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返回时,我们有时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多花些时间来欣赏大海呢?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对天空的关注就比对大海多了。至于内陆,如果海洋中升起的沙洲的腹地也可以被称为内陆的话,放眼望去,那景色实在过于荒凉,几乎全都是未经开垦的土地,我们看不到村落,也鲜有房屋,房屋和村落一般都在海湾边上。放眼望去,只有连绵不断的丘陵和峡谷,灌木丛生的凄凉秋景。这里的树木矮小,遍地都是熊果,独特的景色常会令你觉得自己正置身于山巅。伊斯特姆唯一的一片森林,处在韦尔弗利特的边缘。那里的北美油松最高不超过18英尺,高大些的树上都长满了青苔,通常挂满长长的灰色松萝。在科德角的“前臂”处很难看到五针松。然而,第二年夏天,我们却在伊斯特姆西北部的坎普格朗德附近发现了一处颇具乡村特色的地方,对于科德角来说,它简直称得上是隐居胜地。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一片片橡树和槐树,以及松林在风中窃窃私语,犹如一个小小的人间天堂。房子周围的槐树长势尤为茂密,既有移栽过来的,也有自然生长的。在距大西洋1英里左右的韦尔弗利特和特鲁罗,分布着几片面积很大但树木稀疏矮小的林带,大部分地方都能透过树林看到遥远的地平线。橡树和松树都跟苹果树差不多高,25年树龄的橡树通常只能长到9至10英尺高,一伸手就能摸到树尖上的叶子。很多被称为“树林”的,高度只有这种橡树林的一半,只不过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橡树、杨梅、海滨李子树和野玫瑰,再加上遍地的金银花。玫瑰开花的时候,沙洲中的这些灌木丛也百花齐放,玫瑰的芬芳中混合着杨梅的香气,意大利或任何地方的人工玫瑰园都无法与之媲美。这里是完美的极乐世界,令我思绪中的沙漠绿洲变为现实。这里的越橘分布很广,第二年夏天,这些灌木上长出很多五贝子,它们通常被称为“越橘苹果”,是一种形状奇异但很漂亮的花朵。此外,这种灌木上有时会结满硬蜱,它们原本是由非常讨厌的寄生虫形成的,如果你的手指上没有又粗又硬的老茧,就别想用手指捅碎它。
这些市镇的居民都十分尊重树木,不过他们衡量一棵树的标准既不是高,也不是大;当他们跟你说起这里曾生长过的大树时,你千万别以为那些树真的非常高大,它们其实只不过是比现在这些树高大些罢了。当他们满怀敬意地提起那些“极好的老橡树”时,他们总会告诉你那是原始森林的遗迹,已经有100年或150年了,哎,甚至是200年的树龄,但这些树看上去却矮得出奇,实在令旁观者忍俊不禁。他们会骄傲地带你看他们心目中最高大、最神圣的老树,最多不过20至25英尺高。我尤为感兴趣的是特鲁罗南部那小人国一般的老橡树林。不了解情况的人只会看比例,在他们眼里那些老橡树就像在守卫国王陛下一样,可一量尺寸才发现它们几乎和苔藓一样矮小,一只鹿一个早上就能把这些树都吃光。然而他们还会告诉你,大帆船以前都是用韦尔弗利特的木材制造的,那些老房子也是用科德角的木材建造的。房子以前在森林里,如今森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原,但上面覆盖的不是石南而是三芒草。现代式的房子都是用缅因州引进的所谓“标准尺寸木材”建造的,这些木材都是已加工好的材料,因此一般不需要斧头。几乎所有用作燃料的木材都是靠船只或海浪从外地“进口”来的,当然,煤也是如此。我听说,特鲁罗北部地区四分之一的燃料和绝大部分木材都来自于漂木,而大部分家庭的燃料全部都从海滩上获得。
这里的许多鸟都是马萨诸塞州内陆地区的,至少在我的家乡是没有的。夏天我能听见黑喉鹀在灌木丛中鸣叫,山地矶鹬在旷野上高歌,它们那颤抖的声音有时会拖得很长,清脆中略带忧伤,有时像鹰的尖叫,很远都能听到,有时又像1英里之外传来的叫声,可它实际上就在你的身旁。
今天我们途经特鲁罗,这个小镇约有1800人。我们到了帕梅特河,这条河最终注入科德角湾。这里是清教徒早期移民从普罗文斯敦前往科德角去寻找定居点的最后一站。这条河发源于距大西洋仅有几竿远的一个山谷中,住在那源头附近的一位居民告诉我们,满潮时海水会渗入山谷中,但风浪对帕梅特河与大西洋之间的这道屏障的影响并不大,因此河水能够平稳地向西流到尽头——源头、河道以及河口处的灯塔连成了一线。
午后不久,我们来到了高地灯塔,远在一两英里以外我们就已清晰地看到了耸立在海岸边的那座白色塔楼。这座灯塔距瑙塞特灯塔14英里,建立在紧邻大西洋的一片名为“克莱庞兹”的广阔黏土层上。灯塔看守人告诉我们,这片黏土层贯穿了整个海岬,但这里只有2英里宽。我们一眼就看出了这里的土壤不同寻常,因为荒沙不见了,我们的脚下出现了小片的长满草的土层,这是我们这两天来未曾见过的景象。
在安排妥当寄宿灯塔中的事情后,我们便漫步穿过海岬向科德角湾走去。一路上尽是荒凉贫瘠的野地,到处都是圆形的山丘和洼地,地质学家称之为洪积高地和洪积洼地,有人曾把这一景观比作风起云涌的大海,不过这种变化着实令人出乎意料。希区柯克的《马萨诸塞地质学报告》对这里的地貌进行了描述,这本书本身在篇幅上就让人联想到洪积高地。从灯塔上向南瞭望,科德角就像是从海洋中升起的一片高原,高出海面150英尺,从大西洋海岸的边缘一直平缓地向科德角湾倾斜下去。穿过这段海岬时,一路上我们发现了许多溪谷和沟壑,每当海水上涨到这里时,这些溪谷和沟壑就变成了堤岸上的洼地。这些洼地通常与海岸成直角,并大多贯穿海岬。然而,也有一些溪谷是圆形的,深达100英尺,一个出水口也没有,仿佛海岬已经沉入了那些地方,或那里的沙已全部流失一样。我们经过的几座房屋都散布在谷底,那里比较避风,而且土壤肥沃,多半都非常隐蔽,好像它们已经被淹没在泥土中了一样。那里有个村庄,还建有一个礼拜堂,我们才走出略超过一箭之地,礼拜堂的尖塔连同整个村庄便都沉入了地下,我们只能看见高地的表面和两边的大海。当我们走近时才发现,原来我们错把钟楼看成平原上的一座凉亭了。我们开始担心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像掉入一个蚁狮洞里一样跌入一个村庄,被吸进那儿的沙土里再也无法脱身。这里最醒目的东西是远方矗立着的一个风车和一个孤寂的礼拜堂,因为只有它们才不怕被建在这样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这个小镇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光秃秃的荒原,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土地归私人所有,但实际上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放牧。旧版的《特鲁罗记事》一书的作者在谈到这里的土壤时说道:“如果雪能够均匀地覆盖地面的话,对于土壤是非常有益的,但这里的雪却被大风卷走,吹到大海里了。”这片独特的旷野,从南面的帕梅特河延伸至北面的海赫德,从东面的大西洋延伸至西面的科德角湾,总共长7英里,其间只零星散布着几片灌木丛。外乡人从这里走过时,常常会迷失方向,而且会发现即使天气再好也不可能弄清距离几何。前面的一个风车或是一群牛看起来似乎远在地平线那端,可实际上没走多远就已来到它们身边,有时还会出现其他的错觉或幻象。夏天的时候,我曾看见有一家人正在1英里以外采摘蓝莓,他们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来回走动,那些灌木看起来只有他们脚踝那么高,而这一家人在我的视线中仿佛都成了巨人,至少有20英尺。
在濒临大西洋的最高且沙最多的地区,稀疏地长着一些沙茅草和靛蓝草。与这块沙地相连的高地,表层主要是由粗盐一般的白沙和砾石组成,植物很难生长。如果我提起第二年6月草木繁盛的时节,我曾在那里发现了一窝夜鹰蛋,而且发现那一地区几乎任意一块1平方竿的地面就有适合夜鹰下蛋的地方这件事的话,鸟类学家就会立刻了解到那里有多么荒凉了。喧鸻也喜欢在这种地方下蛋,下蛋的时候还会大声鸣叫。这片高地上生长着石蕊地衣、三芒草、香叶紫菀、山柳菊、熊果等。有几处山坡的草地上长满了香叶紫菀和山柳菊,据说香叶紫菀在开花时非常美丽。三芒草俗称贫穷草,有两个品种——哈得孙绒毛草和欧石楠,有些地方数英里内都是这种植物,它们像苔藓那样有的呈半圆形,有的呈孤岛状,一簇一簇地散布在荒原上,一直持续到7月中旬才逐渐枯萎,其实应该给这种植物取个更好听的名字。在海滩附近,这些圆形的草丛与蚤缀一样,距末梢1英寸以下有时会被沙灌满,而且非常硬,像个大蚁丘,但周围的沙却是软软的。夏天,如果贫穷草长在朝海的洼地前部,并且没有任何遮蔽的时候,常遭受劲风吹袭的北部有时会变黑枯死,就像烤炉刷一样,而背朝大海的一半则遍地黄花。这一结果产生的景象就是山坡的一边穷困衰败,另一边则欣欣向荣。这种植物在很多地方用作装饰品,但在这里却遭到人们的厌恶,因为它令人联想到荒凉贫瘠的土地。或许,以这种植物为花纹、以黑色为底色的巴恩斯特布尔纹章是有道理的,我应该为它感到骄傲。这里还零星散布着一些沙茅草,其中还夹杂着海滨一枝黄花和海边山黧豆,这些植物都在有力地提醒着我们,这里是属于海洋的。
我们从书上读到,特鲁罗一条小溪也没有,但这里曾出现过鹿,那些鹿一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找到一滴水。不过后来我可以确定,我的确看见了一条淡水小溪从南面流入帕梅特河,但可惜我没能尝到那溪水。不管怎样,附近有个小男孩儿告诉我,他曾喝过那条小溪里的水。我们朝远方望去,方圆几英里内一棵树也看不到,整个高地基本上都是平坦的,甚至从大西洋一侧可以眺望到科德角湾,还能看到普利茅斯的马努米特角,从那边看过来视野更佳,因为那里位置最高。这片空旷、平坦的自然景观,令人感觉犹如置身于一艘巨轮的甲板上,既奇特又惬意。许多南来北往的船只,有向南驶入科德角湾的,另一边也有沿着大西洋海岸北上的,这些船只都在顺风顺水地航行。
那条纵贯海岬的道路,有时蜿蜒在几乎没有树木的大平原上,有时穿插于灌木丛之中,树枝刮在那些马车车轮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这是沙洲中唯一的车道,道路两旁没有栅栏,想走更坚实的道路或避开潮水时可以随时从路这边转换到另一边。不过,当地的居民从不走这条路,他们像朝圣者那样手拄杖柄,行走在荒野的狭窄小路上。小路上的沙已经流失,露出了光秃秃的土地。一想起那段生活经历和午后走过的那些荒丘,我们就有些不寒而栗。在那里,每走一步之前,我们都能看清要走的这一步,因此我们只好祈求能有浓雾或大雪来掩盖这可以预知的命运。在那里行走的人,一定很快就会因过度忧虑而身心俱疲。
在这个镇子的北部,两边海岸之间几英里之内没有任何房屋,堪比过去荒凉寂静的西部大草原。确实,如果一个人看到过特鲁罗仅有的房子,而又听说那里有那么多居民,一定会非常惊讶。不过或许这个小镇上的500个男丁都出海捕鱼去了,只剩下少数人在家中耕种沙地或饲养刚产完卵的鲑鱼。这里的农民既会打鱼又会耕地,而且他们的捕鱼技巧比耕地技术更加娴熟。他们并没有更多地专注于海滩,尽管小海湾里的海草很丰富,更不用说偶尔还有产完卵腐烂在岸上的鲑鱼。在庞德和东港村之间有一片新开垦的二三十英亩的北美油松种植园,它与我们在马车上看见过的那些种植园很相似。附近的一位居民说,那片地被两个人以每亩1先令,即25美分的价格买了下来,有些地低廉得根本没人愿意为它去写一份买卖契约。这片土地,或者说沙地,有的地方生长着贫穷草、沙茅草和酸模等植物,每隔大约4英尺就有一条犁出来的沟,用机器把种子播种下去。松苗通常都长势良好,第一年能长到三四英寸高,第二年就能长到6英寸高。在有些刚播种不久的犁沟中又露出了白沙,无穷无尽的犁沟像漩涡一样,绕着深谷的斜坡一圈圈盘旋,给人一种奇特的感受,就像是在看一块有花纹图案的大盾牌的背面。这种实验对科德角来说至关重要,也许将来有一天,巴恩斯特布尔县的这种土地大部分都会被人工油松林覆盖,法国的一些地方已经这样了。1811年,法国人在巴约讷附近的一片12 500英亩的沙丘上种植了油松,他们称这种树为“pignadas”,据劳登说,“这些油松成了当地居民的主要财富来源,而以前那里是一片流沙”。种植这种油松看起来似乎比种植玉米更加高雅。
几年前,特鲁罗在科德角的诸多城镇中以其饲养的绵羊数量之多而闻名遐迩,然而我听说,如今这个镇上就只有两个养羊的人了,而且1855年的时候,特鲁罗一个10岁的男孩儿告诉我,他从没见过绵羊长什么样。过去,羊群都在没有栅栏的野地和公地上放牧,后来羊群主人更注重产权了,因此在牧区建起了围栏,而围栅栏花费的金钱太多。栏杆用的是缅因州运来的雪松,一般用两根栏杆就够,但用作羊圈就需要四根,而这正是人们逐渐放弃养羊的原因。由于建栅栏的材料很昂贵,我看到有些栅栏只用了一根栏杆,而裂开的栏杆还被小心翼翼地用绳子绑好。第二年夏天,我在一个村庄里看见用来拴奶牛的一根绳子足足有6竿长,原来这是因为奶牛周围的草又稀又短,因此拴奶牛的绳子得有一定的长度。对啊,如果把科德角的所有绳索都统一为60竿长,那也是公平合理的。把牲口用绳子拴在沙漠里,以免它闯入“肥沃的阿拉比亚”[ 罗马人将肥沃的阿拉伯半岛分为三个地区,肥沃的阿拉比亚便是其中之一。]!我曾帮一个人称一捆干草的重量,他要将这捆干草卖给他的邻居。他把干草挂在秤钩上,我帮他抓住杆子的一端,其实这点儿干草已经是他全部收成的一半了。总而言之,这个地区实在是太贫瘠了,以至我几次都没好意思开口向当地居民讨要绳子或是一张包东西的纸,生怕这样做会让他们感觉我在抢劫。很明显,不仅他们用的栏杆要从外地买进,就连一根绳子和一张纸也得靠外地供给。我在那里从没看到过送报员,不知他们用什么来代替废纸。
我们周围的那些东西,也就是那些渔民在岸上凑合使用的东西,常常使我们低头看自己的脚下,看看自己是否还站在陆地上。每个地方的井都是用滑轮来提水的,而不是用辘轳,而且几乎每座房子旁边都放着一根从沉船上打捞来的圆木,或是一两块布满钻孔的厚木板。风车的某些部分就是用这些材料制成的,人们还用它们来建造公共桥梁。灯塔看守人是用木瓦来盖自己的谷仓屋顶的,他无意中对我说,他用一根船的桅杆做了3 000块木瓦来盖谷仓屋顶。你有时会看见用旧船桨做的栏杆,经常还能看到一些被暴风从近岸船只上刮下来的好天气时穿的华丽衣服,被钉在茅厕上用来遮风挡雨。我看见灯塔附近的一座棚屋上钉着一块长长的标志牌,上面有“盎格鲁-撒克逊”几个镀金大字,这块标志牌仿佛是船上的一块废物一样,将它丢掉也无所谓,要么就是水手们将它与领航员一起打发下了船。不过令人颇感好奇的是,它好像是“阿尔戈”号[ 希腊神话中伊阿宋带领50名英雄乘坐大船“阿尔戈”号取来金羊毛。]上的东西,在通过撞岩,也就是叙姆普勒加得斯的时候,被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