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1 / 1)

怀璧夜行 是今 2231 字 1个月前

晏听潮将她微微颤抖的身躯拥在怀里,手掌带着力道,慢慢抚着她的后背。

他知道经年累月的演戏,她已经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感受,痛苦和哀愁都没有出口,可不消她说,他也能明白,此时此刻她的所有痛苦。

他低声告诉她,不要冲动,托着她的后颈,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上,贴近他的心口。给她无声无息的支撑和安慰。

小山靠着他的肩头,紧紧咬着牙关。

回忆如潮水般的涌上心头,养父一家的血债,母亲的悲惨命运,她和干娘十八年的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等等等等不为人知的艰辛和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始终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将他人性命视为蝼蚁,肆意践踏掠夺。这样的恶徒,即便不是她的仇人,也不该再容留他们在世间作恶。

她越发坚定了要铲除他们的心意,坚不可摧。

良久,她平静下来,从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自不量力地硬碰硬。”

她停了片刻,很冷静地继续往下说,“当年我干娘迫于无奈才铤而走险挟持李琨,结果一辈子被单敏仪搜寻追杀,不得不带着我东躲西藏,无法以真面目见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不会这样,我会想个万全之策,既能报仇,又能全身而退。至少,不能连累任何人。”

晏听潮生怕她忍不住要立刻手刃仇人,听到这些不禁松了口气,柔声道:“任何人,不包括我。”

“你别忘了,我也要替我大哥报仇。还有,你我之间不存在连累。”

小山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当然包括你,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连累你。

她低声说:“我替你报仇不行吗?”

“不行。”晏听潮抬起她的下颌,正色道:“报仇的事,我们一起商议,你答应我,不要擅自行动。”

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看清她的打算。

“好,我知道。”小山垂眸避开他的眸光,“当务之急,是先让干娘和段叔叔去杭州去找一尘道长。段叔叔这边不能拖。”

晏听潮道:“好,我这就安排人去叫你干娘出来。”

小山点点头。

晏听潮半真半假道:“我会派两个暗卫盯着你。以免你不听话。”

小山立即抗议,“不行,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晏听潮:“我这个小骗子,不信你的话。”

他捏着她的脸蛋,轻轻晃了晃,“你是我未婚妻我得好好看着你,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

小山眼眶酸酸地垂着眸,好后悔,当初不该把他牵连进来。否则他此刻还会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他大哥的死有问题,会守着晏家的家业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当一个有钱又懒散的闲人。

晏听潮不便直接叫“施娘子”出府,以周小山的名义给白夫人送了一份礼物,感谢上次替她疗伤。

李美娘见到礼物中的香雪膏,便明白他们已经从苗神谷安然返回,于是立刻找了借口来到丹华铺。

小山在店铺外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李美娘连忙迎上来,客客气气地叫了声施娘子。

丹华铺开在路口,街上人来人往,店里又有伙计在。当着外人的面,易容成施娘子的李美娘,冲着小山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夫人让我来谢谢周姑娘。姑娘送去的香雪膏,夫人试用之后赞不绝口,派我过来再买一些。”

小山也陪着演戏:“夫人喜欢就好,不敢让夫人破费,请施娘子随我到里面来,我挑一些新做的送给夫人。”

李美娘就势跟着小山走进了后面的厢房。

小山手放在门上,冲着李美娘眨了眨眼睛,“干娘,你猜猜谁在里面?”

李美娘随口说:“晏听潮?”

“你猜错了。”

小山把房门推开,李美娘看着屋内的两个人,呆住了。

坐在房间里的并不是晏听潮,而是谢云深和段流。

段流上次见到李美娘,她便是顶着施娘子这张脸,自然一见面就认出来。谢云深却还蒙在鼓里,见到一个陌生的妇人,心想这是谁?

李美娘先深深看了一眼段流,这才对谢云深道:“大哥,我是小水。”

谢云深哭笑不得打量着她,嗔道:“你呀,每次见面都变样子,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李美娘心里苦笑,自己何曾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呢。

谢云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阿宁说你来扬州找她娘,为何不叫我一起?当年我们兄妹三人发了誓言要同甘共苦,你难道忘了吗?”

怎么会忘呢。

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那种苦,还有那种患难与共的情义。

所以这些年来她最相信的人,除了段流,就只有谢小甲。所以她才把小山的女儿阿宁交给他。

时光一晃就是三十年,她和段流今年已经三十八岁。

面对谢小甲这位哥哥,她不想诉苦,更不想叫苦,只想笑着去打这最后一场仗,找到小山,把她的女儿交给她,然后她就可以陪着段流,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大哥,你在神剑庄又当爹又娘又当师父地抚养了阿宁六年,怎么这还不叫同甘共苦啊?养孩子不知道多累人多费心,阿宁又是个聪明精怪的丫头,一肚子心眼,你也没少操心费神。”

小山嘀咕:“我一直很乖的好不好。”

李美娘哼道:“你乖个屁,我让你去神剑庄找师父,你听话了吗?”

小山振振有词,“正因为我不听话来了扬州,才有机会去了苗神谷,我已经弄明白了战傀服用的那种药的来历。而且我还拿到了苗神谷和贤王府勾结私养死士的证据。”

李美娘面色一喜,“当真?你快说说。”

“那种药名叫红伥,是苗神谷独有的一种奇药,服用后可以增进内力,但以短命为代价。战傀被毒杀后,单敏仪一时找不到没有痛感体质的人,于是便让段九尊配了麻药给普通体质的人服用,以此来克服服用红伥后的痛苦。我们从段九尊那里拿到三样东西作为证据,足以扳倒贤王府和单家。”

李美娘喜道:“真是太好了。”

“还有更好的一个消息。”

小山笑吟吟地看了看段流,“晏听潮的大哥也服用过红伥,后来因为国师天以赠送了他一些养生丹,他竟然多活了两年,四十岁方才去世。所以,我回来后就去找国师抄了一份养生丹的方子,只要段叔叔按照方子服用,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而据国师说,这份养生丹的方子,是归元观的一尘道长赠送于他。所以,干娘和段叔叔先去找这位道长,说不定他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李美娘又惊又喜地看了看段流,段流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一如往日不悲不喜的平淡表情,仿佛众人说的事情与他无关。

谢云深看他无动于衷,忍不住道:“段兄弟,阿宁说的对,不管怎么样,都要试试。我陪着你们一起去找他。”

小山点点头,“干娘和段叔叔尽快去杭州,我可以易容成施娘子的样子,顶替在白夫人身边。”

谢云深:“这个办法不错。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发去杭州。”

李美娘迟疑片刻,对段流道:“既然咱们已经有了证据,现在就可以去找单敏仪了。”

段流毫不犹豫道:“对,我们先去找她,再去找一尘道长。”

小山忙道:“干娘,此去杭州也不远,几天便可以来回。找我娘也不在于这一时,可是段叔叔他不能等。”

段流立即道:“不,我能等。先救你娘要紧。”

李美娘也道:“对,还是先救你娘要紧,段流先服用国师的药,暂时还无碍。”

小山急了:“可是那位道长,算起来都有一百岁了,就算段叔叔能等,我担心那位道长等不了,万一他突然仙逝。”

段流苦笑了下,“那就是我命该如此,不可强求。”

谢云深左右为难地看着小山,两边说的都有道理,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李美娘和段流坚持己见,一定要先找单敏仪救人,再去杭州找一尘道长。

眼看僵持不下,小山实在无奈,只得狠心道:“你们不用急着救我娘。她已经不在了。”

屋内骤然静了下来。

段流和李美娘,以及谢云深全都怔怔地看着小山。

小山不忍看众人的表情,尤其是李美娘。

在她的印象中,不论是周家的纪柔嘉还是丹华铺的李美娘,她虽然顶着不同的一张面孔,脾气从没变过。强势霸气,坚韧不屈。可此刻,她却像是被人抽走了精气神,身体仿佛失去支撑,双肩都塌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

“单雪洲亲口说的。”

李美娘失魂落魄地看着她,“单雪洲他怎么说的?”

小山轻声道:“他说,是他亲手杀了我娘。我怕你难过,本来不想说。可是你和段叔叔非要先救我娘,我才不得不说。”

李美娘依旧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身体微抖,双眸赤红。

段流扶住了她,李美娘头垂在他的肩上,无声而泣。

突然,她爆出一声凄厉的低喝,“单雪洲,我要亲手杀了他!”

小山眼眶泛红,“当然要报仇!只是你们先去杭州,回来咱们再商议怎么报仇。”

谢云深道:“对,你们先去杭州。段兄弟的身体要紧。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能莽撞,更不能贸然行动。”

“好,我们先去杭州。”

李美娘突然爽快地答应下来,对谢云深道:“大哥,你带着阿宁先在外面等会儿,我有些话想和段流单独说说。”

等谢云深和小山走出厢房,李美娘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背对着段流,仰头深深呼吸,把涌到眼眶的泪狠狠憋回去。

段流良久没有出声,等着她平缓情绪镇定下来,方才轻轻叫了声“阿水”。

李美娘扭过脸看向他,“你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吗?”

段流缓缓道:“我知道。其实,有件事我不忍心告诉阿宁。离开苗神谷的时候,我问了重五爷,也就是我外公。他告诉我,红伥无解。”

李美娘绝望而凄然地看着他。

“红伥无解?”她无力地重复了一句。

段流点了点头,“他说,就如同一样物件,你日夜不停不眠不休地使用,它一定会坏得很快。身体也是如此。红伥不是毒,只是透支所有力气和精血,人当然就会早亡。”

李美娘刚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再次涌了出来,“小山死了,你也要离开我。是吗?”

段流心如刀绞,强撑着扯出一抹苦笑,“你还有阿宁和谢大哥。”

“是啊。我还有他们。”李美娘凄然一笑,“可你是你,小山是小山。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们。”

段流眼眶泛红地笑了下。

李美娘含泪望着他:“我和小山结拜姐妹的时候,说过要同甘共苦。我和你私订终身的时候,说过要同生共死。我对小山已经食言了。我不想对你也食言。”

“我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是为了养大阿宁才忍了这么多年。”段流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我不会让小山白死。我替她报仇,你和阿宁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

“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李美娘的泪光里如同烧着一团烈焰,“同生共死。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吗?”

段流没有作声,心口一阵阵的发热。

李美娘和段流在房间里久久没有出来。

小山忍不住焦虑,轻声问谢云深,“师父,干娘她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有事吧?”

谢云深叹了口气,“她性情坚毅,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别太难过了,生死有命。”

小山微微点了点头,“师父,我其实并没有太难过。因为我从未见过我娘,她留给我的只有一张画像和一条项链。我从小一直以为干娘就是我的娘亲,一直到十一岁那年离开神剑庄,我才改口叫她干娘,可是我心里依旧把她当成我最亲的人。干娘对我来说,与亲生母亲无异。”

“娘亲已经不在人世,段叔叔也已三十八岁,我真的不想她连着受打击,姐妹,爱人一一离开,她该多伤心。”

小山声音越说越低,眼眶开始发酸。

谢云深正要安慰她,身后的房门打开了。

李美娘缓步走了出来,对小山道:“我得先回去和白夫人说一声才能离开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