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渔民而言,科德角本身就是一艘装满了供应物资的军需船,一艘安全而庞大的轮船,承载着妇女儿童和老弱病残者,实际上,航海用语在这里与在船上一样通用,因此这里永远适合以海谋生的人居住。年迈的北方人习惯将他们那里的多弗拉菲尔德山的山脊称为“龙骨”,仿佛陆地是一艘底朝天的船一样。我在这里会时常想起北方人的模样。科德角的居民通常既是农民又是海盗,不过,与其说他们是农民倒不如说他们更像海盗,是海湾之王,因为他们不仅占据海边陆地,还占据着公海。后来,我在韦尔弗利特的一位农民家里留宿了一晚,我听说他家上一年收获了50蒲式耳的马铃薯,这在科德角可是相当大的一笔收成了,此外,他还有一座很大的制盐厂。他指着停泊在近处的一艘纵帆船对我说,他有时会带着帮手和儿子,驾驶着这艘船出海贸易,沿着海岸最远一直航行到弗吉尼亚海角。他还有一辆农产品运输车,他的雇工们并不会熟练驾驶,于是他就自己在田野里驾着这辆车。
清晨睁开双眸,
公海尽收眼底。
不过他过去在去弗吉尼亚的途中,很少听说“轮船-马车”的故事。
科德角的大部分居民经常这样奔波于大海的某些轨道上,他们的一次普普通通的航行经历就足以使“阿尔戈”号的远征相形见绌。我刚听说一位科德角的船长原本计划于初冬从西印度群岛返乡,可是过了很久一直杳无音信,人们都觉得他凶多吉少了,直到后来他的亲人们又欣喜若狂地听说他还活着。这是因为当时他航行到离科德角灯塔约40英里的海面上时,被连续9次刮来的大风吹回到了佛罗里达与古巴之间的基韦斯特,于是不得不重新返航,他就这样度过了整个冬天。若是在古代,类似这两三个人的历险故事早就被编成神话故事了,但现在,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只不过在航运新闻栏中像代数公式那样被草草地一笔带过。美国历史学家帕尔弗里在巴恩斯特布尔县演讲时说:“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要你看到星条旗在飘浮,那么就大有希望在旗子的下面找到一个人,这个人能够精确地告诉你巴恩斯特布尔、韦尔弗利特和查塔姆港的水深。”
一天,我在普利茅斯的海滨散步时经过了比尔大叔(大家都这样叫他)的家门口。他的家就是一艘在泥土地上半边底儿朝天的纵帆船。当时正是中午,熟睡中的主人被我们叫醒了,因为我们想向他借挖蛤蜊的工具,于是用力地敲击船底。第二天早上,我打算去拜访他,可是当我向外望去时,天啊!他已于昨夜驾鹤而去了。可能是东面刮来的风暴造成的悲剧。他曾只身一人在普利茅斯湾横冲直撞,安然度过了1851年春天的那场大风暴。他追逐海藻,驳运货物,打捞沉船。我仍能看到他僵卧在那淤泥中的“九泉之下”,无法动弹,想脱身只有等到涨潮时,但也许那时也依然无法成功。等待潮汐是海滨生活的一个特色,经常可以听到这话:“哦!你还得再等两个小时才能起航。”这对于一个从未出过海的人来说非常新奇,但他起初并不愿意等待。历史书上说:“有两个特鲁罗人是最早冒险去福克兰群岛捕杀鲸鱼的人。他们采纳了英国海军上将蒙塔古的建议,于1774年出海进行此次行动并取得了成功。”
我们在庞德村看见了一个0.375英里长的池塘,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香蒲,有7英尺高,足够新英格兰所有的制桶工人享用。[ 香蒲的叶子被放在木桶板之间将桶密封住。]
西海岸的沙与东海岸几乎一样多,但这里的水更平静,而且海底有些部分生长着如芦笋般细长的大叶藻,我们在大西洋的那一侧从未见过这种海藻。这里的海滩上散布着几座熬鱼油的简陋小屋,它们的存在使海滩显得不再那么荒凉。后来,我们在西海岸的几片沼泽地里发现了圣彼得草、迷迭香,以及其他对我们内陆人来说稀奇古怪的植物。
夏季以及秋季的有些时候,几百条身长超过15英尺的黑鲸(一种群居鲸鱼,德凯[ 詹姆斯·德凯(James DeCay ,1792—1851),美国博物学家。]称之为逆戟鲸,又名黑鲸鱼、虎鲸、大头鲸,等等)都会被成群地赶上岸。我曾在1855年7月目睹过这种情景。一个大清早来灯塔干活的木匠说,他没想到为了来这里干活竟然损失了50美元,因为他从海湾一侧前往这里时,听见他们正在把一群黑鲸赶上岸,当时他心里十分矛盾,不知道要不要加入他们,这样最后就可以分到一份了,但最终他还是决定来这里干活。早饭过后,我走了大约2英里,正好碰见几个赶鲸鱼回来的渔民。我上下观望海滨,发现南面约1英里左右的沙滩上有一团又一团黑色的东西,旁边还有一两个人,我想那一定是黑鲸。我朝那堆东西走去,很快就来到一具没有头的黑鲸尸体的面前。黑鲸的鲸油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已被剥去,潮水推动尸体,散发出难闻的臭气,我只好远远地绕开。当我走到大洼地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渔民和几个男孩儿正在那里看守一群刚刚被宰杀的黑鲸,我数了数,大约有30条。这些黑鲸被捕鲸矛刺得浑身是伤,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海水,有一半黑鲸在岸上,一半在水中,都被渔民用绳子拴住了尾部,等待退潮后再做处理。一艘船的船体被其中一条黑鲸的尾巴凿出了一个窟窿。这些黑鲸浑身光滑,黑亮亮的像是印度橡胶。它们体型结构简单,身躯如此笨重,然而却那样灵活,着实令人惊叹。它们的口吻或说头部,像鲸鱼一样呈圆弧形,没有丝毫棱角,鳍足非常僵硬,最长的约有15英尺,但有一两条幼鲸只有5英尺长,还没开始长牙。这位渔民用他的大折刀在一条鲸身上砍了一刀,这是为了让我见识一下黑鲸的皮脂有多厚。当我把手指伸进切口中时,手指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油,看起来非常像猪油。这个渔民告诉我,他们在熬鲸油时,孩子们常常会手里拿着面包跑过来蘸鲸油吃,他们喜欢这样吃,胜过面包搭配猪油。他再往深处切,下层的黑鲸肉看起来很结实,像牛肉那样通红。他说他自己觉得这肉新鲜的时候比牛肉还好吃。据说,1812年在布列塔尼,穷人们曾用黑鲸来充饥。渔民和那几个男孩儿等待退潮后这些鲸鱼被搁浅在这里,这样就可以剥掉鲸油,用船运到炼油厂去熬鲸油。每条鱼通常可以熬出一桶油,价值15至20美元。船上有许多捕鲸矛和鱼叉,这些工具比我预计得要细弱得多。一位老人赶着辆马车沿着海滩在给渔民送饭,他们的妻子把饭装在了桶里或罐子里等待老人来庞德村逐户收取。我猜,他通过送饭这项服务,或许可以得到一份鲸油。如果有人认不出哪个是自家的桶罐,他就会随便拿一份走。
正当我站在那里观看的时候,忽然听见他们大喊:“又来了一群!”只见北面约半英里处,一群黑鲸的脊背已露出了水面,鼻孔里喷着水汽,像骏马一样在海上跳跃。有几艘船已经追了过去,试图将鱼群往岸边赶。其他渔民和男孩儿们跑过去开始往船里跳,并立即将船从我所站的地方撑离岸边,如果我想去的话,可能早已同他们一起走了。很快就有25至30艘船去追捕黑鲸了,几艘大船扬起了帆,其他船则紧跟鱼群全力前进。距离鱼群最近的那些船的船员一边敲打船舷,一边吹响号角,将鱼群往海滩上赶,简直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赛跑。如果他们能够成功将鱼群赶到岸上,不仅每条船都可以得一份鲸油,还能再按人头进行分配,但如果还没赶到岸边就必须借助鱼叉,那么叉到鱼的那艘船就可以独享整条鱼。我沿着岸边快速向北跑去,而渔民们则加速划船加入到同伴们的追捕行动中,跟在我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儿正在庆祝他父亲的船又叉到了一条鱼。我们碰到了一位双目失明的老渔民,他问:“那些黑鲸在哪儿呢?我看不见。他们抓住那些鱼了吗?”此时,鱼群已经掉头向北朝普罗文斯敦游窜,只能偶尔看见一条黑鲸的背部。于是,离得最近的船上的渔民只好用鱼叉来捕捉它们,我们看见有几艘船很快便将各自捕获的黑鲸紧紧地拴住,被捕到的鲸鱼在船前四五竿左右的水里拖着船走,就像一匹赛马一样直奔海滩,半个身子跃出水面,鼻孔向外喷着血水,身后留下了一串串血红的泡沫。捕到黑鲸的渔船在离我们很远的北面上岸,不过我们依然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见渔民从船上跳下来,把黑鲸抛到沙滩上,那情景与我看过的捕鲸图片一模一样。有个渔民告诉我,就连这过程中的危险程度也差不多,他第一次参加捕鲸行动时,由于过于激动,还没取下刀鞘就匆忙向鲸鱼刺去,不过尽管如此,那一刀依然刺得很深。
我听说前几天在南面不远的伊斯特姆海滩,一群黑鲸被赶到了岸上,而且听说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比林斯盖特角灯塔的看守人大清早出来时,发现了一大群夜里跑到岸上来的黑鲸,他在每条黑鲸的背上都刻下了自己姓名的首字母,然后以1000美元的价格将这些鱼的所有权卖给了普罗文斯敦,而普罗文斯敦大概赚得更多。还有一个渔民告诉我,19年前在大洼地被赶上岸的一群黑鲸多达380条。根据《博物学家丛书》记载,在1809—1810年冬天,共有1110条黑鲸“在冰岛的哈尔福奥尔峡湾的岸上被捕获”。德凯说,黑鲸搁浅的原因至今尚未知晓。不过,一位渔民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黑鲸是为了猎捕鱿鱼群才追到岸上来的,一般在7月底的时候它们就会在沿海一带出现。
约莫一个星期后,当我又来到这片海岸时,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黑鲸的尸体,它们的鲸油都已被取走,头被砍下堆放在较高的地方,海滩上到处弥漫着腐臭的味道,令人无法靠近。在普罗文斯敦和特鲁罗之间的马车道上,死鱼成堆可见,至今仍未出台任何有效的措施来制止这种有害行为,当地的渔民还像往常一样在这一带的海边捕龙虾。我听说他们有时确实将鱼的尸体拖走并沉入海底了,但我很好奇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沉尸用的石头。当然,他们也可以用这些鱼尸来制作肥料,而且科德角的土壤并没有肥沃到不需要肥料的程度,更何况鱼尸还会引起人类疾病。
在我回家之后,为了能够获取更多有关黑鲸的知识,我查阅了有关马萨诸塞州动物学的调查报告,结果我发现,斯托勒[ 大卫·斯托勒(David Stallor ,1804—1891),美国博物学家。]在他的鱼类报告中并未提及黑鲸。斯托勒是对的,因为黑鲸不属于鱼类,于是我又转而去查埃蒙斯[ 埃比尼泽·埃蒙斯(Ebenezer Emmons,1799—1863),美国地质学家、博物学家。]的哺乳动物报告,却惊讶地发现他把海豹和鲸都给遗漏了,因为他还没有机会研究这两种动物。从该州是如何靠渔业繁荣起来的这一点来看,我认为将黑鲸的俗名与学名一并从我们的哺乳动物报告中,也就是我们的陆地及海洋产品记录中删除,是非常高明的做法。因为,州议会批准在动物学报告的上方以鳕鱼为这个州的标志,楠塔基特和新贝德福德均在本州管辖范围内,早起的人可以一早上就在海滩上找到价值1000至1500美元的黑鲸。清教徒早期移民在到达普利茅斯之前,曾在伊斯特姆的海滩上看见印第安人正在切割一条黑鲸,于是便称那片海滩为“逆戟鲸湾”,因为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大量的逆戟鲸,也就是黑鲸。从那时起直至今日,几乎每年都有一两个郡县靠这种鱼发家致富,然而这些县30多英里以内的空气却被黑鲸尸体的腐臭味儿污染了。
在这里与在海岬那边一样,都可以将普罗文斯敦的景色尽收眼底。朝西面五六英里以外的水面上望去,在灌木丛生的沙丘下,此刻的港湾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船只,船上的桅杆与教堂的尖顶交织在一起,显现出一片海港大镇的繁荣景象。
科德角下游每个镇的居民都可以欣赏到两边大海的美景。站在西边,也就是海岬左侧的海滨上望向对岸,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远方的大陆,他们会告诉你,那就是马萨诸塞湾。随后,漫步一小时后来到海岬的右侧,站在那里看不到远方的任何陆地,此时他们又会说,这就是大西洋。
在我们回灯塔的路上,有白色塔楼为我们指引方向,就像它在夜里为航海人照亮航线一样,我们也绝不会在此迷路。途中,我们经过了一片墓地,这片墓地显然并没有被石板那阴郁的气质压倒,因为它奉献出了自己厚厚的土壤,使一棵棵越橘树扎根于坟墓之间。我们觉得那些墓志铭很值得一读,这其中的很多人都是葬身于大海的,可是大海不仅夺去了他们的生命,多数情况下还吞没了他们的尸体,或者将尸体毁得难以辨认,因此海上丧生者的墓志铭虽然多,却没有我们预料的那么多。海洋就是他们的墓地。快要走到海岬东侧时,我们惊扰了一只躲在洼地里的狐狸,除了盐沼中的一只臭鼬以外,我们步行了这一路只见过这一只四足动物(除非彩龟和箱龟也算四足动物)。这只狐狸又肥又大,浑身长满粗毛,看起来像只黄狗。与普通的狐狸一样,这只狐狸的尾巴末梢也是白色的,总的来看,它在科德角的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那里刚好生长着橡树和杨梅树,它慢悠悠地钻进那些树丛之中,但是那些树丛太矮了,根本没法遮掩住它。第二年夏天,在这个地方稍微往北不远,我又看见了一只正在跳过一丛海滨李子树的狐狸,它跳跃的路线呈一个小弧形(我相信它尚未跑出树丛),于是我试图根据这个弧形计算出它的整个运动轨迹,然而却没有成功,因为需要考虑的引力未知数太多了。我还看到了一具深陷沙中的已成化石的狐狸残骸,于是我的收集品中又多了一个狐狸头骨。我由此推测,那一带一定有很多狐狸,但旅行者碰到的也许比当地居民碰到的要多,因为旅行者更倾向于挑选一条孤僻的小路来穿过那一地区。他们告诉我,过去有几年,许多狐狸都死于一种癫狂病,得上这种病的狐狸会像猫追着自己的尾巴一样一直不停地原地打转,直到死亡。克兰茨在描写格陵兰时写道:“它们(狐狸)以鸟和鸟蛋为食,当找不到鸟和鸟蛋的时候,它们也吃红莓苔子、贻贝、螃蟹和一些被海水冲上岸来的东西。”
就在快到达灯塔的时候,我们欣赏到了科德角湾日落的美景。正如我所说过的,站在狭窄的海岬上,犹如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或更确切地说,如同站在30英里之外的海上军舰的桅顶上一样。然而我们知道,与此同时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太阳也正在朝我们家乡的山后落去。此情此景令我们忘却了一切,又猛然想起了荷马与海洋——像火球一样光芒四射的太阳沉入了茫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