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仅天气晴好,还是个黄道吉日。
晏听潮用过早饭,亲自前往舅父家接他过府来和谢云深见面。
回京的路上,他已给舅父去过书信。如今晏家的香火全靠他延续,他也年岁不小,舅父自然乐见其成他早日成亲。
按照小山的意见,定亲仪式一切从简。舅父知道晏听潮是个懒散性子,不爱繁文缛节,还以为是他的主意,见到谢云深后,将晏听潮好一顿批评,生怕委屈了女方。
晏听潮替小山背锅,也不辩解,谢云深连连说无妨无妨。
在两位舅父的主持下,互换两人的生辰八字,写下婚书,算是定下来这门亲事。
定亲后的第二天,晏听潮便和小山,谢云深、段流一起回了扬州。
小山一见晏七的面,便迫不及待地问:“七哥,你跟踪的那批香雪膏,究竟被送到哪儿了?”
晏七露出得意的神色,侃侃说道:“这次运气好,没被发现,一路跟到太安镇,亲眼见到他们上了一座岛。”
一听到岛,小山心里怦怦直跳起来。
“据当地的渔民说,那处孤岛二十年前叫扁舟岛,因为形状像是一叶扁舟,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一个荒岛。这些年来,一旦有渔民船只靠近便莫名其妙地翻船沉船,弄得渔民再也不敢接近,私下称之为鬼岛。”
小山激动不已,忙问:“太安镇在哪儿?”
晏听潮道:“离扬州不远。”
他早就猜到,单家不会把死士藏在太远的地方,否则一旦有事,也来不及接应,太安镇离扬州不远,情况不妙,还可以乘船出海,的确是个好地方。
小山问道:“单雪洲会不会转移或是杀了那些岛上的死士?”
晏听潮十分肯定,“不会。”
“为何?”
“段九尊只知道单家在继续养死士,但根本不知道这些死士藏在扁舟岛。天以不可能从段九尊那里得知扁舟岛的具体位置。一旦单家谋逆的罪证送到了圣上眼前,扁舟岛的死士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还指望着这批死士保住性命,护卫出逃,怎么舍得杀掉或是解散。”
正在这时,管家进来通报,说单雪洲前来拜访。
晏听潮哑然失笑,“他肯定是派人守着,不然不会这么巧,我们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了。”
小山莞尔:“看来晏公子的假药起了效用,他确信无疑自己中了百日忧的毒。前来求晏公子救命。”
晏听潮笑微微地眯起眼睛,“哎哟,那我可要好好敲诈他一大笔钱了。”
小山啧啧,“财迷心窍的晏貔貅,果然是名不虚传。”
晏听潮哼道:“我的还不是你的?你是嫌自家钱多吗?”
管家按捺不住就噗了一声。
小山窘然红了脸,当着管家的面也不好反驳。
晏听潮对管家微微颔首,“请他去松鹤堂等我。我换件衣服便去。”
单雪洲自从见到仓然,这几日几乎彻夜难眠。
那夜一离开贤王府后,他便快马加鞭赶回扬州,立刻去见单敏仪。单敏仪接到消息,和他一样吓得魂不守舍。这么多年来,战傀一直都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砍到脖子上,何况还有一个战傀没死,更是让人寝食难安。
段九尊说天以拿到了单家谋逆的证据,不论真假,都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晏听潮做的假药本就让人难以入眠,精神亢奋 ,加上他得知了天以的消息,更合适雪上加霜,吓得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已近乎崩溃。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他派人打探来的消息,飞鸽传书,重五爷已死。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中过百日忧,而且还活着的人,也就只有晏听潮了。
于是他不得不前来求晏听潮,看他是否能有办法。
晏听潮先回到水光阁,换了衣服,又拿了两颗清心丸,这才来到松鹤堂。
短短四日,单雪洲已经瘦了一大圈,一向从容清雅的风度,也**然无存。
晏听潮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单大人。”
单雪洲憔悴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拱手寒暄道:“年关将至,我给晏公子送了些年礼,请晏公子笑纳。”
晏听潮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这怎么敢当。单大人太客气了。”
单雪洲心急如焚,也没心思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晏公子,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晏听潮心知肚明是什么事,所以格外的从容,笑微微道:“单大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能帮的忙,晏某一定不会推辞。”
“当年晏公子中了百日忧,是如何解毒的?”
晏听潮脸色一沉,笑意顿消,“单大人怎么知道我曾经中过这种毒?”
“这……”单雪洲表情有点难堪,顿了顿道,“是大贤王说的。”
“大贤王又如何知晓的?”
单雪洲硬着头皮道:“说来话长,这事都是大贤王的错。”
“听单大人的意思,是李琨给我下的毒?”晏听潮冷着脸,直呼大贤王的名讳,显然已经动了怒。
反正李琨也已经死了,单雪洲为了自保,索性和盘托出当年的旧事。
“你大哥有着晏孟尝的名声,为人慷慨大方,人缘极好,几乎所有人都乐于和他结交。大贤王想要拉拢他,他总是若即若离,不肯替大贤王效命。大贤王便给你用了百日忧,然后告诉你大哥,只有去苗神谷才能救你一命。而没有他的手谕,段九尊不会出手相救。你大哥迫于无奈只好求助他相助。”
晏听潮冷笑:“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逼我大哥替他效命,如何担得起一个贤字?活该短命。我大哥都替他做了什么事。”
“倒没什么事,就是以天目阁的名义,替大贤王拉拢能人异士。大贤王不便出面招揽人才。”
晏听潮冷冷道:“当真没别的事?”
单雪洲笃定道:“没有。”
晏听潮默然片刻,回到正题,“单大人怎么突然问起百日忧。”
“因为我被人也下了这种毒。”
晏听潮佯作惊讶,“这种毒只有苗神谷才有,也只有重五爷会做,单大人怎么会中了这个毒?”
单雪洲无法解释其中的来龙去脉,只好含糊地说:“下毒的人说是百日忧。”
“单大人近日是不是感觉疲累,精力不济,难以入睡,思虑重重。”
“对,正是如此。”
“看来单大人的确是中了百日忧。这种毒,顾名思义,便是忧思过重日夜难以入眠,不超过百日便会丧命。最可怕的是,根本无人知晓这是中了毒。单大人还真是运气,居然被下毒的人告知是百日忧。不然的话……”
单雪洲脸色发白,不然就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压根也不知道死因是中毒。
晏听潮遗憾地叹气:“可惜的是,重五爷前不久刚刚死了,还是我亲眼所见。”
单雪洲越发焦虑,站起来冲着晏听潮拱身行了一个大礼,“所以我才来求晏公子帮忙。不知当年重五爷是怎么给晏公子解毒的。”
“单大人请坐。”晏听潮不急不缓地伸手,请他落座。
单雪洲一见晏听潮的表情,心下越发的焦虑不安,他和晏听潮打交道不多,但深知这个看上去懒散不羁,不求上进的年轻公子,可比他的兄长要难缠百倍。接手天目阁短短数月,便有了晏貔貅的名号,为人混不吝,不在意名声。
所以他已经准备好了,要被宰上一大笔钱财。钱财乃身外之物,保命要紧。他明知如此也不得不来求晏听潮,重五爷一死,这世上唯一一个中过百日忧,还好端端活到现在的人,唯有他。
果然,晏听潮和他讲起了条件。
“让我替单大人解毒不难。不过我也有一件事要请单大人帮忙。”
单雪洲已经做好了准备,问:“晏公子想要什么?”
“我想要完成我大哥的一个遗愿。”
这个要求让单雪洲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晏听潮会讹上一大笔金银财宝,没想到却是一个遗愿。
“什么遗愿?”
晏听潮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当年,我大哥和一个女子两情相悦。可惜,他和我大嫂早有婚约,为了替我娘冲喜,迫不得已娶了大嫂,那姑娘一气之下不知所踪,大哥寻找多年未果,直到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忘,想要我帮他找到她。”
单雪洲听到这儿,面色有些发白。
晏听潮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他说,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即便在黄泉也要做一对夫妻。单大人手眼通天,只要能帮我找到这个人,我就替单大人解毒。”
单雪洲闷声道:“晏公子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她叫沈如幻。”
这个名字已经在他心里沉寂了多年,此刻突然听到,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回忆瞬间涌入了脑海,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良久才扯着嘴角开口,“她已经死了。”
“死了?”晏听潮一惊,“单大人怎么知道?”
单雪洲面色灰白,缓缓道:“是我亲手杀了她。我当然知道。”
晏听潮吃惊道:“你为何要杀她?”
“因为我受人所托,杀了她才会让你大哥死心塌地地和你大嫂过日子。”
单雪洲在说谎,虽然这个谎话编得像那么回事,只可惜晏听潮知道是假的。他其实早有预感,沈如幻已经死了,但是单雪洲亲手杀了她,却是他绝对没想到的。
他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要见到她的坟墓才会相信单大人所说的话。”
单雪洲道:“这个不难。她就埋在鸿一寺后山的三棵松下,墓碑上只有一个沈字。”
晏听潮:“好,等我派人去看看,若果真如单大人所言,在下替单大人送去解毒之法。”
“多谢晏公子。”
“单大人也不用急,这个毒,不至于立刻丧命。这有两粒清心丹,单大人可先服用着。不过,晏某有一事不解,这毒只能来自苗神谷的重五爷,除非是谷主逼迫,否则他不会让这种百日忧外流。难道这毒,是段九尊给你下的?”
单雪洲当然不会如实交代和苗神谷的恩怨纠葛,苦笑道:“我和重五爷无冤无仇,我和段九尊也无冤无仇。究竟是何人给我下毒,为何要给我下毒,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晏听潮眼看他睁眼说瞎话,也不挑明,只是笑了笑,“单大人还是小心为妙,苗神谷的人,善于用毒下蛊,若是单大人和苗神谷结了仇,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多谢晏公子提醒。”
“单大人慢走。”
送走了单雪洲,晏听潮叫来晏七,让他去鸿一寺后山的三棵松下,看看是否有一座孤坟,墓碑上刻有一个“沈”字。交代完,他又补了句,“此事先不要让周姑娘知道。”
“什么事先不让我知道。”小山从外面缓缓走了进来。
晏听潮心下微沉,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
晏七很识相地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小山走到晏听潮身前,扬起脸静静望着他。
晏听潮心里转过数个念头,沈如幻已经死了,这事早晚得让她知晓。
可何时知晓才是最佳时机?
“你是不是从单雪洲那里打听到了我娘的消息。”
晏听潮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单雪洲知道自己中了百日忧,第一时间便想到重五爷,可惜他死了。于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可能会解毒的人,就是你。他一定会来求你,你上次说要找他敲一大笔钱。可我想想,你不会。”
小山定定看着他,“你并非你自己标榜的那样爱财如命。”
晏听潮莞尔失笑,“多谢周姑娘夸奖。”
小山却没有笑,“单雪洲到底说了什么?”
晏听潮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长痛不如短痛。
“他说,他亲手杀了你娘。”
小山木木地望着他,表情并没有很震惊很意外,而是一种让人心疼的无助哀痛。
温热的湿意慢慢从她眼眶中涌起,红丝浮上清澈的眼底。
娘亲早已不在人世,这个结果,她其实已经想过太多次,但每一次她都会告诉自己,不,她还活着,在等她和干娘去解救她。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支撑着干娘,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却是一场空梦。
瞬息之间,汹涌的恨意像是一堵厚重的墙堵在心口,让人无法喘息。
“我要亲手杀了他。”她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