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抵达了看似向里收缩的平原边缘了,随即进入一片干燥的沙洲。这片沙洲从远处看仿佛一片高地沼泽,上面长满了沙茅草、熊果、杨梅、灌木橡和海滨李子树,随着我们走近海岸,沙洲的地势逐渐升高。随后,我们穿过了一条寸草不生的荒沙地带,然而到达之后,那里的海浪声并没有比先前听到的更震耳欲聋,我们甚至做好了再往前走半英里的准备,可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俯瞰大西洋的悬崖之上。在悬崖下面很远处是一片6至12竿宽的海滩,长长的一排碎浪正在冲向岸边。海水看起来颜色很深,海面上正有一场风暴。天空非常阴沉,乌云在泼洒雨滴,咆哮的狂风似乎不是在激怒已经狂躁不安的大海,而像是在安抚它。海浪撞向海岸不远处的沙洲,浪花飞溅,画出一道道绿色或黄色的弧线,就像成百上千条瀑布从许多10或12英尺高的大坝上飞奔而下一样,卷起泡沫涌向海滩。在我们与欧洲之间,仅此一汪充满野性的海洋。
从悬崖上下来,我们尽可能地靠近水边行走,那里的沙土最为坚硬。我们将瑙塞特灯塔甩在了身后,开始沿着海滩慢悠悠地朝西北方向的普罗文斯敦走去,那里距离这儿大约25英里。我们依然打着雨伞,借助强劲的“艉部风”向前行进,一边走一边默默赞赏洋流那不同寻常的力量——
克洛诺斯[ 克洛诺斯,希腊神话中十二提坦诸神的老大,大洋河流之神,环绕着宇宙转动的**腰带。]
的无比威力。
——《伊利昂纪》
白色的泡沫冲上海岸,然后又退回到我们目光所及的尽头(我们想象,已经退回的和即将涌来的大西洋海浪将退到多么遥远的地方去),这些浪花来来回回很有节奏,不妨以大的事物与小的事物相比,就好像一个唱诗班的指挥在用他那白色的指挥棒打着拍子。有时一个高高的巨浪会使我们慌忙躲开,回头一看,我们的脚印已经被海水淹没。浪花像是海神尼普顿驾驭的上千匹野马,它们冲向海岸,白色的马鬃在身后飘扬,当太阳露出短暂的笑脸时,那些鬃毛立刻被渲染得五彩缤纷。还有那长长的海藻也不时地被卷起,仿佛海牛在海中戏水而甩动的尾巴一样。
海上没有船只的踪影,而且我们这一整天一艘船也没有看到,因为在前不久的一场风暴中,那些船只都躲进了避风港,还没有再次出航。这些天来,我们在海滩上只见到了一两个人影,都是在寻找浮木和沉船残骸的打捞者。在春季一场自东而西的风暴过后,这片海滩上有时就会遍地都是从东面漂来的木头。这些木头是谁打捞上来的就归谁,而科德角的木材又极度匮乏,因此这片海滩成了当地居民的宝地。我们很快就遇到了一个打捞浮木的人,他是科德角的一位老居民,我们曾与他交谈过。他那因风吹日晒而失去了光泽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我看不到任何明显的特征,就像一张被赋予了生命的旧帆,一片被风雨侵蚀的悬崖似的皮肉和一团掉落在那片沙滩上的黏土。他头戴一顶盐迹斑斑的帽子,身上的衣服褴褛且五颜六色,但以海滩为主色,好像被埋在沙里一样。我们从他身边走过,回头看时,发现他那斑驳的背影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美术作品,因为他的衣服上尤其是两肩之间有许多块补丁。若不是他的背后带有那么多补丁而身前没什么补丁,很可能就没有这么美观了。看起来他偶尔也见过炸面圈,但从不会追求这种享受。他太严肃了,毫无笑容,太坚强了,从不落泪,他冷漠得如同蛤蜊,只不过是爬到了海滩上戴着帽子且长了两条腿的蛤蜊。他也许曾是个清教徒早期移民,至少和佩里格林·怀特[ 佩里格林·怀特,清教徒早期移民中出生的第一个孩子。]一样,一直住在科德角的背面,在那里安度时光。他正在寻找失事船只的残骸和被水浸透了且长满藤壶的烂木头,或小块的木板和檩条,甚至是碎木片之类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拖到远离海水的地方,然后堆起来晒干。如果木头太大而扛不动,他就会把它砍断,或是将它滚动几英尺,然后将两根木棍插在地上,交叉于木头上方,以此来标明这块木头已经有主人了。这种烂木头在缅因州遍地都是,或许被故意丢到水里都不足为奇,然而在这里却被人们如此珍惜,打捞起来并劈开晒干,然后保存起来备用。冬天来临之前,这位打捞者会不辞辛劳地将这些木头扛到岸上,如果附近没有可以走的洼地,他就用锄头在沙土中挖出一条小路来。你会看到他那柄带有钩子的长矛一直放在岸上,以便随时使用。他是这片海滩的真正君主,他的“权力是无可争议的”,而且他像一只海鸟一样与这片海滩融为了一体。
克兰茨在他对格陵兰的介绍中引用了达拉根对格陵兰人风俗的描述,他说:“不管是不是当地人,只要他在海滩上找到了漂木或是沉船上的财物,就可以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不过,他必须把东西拖到岸上,并且在上面压一块石头作为标记,表明这些东西已经是私人财产了,而这块石头就是财物安全的保障,因为有了它,其他格陵兰人就不会去动这些东西了。”北美印第安人部落天然形成的法律也是这样的。我们还要引用一段克兰茨关于漂木的记述:“尽管他(造物主)禁止这一坚硬的岩石地区生长树木,但却命令大海的洋流将许许多多木头传递到岸边。这些木头漂向岸边,大部分都带着冰,有些卡在了两座岛屿之间。要不是这些木头,我们那些住在那里的欧洲人就没有木柴烧了,而那些可怜的格陵兰人(他们的确不用烧柴来取暖,而是靠锻炼)就没有木头来搭建房顶和帐篷了,也没有木头造船和做箭杆了(不过那里长有矮小而弯曲的桤木一类的植物),他们必须靠这些木头来获取食物、衣服、光亮、烧饭用的燃料,以及进行锻炼以便取暖。在这些木头中,有些是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它们许多年来一直被海水冲来冲去,树枝和树皮都被冰层磨没了,而且还被蛀虫蛀空了。漂木中有一小部分是柳树、桤木和桦树,它们来自南部海湾(即格陵兰南部),也有一些粗大的山杨树干,这种一定是从更远的地方漂来的,不过,最多的还是松树和冷杉。我们还发现了一种纹理细密、树枝稀少的木头,我猜那是落叶松,这种树喜欢零散地点缀在高大的岩石山坡上。还有一种质地坚硬的淡红色木头,它的香味比普通冷杉的味道更好,而且上面有明显的交叉纹理,我认为这种树与美丽的银杉属同一种类。银杉具有类似雪松的气味,生长在高高的格里森山区,瑞士人用它们做护壁板来装饰房间。”这位打捞漂木的人将我们带到一个名叫斯诺洼地的地方,我们从那里爬上了沙坝,因为如果从别的地方往上爬,虽然可能并不算困难,但由于滑动的沙子会灌进我们的鞋里,这也是很不方便的。
这个沙坝是科德角的脊梁,它直接从海滩上升起,高出海平面100多英尺。我们第一次站在沙坝上的时候激动不已,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竟然选择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继续步行。我们的右边,下方是光滑且略倾斜的海滩,有十几竿宽;接着就是源源不断的白色碎浪;再远一点,浅绿色的海水漫过一片沙洲,这片沙洲跨越了科德角的整个“前臂”;沙洲的另一边,就是一望无垠的海洋了。我们的左边,是一片从沙坝边缘伸展出去的闪闪发光的沙地,有30至80竿宽,远处环绕着几个15至20英尺高的小沙丘,有些地方的沙地一直深入到两座沙丘之间。沙丘之外是一片绿野,灌木林覆盖着的小丘与山谷一个接一个,此时,在极其灿烂的秋色中,它们显得生机勃勃;在这片绿野之外可以看到海湾中一汪一汪的碧波。这里是韦尔弗利特的纯沙土高原,水手们称其为伊斯特姆台地,因为从海上望去,它就像一张台子那样,而且它曾经是伊斯特姆镇的一部分。台地有50竿宽,许多地方还要更宽,有时会高出海面足足150英尺;它从该镇南部边界向北延伸,上面寸草不生。在两三英里范围内,目光所及之处它都几乎像台面一样平滑,唯有在邻近海洋处略微升高,然后陡然降至海滩,形成一个陡坡,但倾斜度又不足以使沙子向下滑,而且都很有规律,简直和军事工程师要求的一样标准。它仿佛是为一座巨大的堡垒而筑起的一道防御墙,海滩就是它的缓冲地带,大海就是它的战场。从台地上,我们可以俯瞰大半个科德角。总而言之,我们正在穿越一片沙漠,一片罕见的绚丽秋色尽现眼前,我们的两侧一边是希望之乡,另一边是大海汪洋。然而,虽然这里视野开阔,树木稀少几乎没有遮挡,但我们却几乎看不到房子,至少在海滩上一座也没看到,只有大海的孤寂和沙漠的荒凉交织在一起。多少人曾想打破这里的沉寂,但最终却只能像他们的脚印一样,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景色之中。
整个海岸鲜有岩石,我们走了20多英里才只看到一两块。沙坝如海滩一般松软,阳光照耀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打捞者不辞辛劳地拖上岸并堆起来晾干的几堆漂木似乎是这荒寂海岸上仅有的东西,它们远远看上去似乎很大,甚至有些像印第安人的棚屋,但当我们走近时才发现,那些其实不过是几小“捆”不起眼的木头。
从瑙塞特灯塔起,沙坝在16英里范围内都保持着相同的高度,但再往北去些,就开始起伏不平了;有些地方断断续续地出现了一些小洼地,其间穿插着长满沙茅草和杨梅的小块土地,直至沙坝边缘。1802年印发的《巴恩斯特布尔县东海岸记事》记述了人道促进会建造的被称为“慈善屋”或“人道屋”的所在地,“以及其他可供失事船只的海员避难的地方”。这篇文章印制了两千份,经常沿着这片海岸航行的船只都收到过。我带着几分忧伤却又饶有兴致地读完了这份《失事船只船员手册》,因为在阅读时,一直能听见海浪的声音,或者说是大海的呻吟声,好像文章的作者就是一艘遇难船只的唯一幸存者。他是这样描述这片海岸的:“这片高地靠近海洋的一面是高且陡峭的沙坝,极难攀登,尤其是在遇到风暴时。涨潮时期,在猛烈的暴风雨中,海水激烈地冲击着沙坝的底部,此时在沙坝与大海之间的海滩上行走也不安全。海员如果成功爬上了沙坝,千万不能向内陆前进,因为房子通常都位于偏僻的地方,夜晚是很难找到的。海员应当继续沿着与沙坝交叉的山谷走。当地居民把这些山谷称为洼地,它们与海岸成直角。在山谷的中间或最底部,有一条连接居民住宅区与海边的路。”不过,“路”这个字可不一定代表一条可以看得见的行车道。
在我们的面前就恰好出现了这样的两条路,一条在上,一条在下,上面的就是沙坝,下面的就是海滩;两条路都向北延伸了28英里,连接着瑙塞特港和雷斯角。上面那条路没有一个通往海滩的缺口,下面那条路几乎是一片荒原。如果你打算涉过瑙塞特港那又窄又浅的入口,就得再往前走10至12英里,那里的沙洲在满潮时水深也不会超过8英尺,但这样一来就会使海滩这条路延长至40英里了。沙坝和海滩这两条路都继续延伸,就形成了楠塔基特东面的沙坝和海滩。我感到非常满意。在那里,科德角就在我的脚下,我就像骑了一匹没有鞍的马。在那里可不是像在地图上或从马车里那样看,而是将最真实的庞大的科德角尽收眼底!由于它在地图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为它涂上颜色,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没有什么图片或描述能比事物本身更真实。我已不记得我想象中的那个科德角是什么模样了。人们赞美的通常是那些有旅馆的海滩,而不是那些默默无闻只有慈善屋的海滩。但是,在我想看到的海滩上,人们的慈善是拯救失事船只。我愿寄宿在真正的“大西洋旅店”,在那里,海洋不仅是大海的主人,也是陆地的主人,那里无须码头便可登陆,支离破碎的陆地是唯一的弱者,或至多不过是一片干旱的土地,仅此而已。
我们非常悠闲地漫步,时而走在海滩上,时而走到沙坝上,偶尔还会在一段潮湿的木头上坐一坐,不知道那是枫树还是黄桦。这根木头随着海浪漂泊了很久,但如今终于停留在了陆地上;有时,我们会坐在海岸上沙丘的阴凉处,在那里可以长久地凝视大海。海岸异常陡峭,绝不存在塌陷的危险,我们坐在海岸的边缘仿佛坐在了一条凳子上。对于我们这些内陆人来说,眺望海洋时不去遐想地平线的另一端是很难的事情;云团低垂在海面上,这种水天相接的景象在内陆是无法看到的,不过也许因为在这里我们能看得很远很远吧。沙地也并非一无是处,它虽然走起来令你感觉很“沉重”,但脚下却感到非常松软舒适;而且,尽管已经下了两天的雨,但由于沙的流动性大且不蓄水,雨后半小时,沙丘的小坡就可以为你提供干燥的座位了。无论天气晴好还是恶劣,这片荒漠总是显得很美。雨过天晴后,在阳光的照耀下,它显得如此纯洁而坦**,任何微小的凹凸不平和痕迹都会显露无遗。当你的眼神从荒漠上划过时,就会看到大海。夏天的时候,燕鸥将巢穴安置在这一带的沙丘中,它们会焦虑不安地追击游人,不时还会尖叫着俯冲到游人的头顶上,有时可以看到它们像燕子般敏捷,到处追逐着乌鸦。在科德角,随处可见在海滩上觅食的乌鸦。
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提起海浪的咆哮和波涛的起伏了,但它们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奔腾和怒吼。此刻如果你在这里的话,恐怕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此时的海浪虽然没有那般喧嚣和汹涌,但依然在咆哮翻滚,因为大海是永不停歇的。我们像克律塞伊丝[ 克律塞伊丝,希腊神话中阿波罗的情人。]那样完全陶醉在这一壮观而喧闹的景象中,尽管我们默默地沿着这轰鸣的大海之滨前行时怀着与此不同的心情。
据说那些常到伊斯特姆参加野营布道会的信徒的注意力经常被一分为二,既想听卫理公会教徒讲道,又想听海浪的说教,它们在布道会期间全都挤到了这里。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谁的声音最大谁就能赢得听众。我们不禁设想,假如大海对岸上的人们说一声:“我的听众啊!”那该有怎样的影响力!站在那边的人,名叫约翰·马菲特[ 约翰·马菲特(John Maffit,1795—1850),爱尔兰裔美国基督教传教士。],而这边就是牧师“喧嚣的大海”[ 引自荷马史诗《奥德赛》。]。
这里只有少量海藻被冲到岸上,因为几乎没有可供它们附着的岩石。倘若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走动,有谁没看到过这种围裙般大小的褐色海藻在碧绿的水中倾斜着漂动,还用它那神秘的手指抓着一块石头或一个深海贻贝呢?我就曾看见过这种海藻抓着一块有我脑袋一半大小的石头。我们有时凝视着被浪峰托起的一大团缆绳似的海藻,饶有兴致地等待它漂过来,似乎它会带过来什么珍宝一样,然而我们却总是被这曾经吸引我们注意的不起眼的海藻扫兴,它带给我们的仅仅是惊讶和失望。我们从海面上望去,就连漂浮在上面的最小的东西都被无限放大,海洋的浩瀚实在令我们震撼,而我们所看到的每样东西都占据着所看到的整个海洋的很大部分。可是当这些东西漂浮上岸时,却时常小得令我们失望,大多是些碎木头和海草,令人哭笑不得,而大海就这样带着它们在风浪中奋斗。我们开始怀疑,如果大西洋跑上岸,来到我们面前,它是否经得起更为严格的审视而不会最终让人觉得它原本不过是个小小的池塘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