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罗宜修,我又变回余经纬。做回余经纬的我,便不再神秘莫测,而是要融入人间烟火。避风头当然不能回雷音村,我只身一人去了西安。许多年前,我就对这座十七朝古都心生向往,却一直无缘际会。
每次做完局,我都会做回原来的我。我并非对原来的自己有多满意,我只是不想总做骗子。所以,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两个我,一个是秧子余经纬,一个是骗子余经纬。做秧子余经纬的时候,内心是踏实的,那些一辈子做秧子的人,无法体会踏踏实实睡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等秧子余经纬在酒店里幸福的睡足一个星期的觉,虚无感就会重新上头,骗子余经纬开始鄙视秧子余经纬。秧子余经纬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如果不是骗子余经纬帮他骗钱,秧子余经纬不但住不起五星级酒店,还会像那些在街头扎堆等待打零工的人一样,一样的平凡、一样的操劳、一样的焦虑、一样的无奈。骗子余经纬享受做局的成就感,秧子余经纬喜欢平凡的安全感,两个人在我的身体里相互鄙视,乃至仇视。随着矛盾加剧,我能感觉到,两个余经纬都想打败对方,乃至杀死对方。有时候,我甚至能够经常听见两个余经纬的对话:
秧子余经纬:早晨看曙光,黄昏看夕阳,这样的日子不香吗?
骗子余经纬:我不做局,你整天喝西北风,还有心情看曙光看夕阳吗?
秧子余经纬:我可以去打工赚钱,至少不必提心吊胆生活。
骗子余经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提心吊胆生活和踏踏实实生活,都是幻象,都是虚妄。还是随心随缘,遵从内心的召唤,不要拘泥于表象。
秧子余经纬:内心召唤你去做局,但是没有召唤你去谋财害命,常春藤闹出两条人命来,也是幻象和虚妄吗?
骗子余经纬:这也是我内心的隐痛,我一直秉承雷音村老派骗术的信条,骗富不骗穷,谋财不害命,谨慎又谨慎,谁知道还是闹出人命来。
秧子余经纬:那就收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骗子余经纬:晚了,我已经背负上了两条人命。
秧子余经纬:弥补先前过失,不再去骗人,也许可以得到救赎。
骗子余经纬:算了吧,收起你的虚伪和自私,你把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一股脑推到我头上,以达到逃避责任的目的,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秧子余经纬:唉!你就那么喜欢钱吗?
骗子余经纬:是你需要钱,因为钱才能给你安全感。
秧子余经纬:你做局行骗难道是为了我吗?
骗子余经纬:你以为呢?
……
做秧子的时候,的确让我没有成就感。在无法享受成就感的日子里,我要努力做好一个普通人,一个心里充满阳光的平凡人。在酒店里,在大街上,在遇见任何陌生人的时候,我都像一个绅士一样谦卑,并报以真诚的微笑。用了半个月时间,我游览完了西安所有名胜古迹。剩余的时间,我便无所事事。白天的时候,我会在西安街头漫无目的闲逛。我甚至换上一身休闲运动服跑步,跑步时路过打零工的聚集地,看到工人们在赌博炸金花。我站在赌局外围观看,还参与了一回,输了一点小钱,因为工人们赌的数额非常小。融入街头赌局,跟着工人们吆三喝四下注,我竟然毫无违和感。不像我大哥,我在赌博方面毫无天赋,十赌九输。好在赌注小,每天输赢最多三五百块钱。偶尔赢过几回,我也会把赢来的钱分给输钱最多的人。于是,我成了这个民工集散地最受欢迎的人。打零工的人就像走马灯一样,遇到有人雇工,他们便舍我而去,赌徒变成了工人。干完一天苦力活,第二天又会聚集到炸金花的赌局上,工人又变成赌徒。在这帮打零工的人里,有一个细高个男人叫“撸子”(音),他自始至终没去打工,天天都在跟我在一起赌博消遣。我问撸子,是做哪个行当的。撸子说他是做泥塑雕刻的,专门为寺庙塑造佛像金身。撸子还说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是做个雕塑家,可是岁数越大距离雕塑家越远,最后连老婆都弃他而去。一旁有个干瓦工的男人笑话撸子,说他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放不下身段跟他去做泥瓦匠,庙里的神像佛像十年二十年也坏不掉,撸子也就一直没活干。另一个中年木匠给撸子出主意,让他以后把佛像神像造的糟烂一些,三两年重修一回,这样就有活干了。撸子“呸”了木匠一口,说赚了钱,造了孽,还不如赌个小钱心里踏实。这一天,我把赢来的钱全都给了撸子,还请他吃了两大碗水盆羊肉。
夜晚是我最难熬的时刻,我便换上西装革履,去逛各色酒吧。一杯威士忌灌下去后,我的自卑感便蠕动进十二指肠以下,任何美女我都敢上前搭讪。搭讪成功也不意味着就能上床,我们还会深入了解彼此的三观、性格以及情趣。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人少之又少,遇到有趣的人,我也会倍加珍惜,生怕她以为我是一头精虫上脑的野兽。珍惜到最后一刻,甚至不想上床了,只想聊友谊。大概对方觉得我也是有趣之人,我们就会把彼此喝醉,然后在酒吧门口相互拥抱一下,就挥手说再见了。第二天醒来后,我会为自己的虚伪懊悔不已,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老了。我大概就是老了,随着年龄渐大,我能够与之上床的女人越来越少。亦或许是我心已有归属,因为我现在只想跟陆紫缨上床。我不仅喜欢陆紫缨的三观、性格和情趣,我甚至喜欢她的气味,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其实,细思之,陆紫缨的三观仅仅是善良,情趣好像仅限于洗衣做料理家务,性格无非是沉稳安静有条理。至于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味儿,不过是精油的味道。如此挑剔的我,怎么就爱上了平淡无奇的陆紫缨了呢?更令我懊恼的是,陆紫缨好像不爱我,至少没有让我看到她爱我。在她还没有爱上我之前,我跟别的女人上床,应该是无关乎道德。既然不受到的束缚,我为什么要放过昨晚那个有趣的女孩呢?我在懊恼中起床,在酒店自助餐厅用完早餐,接着又去街上,跟民工们赌博炸金花。
很多时候,我觉得人生毫无疑义,有意义的仅仅是做局时的成就感,还有当下的虚无感。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我无事可做。于是,我用余经纬的身份证买了一张飞青宁的机票,玉海一直是我心中的圣地。心向玉海,源于儿时听过的一首民谣:玉海青,黄河黄,更有那滔滔的金沙江。雪皓皓,山苍苍,嘎达尔山下好牧场……
江南长大,北京读书,珠三角做局,我的成长轨迹都集中在热闹地方。三十岁之后,我非但没有忘掉儿时的那首歌谣,反而越发向往西北牧场的壮美辽阔。其实,我很想约上陆紫缨同去玉海,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我和她扬鞭策马,信缰驰骋。我想那幅画面就是爱情的样子。说来惭愧,年过而立,我几乎没有享受过爱情的滋味。在最初的时候,对于女人,我总有一股想触碰的冲动。但是,每当我伸出的手触碰到女人肌肤的时候,我便会缩回手,也缩回我想触碰的冲动。时间久了,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当我骗来人生第一笔钱的时候,我去北京一家外资医院看了心理医生。一分钟五十块钱,我在心理医生的鼓励下,大胆地剖析了自己的童年往事,整整啰嗦了三千块钱。一个小时后,心理医生给了我一句话诊断,说小时候村口遇见的白色连衣裙姐姐是我心里的症结。心理医生的诊断或许有些道理,那个烫着大波浪长发的时髦姐姐应该是我爱上的第一个女人。在等待她还钱电话那阵子,我每天都在焦虑中度过,心里充满了兴奋、期待和失望。如今想起来,那就是恋爱的状态。半年后,当我彻底绝望之后,我才允许阿宣骂大波浪时髦姐姐。为了表明态度,我也跟着阿宣一起骂,骂大波浪时髦姐姐骗了我17块钱。其实,我压根就不在乎那17块钱,虽然那是我的全部财产。那个时候,我只想她给我打个电话,哪怕是说她不想还我钱了。我只想等到她的电话,那样就能证明我在大波浪时髦姐姐心里曾经留下过痕迹,而不是她眼里的一个秧子。我自己都不曾想到,那个永远都接不到的电话,会在我的心里捅了这么大一个黑洞。她骗走了我仅有的17块钱,也骗走了我对女人的信任。
合资医院的心理医生一直把我送到电梯间门口。临别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以后别来这家医院,门诊咨询费用太高。还说让我以后再有心理问题,直接给他打电话咨询。我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温暖差点弥补我心里的半个黑洞。一个礼拜之后,针对如何放下大波浪时髦姐姐,我拨通了那位心理医生的电话。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将近两个小时,我几乎完全放下了大波浪时髦姐姐。月底的时候,我的手机费用暴涨到四千多块钱。查询账单后才知道,心理医生的电话是收费的,一分钟三十块钱。那个月底,心理医生的人设坍塌了,大波浪时髦姐姐的黑洞又大了许多。
这些年做局的过程中,我经常会遇到心仪的女性。但是我恪守“骗强不骗弱、骗财不骗色”的雷音村老派骗子箴言,把对异性的爱慕填进我内心的黑洞。随着做局手段越来越缜密,我从其中找到了快感和成就,甚至觉得天下女人都配不上我,更比不上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可陆紫缨不同,她就像一个炫丽的烟火,照亮我心里的黑洞,让我把自己看得更加清晰。我确定,就算我跟陆紫缨上了床,也不会把她当作虚无时的性欲消遣。她跟以往与我上床的女人不一样,我已经爱上了她。因此,我不计较跟她上不上床。在我心里,陆紫缨已经是我正式的爱人,暂不管她爱不爱我。如果我想要她爱我,做一个爱情的局即可。可是,我不想通过做局来让陆紫缨爱上我,爱情需要顺其自然。因为,我不能做一辈子局,哪怕是为了爱情。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辈子遇见爱情的几率,低于遇见鬼。
最终,我也没有约陆紫缨同去玉海,因为我要求四个人手机停机,半年不得相互联系。若遇紧急情况,我们可以在某网站的公共邮箱里自发一封邮件。我在深圳临上飞机前进过公共邮箱,没有任何人留下信息。
到青宁后,我入住了索菲特酒店。因为第一次到海拔两千米以上的地区,我窝在酒店里,休息适应了一周时间。初到大西北,尚未感受到我为之神往的辽阔与苍凉,觉得这就是一座三线省城而已。一个礼拜之后,我在汽车租赁公司租了一辆中东版的丰田巡洋舰,租期是一个月,我准备彻底领略一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高原风光。
我自驾游第一站直奔玉海湖,用了三天时间,仪式般的绕湖一圈,然后翻越了著名的嘎达尔山。进入嘎达尔山的公路路况很好,上山的时候,飘起了雪花,我很期待能够遭遇一场大雪。驾车上到海拔4200米的时候,雪停了,只在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不免让人遗憾。下山的路上只有我一辆车,夕阳没入山后,只有橘红色的晚霞随意散落在斑驳的峰峦间。一人一车,疾驰在蜿蜒的山路上好不惬意。就在这个时候,“砰”的一声沉闷声响传来,我感觉整个车身一震,我急忙踩下刹车。丰田巡洋舰在山路上划出两道深黑色的车辙印记,等到整个车身稳住,半个右前轮已经探出路基,而路基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我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这是一辆性能可靠的越野车。我将车辆倒退回来,停靠在安全地带,还觉得惊魂未定。在车后大约三十米开外,一只动物静静地躺在路基上。我朝着动物走过去,看到一只羊倒在血泊里,嘴巴还往外“汩汩”地流血。就在此刻,上山方向开来一辆货车,满载一整车圆木。车辆开的很慢,行至到我跟前,一脸络腮胡子的司机伸出夹着香烟的右手,对我伸出大拇哥,大声嚷道:“哥们,好口福,这是野生黄羊,你们青宁人一辈子都吃不到的。”
我把越野车倒回来,把黄羊搬进后备箱,并用一只塑料袋套住羊头,以免把血流到后备箱里。接着查看一下车辆,黄羊只在车辆前保险杠上留下一个凹印。此刻,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七宝镇还有六公里路程。接下来,我以平稳的车速下山,大概用了十多分钟便进入七宝镇。镇上只有一条街,我把车子停靠在一家烧烤店门前,叫过来店老板,看我带来的野生黄羊。店老板一脸羡色,问我多少钱卖给他。我说不要钱,只要把黄羊身上最好的部位烤给我吃,剩下的就送给他的烧烤店。
这一夜,我吃到了平生最香的一次烤羊肉串。
从玉北到玉南,穿过塔尔木再进入玉林,最后上了玉海高原。一路上闲来无事,我走走停停,凡遇五彩经幡处,我都会停下来小憩一番。在藏区,随处可以见到迎风飘动的五彩经幡。据说,风动经幡一次,就等于诵一遍经文。除了经幡处,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寺庙,格尔寺、平宁寺、云昙寺、法务寺、道古寺、艾宗寺、玉琼寺……我还去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寺庙,而且大多数寺庙都不收门票。有些寺庙非但不收门票,还会为各地往来的信徒布送免费的餐食,甚至还会救助周边的藏民。我看不懂梵文,也听不懂藏语,但是从人们虔诚的眼神里,我竟然能够感受到一份信仰的洁净。那些日子,我不仅做回了余经纬,甚至觉得那些寺庙和经幡洗涤了我满身污浊。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我的归程行至培洛境内时,由于躲闪不及,我在公路上又撞死一只藏马鸡。这一回,我没有带走藏马鸡去烧烤,而是在公路边上就地挖坑,埋葬了藏马鸡。我数算着日子,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把车顺利开回青宁。租车公司的收车员很细心,他发现了前保险杠的凹槽,让我赔付的五百块钱的车损。
走出汽车租赁公司,已经临近傍晚时分。路边一个乞丐,操着一口江南腔调行乞,引起我的注意。这是一个高度致残的乞丐,他的四肢全无,只剩下躯干被置放在一个带滑轮的木板车上。
乞丐长发遮面,胸前挂着一个绿色二维码,不停地对着路人点头,并用江南腔调乞讨道:“过路的善人行行方便,布施个小钱,让我填饱肚子。过路的善人行行方便……”
我停下脚步,又听了一遍乞讨声,不由得浑身一震,这竟然是我大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