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试还未开始,小山闲来无事,想出去逛一逛这座水城。
天以正和晏听潮下棋,一听她要出去转转,便煞风景地挥挥手,“不用去看了,还没有金陵的一条破街繁华。”
小山莞尔,“师父您老人家真是没有一点故乡情结吗?”
天以呵呵:“这故乡没什么好的,是被段家围出来的一座监牢,可怜了那些从未出谷的百姓,就活在这海市蜃楼里。幸好我年轻的时候胆子大,不怕吓唬,离开了这里,否则也是留在这里的井底之蛙,被人愚弄压榨一辈子都不知晓。”
晏听潮放下手中棋子,对小山道:“我陪你去吧。”
小山看着下了一半的棋,连连摆手,“你陪国师下棋吧,我就在金谷附近转一转,这地方也不大,不至于迷路。”
“他不放心,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你。”老头打趣完了,乐呵呵地对晏听潮一挥手,大度放人。
“去吧去吧,这棋什么时候都能下。”
晏听潮笑了笑,“刚好国师也可以歇会儿,等我回来继续。”
小山微红着脸,跟在晏听潮身后。
天以虽然是打趣,却说的是实情,这一路走来,晏听潮确实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长到这么大,也只有在神剑庄谢云深身边才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保护。
两人沿着水道两侧的店铺慢慢逛了一圈,的确如天以所说,还不如金陵城的一条老街。
小山心里忍不住同情起晏听潮,“难怪你再也不想来这里,在这儿住了五年,也太无趣了。”
“无趣倒也罢了,这里的人都有些不正常。天玄一家尚好,因为天玄当了很多年长老,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那些普通人家,经常为了一碗米一只鸡互相下毒。”
“为什么?”
“因为僧多粥少,什么东西都很金贵。”
小山提醒:“那阁主可要看好你的钱袋。”
晏听潮瞥她一眼,“我看好你就行了。”
仿佛是无心之语,可听上去有点异样,小山心口跳了跳,把脸扭到一旁,刚好身侧是一家银铺。
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瞧见银饰,便好奇地停了脚步。
守着摊铺的银匠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也不知道吆喝张罗,眼神呆滞,神色憔悴,像个木头人。
小山正要离开,忽然间,从银匠身后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朝着她喂了一声。
小山还以为她要招呼自己买东西,妇人却直勾勾地看着她,“你看见我的大郎了吗?”
小山一头雾水。
“你看见二郎了吗?”
还有二郎?小山越发糊涂了。晏听潮没作声,伸手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走了。
“她怎么回事?”
“她连着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有通过谷中的文武测试,被遗弃谷外自生自灭,这女人便有点脑子坏了,时常半夜出来找孩子。”
这也太惨了。
小山于心不忍地问:“为什么苗神谷的人不肯外迁呢,即便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扔掉被赶走,父母也不反抗吗?”
晏听潮慢慢解释,“因为段九尊多年来一直恐吓谷中百姓,谷外生活苦不堪言,有酷吏欺压,有劳役兵役,还有缴不完的税负,只有谷中才是一方乐土,世外桃源。”
“谷中老一辈的人经历过南诏灭国,战乱瘟疫,自然觉得段九尊说得对。新一辈的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苗神谷,不知晓外面是什么样子,而待在谷中也确实能吃饱穿暖,不会流离失所,不用打仗服兵役,自然也被糊弄住了。”
小山皱眉,“所以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听信谷主的蛊惑和欺骗?也不顾孩子的生死?”
“谷中资源有限,必须要抛弃那些没用的人才能保证大部分人的生存。冷血自私的人多了,刀不落到自己身上不觉得疼,别人家的孩子被扔掉,与他何干呢。”
“那些扔到谷外的孩子会怎么样?”
晏听潮微微摇头,“山里有野兽有毒蛇,你觉得七岁的幼童,自生自灭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不大?”
小山抱了抱肩膀。
晏听潮问:“冷吗?”
小山点点头,没心思再逛了,这个诡异地方真让人浑身不适,难怪天以不愿意回来,晏听潮也不愿意再来。
第二天,段九尊将天地两派的长老召集于神谷的议事堂。
周小山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字派长老下首的陌生男子,显然他就是仓然。从身形可以辨认出就是那夜偷袭她的人。
仓然年纪和晏听潮相仿,相貌端庄,体形劲瘦。苗神谷的人常年都和毒物蛊物打交道,大都气质阴郁,眸光暗沉。仓然虽然是仓朱的儿子,气质却明显和谷中人不同,眉目间竟然还有一股书卷气。
段九尊对周小山和仓然互相做了介绍。
周小山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并未露出任何异样,仿佛没认出来他就是偷袭的人。
仓然也保持着平静客气的表情,只不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是那种略带兴奋的猎人打量猎物的眼神。
周小山心里呵呵冷笑,恐怕你还没搞清楚谁才是猎物。
“按照谷中规矩,由我来抽签决定这第一场比试。”
桌上放着一只金筒,里面插着三支一模一样的羽毛令箭,段九尊抬手抽出一支羽毛令箭,上面写着一个“武”字。
周小山一看和晏听潮猜测的一模一样,心里忍不住好笑,果然是老狐狸更懂老狐狸。
比武所在的场地,就在议事堂外的空地上。
今日天气不错,神谷大门紧闭,庭中几乎没有风,四水环绕,圈出一种静悄悄的冷。
仓然抱拳笑了笑,“姑娘先请吧。”很标准的金陵官话,不像苗神谷的人说话,带着奇怪的口音。
他手中长剑,比周小山的希光剑要宽上很多,古朴厚重,似乎也是一把难得的宝剑。
周小山道了句“承认”,飞身一剑直刺过去,用的是无空剑法中最“温柔”的一招开山辟石。惊讶的是,仓然竟然也用了一招无空剑法来接招,轻而易举地将开山劈石化解。
生死对决的功夫,周小山没空思量他为何也会无空剑法,庆幸不已的是,她还有一个秘密杀招灵蛇七杀。
同样的剑法,仓然有着更为深厚的内力,交手几招,周小山明显落入弱势,仓然偷袭的时候已经有了轻视之心,眼下更认为对手不过是个武功平平无奇的富家少女。
就在他心里这个念头浮起的那一刹那,周小山的招式骤然变化。
一招比一招凌厉,一剑比一剑诡异,速度快如闪电,角度狡猾刁钻,招式复杂多变。
一片白光剑影中,观战的众人越来越静默,静到毫无声息。
灵蛇七杀最擅长的就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周小山滴水不漏的剑招,层出不穷的变化,让仓然应接不暇,手忙脚乱。终于,她在一招灵蛇出海中露出了左肩的一处破绽,仓然窥见机会,毫不犹豫地一剑刺过来。
周小山身形一拧,侧身避开,手中希光剑快如闪电地送进了仓然的右臂。
仓然一个踉跄,手中的长剑落地,血顺着右臂的袖管流下来。
段九尊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第一眼率先看向了晏听潮。
晏听潮露出一个非常惊诧的表情,仿佛周小山胜出,刺中仓然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自然,他是做戏给段九尊看的。
仓然脸色甚至比段九尊更难看,难以置信的表情中夹杂着恼羞成怒。
小山收剑抱拳,“得罪了。”
她对自己取胜没有太感意外,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十几年的苦练,她对自己的功夫心里有数,如天以所说,她欠缺的不过就是对战经验和心狠。
段九尊沉着脸宣布:“第一局,天字派胜。”
天玄和天以对视一笑。
仓青立刻上前扶住仓然,给他的伤口上敷上药贴止血,并提议道:“谷主,仓然受了伤,第二局明日再比吧。”
段九尊暗地里向着仓然,自然毫无异议,立刻问天玄天以的意见。
两人也没有反对,于是段九尊宣布第二局比试放在第二日。
一回到金谷,周小山忍不住立刻去问晏听潮,“你不是说我第一局胜了再告诉我办法吗,到底什么办法?”
晏听潮不急不缓地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结果周小山等了一晚上,等到天以都睡了,也没见晏听潮来找她,按捺不住去隔壁敲门。
“进来吧。”
晏听潮在门内应了一声。
周小山推门而入,眼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一幕让她又无语又意外。
晏听潮悠然闲适地坐在桌后,尺八旁放着一杯酒,桌上是一局棋。
她心急火燎坐卧不宁的,他却在和自己对弈,像是忘了那回事。
她反手关上门,径直问道:“你说的方法是什么,明天就要比试了。”
晏听潮一点不着急,微抬下颌,示意她先坐下。
小山叹口气,走到桌前坐下来,耐着性子等他开口。
“来喝杯酒。喝完了我告诉你。”
晏听潮举起酒杯,送到她手边,表情平静悠然,仿佛一切都在掌控。
小山被他感染,焦虑之感瞬间也淡薄起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说吧。”
晏听潮把酒杯放好,眸光幽幽地端详着她。
“你总说你千杯不醉,究竟是不是说谎?”
周小山笑意慧黠,“从小到大加起来喝了一千杯酒,没有醉过。你说我算不算说谎。”
小狐狸。
晏听潮哑然失笑,话题一转说起了仓然,“仓然也会无空剑法,你不觉得奇怪吗?”
小山想了想,“应该是李云照传授的剑法。”
晏听潮点头,“应该是他。”李云照和贤王府走得很近,仓朱替单敏仪卖命,两人可能由此相识。李云照给寻林下的药,或许就是仓朱给的。
小山又说:“仓然不单单会无空剑法,我使用灵蛇七杀的时候,他也变了招式。”
晏听潮笑了笑,“那是青城剑法。”
小山撇撇嘴,“仓朱一个小小的苗神谷长老,何德何能可以请得动神剑庄和青城山的人来教他儿子武功?可想而知是单敏仪替他出面找的师父。”
晏听潮:“没有人不惜命。我今日才明白,为何仓朱宁愿放弃性命也不肯供出单敏仪,那是因为还有比他的命更珍贵的,就是他的独子仓然。仓朱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希望他不再苟安于一个小小的苗神谷,打小就把他送出谷外。他替单家卖命用来交换贤王府对儿子的栽培,单敏仪必定对他许诺了儿子的大好前途。”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小山。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对。她此刻心跳加快,浑身发热,像是有一条小蛇在血脉里到处流窜,身体莫名的躁动。
“你刚才喝的酒里有毒。”
周小山吃惊到失语,难以置信地看着晏听潮。
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天以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也会下毒。”
“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毒?”小山直到此刻依旧不能相信。
可是身体内越来越汹涌的难受却无法忽视。
她深吸了口气,质问道:“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让我比试第二局,给我下毒让我明日退出?”
晏听潮轻声道:“当然不是。”
小山气结,“那为什么?”
灯光斑驳,照着他一张舒朗清隽的脸。眉眼都是无法形容的好看,她突然意识到,越是不羁倨傲的俊秀,越是勾起人的征服欲望。
此刻她体内燥热难当,仿若有两个小人在拉扯,一个想要痛扁这个给她下药的男人,另一个却欲念滔天地想要摸他的脸,摸他的身子。
晏听潮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迅速点住了她的穴位。
“我在苗神谷五年,闲着没事也跟着重五爷学了些下毒解毒的本事,虽然和苗神谷的长老没法比,拿到江湖上还能唬住人。”
小山气得脸都红了,“你给我下的什么毒?”
“就是江湖上见色起意的歹人,给小姑娘下的那种毒。”
“闭嘴!你这个无耻之徒!”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她真的气得快要炸开了。她那么信任他,从来没防备过他,他居然给她下这种不堪的毒。
晏听潮解开她的袖口,扣着她的手腕,把她的袖子卷了起来,被他接触过的肌肤立刻生出不可言说的渴望……
周小山又羞又气,若不是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恨不得举拳揍死他。
晏听潮却一脸正经地拿起尺八,啪嗒一声,从管口弹出一把锋锐小刀。
他在她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又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迅速将伤口贴在她的伤口之上,瞬即一股强劲的内力冲进了她的体内。
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他并不是要对她怎么样。
周小山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晏听潮脸上毫无杂念,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生绝蛊尚在休眠,此刻我运功催动,不知道它是否会被你血中的毒唤醒。如果这个方法可行,那等于我把生绝蛊转移到了你的体内。”
周小山恍然,原来他的方法是这个。
“我只是从道理上推敲此法可行,所以想用药给你试一试。”
晏听潮继续解释,“你这人没有痛感,给你下那种腹痛头疼的毒,你根本没有知觉,我也无法知晓生绝是不是进入你体内替你解了毒。所以想来想去,只好用了这种**试试,对身体并无什么大碍。”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不满哼道:“没想到被人骂作无耻之徒。”
周小山想到方才误会他要非礼自己,忍不住尴尬得满脸通红。
“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晏听潮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一时兴起,想试探一下你会如何看我,没想到,”
余下的他就不说了。总之脸上的表情不甚愉快。
周小山见状不对,急忙道歉:“是我错了。阁主大人这样的天人之姿,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黄毛丫头,是我自不量力异想天开才会误会阁主大人,阁主大人你宽恕我吧!”
晏听潮一直都是没个正形的样子,说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而就在此刻,看着她绯色娇颜,他忽然认了真,“我要是看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