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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巨藻品种各异,名称各不相同,有的形如船桨,有的纠缠成团,有的像魔鬼的围裙,有的像鞋底皮,有的宛若丝带,在我们看来它们就像神话中的海洋宝物一样,用来装扮海神尼普顿[ 尼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的战车,或者它们本身就是海神普罗蒂厄斯[ 普罗蒂厄斯,希腊神话中能随意改变自己外形的海神。]变成的怪物。从海草到水手所讲述的奇闻逸事,所有有关海洋的故事对于一个内陆居民来说都那样新奇,所有的海洋生物和故事都带有一种神话色彩,似乎它们都属于另一个星球。动物世界与植物王国在海洋这种自然环境中相遇了,并且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根据博瑞·圣·文森特[ 博瑞·圣·文森特(Bory St. Vincent,1778—1846),法国博物学家。]的描述,有一种巨藻的茎长达1500英尺,是已知最长的植物;还有另一种巨藻曾被冲到福克兰群岛的岸上,一艘双桅横帆船上的船员竟误把它当成了漂木,结果白白浪费了两天的时间去打捞它(见哈维[ 威廉·亨利·哈维(William Herry Harvey,1811—1866),爱尔兰植物学家。]所著的《海藻》)。这种海藻看上去似乎可以食用,我想至少在我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会尝一尝。一位水手告诉我,奶牛就吃这种海藻。它切起来像奶酪一样,因此我特意坐下来从容地削了一两英寻[ 长度单位,1英寻为6英尺,约1.83米。],以便更深入地了解它,看看它是否好切以及里面是不是空心的。它的叶片看起来像一条宽腰带,边上有褶皱,就像是被捶打过后伸展开的一样,而且呈螺旋状弯曲着。叶子的末端由于受到海浪的拍打,通常都破烂不堪。我带回家的一小段海藻茎在一个星期之后就缩小到原先的四分之一,而且上面覆盖了一层霜一样的盐晶。读者们一定会体谅我的经验不足,不过或许与读者不一样,我并不是因为缺乏海洋生活的经验,而是因为我家住在河边,那里不会有这种水草被冲到岸上。当我们思考它生长在什么样的水草群中,如何收集,在什么样的天气里收集,在什么样的天气里晾晒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就会获取这些信息。有位擅长预测天气的人曾这样描述这种情形——

春分时节

大西洋突然狂风暴雨,

风卷巨浪

夹杂着海草掠过礁石拍击海岸。

从百慕大的暗礁,

从天边阳光明媚的亚速尔

水下岩脊,

从巴哈马和圣萨尔瓦多

银光闪耀的巨浪

一路横冲直撞。

随着淹没在颤抖浪涛中的

奥克尼碎礁,

呼应着嘶吼的赫布里底群岛,

还有那雨季凄凉的海面上

沉船的残骸和漂流的圆木

以及船只。

在那流动,流动,流动着的

大海上

漂呀,漂呀,漂。

但当他写到下面这些诗句时,却没有想到这里的海滨——

一直漂到盖满沙子的海滩上,

遮风挡雨的港湾里,

全都重新找到安息处。

这些海草象征着尚未进入文学领域避风港的那些怪诞和缥缈的思想——

漂呀,漂呀,漂

随那永不平静的

心潮起伏。

虽未被载入史册,

它们,却已家喻户晓,

永不消逝。

海滩上还点缀着美丽的水母,那些打捞者叫它们“太阳风暴”,它们是一种最低级的动物,一些是白色的,也有些是紫红色的,直径为1英尺。我最初以为它们是被风暴或其他天敌从某种海洋怪物身上撕下的嫩肉。海洋既然拥有足以击碎坚韧结构的海岸,那又如何孕育出像水母和苔藓这样纤弱的生命呢?真是奇怪,它竟然也会去爱抚怀中如此娇嫩的孩子。我起初并没有认出这些水母就是我以前在波士顿港湾中随处都能看到的那种动物,它们随着海浪的起伏升到海面上,好像是为了迎接太阳,大片的海域都因此而变了颜色,以至让我感觉似乎是航行在全用太阳鱼做的汤中。人们说,当你试图抓起来一只的时候,它就会像水银一样从你的指缝中溜走。在陆地从海洋中升起并变得干燥之前,这里是一片混沌,有一部分在潮涨潮落的水位线之间时隐时现,缓缓升高,但那里仍处于混沌状态,上面只有一些怪异的生物。燕鸥一直在我们的头顶和碎浪之间盘旋,时而有两只白色的追逐一只黑色的,虽然它们的机体构造同水母和苔藓一样柔嫩,但在狂风暴雨中它们却灵活自如。依我们看,与其说是它们的身体适应了环境,倒不如说是它们的精神适应了环境。它们的天性一定比百灵鸟和知更鸟更野性,或者说,更缺少人性。它们的叫声仿佛某种金属振动的声音,与周围的景色和海浪的咆哮声非常和谐,就像有人用力拨动了永远安放在海岸上的里拉[ 里拉,古代希腊民间的一种弹拨乐器。]琴弦一样,将被撕成碎片的海洋乐曲与飞溅的浪花一起抛向天空。不过如果要我说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能将海滩的景象清晰地重现在我脑海中,那么我一定会说那是这一带经常回**的笛鸻所发出的那种单调的啾啾声。在安灵曲中也能听到这种短暂的声部。从海洋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为葬身于大海深处的航海者们所演奏的安灵曲便一直在海滨回响。然而,从这种单调的声音中,我们似乎听到了一种具有永恒旋律的纯粹而超然的曲调。同一首乐曲,对于一家而言可能是安灵曲,而对另一家而言也可能是欢欣的晨曲,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1794年,在韦尔弗利特有人曾使用过一种印第安人发明的奇特的方法来捕捉海鸥。据说是“在海滩上建一座‘海鸥屋’并用小钩子固定在地上”,横架几根杆做屋顶,屋子四壁是用树桩和海草堆积而成的,“屋顶的横杆上铺满了鲸鱼肉。人躲在屋子里,这样不会被海鸥发现。当那些海鸥你争我抢地啄食鲸鱼肉时,捕鸥人就从杆子之间的空隙中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拽进屋里,直到抓够四五十只才收手”。因此,当一个人上当受骗时,人们就会说他“当了海鸥”。我们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记载:“有一种海鸥被荷兰人称为‘mallemucke’,意为‘愚蠢的苍蝇’,因为这种海鸥一看到鲸鱼肉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而且确实,所有的海鸥都是那样愚蠢且鲁莽,将它们射下来简直易如反掌。挪威人把这种鸟叫作‘havhest’,也就是‘海马’(英语翻译家说,这个词很可能就是我们所谓的‘傻瓜’)。它们如果吃得太饱了,就会把食物吐出来,然后再吃回去,直到它们累得不再动弹为止。人们常用的词语‘傻瓜’‘骗子’‘欺骗’,就是从海鸥的这种败家的习性(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再吐出来给了贼鸥)引申而来的。”我们还了解到,他们过去常用在煎锅里烧猪油的方法在夜间捕杀栖息在海滩上的小鸥鸟,而印第安人用的大概是松明。小鸥鸟会扑向火光,从而被捕猎者用棍棒打下来。我们注意到近岸有一些猎人挖的洞,猎人们就躲在那些洞里射杀沿岸盘旋着捕食鱼类的大海鸥,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海鸥吃起来味道更好。

我们找到了一些被风暴从海底卷起抛到岸上来的大蛤蜊。我捡了一只最大的,大约有6英寸长,我把它随身带在了身上,想用它做一个实验。不久之后我们就遇到了一位打捞者,他带着一把抓钩和一根绳子,说自己正在寻找落纤布,那是春天时在此遇难的“富兰克林”号货船上的货物之一,那场海难死了大概十个人。读者或许记得那场海难,人们在岸上发现了船长的手提箱,并在箱子里发现了一封信,信上指示他在到达美洲之前要把船弄沉,于是那件事被立案审判。那位打捞者说,像今天这样的暴风雨会把一些落纤布冲上岸来。他还告诉我们,我手里拿着的那只蛤蜊是海蛤,或者说是雌性蛤,非常好吃。天气时阴时晴,我们在一座沙丘下午休,那座沙丘处在一片阴暗的小洼地里,上面长满了沙茅草。我在那里将从岸边捡来的漂木用刀劈成了薄片,然后用火柴和纸将其点燃,把我那只大蛤蜊放在余烬中烤熟来当午餐,因为这次旅途中通常只有早餐能在旅店里吃。蛤蜊烤熟后,用一边的蛤蜊壳盛肉,另一边的壳盛汤。虽然肉质有些硬,但可真是香甜美味,我吃了个精光。当然,如果再配上一两块饼干,那将是一顿丰盛的美餐。我注意到,那两块贝壳的样子很像我在家乡见过的一种糖。这一带的印第安人过去经常将这种壳绑在棍子上当锄头用。

下午3点左右,海面上出现了两三次彩虹,最后阵雨停歇,天空放晴,但依然风急浪高。我们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座慈善屋前,我们走上前去,想了解一下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船员生活得如何。在远处沙洲内那片荒凉的低洼地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房子建在打入沙中的木桩上,用细铁钉穿过U形钉把门扣起来,即使是一个冻僵了的人也足以将钉子弄弯回来,从而打开房门。地上有一些麦秆,或许是供人躺在上面的,也可以将其放在壁炉里烧火取暖。或许这座房子根本就不是为那些遭遇海难的船员预备的,建造房屋的那位行善者曾许诺每年都会来此检查一次,确保这里有麦秆和火柴,壁板可挡风,可是他后来却没在意此事,他认为风暴和沉船都已成为过去时。而那天夜里,恰好有一群死里逃生的海难船员找到了这里,他们用冻僵了的双手打开了房门,可第二天早上,有一半人死在了里面。当我想到那些曾经或永远孤独地住在这种小屋里的人所经历过的苦难,想到他们围在壁炉旁熬过漫长的冬夜时的凄惨景象时,虽然这些小屋是给人住的,但却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它们看起来不过是一辆开往坟墓的马车。海鸥在屋顶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尖叫,大海在风暴中怒吼,当风浪平静,海面微波**漾时,屋里只有这些声音在黑暗与空虚中回响。年复一年,除了偶尔有个令人难忘的夜晚之外,这就是那些海难中幸存船员的招待所!这算什么“海员之家”?

《巴恩斯特布尔县东海岸记事》的作者写道:“每间小屋都建在木桩上,长8英尺,宽8英尺,高7英尺;南面有一扇推拉门,西面有一扇滑动百叶窗,东面有一根高出房顶15英尺的杆子。屋里放着麦秆或干草,还有一张长椅。”这一模型至今都没怎么变过。北面的塞布尔岛和安蒂科斯蒂岛上也有类似的小屋,我不知道沿岸向南走多远还会有这种屋子。这本书为可能在这一带沿海遭遇海难的船员做了详尽而可靠的指导,为他们指出了最近的慈善屋或是其他避难所,但这读起来令人感觉挺伤感的,因为,正如此书说的伊斯特姆一样,虽然离海岸1英里以内就有几座慈善屋,但“在有暴风雪的日子里,无论是黑夜还是白昼,找到它们的希望都非常渺茫,因为这一带的暴风雪非常猛烈”。而请你听听他们这想象中的向导是多么的井井有条且精神振奋地指挥这支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的队伍的:“在峡谷的入口处,沙聚成了堆,因此这时需要向上爬一段路。在经过几道栅栏之后,注意不要进入右边的树林,而是往前走0.75英里,就会在道路的南侧发现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南面的不远处就是帕梅特河,该河自东向西流经一片盐沼。”他告诉在伊斯特姆被冲上岸的人:“礼拜堂没有尖塔,但它处在两小片洋槐树林之间,南面树林的高度是北面树林高度的3倍,因此还是不难与附近的居民区分开的。小屋西北方向约1.25英里处会看见风车的顶部和横杆。”接下来还有很多页这样的描写。

我们无从知晓这些慈善屋是否挽救过海员的生命,但这位作者说,特鲁罗的斯托特湾前端有一座慈善屋,“里面的烟囱建得不标准,而且房子建在一个不长沙茅草的地方,大风吹走了地基上的沙,烟囱就把房子压塌了。这些发生在今年(1802年)1月,整座房子成了废墟。六个星期后,“布鲁图”号在附近海域失事。如果那座慈善屋还在的话,逃生的那些船员可能就会得救,因为他们已经逃到了离那只有几竿远的地方”。

那位打捞者所说的“慈善屋”,也有人叫它“人道屋”,也就是我们最先来到的那间小屋,没有窗户,没有滑动百叶窗,没有墙板,也没有油漆。正如我们所说,只有一枚生锈的铁钉穿过U形钉来锁住房屋。不过,我们很想知道慈善屋里面是什么样子,而且不想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于是我们轮流把眼睛贴近门上的小孔向屋里窥视,可是由于里面一片黑暗,我们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如果用信仰的眼睛去看,不知道最终会看到多少遇难海员的尸骨,因为我们知道,它并不总是向敲门者敞开的,但如果你透过小孔久久地看下去,就会慢慢地看清里面的东西。我们有一些向小屋内窥视的经验:看的时候一定要遮住另一只眼睛,不要让它见光,同时要把海洋、陆地、海滩等这些外部世界都忘诸脑后,直到瞳孔放大,将黑暗中分散的光线聚集起来(因为注视能够使瞳孔放大,不管眼睛多么小,只要用信仰和耐心凝视黑暗,就终将战胜它)。完全照做之后,事物便开始按照我们的幻觉显现出来了,请允许我们用“幻觉”这个词来表达“空****”的概念,而我们便获得了期盼已久的顿悟。虽然我们最初觉得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但在坚持使用这种神赋予的能力几分钟后,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这令我们不禁与《失乐园》和《复乐园》的作者,那位双目失明的游吟诗人[ 指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他因过度劳累而双目失明,《失乐园》和《复乐园》是他的代表作。]一起大声惊呼——

圣光万岁!上帝之首创,

与永恒共存之光

如此表述,愿谅解。

又过了一会儿,烟囱在我们眼前突然显出红色。简而言之就是我们的视觉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我们发现地上还有一些石块和几团毛线,另一端有一个空壁炉,但根本没有火柴、麦秆或干草,而且也可以看到里面没有“提供长椅”。那里面可真是和谐之美的残骸。

我们就这样通过门板上的小孔窥视了慈善屋里的一切,抛开它的外表,只想看看善心的真面貌。我们想找到面包,却看到了石头。所谓的慈善,就像外面海鸥的尖叫声一样,再加上一点点真相。不过,我们还是很高兴能够坐在外面,在慈善屋的庇护下躲避刺骨寒风的侵袭,我们坐在那里不禁想到:多么冰冷的慈善!多么不人道的人道!这就是慈善所掩盖的本质!美德随着门闩上的一枚生了锈的铁钉就已变得遥远了,而且难以恢复,何况还不知道是否有人能成功挣扎着来到你附近的海滩。由于进不去屋内,我们便颤抖着在它周围徘徊,并不时地通过木板上的小孔窥视那个连星光也没有的黑夜,我们最终得出结论:这根本不是慈善屋,而是海边的一间小房子,现在它大门紧闭了。它属于某个黑夜家族或混沌家族,夏天来临时他们会在这里享受海风。而我们窥探与他们有关的事物是有违神旨的。

我的同伴在此之前就曾斩钉截铁地说我并不是一个情感脆弱的人,这使我大为惊讶,但我猜想他所指的是我的腿刚刚不疼了。不过我并不完全是个冷血动物,我只是不想让这次旅程变得多愁善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