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过失心理学(结论)01(1 / 1)

我们已经努力证实,过失本身是有意义的,这一点可以作为进一步研究的基础。我想再一次强调一个事实,我们不能断言——为了我们的目的,也不必断言——发生的每个过失都是有意义的,虽然我认为这也是有可能的。我们只需要证明,在各种频繁发生的现象中,过失普遍是有意义的便足够了。过失的各种形式在这个方面的表现是不同的。有些口误和笔误纯粹是生理原因造成的;而对基于遗忘的一类过失(比如忘记名字或要做到的事情、错放物件等),我相信并非由生理原因造成。在一些例子中,丢失自己的物品也很可能被视为无意之举。我们的理论只可以解释一部分日常生活中出现的过失。诸位一定要谨记这个限制,以便我们基于过失是由两种意向相互干扰而发生的心理活动这一认知做进一步探讨。

这便是精神分析得出的第一个成果。以前的心理学一点儿也不了解意向相互干扰的情形,更不用说这种干扰能产生过失了。我们已经极大地拓展了心理现象的范围,将此前一直未被纳入其中的现象涵盖了进去。

让我们先讨论一下“过失属于心理行为”这个假设。它是否比“过失是有意义的”包含更丰富的内容呢?我认为不然。相反,前一个假设更加不确定,也更容易引起误解。心理生活中每一件可被观察到的事件都可以被定义为心理现象。但是,如果它是因机体、器官的直接影响而产生的结果,我们便会将其排除在心理学领域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现象,它们是由心理现象引发的即时结果,在其背后的一系列机体影响下开始发挥作用。我们将后一种现象称为心理过程。出于这个原因,我们最好假定这些现象是有意义的。这里的“意义”指的是重要性、目的、倾向和心理关系序列中的位置。

还有许多其他现象也与过失关系密切,但并不适合被称为“过失”。我们可以称它们为“意外的”或“症候性的”行为。这些现象貌似没有动机、没有意义,而且并不重要,也显然没有用处。从一方面看,它们和过失不同,因为没有冲突或干扰的第二种意向;从另一方面看,它们又和我们表达情绪的姿势和动作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所有那些看上去好玩、显然无目的的举动都属于意外行为,比如我们的衣服、身体的一部分、触手可及的物品,以及省略的动作或者自己哼的曲调。我敢断定,所有这些现象都是有意义的,都属于有效的心理行为,我们可以采用与解读过失相同的方式去阐释它们。但是,我不打算在扩大的心理现象领域多做停留,而想要回到过失上,看看如何才能更清晰地探究精神分析的重要问题。

关于过失,最有趣而又未得到解答的问题如下:我们说,过失是两种不同意向相互干扰的结果,其中一种被称为被干扰意向,另一种被称为干扰意向。被干扰的意向不会引发其他问题,但是关于干扰的意向,我们首先要知道干扰其他意向的到底是什么意向,其次要知道干扰意向和被干扰意向之间有什么关系。

诸位可以允许我把口误作为同类例子的代表,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再回答第一个问题吗?

口误的干扰意向可能与被干扰意向之间存在着重要关联,前者是后者的反面、更正或补充。或者,让我举一个不太容易理解但很有趣的例子吧,干扰意向可能和被干扰意向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实例中找到第一种关系的证据。当一个人说了相反的话,几乎所有口误的干扰意向都是被干扰意向的对立面,两种意向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并以过失的形式表现了出来。那位议长口误的意义是“我宣布开会了,但其实我宁愿会议结束”。某一政治性报纸被指腐败,于是在一篇文章中极力为自己辩护。文章的**处这样写道:“我们会向读者证明,我们总是以最无关自己利益的方式为公众谋求福祉。”然而,这句话被受委托撰写此文的编辑写成了 “以最有利于自己利益的方式”。也就是说,他心里认为:“老实说,我不得不这么写,但这并不是我的观点。”再比如,一位人民代表督促某事应直告(rückhaltlos)德国皇帝,但他内心却对这种大胆的举动很害怕,于是便误说成了婉告(rückgratlos)。

在前面你们熟悉的、带来凝缩和简约印象的例子中,存在更正、补充或引申的问题,其中第二种意向与第一种意向密切相连。例如,这些事非常“龌龊”,但不小心把“揭露”和“龌龊”合在了一起,说成了“揭蹉”。再比如,“能听懂人类鼻腔讲座的人也一指可数——我的意思是屈指可数”。或者,“本来想说‘我的丈夫会随他所愿吃点喝点’,但是你知道我不允许他随便吃喝,因此他只能随我所愿吃点喝点”。因此,上述例子中的口误源于被干扰意向的内容,或者与其相关。

这两种干扰意向之间的另外一种关系看上去就有些奇怪了。如果干扰倾向的内容和被干扰倾向毫无关系,那么干扰倾向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正好在那个时刻表现出来了呢?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得出答案,干扰倾向来源于这个人不久之前的一种思维过程,这种思维过程在之后产生了影响。至于它是否通过语言表达了出来,则是无关紧要的。所以这也可被视为一种“语音持续”,不过不一定是说出来的话而已。干扰和被干扰倾向之间也存在联想关系,不过两者的关系并非基于内容,而是被人为建立起来的。

这里我给大家举一个我自己观察到的例子。我在美丽的多洛米蒂山脉(Dolomites)遇见了两位来自维也纳的女士,她们来这里旅游。我陪她们走了一小段路,聊了聊旅行中的愉快和劳累。一位女士承认出门在外确实不太舒服,她说:“整天在太阳底下暴晒,背心、衬衣……都湿透了。”这句话中间,她突然稍微迟疑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有nach Hose可以换一换……”Hose的意思是长筒袜。不用多做分析,我想大家应该都很容易理解。这位女士本来想更加详细地列举汗湿了的衣物:背心、衬衣和长筒袜。但是,从礼节上说,不应该提到长筒袜(Hose),所以第二句里那个没有说出来的词被替换成了与其发音相似的nach Hause(我家里)。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讨论那个迟迟未答的问题了,用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干扰其他意向的究竟是什么?它们种类繁多,而我们希望找到它们的共同点。如果带着这个目的检查一系列例子,我们很快便可以发现它们可以被分为三大类。在第一类中,干扰倾向是已知的,说话者在发生过失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干扰倾向。比如,在“揭蹉”的例子中,说话的人不仅承认他所批判的事情是“龌龊”的,也承认自己有意表达这个意向,只是后来放弃了而已。在第二类中,说话者也能立刻认识到自己怀有干扰倾向,只是不知道在口误发生之前干扰倾向已经十分活跃了。因此,他能够接受我们的解释,但会在一定程度上感到惊讶。这种情况也许更容易出现在其他种类的过失而不是口误中。在第三类中,说话者会激烈地否认干扰倾向。他不仅会极力辩解干扰倾向在口误发生前有所活动,还会说他完全没有这种意向。你们还记得“打嗝”的例子吗?我揭露的干扰倾向无论如何都是不礼貌的。你们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此类例子的观点还没有统一。我并不在意祝酒者的“侮辱之意”,但仍坚持原来的解读。而你们则受到说话者否认的影响,只把口误当作单纯的生理行为,认为我应该放弃这种解读,这样我们便无法进一步分析下去了。我可以猜想是什么吓退了你们。我的解释含有这个假设:说话者自己都不知道的意向可以通过口误表现出来,而我可以从种种迹象中推断出他的意向。这个结论十分新颖,闻所未闻,你们有所迟疑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情你们。但是,有一点必须说清楚:如果诸位想要继续研究我们从众多例子中推导出的结论,必须下定决心接受上述观点,即便它会令你们不快。否则你们便不得不抛弃刚刚获得的知识。

让我们再多花些时间讨论一下是什么将这三类过失统一起来的,以及它们的三种机制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很幸运,它们的共同之处很容易看出来。在前两类过失中,说话者能够意识到干扰倾向。在第一类过失中,说话者在发生口误之前,便已经意识到了干扰倾向。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中,干扰倾向都被压抑了。说话者决心不在话语中展现干扰倾向,接着便发生了口误。也就是说,被压抑的意向违背说话者的意愿表达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干扰意向变成了能够被说话者允许的其他表达方式,或与之发生了混合,又或取而代之,使自己能够得到表达。这便是口误的机制。

在我看来,第三类口误也可以被恰当地归入上面的机制中。我们假定,这三种口误的区别在于对干扰意向的压抑程度不同。在第一类口误中,干扰意向是存在的,而且在说话者发生口误之前便已经被察觉到;对说话者来说,干扰意向遭到了压抑,然后在错误中得到了补偿。在第二类口误中,干扰意图已经不可被察觉到,但它仍是引起口误的原因。这样一来,第三类口误成因的解释便被简单化了。即便一种意图长时间被压抑,变得不可被察觉,进而被说话者极力否认,但我仍敢说这种意图最终被表达了出来。若撇开第三类过失不谈,从对其他两种过失的观察中,你们也一定可以得出结论:压抑说话的原有意图是口误发生的不可或缺的条件。

我们现在可以宣布在过失的解释上取得了进一步的成绩。我们不仅知道过失是有意义和目的的心理现象,还知道它们是两种不同意向相互牵制的结果;此外,我们还知道其中一种意向为了能够干扰另一种意向而得以表达,自身必定会经历一定程度的压抑。这自然不能作为过失现象的完整解释。我们会立即发现进一步的问题。例如,为什么事情不能以更加简单的方式进行呢?如果现在的目的是压抑某种倾向不让它表达,那么压抑成功的话,这个倾向便完全没有表达的可能;如果压抑失败,那么被压抑的情绪便会得到充分表达。然而,过失是妥协的产物。过失意味着两种目的各有成功和失败之处。被阻止的意向既没有被完全压抑,也没有被完全表达,除了少数例子之外,也不能完整地说出被阻止的意向。我们可以想象,这种牵制或妥协的发生必定需要特殊条件,但我们却无法假定条件是什么。我也不认为我们进一步探索过失,便能发现未知的条件。但是,我们又必须彻底研究精神生活的其他模糊领域,只有通过研究得出这些类比,我们才敢于得出假设,从而更加明晰地阐释过失的条件。此外,你们还需要注意一点:用微小的迹象指导研究,正如我们之前在这一领域内习惯做的那样,也会带来危险。有一种叫作“联合妄想症”的精神疾病,患者会毫无限制地利用这些微小的迹象。我自然也不主张根据我的建议得出的结论就是完全正确的。我们若希望免于这样的危险,则必须在更广泛的基础上进行观察,从精神生活中最复杂的领域不断获得类似印象。

因此,我们对过失的分析就进行到这里。但是,我还要提醒你们的一件事:请记住,请将我们分析这些现象的方法当作一种典型牢牢记住。你们可以从这些例子中了解到心理学的目的是什么。心理学不仅仅希望描述心理现象并加以分类,还把它们视为精神力量角逐的结果,是为达成某个目标的意向表达,这些意向有的相互结合,有的相互冲突。我们要对精神现象做出一种动态解释。根据这个解释,观察到的现象一定会让步于假定的存在。

因此,我们将不再继续深入探究过失的问题了,但我们仍可以全面地探索这一领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会重复见到熟悉的事物,也可能会走上探索新事物的轨道。至于分类,我们仍坚持开始的研究分类,口误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类,遗忘(比如忘记专有名词、忘记外语、忘记计划和忘记印象等);第二类,口误、笔误、读误、听误等;第三类,误取、误放或遗失物件等。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出结论:我们研究的过失部分关于遗忘,部分关于错误。

我们已经探讨了口误的细节方面,但仍有几点需要补充。与一些有效的小错误和口误有关,它们也让我感兴趣。没有人愿意出现口误,但人们往往会听不到自己的口误,却能发现别人的口误。从某种意义上说,口误是具有传染性的,我们在谈到口误时,自己也难免不出错。形式最微妙的正是那些无法对揭示隐秘的心理过程有什么启发的口误,但它们的动机也不难洞悉。例如,一个人将长元音发成了短元音,无论他出于何种动机,都是受到干扰的结果。出于这个原因,他会很快把后一个短元音延长,于是为了弥补前一个口误而犯了另一个口误。又如因仓促没把双元音念清楚,比如把[eu]或[oi]发成了[ei]。接着,说话的人很可能为了纠正前一个口误,把后一个[ei]或[eu]发成了[oi]。这种行为背后的决定因素似乎是对听者的某种考虑:不想让听的人认为说话者没有认真对待母语。其次,补偿造成的歪曲实际上是有目的地使听者意识到第一个错误,并表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错误。最简单而频繁发生的口误是将语音凝缩和提前发出,出现在话语不起眼的部分。比如在长句中,一个人的口误很可能是由于意向话语的上一个字说得太快。这使人觉得说话者没有耐心说出完整的句子,证明他对说出完整的句子或演讲内容存在某种抵触心理。因此,我们来到了临界线上,在这里精神分析和普通生理学之间的差异是模糊的。我们假定上述例子中存在干扰说话的意向。但是,我们只能由此知道干扰意向是在场的,而不能得知其目的。在干扰意向之后会接着出现一些语音影响或者联想关系,都可以被认定为注意力离开所要说的话的结果。但是,这种心理过程的要点不在于注意力的分散或引起联想的倾向,而在于干扰目的话语的倾向。我们无法通过其效果猜测出它的本质(而在所有更加显著的口误事例中,我们是可以猜出干扰倾向的本质的)。

现在,我们将重点转向笔误。笔误与口误的机制相同,所以我们也不期待得出什么新观点,只要稍微搜集一些证据便够了。那些十分常见的小错——凝缩,将后一个字提前书写,尤其是最后一个字——再一次指明对书写的厌恶已经令书写者缺乏耐心。上面提到的笔误效果让我们能够认识到干扰倾向的本质和目的。一般而言,我们若发现信上有误,便知道写信者那时不在正常状态。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般猜不出来。笔误和口误一样,都不易被自己发觉。下面观察到的现象引人注目:一些人习惯于在寄信之前再读一遍信的内容,另一些人则没有这个习惯。但是,如果后面这类人例外地再读一遍信,总有机会发现并纠正其中明显的笔误。这该作何解释呢?看起来,他们好像在写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出现了笔误一样。我们能确信是这么回事吗?

与笔误的实际意义相关的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你们也许还能回忆起谋杀犯H的例子。他假装细菌学家,从科研机构中得到了最危险的病菌,用这种现代方式除掉了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人。这个人曾向科研机构的权威人士投诉送来的病菌毫无效果,他出现了一个笔误,把“我对小白鼠和豚鼠(Versuchen an Mausen)的实验”明白地误写成了“我对人类(Versuchen an Menschen)的实验”。这个笔误甚至引起了科研机构内医生的注意,但他们却没有推断出结果。现在,你们作何感想?如果医生能从笔误中看出一句供词,进而组织一次调查,是不是便能及时阻止这个杀手要做的坏事?在这个例子中,我们对过失意义的无知是不是应该为实际影响负责?我倾向于认为这种笔误的确具有一定的可疑性,但把它作为供词也确实不合适。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笔误当然可以作为一种迹象,但其本身并不足以成为开始调查的理由。谋杀犯之前就怀有用病菌杀死人类的想法,笔误透露了他的想法,但我们无从得知他是否已经有了清晰的犯罪方案,还是这只是他的一种幻想,不会产生实际后果。出现这种笔误的人可能会用大量的主观证据来否认这种幻想、驳斥这种判断,说他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想法。稍后,当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差别上时,你们将更好地理解这种可能性。但这个例子再一次证明了过失有着不容置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