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前朝打击外戚,力度虽狠,但乱也乱在与齐家有瓜葛的人头上,于豫怀稷倒没什么干扰。他照样皇宫、军营、府邸三点来回穿梭,而日常闲余都用来陪夫人。
数九寒天的帝都城,又一次传出不少真假难辨的**段子。
诸如,今儿个王妃在松涛阁的院中堆雪人,扯下王爷两粒衣扣作眼珠,尤为奔放大胆。
再如,王爷在休沐的前一天,领王妃去酿酒坊,据作坊管事口述,王妃酒量欠佳,被劝了半壶桃花酿便不省人事,王爷立刻将人带回房,之后发生什么,咱也不敢猜。
传言五花八门,宛如豫怀稷一回来,皇城百姓阔别已久的快乐也跟着回来了。
在他们妥帖维持的平和表象下,除夕前夜,温萸终于辗转几个中间人,再次见到了阿宿。
两人约在一方废弃的河浜见面,挖低的河道里是浊不见底的死水,枯叶与垃圾交杂漂浮。温萸倚在半段老树根前,告诉阿宿,她前几天在清观阁撞见同来听戏的宋瑙。
“王妃问我认不认识莫绮月。”
阿宿面披黑纱。她皮肤冷白,经深黑的纱布一衬,显出点突兀的苍白来。
她有双黑亮的眸子,里面一向没什么温度,可那个名字似精准地点中她某处穴位,眉心猝然一皱。
莫绮月,是莫恒长女的闺名。
曾以绝色的美貌名满中原,但她死去太久了,而世间从不缺美酒与佳人,榜首年年更迭出新,只怕已不再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初的莫绮月了。
“我没听过这个人。”
温萸收集起一堆碎石子,信手往河浜里丢:“王妃说,莫绮月是年少时候的旧相识,七夕夜隐约见到过她,就在遇上我跟徐斐的地方。”
她又掷下一颗石子,扑通一声,腐败的死水泛起轻微波澜。
“我不大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若要找人,以虔亲王的能耐肯定不在话下,怎的来问我?”
阿宿收在宽大衣袍下的手缩紧了,盯住温萸的脸:“然后呢?”
兴许是这条河流久无人至,投去的碎石瞬间撩起阵阵腐臭,温萸嫌弃似的掩一掩口鼻,漫不经心道:“哦,她推说虔亲王事多,不想拿这些去烦他,所以没提过。”
她的尾音落在一阵吹过河面的北风中,在浓郁的水腥气里,她头一次看见阿宿的眼神中有那样多冰冷以外的情绪,有怀疑、惊讶、彷徨与死寂。
它们快速交织成一小点,嵌入阿宿的眼睛里。
但她仍旧不多话。
她没有说什么,也没再指派新的任务。
温萸演完宋瑙要求她演的戏码,手稍微一倾斜,剩余石块落到地上,她拍去掌心灰尘,转身走离小河湾。
她刚走到主路上,一侧河道的成排枯树后,缓缓投出一男人的长影。
阿宿未回头,只听见落叶被踩在脚下的沙沙脆响,以及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你要小心些。”他说,“光一个瑟瑟,就没你想的那么好对付,她可是扮猪吃老虎的料。”
月光穿过云层罅隙,散落在男人发顶眉间,映出他白皙到与阿宿旗鼓相当的脸。
那双标准的桃花眸,飞鸟纹旧酒囊,一柄无字白折扇。
赫然是早该离开帝都,人在洛河的宋晏林。
阿宿轻微侧头,淡声道:“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你……”
宋晏林一急,刚想说她几句,但话没说完,立即停住嘴。
毕竟她不是宋瑟瑟,任他捏扁搓圆,还能触底反弹,奋起互怼,半点不吃哑巴亏。
而她这种习惯用拳头说话的,讲不上几句就卡壳,宋晏林便也忍住不去招惹了。他停顿半天,叹口气,道:“也就是你了,换成别人试试,你看我不呛她个昏天黑地。”
但这次阿宿反应很快,她摘下面纱,凉凉反击:“那你以为像你这么吵闹的,换作旁人,在我面前还能活?”
宋晏林轻笑两声,唰地抖开折扇,白莹莹的流光洒在扇面。
“不错,到底与我处久了,抬杠功夫见长。”他抬起枯朽的黑暗中,仍透出艳色的眸子,“你要真有分寸才好。”他折扇轻挥,“别的我不管,就当可怜我追随你跑过大半个中原,你留自己一条全须全尾的命给我。”
约莫忽然想起阿宿是做什么的,他一顿,苦笑着退一步:“不全也行,我照看你。”
阿宿回过身,面向他垂目微恍:“我劝你走过。”
“你这叫劝?”宋晏林嗤笑,“分明是驱赶。”他用扇沿压一压嘴角,“你这根冰棍子,我焐了这么久,现在走,之前的不都白挨了吗?”他笑,“这不行,赔本生意我不做。”
他们上方的荫翳暂时四散开去,月华倾泻而下,几根枯枝的投影挂在阿宿脸上,与她的冷白皮混在一起,原是有些阴森的,但又偏生有一抹罕见的温柔,是只有宋晏林才能读出的温柔。
“等事情了结,我们离开这里,你不是想去漠北吗?”她笑得淡极,“一起去吧。”
宋晏林惊讶地看她,反应许久,才猛然大喜。但翻滚的喜悦还没持续一会儿,有个疑惑如冷水泼下,压住蹿起的火焰。
他皱眉问:“你要怎么了结?”
阿宿仰起头,上空的云雾重新聚拢,光线渐次消失,又回到一开始腥腐的黑暗里。
“快了。”她没直面回答,只说,“你去准备一下路上要用的,花钱的事,你擅长。”
她这说了等于没说,宋晏林还想再问,但被她冷着眼一句话噎回去。
“少废话,不想去便罢,当我没提。”
宋晏林知道,再追问下去她该拔刀了,无奈道:“去,谁说不去的?”他哀怨咋舌,“你说说,怎么有你这种刺猬一样的女子,浑身都是刺,哪里都锐利。”
阿宿不说话,而手已搭上刀鞘,用行动呼应他的话。
宋晏林太阳穴一跳,举起折扇划过嘴唇,做出封口的动作。
今夜层云重叠,短暂的光亮之后,是漫长不知尽头的漆黑,他走在前头扫雪开路,树干上成块的积雪被风摇落,刚要落上肩头,他展扇一挥,便打得四散落地。
阿宿跟在后面,借着微弱的光,看他日渐空****的衣袍在风里飘摆。
她眼眶发酸,她一直是记着的,曾经的宋国公世子宋晏林,没他穿不了的颜色,没他撑不起的衣裳,能横走洛河,是一副天生地养的美人骨。
而如今,骨气销蚀,再不复当年了。
今年的除夕是皇城近一纪以来最冷的一年,暴雪初停,但屋外仍风寒大作。
雪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为免太妃来去不便,豫怀稷便没在王府设宴,领上宋瑙去到浮屠寺。陆秋华稍晚也来了,他家老爷子去年告老还乡,带走一众家奴,抛下他回老家种地去了。眼见在帝都没什么亲人,就来老太妃这儿凑个热闹。
宋瑙还特意劝过豫怀稷,这大过年的,要收敛点脾气,别再有事没事挤对陆秋华了。
而豫怀稷前脚答应得爽快,后脚却在酒桌之上,一言不合就把人气出了新高度。
宋瑙步入院中,见陆秋华怒极而走,她适才在外头隐隐听到点什么,认为豫怀稷的言辞是多年如一日地损辣,不免拿出谴责的目光无声批斗他。
豫怀稷不以为意:“我已经很收敛了。”
“这叫收敛?”宋瑙一脸不信,“那放开要怎么说?”
他挑眉:“放狗屁。”
宋瑙倒吸口冷气:“你……你这是人话吗?”
“放开了谁还讲人话。”
他满口的理直气壮,可以说,宋瑙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无耻段位如此之高的人。
但陆秋华总算也学精一回,以迫害同僚、精神戕害为由,去老太妃那儿狠狠告了一状。最后是太妃出面,赶在开饭前将儿子修理一顿。
冬日的天黑得早,在万物没入夜色之前,浮屠寺还处在节庆的气氛里。
挂春联,放爆竹,再到简单的素斋团圆饭,原本还该守岁的,但太妃年纪大了熬不住,就先回房去休息。陆秋华饭后小坐一会儿,到戌时也抽身离开。
山寺的除夕不比市井热闹持久,很快又回归到山林原始的清静中去。
太妃在房中誊写经书,廊上倏忽传来一串急促的小跑动静,才引得她抬一抬头,又听得外头小鸡啄米似的叩门声,她忙去开门,就见宋瑙斜抱一个画轴,泪眼汪汪地站在门外。
豫怀稷则徐徐跟过来,太妃瞪他:“你又干什么缺德事了?”
宋瑙一听,似触到伤心处,眼泪决堤一样往下掉。
见状,太妃不由分说,抄起玄关的白瓷花瓶朝儿子砸去:“你是越活越倒退了,白天才招惹过秋华,现在又去闹媳妇,我这一天里头收到两回怨诉了,你能不能消停点?”
豫怀稷凌空一抓,接住瓷瓶,无奈地解释:“我真没做什么。”
太妃不听他的,将宋瑙领进屋,细细问她发生何事。
宋瑙揩去腮帮上的泪珠,抽搭着说:“母妃,夫君他、他外头有别的女人了!”
太妃听后一怔,本以为是豫怀稷没分寸,把媳妇欺负得太狠了,却没想过会是这事。她皱一皱眉:“不会吧,可是哪里有误会?”
宋瑙将画轴往前一送,继续哭诉:“这次上山来,我怕山中风大,劝王爷带几件外氅,方才在收拾的时候,我发现包袱里有一幅女子画像!”
“没准儿是陆秋华塞进来的。”豫怀稷推得干净,并诋毁道,“啧,你们别看这小子长了张无欲则刚的脸,可能私下爱好收罗发钗首饰、美人出浴图之类,他报复心又强,偷摸诬陷我也不是没可能的。”
太妃接来画轴,直往他的肩胛骨挥过去:“胡言乱语!”她恨恨摇头,“若不是你人高马大,还会点功夫,就凭你这张嘴,都不知道给人往死里打多少回了!”
太妃抽人的动作分外纯熟,因力道偏大,画卷的绳扣松开了,一端滚向地面。在展开一半的卷面上,她看见画中是个布衣女子,十来岁的模样,浑身上下没一件饰品,娟秀的面容上有一些少女独有的拘谨羞怯。
当画轴全部铺开,太妃前一刻的恼火瞬间凝住了,她紧盯女子的眉目一瞧再瞧。
晚来又落起无边大雪,呼啸的山风拍打着门框,在呜咽如诉的风雪里,太妃迟疑不决地问出一个名字:“皎和?”她似是有点迷惑,“你怎么有她的……”
可能时隔太久,太妃不能十分确信了,但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已经可以证明一些事。
太妃手抚纸张,放在烛火下反复打量,一时忘记追问画像的来源。
宋瑙双手攥在背后,骨节轻微颤抖。
一周以前,说起皎和的名号时,她还不会有多少知觉。
但今时不一样了,这是随时会引爆的火药,炸开激流之上的虚假平静。
恍惚间,豫怀稷探手过来,以身体作遮掩,与她扣住十指。
待太妃想到去问,豫怀稷用编好的理由搪塞她,坚称不知情,全推到前一拨房客身上。
太妃不见得会相信他,但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安抚宋瑙,再叫僧人把画收起来,看有没有人回来寻失物。她送二人下山时,站在金漆佛像的正殿外,笑着与儿子说:“你也总算娶到合意的了,成家以后,日子过得还顺心吗?”
她停顿一下,又问:“没有遇到什么坎儿吧?”
豫怀稷低眸看太妃。不论过去多少岁月,她的眉目依然大气,但毕竟是只身走过一朝两代,能一力稳住六宫安宁,备受历任君主敬重的女人,她自有种后天修炼成的灵敏嗅觉。
也许在刚见到那张小像,她会一时糊涂,但她不会一直糊涂。
“顺。”豫怀稷笑一笑,“您儿媳这么乖,生起气来也软塌塌的,儿子能不顺吗?”
太妃侧头安静地看他一会儿,才抬起视线,叹息一声:“是啊。”她望向漫天雪舞,“那就……护好了。”
她平静地望远,忽然说道:“人生苦短,所能拥有的皆有限额,骨肉血亲,知己至交,错过一个少一个。”她眸中有点悲凉,“可一定要,护好咯。”
豫怀稷滞了一瞬。
他没有回话,只淡淡撤后一步远,弯腰弓背,向她深深一拜。
宋瑙收好包袱,远远从偏殿走过来,太妃目送他们离开山寺,直到人影被雪雾吞灭。
太妃想起有一年,豫怀稷在西北战场挨了毒箭,险些断去一条胳膊,但在往来信件里,他用左手回信,一笔一画,依旧稳重力匀。
信中写道:前线战事顺利,粮草补给充足,预计来年开春,即可凯旋。
她的大儿子,平日虽浑言浑语惯了,十分欠揍,但没逢大事,从来是报喜不报忧。
远比他父皇要有担当,重情义。
大雪中的下山路坑洼陡峭,幸而寺庙建得不高,他们并没走很久。
或许是在风雪中行路,需要分外专注,两人一路无话,只有手始终交握在一起。
在离王府百米远、积雪覆盖的长街上隐约传出踏马疾奔的响声,由远及近,正飞速朝他们逼近。豫怀稷略一皱眉,马匹转瞬冲过来,随之看见马背上的戚岁,他理应在王府留守,眼下却一身飞雪向前疾驰。
离得近了,发现王府的马车,他拉缰停住,紧接着翻身落马。
宋瑙掀开车帘,雪灌进来,紧接着是豫怀稷的问询声:“找我来的?”
“是。”戚岁在马下回话,“宋世子到访,已候在府门外,挺着急的,要见王爷。”
宋瑙闻言一愣:“堂哥?见谁?”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问,“不是见我吗?”
豫怀稷转脸瞥一瞥她:“听夫人口气,是有点遗憾?”
冷风里飘来一抹酸醋味儿,宋瑙无奈极了,正色强调:“我在说正经的,这王府里跟堂哥有交情的,不该是我吗?”
“不该。”豫怀稷想也未想,便冷冷反驳道,“没听过吗,嫁出去的堂妹如泼出去的水,跟他有一文钱关系吗?”
宋瑙来气了,大胆顶撞他:“王爷摸摸自个儿的良心,民间谚语是这么用的吗!”
“我拒绝。”哪知他继续冷酷不改,散漫地辩说,“我是武夫,能识两个字就不错了,我没文化的。”
宋瑙心头大怒,他写得这么一手遒劲好字,居然有脸装无知。
在她看来,这人不是没学问,他是真无赖。
戚岁躲在一旁,他没想到出去一趟,大雪天的有幸撞见主子们当街调情,只可惜还没有上手干些什么,他家爷已放下车帘,开始赶车了。
王府养的马全是军马出身,撒开蹄子一个起步,很快便抵达府邸正门。
宋晏林站在门匾下。他没有打伞,似乎是等久了,虽头顶上方有门檐遮挡,但斜飞的雪仍沾满了墨发肩头,部分融化的雪水浸透他的素衣白衫。
宋瑙坐车里望见时,眉心不由得一蹙。
前头斗嘴归斗嘴,但她跟豫怀稷都明白,宋晏林本应人在洛河。
雪夜除夕,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恰当的地点,他的突然造访,必有什么幺蛾子。
豫怀稷先跃下车头,向后方的戚岁责问:“这么大的雪,怎么不让宋世子去府中等?”
戚岁嘟囔:“属下极力劝说过,就差生拖硬拽了,是宋世子不肯。”
他们说话时,宋晏林已冲到车前,不知是否是挨冻的缘故,他面色比起在皇后寿诞那时又难看许多,惨白中夹杂点淡淡的铁青色。他的确像有急茬儿的样子,但碍于戚岁在场,他强忍住没立马说出口。
豫怀稷看在眼里,先掀开车帘,扶宋瑙下来。他取出里面的纸伞,单手撑开斜在宋瑙头顶,这才稍一摆手,戚岁便赶上马车往后门去。
宋瑙前面坐在车里,飞快地想到数十种宋晏林此行的理由,甚至于他是否因岁数涨长,再靠美色挣钱难免力乏,继而产生从良之心,却遭遇到什么难以启齿的阻力。
可她刚一站稳,足下半尺厚的雪还没踩瓷实,就听宋晏林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王爷,你救一救阿宿,如今只有你能救她了。”
那一秒,宋瑙几乎以为出现幻听,怕是日思夜想的,才会听什么都是那个人。
但她迷惘地仰起脸,隔了密密匝匝的雪帘,望见豫怀稷眼中一抹晕开的冷漠杀意。
仿佛对面的不再是以往的宋家世子,或者潜在情敌,而是乱臣贼子,当诛之。
豫怀稷盯住他,问:“她人在哪里?”
“在皇宫。”宋晏林回他,眼尾染血似的红,“她被皇帝派出的影卫给抓走了。”
宋瑙瞬间如坠冰窖,哪怕前面听见太妃吐出皎和的名号,她至少早有准备,都不像这一刻仿佛无数冰刃在朝脸上抽。
“宋晏林。”宋瑙随他闯**洛河、赌茶行歌的那么些年,今天还是第一回连名带姓地喊他。
即便因他一时疏忽,摔过一个狗吃屎,在中央街上出尽洋相,她也没这么愤怒过。
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问:“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对话过一个来回,宋晏林也终于平静些:“看来,不仅我知道。”他渐渐反应过来,“王爷同王妃也认识阿宿?”
宋晏林笑起来,微弯的双眸仍是无双艳丽,可眼底猩红,横生道道血纹,如同泣血。
豫怀稷脱下外袍,裹紧宋瑙肩膀,搂住她向前走。
“进去说。”
他敛起杀心,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们迈进门槛,宋晏林紧随其后。
风雪之下,朱漆大门缓缓合起,金钉门环在风中摇摆轻**。
宋晏林坐在铁梨木圈椅上,经内室的熏炉一蒸,浑身不住向下淌雪水。
尽管屋内炭火旺极,热烟自密集的炉孔往外飘散,但他湿凉的衣料贴在身上,依然有丝丝冷气朝骨缝里钻。
而小心眼如豫怀稷,没拧下他的脑袋已经算作仁慈的了,自不会再提供干燥衣服与他。不过宋晏林也不在意,他拎起矮几上的茶壶,腕子细微打战,自斟半杯冷茶。
这是宋瑙出门前泡的,早就凉透了。她刚想发声阻止,豫怀稷伸手过来,轻扭一下她手背,道:“哪有这么娇气了,隔夜茶才好,喝不死他,跑茅厕拉也拉垮他。”
宋瑙略略无语,私以为他此时甩出的脸子,简直与民间戏文中的恶婆婆毫无二致。
神思刚一跑远,就被一道声音拉回来。
“阿宿,她曾是莫恒养在府邸的暗探。”
一盏凉茶下肚,没有任何铺垫的,宋晏林忽然张口,眸中似有一层灰蒙雾气。
“她三岁入府,五岁练剑,六岁可斩杀恶犬。没外出任务时,她则是莫绮月的贴身婢女。”
屋中陷进短时间的沉寂,暖风绕梁几圈,豫怀稷才嘲讽似的夸他:“能从三岁说起,宋世子的确细致入微,再配上这张脸皮,怪不得这么讨姑娘家喜欢。”
基于宋瑙跟他从小青梅竹马,若换作以往,身为人间老陈醋坛子,豫怀稷一定会紧接着对他进行挖苦打击,而以宋晏林的妖**浪,当也不落下风。但眼前的事态限制了二人的发挥,豫怀稷只沉沉问他:“我若没记错,莫恒是在修史之时,杜撰诋毁先帝,公然亲异族,讽前朝,犯下大不敬,才依律例诛他三族?”
宋晏林听得轻笑出声,他解下酒囊,往空杯里倒满酒。
他举杯晃一晃:“王爷或许不知,莫恒跟徐恪守是同乡人,曾比邻而居,又是同届科举出来的。”酒香甘洌,他举到唇下,“徐恪守生性油滑,而莫恒为人迂腐,他们理念差得太远,一直不对付。”
他冷笑摇头:“两人暗斗了一辈子,莫恒比谁都清楚,徐恪守只有一个女儿。”
联系起阿宿的身份,宋瑙脑筋一转,明白了什么:“阿宿是他派出去调查的?”
宋晏林点一点头,之后的一些,也是他抛去脸皮,断断续续在阿宿那儿套来的。
莫恒为她伪造册籍,一路打通关系,送入宫廷当侍女。阿宿的功夫在男子当中都不算差,小皇帝机警,她虽没能近身服侍皇后,但昼出夜伏三个月,倒叫她发现点怪事。
她逐渐掌握到,皇后经常半夜三更的,独身一人往冷宫里去。
终有一日,她提前藏在梁上,听见皇后伏在先帝的姝贵妃床头,笑着喊其娘亲。
没有什么犯上作乱,真正给莫家招灾的,正是这一声娘亲。
“皇上够狠,怕事情败露,干脆把莫家一窝端了。”宋晏林一口饮尽杯中酒,“可拔出萝卜带出泥,而阿宿就是那底下盘根难剔的泥。”
他本以为,他这一说完,豫怀稷会震怒,拒绝听信,抑或把自己赶出府去。
但豫怀稷并没有,相反,他连初时的杀意都见不到了,眼底黑黝黝的,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宋晏林再去瞧宋瑙,见她头埋得很低,也窥不到神情,以至于他无从判断,他们对帝后两人之事是持什么样的态度。
他低一低眼,又倾斜酒囊,倒了半杯酒。
今日的水沉香隐约烧出丝缕的苦味,良久过后,宋瑙方启唇,似吸进满口的苦气。她抬手压住酸胀直跳的眼窝:“那你呢,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哦,你说阿宿啊。”可能酒喝得过急过快,宋晏林面颊有点烧红,眼里带点不大清醒的微醺,“我早期同莫绮月有婚约,哪知我花名在外,一路从洛河传到帝都。莫大小姐不放心我,叫阿宿来探一探我老底,这便认识了。”
他哼笑:“你看,我这一天天的,到底还是吃了长相出挑的亏。”
可宋瑙笑不出来,冷着眸看他,暗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骚?骚死自己算了。
“瑟瑟,大胆点,骂出声,”忽然,宋晏林懒懒道,“掖在心里算什么?”
宋瑙还是没说话,她可以看出,宋晏林自进了这屋起,就自行扣上一副铁面罩,他强装镇静,虚假地说笑,努力做出平时的样子。
须臾,宋晏林坐直身子:“我知道,你现在还能忍。”
他望着宋瑙,眼光复杂,有内疚,也有脱力后的钝痛:“但我后面的话,你怕就不能了。”
宋瑙皱紧眉心,看见他的伪装在逐步崩塌。
“王爷,阿宿一直想获取你的助力,我担心她落到皇上手里,会把你拖下水。”
豫怀稷仍端着一张死人脸,全然有种戏台交给你,我静静听你唱的旁观之态。反倒是宋瑙,一听气炸了,跳起来喊:“王爷跟她一点干系都没有!”
眼下她心中只有一个词,是白日里豫怀稷教她的:放狗屁。
“王爷做没做,跟她是否有牵扯,又知道多少当年的内情,这都不重要。”宋晏林闭一闭深凹的双眼,“重要的是,阿宿怎么说,皇上又会不会相信她。”
他的意思很清楚,除非赶在皇上审问之前救下阿宿,否则阿宿会乱说些什么,谁也预料不到。但在宫中劫人,即使是豫怀稷,也并非轻而易举的,就算侥幸成功,可如此一来倒真给人落下把柄,再也择不干净了。
宋瑙气得说不出话,倏忽之间,她听到近侧响起啪啪几声,只见豫怀稷举起双手,似笑非笑地连拍数下。
但他没有表态,鼓完掌,他起身向外走去。
宋晏林救人心切,也站起身来,想去讨个明白答复,但手刚一抬起,便有股劲风横扫而来,将他打回原位,再仰头时,房门敞开着,豫怀稷已走入疾风飞雪中。
宋瑙走得没那么快,在宋晏林身前立定,失去门板的遮拦,飞雪争相无序地涌过来,她的嗓音也随之揉进呼啸的寒风里:“不论你跟阿宿怎样结交的,你跟她一道……”她满目失望,“国公府百余口人的性命,你都不要了是吗?”
宋晏林苦笑不语,若真能不管不顾了,他也不必日日如油煎火烹,惶惶不可终日。
宋瑙走出几步远,相隔几重雪雾,她眺望到拐弯的檐廊死角上,豫怀稷的身形挺拔,他右手执伞,静默地等在凛冽雪光里。
宋瑙站到他身前,垂下头,吸着鼻子道:“我当你先回房去了。”
“不敢。”豫怀稷转动腕子,伞面倾斜向她,“上回忘记等夫人,不是被当场一顿收拾,这再来一次,怕夫人一口气把我府邸哭塌了。”
他依旧老样子,会适时地说些软语来调节败坏的气氛。
但宋瑙明显听不进去,她可怜慌张地拽住男人袖口:“现在怎么办呀,那个讨人厌的,是救她不救?”
豫怀稷揽过她的肩头,撑伞而行,淡淡问:“她能躲过这么多次紧密的追捕,怎的偏在皇上分出精力忙年关祭祀时被抓了?”
宋瑙略一思索:“是温萸的话起作用了。”眼光忽闪,定声道,“她急了。”
这本也是他们挑动的,但仍然低估了她,为拖他们落水,可以狗急跳墙到这一步。
豫怀稷踏出门廊,一脚踩在雪地上,留下极浅的痕迹。
“急能生乱,没什么不好的。他口气冷然,“由她这么犄角旮旯里躲藏,倒不如把她诈出来。”
宋瑙愁眉锁眼:“可,两条都是死路,如何选?”
豫怀稷捏一捏她肩膀,示意她仔细看地,然后道:“既然她给的全是死胡同,左面上刀山,右面下火海。”他停一下,“那我何不干脆往前走,找个悬崖跳一跳?”
宋瑙张口结舌,一时僵在雪中。
天公在上,她又听见了什么离谱的胡话?
可下一秒,她隐约又理解了什么,咬住贝齿,没有吭声。
“世上活路难寻,可要死还不容易,百八十种找死的法子,我们为什么要按她的选?”
豫怀稷揩去她鼻头沾的雪,眸色深冷:“不妨甩掉她,我们赌把大的。”
言毕,他与宋瑙耳语片刻,宽大的纸伞罩住二人,话音湮没在暴雪中。
既然条条险路,与其去踩阿宿扎下的陷阱,他想去赌一条胜算大的。
半炷香后,他跨上玉兰白龙驹,独自穿过风雪,向黑夜中的皇宫奔去。
宫中的地牢灯火如豆,百来步见方的阴湿地下,墙壁洇出密布的水珠,潮气甚重。
豫怀谨身穿赤褐色龙纹便服,立在几排刑具前,指尖自一端缓缓掠向另一端。他没有立时选定,只是犯难似的回头:“朕极少亲自动手,对它们的用处不大熟悉,你可有什么喜好?”他顺手举起一件,“烙铁?”
见女子死盯着自己,没有说话,他便原地放下,又捡起一样:“还是小钝刀?”
他轻言慢语的,而火烛下的双眼阴气逼人,地牢密闭暗湿,他已在这里耗去近两个时辰。
而他的对面,是伤痕纵横的阿宿,地上躺着两截抽断的银鞭,她四肢由玄铁链条捆绑住,浑身似泡在血泊中。可她的一身硬骨并没被打散,在豫怀谨遣走施刑的侍卫,取掉她口中白布时,她猛地一口血水,糅杂着日久难消的恨,啐了他一身。
从这刻起,两个彼此对抗忌惮,却又未曾直面过的人,才是真正碰上了。
阿宿没去隐瞒自己的来历,她不停歇地咒骂,一些较浅的伤口凝成血痂,伤得较深的口子依旧在向外冒血,但她仿佛不知痛一样,提着气历数豫怀谨犯过的恶行。
可当豫怀谨问到她其余党羽的名字与行踪,她古怪地笑一笑,再也不发声了。
“你说得不错,朕不是什么好人,远嫁胞妹,气垮亲娘。”豫怀谨最终提起一柄铁刷子,眼底森冷,“要知道,在对付女人上,朕一样下得去手。”
“难怪你爹不亲娘不爱。”阿宿又吐掉口血水,讥笑道,“若非你三哥去到前线,常年不在帝都,今日哪还有你什么事?”她语气恶狠狠,额头的伤口裂开了,一滴血落进眼眶,她问,“你啊,你怎么不去死?”
豫怀谨顿住步子,他咳嗽几下,忽然笑起来:“皇兄的确样样拔尖,是先皇寄予厚望的皇子,江山交给他,必能成大昭百年盛世。”
阿宿一愣,透过眼仁中洇开的血珠,她看出去的豫怀谨模糊不清,但仍然可以察觉到,他在说起他皇兄时,如同是长在普通人家的两兄弟,流露出对兄长异常的信服与钦慕。
她尚未分辨出他是真情或假意,顺着浓烈的血气,空中飘来一句问话:“你与莫绮月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吧?”豫怀谨突然问她,“她死的时候,你没考虑过跟她一起去吗?”
忽闻此名,阿宿的怒火轰地烧起来。
她咬牙:“不,我有非杀不可的人。”
“一样。”豫怀谨平静地接口,面上无风也无浪,“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阿宿稍微反应一下,才听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的后一个问题。
——你怎么不去死?
——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他有要保全的人,他还不能死。
半晌,阿宿眼光蔑视:“哦,就是你那违逆人伦的亲……”
她话没讲完,一道掌风刮过,生生将她的脸扇向一侧,烛芯上的火苗剧烈摇摆,她眼冒金星,面颊登时肿起三分。
“怎么不长记性,忘记莫氏是因何灭门的了吗?”
豫怀谨身形微晃,人已闪至,他踩在一摊黏腻的血上,嗓子似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阿宿喘口粗气,挨下这一巴掌,一些细小的伤口再度绷开。她舔掉嘴角溢出的血,依旧不怕死地挑衅:“怎么敢做不敢当了,去把你的侍卫叫回来,让他们也听一听,他们忠心侍奉的君王都干过些什么天打雷劈的丑事。”
豫怀谨任她谩骂,他扬起手,缓缓卡上女子脖颈,淡漠发问:“谁说她是朕的妹妹?”
阿宿微怔,以为他死不肯认,但她把头偏回来,豫怀谨幽暗的面容中满是坦然。
大约根本没打算放她活命,便不怕她听去多少,豫怀谨五指逐一收拢,陷进她嶙峋的颈骨里,同时又一反问:“谁说,她是先帝的亲生女?”
阿宿张开嘴,可她发不出一个字,在越发稀薄的氧气里,她不住回放着那句话。
谁说,她是先帝的亲生女?
在她差一点断气前,陆万才过来传报,虔亲王有急事求见,已在宫门外等候。
豫怀谨这才松开手。
他吩咐陆万才烫几壶酒,再准备个羊肉锅子,安排王爷去偏殿等他一会儿。
阿宿霍然恢复呼吸,大口腥浊的空气灌来,她无力地跌伏在地上。
豫怀谨不再管她,大步走出地牢。他一身血锈腥膻,有碍观瞻,需整理一下方好见人。
宫中的年节到他这一代,因无妃无嫔的,一向比之前几任帝王要冷清许多,而今年尤盛。他以伤怀九公主北上和亲,太后病体不愈,朝中事端频发为由,取消了除夕的宫宴。
冬夜风啸雪涌,陆万才为他撑伞,他一路急咳不止,时而用帕子摁一摁唇。
在通往御清池的近道上,豫怀谨行到一处,突然收停脚步,主道左边的宫墙有大片焦黑,多年未有修缮,保留下它原本的面貌。
陆万才稍有疑惑:“皇上?”
豫怀谨抬一抬手,做出停止的手势。他接过陆万才的伞,向宫院侧墙的灌木丛走去。这一面本没开凿小径,夏季草木茂盛,已长到及腰高度,或许是宫人曾在墙边修理过植被,隐隐踩出条细长的小土路,笔直通到西边墙根。
他驾轻就熟地走到尽头,在那手指粗的墙缝外立定,风穿过破败的缝隙,打在他血迹斑驳的衣襟上。但他一点不觉着冷,执伞半蹲,摸一摸角落冻结坚硬的雪泥。
便是在这儿,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尚年幼的徐尚若。
无人知晓他们如何会认识,就像从没人在意过,他被二皇子夺去的湖笔是怎样找回的。
是他几近放弃的时候,在噪耳的蝉鸣声下,听见一声树枝拍打草叶的奇怪动静。
他循声绕到西墙的边角,一眼看到墙缝内戳出根一米长的枯枝,挺有耐性地在敲打外头的灌木,似要将他引来,墙边塞出来一个断线的纸鸢,和他久找不见的湖笔。
但他谨慎惯了,没从正面过去,自侧边绕了一圈。
可怜对方的视线只有拇指宽,并没觉察到他,依旧不断地在拍击草木。
豫怀谨走到墙根,没立即去捡地上的东西,先伸手从侧方去抓那枝丫。
只见墙内人咻地撒手,树枝不要了,飞速跑走不说,还边跑边哭喊:“娘亲,有鬼!”
同样年少的豫怀谨,手握枯枝,满脸疑惑,僵在墙外。
但他认出来,这纸鸢是二皇子之物,湖笔尾部还缠有几圈断掉的风筝线,他当时便看出是什么把戏了。到底是从高处坠下,笔身从当中断裂,估计是谁捡到了,用颜色接近的旧布条绑了绑,还打起一个颇清新的双扣结。
第二日,他目测完墙缝大小,卡进一包桃片糕作谢礼。
当夜,他再来时,发现糕点取走了,只留下一块布,上头用花汁为墨,规规整整写了句话——请问,你是人不是?
豫怀谨脸一黑。为消除误解,他很快回了张字条:自然。
但对方仍有疑惑,给他留言:可你走路怎的没声儿?
他想一想,回道:我学过一点功夫。
对方顷刻相信了,认真问他:那你会飞吗,嗖嗖的那种?
豫怀谨卡壳,主要他也不大懂,嗖嗖的是哪一种,便老实写下:暂时不行。
这么几番书信往来,他们反倒相熟起来。彼时的灌木有专人定期养护,还没长得如今那样遮风蔽日,徐尚若每日会留些时辰,盘腿坐在空隙里,窥望外边走过的人和风景。
也是在那时,她留意到豫怀谨,白白净净的,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总板着一张脸,在路两旁来回找些什么。
待他们从纸上的一来一去,进阶到坐在宫墙两边,平心静气地闲扯。
豫怀谨问她:“听宫人说,你是父皇的八公主?”
徐尚若否认得很利索:“不是。”
“里边统共住了两个人。”小少年纳闷,“你不是小八,难不成是姝贵妃?”
徐尚若有丁点不悦,强调道:“我姓徐,我娘亲也有名字的,她姓白,不姓朱。”
豫怀谨愣一下,反应过来,她是故意只读姝的右半边。这多半是她母亲教的,但她这样蛮不讲理的样儿,豫怀谨还是首次见到,失笑问她:“即使你娘怨气大,要你随她姓,也该承的白氏的姓,徐是哪里来的?”
可他仍是太过年少,不晓得女儿家一旦生起气来,强行掰道理是无效的。
果然,徐尚若说不过他,更加气恼:“我今日不想跟你说话了!”她能想到的狠话有限,唯有再加一句,“明日也不想!”随后就拍一拍裙摆,一溜烟地跑走了。
而随后几天,豫怀稷领他掏鸟蛋时伤到了,他在两个寝殿里来回跑,确实也没去成。
等再在约定时间里赶去,已过去半个月。
终于见到他人,徐尚若委屈地抱膝,蹲在墙根,坦白地说:“我说的是气话,没真的不理你,你怎么这么……”
豫怀谨靠墙而坐:“我怎么?”
徐尚若搜刮许久,找到个词:“脆弱。”
豫怀谨常年板起的五官忽一松动,他哧地轻笑,可相隔一堵墙,徐尚若没能听见,只看他不怎么讲话,她紧张道:“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换个词的。”
但她向来老实简单,说不来讨巧的话,她扒住墙缝往外看:“我识的字不多,如果说错了,你别计较。”她思索一下,改口说,“计、计较也可以,但你别计较太久了,好不好?”
仿佛千难万险才找到的玩伴,会格外怕失去,在孤岛困久了的人,一丁点光热都弥足珍贵。
于是便在这一时一刻,她的卑微是面镜子,豫怀谨在镜面前照见了他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低微是埋进骨缝里的,绝不肯向人坦露分毫。
徐尚若可能早已不是八公主了,但他仍是五皇子,有一万双眼睛在等他出丑,他不行。
“我没同你计较。”
豫怀谨屈起一条腿,右手搭在膝盖骨上,跟她讲了讲他缺席的几天里发生过的事。
徐尚若关切地问:“你皇兄伤得严重吗?”
“还好,至多……”
豫怀谨记起他四皇姐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以后没有姑娘嫁给他?”
徐尚若一惊,小声嘀咕:“那还……有点严重……的吧?”
但豫怀谨笑一笑,告诉她,他的皇兄是顶厉害的人物,早晚会冲破这四面宫墙,不会只当个挂名王爷,他的天地当在别人一生都去不了的广袤之境。到那个时候,还愁娶不到小媳妇?
徐尚若认为很有道理,也不知为什么,他的每一句听上去都很有道理。
在徐尚若的意识里,什么话经他的声带一过滤,总会发散出真理之光。
时间一长,一个敢讲,一个敢信,也彼此交换过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豫怀谨曾真切地期望过,这种日子会延续到三皇兄登基称帝,他再去求新帝开恩,赦免姝贵妃母女。
旧的王朝会结束,在新的生机中,他会成为皇兄的一把刀,为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是真心实意地,这样盼过。
除夕的街头爆竹声远近起伏,孩童手持烟花,在瑞雪中奔闹守岁。
而临街的虔亲王府却萧冷寂静,宋瑙和衣坐在榻上,寝屋里没点蜡烛,黑漆无光。
椿杏又来敲门,说宋世子请她去中庭叙旧。宋瑙拒绝过三次,但宋晏林不见气馁,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宋瑙被他磨烦了,终于提起把伞,推门向院外步去。
石亭的四只檐角坠满积雪,宋晏林坐在桌边,洇透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出他一棱棱的骨架线条。而他不愧为拿腔作调的一把好手,哪怕冻得要死要活了,仍在怀里掏出两只冰纹流光杯,倾倒酒囊,抖索着一口接一口。
宋瑙迈进亭中,没去坐,只站在他的斜对角,细细瞧他一会儿。
宋晏林哑着嗓子,轻飘飘地问:“怎么这么看堂哥?”
“没什么。”宋瑙淡淡的,不似他们平生任何一次对话,生疏中带刺,“我就在想,若他日国公府落败,堂哥被派去皇城脚下扫大街,也必然是帝都拾荒者中最有格调的。”
宋晏林想笑,可嘴唇冻住一般,扯也扯不开。半天,他问:“王爷呢?”
“去宫里了。”对于这个,宋瑙不愿多说,反而问他,“你跟阿宿共事多久了?”
宋晏林垂眸:“谈不上共事。”他微一顿声,“她在筹备什么,我也是前年才发现的。”
话一飘走,又是阵干涩无言的沉默,鸡蛋大的雪块不时从积满雪的亭檐掉落,啪嗒一声后,宋晏林问:“那你呢,怎么知道她的?”
宋瑙是个有操守的,不可能供出温萸来,清眸一瞪:“偏不告诉你。”
担心宋晏林套话,宋瑙绝不恋战,转身欲走:“我要回去了。”
“哎,才聊几句,走什么?”宋晏林叫住她,拿出一锭银子推到桌角,“暴雪天的出趟屋多不容易,再聊个一两纹银的天,如何?”
他抬手往另一空杯中斟满酒,同样往前推:“洛河的女儿红,喝口?”
宋瑙收回脚步。她判断几秒,果断过去取走银两,塞进怀中揣好了,旋即又要离开。
“瑟瑟。”宋晏林转动杯壁,叹一句,“你想白嫖啊?”
宋瑙绝不示弱,振振有词:“我为何要跟你一个未婚外男闲聊?”她十分不客气,“而且,你蛮讨我夫君嫌的,夫唱妇随,我自然不好跟你多话。”
宋晏林摊手过去:“好,银子还我。”
“我不。”
宋瑙充分学习了她男人的无赖,诡辩道:“我可是虔亲王妃,这府中一砖一瓦哪个不是我的,何况亭台石桌上的一小锭碎银子!”
说完,她再次转身欲走。
铺天肆虐的雪啸声下,宋晏林霍地起身,她似乎听见无形中,他不断裂开再重塑的伪装终于崩碎一地,他白着张脸,高声追问:“他会去救阿宿吗?”
宋瑙背对他站定,良久后,她又回到石桌边,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果然。”她垂下杯子,“装过烧刀子的酒囊,再去装什么,也戒不掉那股烧心灼肺的辛辣。”
手伸到亭外,她接住几片飞絮似的急雪,贴在掌心,倏忽即化,凉意一分一分进入眼底。
“人也跟这酒一样,她走到今日,哪怕活着回来了,你们又要如何重来?”
而今夜过后,世间的齿轮亦会交错转动,朝未知的方向翻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