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被“咯吱、咯吱”脚踏雪的声响吵醒。睁开眼之后,才回想起自己已经睡在巴林寺的僧舍里,隔壁的僧舍则是那对藏族母女。我好奇昨晚的雪究竟下的有多大,便翻身起床。但是,僧舍的门却打不开,我再次使劲推了推房门,才发现房门被厚厚的积雪掩住了。天呐!作为江南人,我第一次见识这么大的雪。好不容易推开房门,我便扑倒在没入膝盖的雪地里,直到整张脸被雪冰到生疼。我在雪地里翻个身,仰面躺下,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似乎伸出手便可触及,这里大概就是世界上天与地的接壤处。我想,怪不得在人烟稀少的玉海高原,会有那么多寺庙,人在这里不仅能够**涤灵魂,还有大雪可以浸润身体……突然,一张紫红色的脸庞映入我的视野,正是昨晚的藏族女孩。我从雪地上坐起身来,看见藏族女孩不仅有一张紫红的脸蛋,更有一双干净明澈的双眼。
她立在雪中,笑着对我说:“我叫央金,阿母要我感谢你,阿母说你是……你是活佛,是你救了我们。”
央金的话让我心里一紧:我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怎么会是活佛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到两个喇嘛急匆匆走过来,其中一个喇嘛身上还背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喇嘛俯下身去,扒开我隔壁那间僧舍门前的积雪,打开门后,两个人把孩子背进屋里。我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央金,发现央金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干净明澈的眸子里也尽是隐忧神色。就在此刻,又有两个喇嘛背着一个成年女人进入另一间僧舍,其中一个喇嘛是巴布。安置好那个女人之后,巴布朝我走过来,问我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我顾不上跟他寒暄,问道:“背回来的人是怎么回事?”
巴布说:“雪下的太大、太突然,转场的牧民来不及走,全都遭灾了。”
巴林寺里只有十几个喇嘛,他们已经全员出动,去周边牧场察看受灾的牧民,只留下年长的堪布。堪布步履蹒跚着给僧舍点起火炉,然后又端来热酥油茶。央金接过堪布手里的酥油茶,替他一一送到每一间僧舍。央金和堪布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居然没有一句对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交流,但他们似乎都知晓对方要做什么,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的像家人。这一幕让我想起影视剧,如果遇到这样的场面,饰演央金的演员肯定要对堪布说“活佛师傅您岁数大了,当心您的身子骨,让我来”。而堪布肯定要推辞一番,然后双手合十说“扶危救困,胜造七级浮屠,谢谢女施主”。
我拦住堪布,说道:“师傅们走路不方便,坐我的车去找牧民吧。”
堪布点点头,对两个刚刚回寺庙的喇嘛吩咐着什么。随后,我便同两个喇嘛上路了。通往牧场的路极其艰难,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好在越野车的性能好,加上雪地轮胎的附着力强,这才勉强为之。根据喇嘛的指引,我们找到两个牧场,拉回来三个冻伤手脚的孩子。孩子们的冻伤处,已经变得乌黑发青,想必是肌肉组织已经坏死。我问喇嘛,这种情况如何如何处置。喇嘛们也是一脸无奈,说是只能等雪化了,把孩子们送去医院截肢。我联想到已经变成桩子的大哥,问喇嘛,截肢后呢。喇嘛用一声叹气回复我,接下来便沉默了。忙碌了整整一天,我们去了七个牧场,总共拉回来十一个孩子和五个大人,全都是四肢严重冻伤。我很奇怪,这些冻伤的孩子和大人,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痛苦和抱怨的神情,一个个都是气定神闲,甚至还面带微笑,只是不停地用手挠着冻伤处。
晚上,我安置好大哥,去了巴林寺的大殿。喇嘛们已经开始诵经,仿佛白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些被救助回来的灾民跟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一切都是自然发生,一切又都是自然接纳。
第五天的时候,路上的积雪尽数融化,我也该返程了,因为距离中秋节的钱塘潮之约只剩下三天时间。这些天,我已经跟堪布做了沟通,他同意收留大哥做徒弟。我也承诺,要为巴林寺捐一些善款,好接济信徒和牧民们。堪布对此不是很在意,只对我淡淡地说了一声随心随缘。为大哥赎身,为复建巴林寺,我几乎花光所有钱,银行卡上还有不到十万块钱。好在我们还有一百多亿的战果,就算是供养一座寺庙,都不在话下。
我对堪布说道:“我还想做一件事,给冻伤的孩子们配上义肢,包括我大哥。”
堪布点点头,舒展开满是皱纹的脸,他对此举显然是大为赞赏。就在此刻,几个牧民打扮的男人走进寺庙,他们每个人都拎着两桶酥油,其中一个酥油桶上写着三个字:巴林寺。
与大哥告别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难过,因为大哥已经剃掉头发、披上了暗红色的僧袍。我走上前去,拥抱了大哥。大哥伸出短短的手臂,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并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大哥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难过,像那些被冻伤的孩子们一样,脸上浮现着平静的笑容。我知道,大哥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大哥不是顿悟,他是被迫皈依,这一点,我心里清楚。他如果不被人识破,不被人变成桩子,他仍旧是那个纵横捭阖的赌徒。他的笑容也不可能是平静的,而是睥睨天下的冷笑。是啊,人们总是在无法回头时醒悟,回头时已是万劫不复。过了今天,他便不再是我的大哥,更不再是那个骗子或赌徒,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心交付给了他并不十分了解的信仰。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该为大哥难过,还是为他高兴。
堪布和巴布一众送我至巴林寺寺门外,堪布走到我的跟前,双手合十说道:“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此刻,我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念叨着堪布说的“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八个字,木然地上了车。我不知道堪布看出了什么,甚至不明白堪布所指何人何事,我的耳边只有这八个字在循环往复:“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越野车在辽阔的高原上疾驰,一束阳光刺破乌云,正好投射在我前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