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山情急之下脸色都变了,“师父,我不能放弃。”
天以摇头,表情史无前例的凝重,“不成,这不是闹着玩的,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赌。”
周小山虽然不是他最满意的弟子人选,可相处了半个月,他对这个聪明好学的小姑娘也生出了感情,不仅悉心传授她机关术,更希望这唯一的弟子能平平安安。
圣上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本想借此机会回报一二,替圣上打探一下贤王府和苗神谷是否真有不可告人的勾结,可他不能让周小山去冒险赌命。
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了。
周小山明白天以是将她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可千辛万苦到了这一步,她怎么能放弃。
“即便有风险,我也心甘情愿去冒险一试。”
天以并不知道她一定要争到这个长老位的真正目的,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放心,即便你不替我争长老位,我也会替你保守秘密。你若愿意,我依旧把你当我弟子。这个长老虚名,咱们不要也罢。”
说完,抬步往外走去。
周小山下意识地看向晏听潮。
他一向聪明过人,难道也没有一点办法吗?就这么功亏一篑?她不甘心。
晏听潮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情绪,异乎寻常地平静,“走吧。”
周小山失望得脚步都抬不起来,就这么走了?
晏听潮刚刚抬步,段九尊忽然喊了声,“晏公子请留步。”
晏听潮对周小山微微颔首,示意她和两位长老先回金谷。
等三人离开之后,晏听潮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谷主,生绝蛊当真被仓朱带走了?”
段九尊又急又气,摆出不被信任的冤枉表情,“你看,连你也不信我!天以现在是国师的身份,周姑娘既是他的弟子,又是你的未婚妻。我若有生绝蛊,何苦藏着不给?这不是既得罪国师,又得罪你晏公子吗?我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小小苗神谷谷主,无权无势,你们两位贵人,我是哪位也得罪不起啊。”
话说得动听而谦卑,头头是道,可惜晏听潮太清楚段九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我原本也不想阿宁来争长老。这个虚名对我,对她,毫无用处。说句托大的话,我晏家即便没有天目阁,祖上留下的产业,吃穿用度几世不愁。奈何她欠了天以一个人情不得不还,我这才陪她来走一趟。”
段九尊连连点头,“晏公子莫说看不上长老位,便是我这个谷主之位,公子也不稀罕。”
晏听潮又笑了笑,“其实,国师对这个长老位也没看在眼里。只不过是和谷主不和,水城又死得冤枉,他咽不下这口气,存心想让谷主心里不痛快罢了。”
段九尊叹道:“我知道国师对我误会很深。天玄又是他大哥,必定因为水城的死,在他面前也告了我的状。”
晏听潮说了这一堆闲话,其实就想告诉段九尊,他和周小山都没打算争夺长老位,只不过碍于天以的人情罢了。段九尊老奸巨猾,信不信,他都得尽力一试。
“谷主曾救治过我,我本打算让阿宁在比试中故意输掉,这样既还了天以的人情,也报答了谷主。”晏听潮说到这儿,脸色骤然冷下来,“但是我不能让阿宁冒着风险去还这个人情。没什么人情,比人命还贵重。”
段九尊忙道:“我明白你担心什么。晏公子放心,抽签不会先抽中比毒。前两项周姑娘已经输了,第三项压根就不用比,即便谷中有生绝蛊,其实对周姑娘来说,也就是个摆设,毫无用处。”
晏听潮挑眉,“当真?”
“当真,我骗你作甚。”
晏听潮负着手慢慢悠悠道:“我在苗神谷五年,谷主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段九尊忙赔着笑脸,“这个晏公子自不消说。”
晏听潮笑了笑,走到桌边。
天以带过来的手炉还放在原处,他用力往下一按,那手炉竟硬生生被他掌力击穿桌面,砰然一声掉到地上,滚到了段九尊的脚下。
段九尊脸色剧变。
晏听潮若无其事地拂了下袖子,抬脚走出门外。
周小山心中跟着了火似的,没有跟天以回金谷,正在神谷大门外等消息。
一见晏听潮出来,赶紧问她最关心的问题,“他找你说了什么?生绝蛊当真一个都不剩?”
晏听潮边走边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只有仓朱才能证明,可仓朱死了,无法验证。反正他一口咬定没了,就算骗我们把生绝蛊藏了起来,这么大的苗神谷,我们想在短短两天里找到,也不可能。”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错失机会?无功而返?”
晏听潮没有回答。
小山恨恨地跺脚,“我不甘心。”
晏听潮走到金谷的门前的石桥上,停住了步子。
桥下水流脉脉无声,清澈幽寒,深不见底。
周小山穿着狐裘,眉目如画,正好的年华,不可描述的动人。
他返回两步,抬手将风雪帽戴在她的头上,垂目看着她的眼,“我知道你很想破晓战傀的秘密,很想找到贤王府和苗神谷勾结的铁证,想要找到你母亲的下落,想要替你养父报仇。可这些,统统都不如你的性命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曾经对你说过,望你一生牢记。”
小山慢慢点了点头,“我干娘和你说过同样一句话。所以,为了活命,我从懂事起要学会装疼,学会演戏,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能让人知道我是谁,不能让人知道我怕疼,我把真我藏到一个壳子里,戴着面具,背负着仇恨,活到今日。”
晏听潮替她挡着风口,继续听她说下去。
“是的,我的命好端端的还在,可我活得一点都不痛快,我受够了躲躲藏藏演戏骗人。不知道这种提心吊胆,躲躲藏藏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只有揭开这些秘密,才能劈开我藏身的壳子,我才能活得自在无忧。我宁愿拼死一搏,也不愿苟且偷生。”
晏听潮心情复杂难言,知道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这份执着坚毅,听上去很像是要以卵击石,然而他很明白,也很理解,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想被束缚。
“你能不能看在我愿意一辈子都留在晏家做侍女的份上帮我?”
没有生绝蛊,她就不能取胜,可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她原本不愿意的,让晏听潮代替她去做天字派的竞选人,争夺那个长老位。可这个提议,她实在难以启齿。晏听潮有多讨厌苗神谷,有多抗拒闲事无聊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么做,实在是强人所难。
晏听潮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不禁微微苦笑着叹了口气,“周宁兮,如果我能替你,又怎么会让你亲自涉险?”
周小山心里涌上从未体会过的异样感觉。
“段九尊心思绵密,老奸巨猾,当年以父母之名让我立下毒誓,不得参与苗神谷的长老之选,就是担心有朝一日,我在苗神谷的长老阁里插上一脚,将苗神谷的秘密外泄于世。”
原来如此。
“昨天我一见到段九尊,他便把我叫到暖阁里,问我为何违背誓言。我为了试探他抽签可有玄机,便骗他说,我会让你诈输给地字派弟子。他便坦言可在抽签中做手脚,把下毒放在最后。”
周小山苦笑,“他没有信你。”
晏听潮:“对。不然他也不会让阿灿在手炉里动手脚,再让仓然来试探你的功夫。所以,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把下毒放在最后一位,我也不信他。”
周小山突然一怔,“他让仓然来试探我的功夫,如此说来,他已经确定地字派的候选人便是仓然?不然的话,地字派还没比试,他怎么知道仓然一定会赢?”
“段九尊对我说,仓然打小就被送出谷外,他对仓然的实力并不了解,实际上,他有十足的把握,仓然会赢其他三位地字派弟子,所以才会让仓然来试探你的功夫,因为和你比试的人,只有仓然。由此可见,仓朱和他的决裂是假的。”
周小山本来也怀疑是假的,便问:“他目的何在?”
“他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和仓朱做戏决裂。”
周小山一想就明白了,“不论是贤王府养死士战傀,还是单敏仪让仓朱除掉李瓒,都和苗神谷脱不了干系。万一事发暴露,都是诛九族的死罪,届时段九尊会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仓朱,他和苗神谷可免于被牵连。”
晏听潮点了点头,“段九尊老奸巨猾,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但单敏仪并不会因为仓朱死了,就断掉这条线,必须让仓然续上。就像许员外死了,许春音又诈死,杏林药铺十几年心血就付之东流,损失的那点钱,对贤王府来说不是什么,可找到死心塌地替贤王府效命的人,不容易。”
“所以,段九尊是绝对不能让天字派赢,哪怕你告诉他,我会诈输给地字派,他也不信。”
“我们两个,彼此都不信对方。”
周小山又好笑又好气又觉得无奈,“那怎么办,他这个老狐狸根本骗不住。”
晏听潮缓缓道:“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段九尊一定会把比武放在第一位,如果你输了,那接下来就是下蛊,他顺水推舟也算是兑现了对我的承诺。如果你赢了,第二关一定是比毒。他不会让你再赢一场,那仓然就必败无疑。”
周小山不禁苦笑,“你这样一说,那岂不是无论我第一关是输是赢,最终都是一个输。”
晏听潮摇头,“不,如果你第一关能赢了仓然。我会让你赢第二关。”
周小山先是一怔,转而面露喜色,忙不迭地追问:“你有什么办法?”
晏听潮捏了下眉心,“我先想想。”
周小山瞪圆了眼睛,“你老人家的意思是,你现在还没想到办法?那你哪来的信心,让我赢第二关啊?”
晏听潮慢吞吞道:“倒也不是没有想到办法,只是这方法到底可不可行,我得去问一个人,但是这人我又和他结了仇。”
“段九尊?”
“不,重五爷。”
周小山惊讶,“就是苗神谷的第一道关口外的那位独臂老人?”
晏听潮点头,“苗神谷最厉害的用毒高手就是他。当年我中的毒十分凶险棘手,段九尊给我种下生绝蛊,也只能先保住我的命。最终也是靠重五爷用了以毒攻毒的办法,足足搞了五年后才彻底解了毒。”
周小山露出一个孤陋寡闻的表情,“五年啊?什么毒这么厉害?”
“百日忧。顾名思义,就是活不过一百天。这种毒的厉害之处便是中毒之人,并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只是整个人忧思重重,日不能眠,夜不能寐,渐渐熬到油尽灯枯,死的时候,甚至验不出来是中毒而亡。”
周小山不解,“重五爷给你解了毒,你为何还会和他结仇?”
晏听潮冷哼:“因为,这老头子替我解毒之后,我才发现,百日忧就是他亲手研制出来的毒。”
周小山:“……”
晏听潮提到这事依旧难以释怀,怒意上涌,“我想要查到是谁下毒害我,问他百日忧曾经都给过谁,他抵死不说。我若不是看在他替我解了毒的份上,恨不得一剑捅了他。”
难怪他们进谷的时候,晏听潮和重五爷互不搭理,好似陌生人似的,原来有这么个前因。周小山好言相劝道:“有的人吃软不吃硬,你好好求他,说不定还能问出来。”
晏听潮呵呵一笑,“他搞出这种杀人无形且无药可救的毒,本就有违正义天道,罪不可赦,还要我去求他?再说,你瞧他那个死样子,活到一百岁嘴巴也没一句好话。”
“所以你不想去问他,怕他不会告诉你,或者不肯说实话故意诓骗你。”
晏听潮顿了顿,“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能试出这种方法可不可行。”
周小山眼睛一亮,“到底什么方法啊?”
晏听潮没有回答,先上上下下瞅了她几眼,等打量完了方才说道:“还是等你打败了仓然再说吧。如果你第一关就输了,我们就打道回府,只当没这回事。”
显然,晏听潮不确定她能不能打败仓然。
小山被他那个语气和眼神给激到了,她打小就不服输,越挫越勇,重哼了一气,“我一定会赢他!走着瞧吧!”说着还不解气,冲他翻了个白眼,径直越过他先走下石桥。
晏听潮本来就是逗她玩的,见她生了气,忙道:“你赢了有奖励。”
小山头也没回,“什么奖励?”
“枯元心经。”
她又惊又喜地回过脸,“当真?”
“当真。”晏听潮望着她那双被欢喜点燃的格外灿莹的双眸,似笑非笑地问:“你看,你跟着我,是不是有很多好处?”
跟着。这个词有点不明的暧昧。
她抿唇不答,心里微乱。
“就你不知道好歹还想着走,真是傻。”他啧啧了一声,抬脚进了金谷的大门。留下小山又好气又好笑,哎哟,还真会王婆卖瓜呢。
傍晚时分,天以从神谷得到这个消息后,地字派的长老候选人就是仓然,便劝说周小山放弃。
周小山立刻把晏听潮搬出来,“他说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天以看看晏听潮,又指指小山,“你确定要冒险?她可是你的女人,有个好歹你可别后悔,可别找我算账。”
周小山听得粉面飞霞,心里哼了一句,我才不是呢。
晏听潮笑微微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如果第一场比试她赢了仓然,我才让她试一试,如果她技不如人输给仓然,咱们就打道回府。”
周小山马上就瞪了一眼过来,言下之意,没有可能我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