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四个半月的施工,巴林寺终于复建成功。
送走工人那一天,堪布和喇嘛们全都换上我为他们买的新僧袍,站在寺庙外恭送。工人们跟我已经成了朋友,他们跟我开着玩笑,说是欢迎我日后再去西安炸金花。赵工头走过来拥抱了我,趴在我耳边小声说,他在这个工程里没有捞过一分黑钱。我心里想,我已经给你支付了工头的酬劳,你凭什么再从中捞黑钱。不捞黑钱是本分,如今倒行逆施,似乎不捞黑钱成了一件可歌可泣的事。这样的价值观发展下去,没准那一天,骗子也能被人当成菩萨吧。
望着远去的车队,回头再看看新落成巴林寺,四个多月的时光恍如一场梦。就在我愣神的时候,一位僧人走过来,问我打算什么时候送大哥过来。这个僧人就是撸子,他现在叫巴布。一个月前,撸子就决定不回西安了,要在巴林寺落发为僧。巴林寺的佛像神像塑造的非常美,堪布说他走遍玉海的所有寺庙,没有见过如此精美的佛像。堪布盛赞撸子的技艺,说这是神迹。从那一刻起,撸子便决定留在巴林寺,并声称要以毕生之力为玉海的所有寺庙里的佛像重塑金身。
待到巴林寺落成,寺里已经来了十多位喇嘛。堪布心中大悦,安排喇嘛们各司其职,巴林寺已然成为一座宝相庄严的大寺庙。
回到青宁,我给照顾大哥的阿姨多付了两个月的工资,打发她回了西安。大哥被照顾的很好,比五个月前胖了不少。我告诉大哥,我已经向警方举报了解放西路的那所厂房,估计桩子们早就被警察营救出来了。大哥闻听,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第二天,我便要送大哥去巴林寺,因为距离海宁的仲秋之约只剩下十天时间。我把越野车停在一个门店前,买了三十多桶上好的酥油,塞满了整整一辆越野车。酥油是我送给巴林寺的,寺庙里最大的易耗品就是酥油,因为寺庙里的酥油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长明,照亮尘世间迷茫的生灵。
就在我要启动引擎上路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上的大哥突然“唔噜、唔噜”叫嚷起来。顺着大哥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桩子,正在不停地向过路人行乞。我问大哥,这个人是不是跟他一起关在厂房里的。大哥点点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明白,大哥怀疑我搪塞他,以为我没有报警。我向大哥解释,说青宁这个地方的官僚们人浮于事、腐败成风,不是我打一个报警电话就能够改变的。
青宁到巴林寺将近一千公里路程,开车需要两天时间。初冬时节,辽阔的玉海高原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凉和壮美。我的车速不是很快,想让大哥好好欣赏高原的风景。我开车抽烟的时候,也会给大哥点上一根。上路之后,大哥便拒绝了我给他的香烟。我问大哥,你要戒烟吗。大哥点点头,他的目光始终望向车窗外的远山。我心里明白,大哥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他不想再给别人增添额外的麻烦。这一路上,还有一个可喜的变化,我看到大哥的眼神逐渐放松开来,变得平和绵软。大哥也是这尘世间一个迷途的灵魂,包括他的肉体,都需要被拯救。我由此想到自己,未来有一天,这条路或许也是我的归途。
第二天,进入高原地区的时候,天上的阴云越聚越多,不多时便飘起雪花。高原上的雪花不像江南那么吝啬,稀少且细碎。在我们的越野车外面,雪花大片大片的倾洒下来,一会儿功夫就盖住大地。越往前走,海拔越高,雪下的越大,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越野车在公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幸亏汽车租赁公司有经验,给我换了雪地轮胎,因为中秋时节降温下雪,是高原地区常有的事。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爬上一座达坂后,我停下车来。大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笑着对大哥说,江南人从小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咱们下车玩耍一会儿。我从后备箱里取出轮椅,这是我从网上给大哥买的电动轮椅,他已经学会用残缺的上臂触碰轮椅上的按钮。我把大哥抱上轮椅,还帮他调转一个背风的方向,我们哥俩开始欣赏玉海高原上的落雪。我摸出香烟来,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把一股粗粗的烟气吐出来,吹开眼前的飘雪。我们默默地待在雪地里,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雪花恣肆无羁地洒落,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身上,无声无息地重塑着天地。大哥在轮椅上仰起头,张开嘴,让雪花落进他的嘴巴里,他此刻的样态极像个孩子。雪花一片片飘落在大哥脸上,慢慢融化开来,变成雪水流下来。就在我要给大哥擦去流进脖子里的雪水时,我惊讶地发现,划过大哥脸庞的不仅仅是雪水,还有从他眼角溢出来的泪水。
重新上路,已是接近黄昏时分,大雪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好在距离巴林寺还不到八十公里的路程。大雪模糊了公路的界线,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在一些稍微平坦的路段,我甚至还要下车扒拉开积雪,探勘哪里是公路。天黑之后,雪不曾有丝毫停歇,路上的雪越积越厚。好在天地间一片雪白,即便是黑夜,也能隐约辨别出公路的模样。又翻越了一座达坂,远方出现一座山峰,导航显示距离巴林寺还有三十三公里。突然,在车灯照射处,有一个浑身雪白的人站立起来,冲着我们僵硬地挥着手。在距离这个“雪人”不到十米的地方,我把越野车停下来。我和大哥对望了一眼,看到大哥冲着我点了点头,示意我下车去看看。打开车门,我走到“雪人”跟前,才发现这是一个年轻的藏族女人,年龄应该不到二十岁。藏族女人用手指着地上,我才看到,还有一个“雪人”躺在雪地上。
年轻的藏族女人对着我双手合十,用生硬的汉语讲道:“阿母、阿母,我们转山,阿母太冷了,求你救救、救救我们!”
我在藏区转悠了几个月,知道藏语的简单称谓,阿母就是母亲的意思。我赶忙走到阿母跟前,俯下身来摸了摸她的颈动脉,探悉到老人家微弱的脉搏。让我觉得为难的是,我们的越野车被三十多桶酥油和大哥的轮椅塞得满满,除了正副驾驶位,没有一点空地方。我走回越野车,看看后排座能否再挪动出一点空间。大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嚷声,扭着头示意我把后座椅上的酥油扔到车外。我点了点头,开始搬后排座椅上的酥油桶。
作为骗子,我和大哥比平常人更具戒备心。我在想,如果我和大哥身心健全,还会相信玉海高原上的风雪之夜,路边有两个亟待救援的母女吗?可是,为什么在此刻,我和大哥就会相信眼前这对母女呢?片刻后,我把酥油桶堆在雪地里,把越野车后排座腾了出来。然后,我抱起躺在雪地里的阿母,放进越野车的后排座椅,并把近乎冻僵的藏族女孩扶进车里。在上车之前,我用一支粗水笔在其中一个酥油桶上写上三个字:巴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