回来的马有时会豪饮盐水,它们似乎很喜欢喝,而且生病的马喝了盐水以后身体会很快好起来。

7月初,你就会惊奇地看到沙洲上的海滨一枝黄花的顶芽润泽饱满,还有芜菁、甜菜和胡萝卜等植物都在沙质地里茂盛生长。不久前有个在附近海滨旅行的人发现在纯沙质的海滩上,**水位线处生长着绿色植物,走近后他发现那是一片茂盛的甜菜,大概是“富兰克林”号上的甜菜种子被冲到了那里。在科德角,许多海藻变成肥料的地方都会长出甜菜和芜菁,由此可知如此多种多样的植物是如何传播到世界各地的。满载种子的货船原本是驶向预定的港口,但或许那个港口不需要这些种子了,这些货船失事被冲到了荒岛上,尽管船员都已殉难,可这些种子却完好无损。在各种各样的种子中,有些找到了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和气候并适应了当地的生长环境,或许最终还挤走了当地土生土长的植物,并逐渐使那片土地变得适合人类居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令人们一时痛苦的海难却因此给一片大陆带来了新的植物资源,而且总的来看是给那里的居民带去了永恒的恩惠。如果没有人类的干预,说不定大风和洋流也能起到这个作用。除了那些甜菜和芜菁,在海滩上生长的多种多样生机勃勃的植物中,还有哪些最初是被大海冲上岸而撒下的种子呢?我们也不得而知那些种子是否来自“富兰克林”号。古代有一位贝尔先生,他曾驾驶一艘平底船经过这条航道,船上满载着芝麻菜、猪毛菜、海蚤缀、沙茅草、圣彼得草、杨梅和贫穷草等植物的种子,上面还标明了种植方法,他想在某个地方建立起一个苗圃。尽管他认为自己的计划落空了,但这片大陆上不是已经孕育出一个苗圃了吗?

夏天,我看到灯塔周围长出了漂亮的白色的牧草蓟,它们呈伞形贴附于地面。灌木丛中也长出了粉菝葜,通常这种植物在离赤道如此遥远的北方非常罕见。向南大约半英里,在海岸边缘长着许多金雀花,这些花环绕而成一个直径四五英尺、高一英尺的绿色小圆丘,徒步旅行者可以把它当作柔软的弹簧床。整个马萨诸塞州只有普利茅斯以金雀花作为地名。后来我在普罗文斯敦也见到过这种植物,但在所有植物中,最美的要属海绿,也叫小晴雨表,在晴朗的日子里它们会成片地出现在沙滩上。在雅茅斯,我还采到了一些黄花金菊和鹿果,有些有越橘那么大,但这些果实却不能吃。

我们暂住的高地灯塔[ 高地灯塔被翻建后,开始放射螺纹聚光灯的光线。——作者注]是一座看上去很结实的砖砌建筑,白色外墙,顶部有个铁罩。灯塔看守人所住的房子与灯塔相连接,只有一层,也是砖房,是由政府建造的。既然打算在灯塔中过夜,我们当然希望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创造一次难忘的经历,于是我们请求灯塔看守员带我们一起去灯塔上点灯。天色渐暗时,他点亮了一盏小灯笼,任凭它冒着黑烟,我们平时可并不喜欢这样的烟。他让我们跟在他身后,带领我们先经过了他那离灯塔很近的卧室,然后穿过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两边的墙上刷过石灰水,像是监狱的入口一样。灯塔的底层有许多大油桶排列成一圈,我们在灯笼冒出的越来越大的油烟味儿中,顺着灯塔下层盘旋而上的露天铁梯往上走,最后通过一扇铁质地板上的活动门进入灯室。灯室很整洁,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东西因为缺油而生锈。灯塔的灯是由15个具有管状灯芯的灯头组成的,这些灯头位于一个直径21英寸的光滑凹形反射镜内,反射镜被排成两层水平圆圈,除了正对海岬的正下方之外,所有的方向都能照射到。在这些灯周围两三英尺之外的地方,有一圈能够抵抗风暴的平板玻璃窗,窗框是铁质的,灯塔的铁罩就架在窗框上。除地板以外,所有的铁质构件都被漆成了白色。这就是整个灯塔。灯塔看守人逐个点亮了灯头,我们跟在他身后,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慢慢地绕圈走,边走边和他聊天。与此同时,海上的水手们也目睹了高地灯塔正在被点亮。灯塔看守员的职责是给灯加油,修剪灯芯,把灯点亮以及随时擦亮反射镜。他每天早上给灯加满油,晚上修剪一次灯芯。他抱怨供应给灯塔的油质量不好。这座灯塔每年要用掉大约800加仑的灯油,每加仑油价不到1美元,若是能供应质量好一些的灯油,也许就能多挽救几条生命。另一位灯塔看守员说,供应给美国最南面和最北面灯塔的耐冻油是一样多的。以前,这座灯塔的窗户装的是又小又薄的玻璃,禁不住大风暴的侵袭,被风刮碎后,他们不得不换上木质百叶窗来保护灯和反射镜。有时处在风浪中的海员们最需要灯塔的指引,而灯塔却犹如昏暗的灯笼,只能发出几道微弱的光线而无法帮助他们,而且这些微弱的光一般都向着陆地或背风的一面。他向我们讲起冬天寒冷的风雪之夜时,显现出焦急的心情和强烈的责任感,因为他深知在那个时刻正有许多不幸的人寄希望于他,而他的灯却因为灯油被冻住了只能发出一点点微光。有时他不得不在深夜里把油拿回卧室去放在水壶里加热解冻,然后再重新给灯加上,因为灯塔上不能生火,这样是为了防止玻璃窗上凝结出水汽。他的继任者告诉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法把火生得很旺,这一切都是因为油的质量不好。政府为了节省开支,竟然把夏天的油放在寒冬里来给那些沿海航行的海员们照明,真是太仁慈了!

第二年,那位灯塔看守员的继任者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他说,政府为这座灯塔以及附近所有的灯塔提供的都是夏季用油,但他已经颇有远见地提前省下了一些耐冻油以留冬季急用。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夜里,当他焦虑不安地醒来时,发现灯油已经冻住了,灯就快要熄灭了;经过他几个小时的努力,每盏灯的储油槽中终于灌满了耐冻油,他迅速重新点亮了所有灯,一番劳累过后当他再向外望去时,只见附近几座灯塔的灯已全部熄灭。后来他听说,那一夜连帕梅特河与比林斯盖特的灯塔的灯也都熄灭了。

这位灯塔看守员还告诉我们,窗户上凝结的霜也会使灯塔的亮度减弱,而且在闷热的夏季,窗户上落满的飞蛾同样会引起麻烦。有时,飞行的鸟儿也会撞向灯塔那厚厚的玻璃,第二天清早可以在灯塔下面发现它们已折断脖子的尸体。1855年春天,有一次,他曾在灯塔周围发现了19只被撞死的小黄雀,也可能是金翅雀或刺嘴莺。到了秋天,灯塔的玻璃上有时还会看到金斑鸻撞完留下的胸脯肉和羽毛。

这位灯塔看守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辞辛劳地工作,他千方百计地使他的灯塔能一直为不幸者引路,带给他们希望。毫无疑问,灯塔看守员这个官职虽小,却责任重大。若是灯塔的灯熄灭了,他就得卷铺盖卷离职,这样的失职最多只能被原谅一次。

在我看来,没有哪个穷学生愿意住到那里去,这着实令人遗憾。既然他不会使海员受到什么损失,充分利用这灯塔之光来学习又何乐而不为呢?“哦,”这位看守员说,“当人们在下面吵吵嚷嚷的时候,我有时候的确会到这上面来看报。”想象一下,在15个灯头的灯光下看报!那可是政府的灯油啊!在这样的灯光下足以通读宪法!不过我想,在那种灯光下,他无外乎只阅读了《圣经》。我有个同学为了考上大学,就曾借灯塔的光来复习,我们觉得,灯塔之光可比大学里面的灯要明亮得多。

当我们走下灯塔并走出了12竿远之后,我们发现灯塔与海岸之间的狭窄地带位置太低,灯光无法直接照射进去,因此只能看到许多暗淡的微弱光点,可是再往内陆方向走40竿远,尽管只有一盏灯在照明,但这亮度已经足够用来看书了。每一面反射镜都单独发出一片“扇形”的光,有的照在风车上,有的打在溪谷中,而两道光之间的区域则呈现出一片阴影。据说在高出海平面15英尺的地方,灯塔所发出的光在20多海里以外都能看到。我们站在这里也能眺望到9英里以外那位于科德角顶端的雷斯角灯塔上的旋转灯,以及普罗文斯敦港入口处的长角灯塔。远方普利茅斯港的一座灯塔与长角灯塔几乎连成了一条直线,犹如地平线上的一颗星星。灯塔看守人认为,普利茅斯的另一座灯塔与长角灯塔完全连成了一线,所以被遮挡住了无法看见。他告诉我们,捕鲭船为了防止与其他船只相撞,常在夜里点灯作为信号,而水手有时就会把这些船上的灯,甚至是村民家的灯误认为海上某个著名灯塔的灯,结果常被引入错误的航线。当他们发现自己搞混了情况时,常会抱怨责备那些谨慎的渔民和通宵点灯的村民。

虽然人们说上帝之所以把这一大块黏土放在这里,目的就是让世人在上面建一座灯塔,可这位灯塔看守员却说,这座灯塔本应建在再往南半英里处,因为海岸在那里开始拐弯,这样航海者就能同时看见这座灯塔和瑙塞特灯塔的灯光了,而且可以将它们互相区别开。政府正在考虑在那里建一座灯塔。现在这座灯塔由于离海岬顶端太近,而且后来这周围又建起了几座新灯塔,现有灯塔的作用则显得没那么大了。

这里的墙上挂着灯塔管理局制定的规章条例,有许多条文都非常精妙,不过得需要一大群人驻扎在这里才能很好地贯彻这些制度。其中一条规定是灯塔看守人应记录下一天之中有多少艘船通过他的灯塔。可是,同时映入眼帘的船可能就有上百艘,它们正驶向四面八方,而且有许多船还远在天边,想数清楚有哪些船正在经过他的灯塔,他必须长着比阿耳戈斯[ 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头上长着100只眼睛,睡觉时只闭上一两只眼睛,死后其眼睛被赫拉取下,放在她的孔雀的尾巴上作为装饰,这些眼睛至今还保留在孔雀尾巴上。]还要多的眼睛,而且还要比阿耳戈斯看得更远。从某种程度上讲,海鸥最适合从事这项工作,因为它们总是沿着海岸飞来飞去,或者在海面上空盘旋。

那位继任的灯塔看守人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第二年6月8日那天清晨,天气格外晴好,他在日出前约半个小时就已经起床了,而他通常都是在日出时才熄灭灯塔上的灯,由于时间还未到,他便先到海滩上去散步,看看能否发现什么东西。当他走到海岸时,他感到很惊讶,因为他抬头一看,太阳正在冉冉升起,而且已经露出地平线一大截了。他以为是自己的表出了问题,于是赶忙跑回去,尽管按照表上显示的时间距离熄灯还有一段时间,可他还是把灯塔上的灯都熄灭了。之后,当他从灯塔上下来再次望向窗外时,更是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太阳依然还在刚才他所能看到的位置上,还是只有三分之二露出了地平线。他还把当时阳光照在房间墙壁上的位置指给我看。待他生好火之后,太阳依然还是那么高,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叫来他的妻子一起看,可他妻子所看到的情景也是一样。他说,当时海面上已经有船只往来了,相信船员们也一定目睹了这一现象,因为他们当时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根据他的表显示的时间,太阳升到那个高度后停留了大约15分钟,然后才像往常一样徐徐升起,但那一天并未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虽然他久居海边,可却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也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情况。在我看来,当时地平线上可能有一片他看不见的云与太阳一起缓缓而升,而且他那块表的精准度也一般。然而他否定了我的这种猜测,如此一来,那想必就是太阳上出现蜃景了。据说在苏必利尔湖和其他地方也出现过这种自然景观。例如,约翰·富兰克林爵士[ 约翰·富兰克林(John Franklin,1786—1847),英国船长及北极探险家,在搜寻西北航道之旅中同其他队员一起失踪。]在他的《北冰洋海岸旅行记事》中说,在北冰洋海岸考察时的一天早晨,他发现地平线上的折射光变幻莫测,“太阳完全从海平面上生起之前,上面的突出部分曾两次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毫无疑问是曙光女神欧若拉的光辉,太阳赫然出现在她面前,而此时人们眼中的太阳还是很昏暗模糊的,直到它升起之后一个小时才能清晰地看到。然而,对于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灯塔看守人来说,应当保持灯的良好状态,及时剪去灯花,使其一直燃烧到最后时刻,不要去相信太阳上出现的蜃景。

这位灯塔看守人说,由于灯的火焰中心必须置于反射镜中心的正对面,早上一定要注意把灯芯向下转,否则照到灯塔南边反射镜上的阳光会像凸透镜一样,即使是在寒冬腊月也能把灯芯烤得燃烧起来,等到中午你再抬头看,就会发现灯塔里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不过,容易点着的灯也最容易吸收阳光,就更容易被阳光点燃。那位继任看守员说,他只见过灯塔上的灯在这种情况下冒烟,而从未见过它们被点燃。

在我眼中,这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第二年夏天,我恰巧在这里遇到了一次海雾风,也就是浅雾。当时天空一片晴朗,而20竿之外的岸边看上去却像是远在天边的山区牧场一样。我完全被这一景象搞迷糊了,当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航海者突然遇到这种情况时会紧急向岸边行驶,尤其是在夜里,因为他们虽然看得见陆地,却以为离海岸还远着呢。在那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夜里乘坐一艘采牡蛎的大船,距离这里大概有二三百英里。当时陆地和水面上都有一层薄雾,直到我们的船快要撞到陆地时船长才发现,于是我们的船只好被迫突然掉转船头,以免船体被撞得粉碎。起初我只是听见了我肘部下方有浪涛拍岸的声音,当我感觉到要出事了的时候,险些要往岸上跳。我们原本正朝着远方的灯光驶去,以为那是五六英里以外的灯塔,结果却发现那是一艘距离我们不足6竿远的渔船,那灯光是从船舱裂缝中透出来的,而不是来自灯塔。

灯塔看守人在他那间孤独的海上小屋里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他是个坚韧不拔且聪慧过人的人,我们随意向他提出的一系列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灯塔上的灯距离我们睡觉的房间只有几英尺,塔上的灯光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我终于理解了高地灯塔看守人是怎样熬过这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与昨夜不同,今晚像仲夏夜一样宁静。我半睡半醒地躺在**,透过窗户仰望头顶上的灯塔之光,不由得想象此时此刻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上有多少双彻夜不眠的眼睛——甲板上一个个通宵编织着自己的人生故事的值班海员——正注视着我安寝之处的这线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