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旧事(1 / 1)

误入春深 温乃兮 6814 字 1个月前

天穹擦出一点鱼肚白,掺在肆虐的雪势中,天地间有种朦胧的青灰色。

豫怀稷去了一夜,此时才姗姗归来,他自边门进入,后面还尾随一辆并不显眼的马车。

他们悄然进府后,两扇门顷刻关闭锁死,而马车内躺的,正是本应在皇宫地牢里关押的阿宿。宋晏林一夜无眠,他接到消息赶过去时,由于太过急乱,他完全没有关注到,同样熬到天明未睡,跟他一块儿赶来的宋瑙。豫怀稷立在霜雪下,沉着眸,与她微微一颔首。

宋瑙熬得双目通红,用力闭一闭眼,似有深忧,又似松了口气。

阿宿的伤让人触目惊心,实际没伤到骨头,是些较深的皮肉伤,但衣服与结痂的血块大面积粘连,不免要多吃点苦头才能剥下。宋晏林面如黑土,阴沉难看,他是极爱侃大山的人,现下倒一言不发。而阿宿一贯没有说话交际的天分,努力许久,仍然没找出合适的话。

他们在反常的失声中相对无言,宋晏林替她掖好被角,没有表情地抬腿即走。三两秒后,他似没绷住,又面无表情地折返,在屋中压抑地来回踱步。

终于,他放低嗓音问阿宿:“这便是你说的了结?”眼底撩起一丛又一丛的火焰,他咬牙切齿,“很好,再迟一点,你彻底了结在里面了,收尸都省了,乱葬岗一丢,野狗呼啦啦地啃食完,可叫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往宋晏林咋呼碎嘴,阿宿都直接上手揍的,现在揍不动是一面,另外一面她确实也理亏。

见她不讲话,宋晏林冷笑:“我话就放这边,再有下次,你看我不打死自己!”

阿宿愣住,皱眉望他,虚弱的眸中生出疑问三连:嗯?什么?你有病?

“打你我下不去手,我还不能自残吗?”他冷声威胁,“以你闯祸程度为标准,是抽耳光,还是见血动刀子,看谁最后不忍心。”

阿宿张开口,嗓音嘶哑,但很柔和:“宋晏林,”她艰难地说出脱险后的头一句话,“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可真出息。”

她的声色似杂糅了粗石沙砾,再配上这一身伤,不难想到她刚受过怎样的刑罚。

这时,房门经人一把推开,来的并非大夫,却是梳妆整理后的宋瑙。

她乌目红唇,发鬓间斜插一支汶都买来的白玉簪。阿宿猝然见到,本能地撑一撑床板想坐起来,而这一动扯到肩头的伤,血瞬息在衣间洇开。

宋瑙指尖轻碰白玉簪头:“如何,与莫大小姐那支比起来,还算相像吗?”

宋晏林忙去扶阿宿躺下,他算明白了,宋瑙是来找碴儿的。

他立即挡住堂妹,开启防御状态:“阿宿伤得不轻,有什么话,过几日再说。”

宋瑙推他一下,没推动,不耐烦道:“我跟她有何可说的,我主要是过来骂人的,你让开。”她冷眼往床榻上望去,“我特意趁她还有口气,赶来骂给她听的,她若咽气了,我还不来了呢。”

她都这样放话了,宋晏林更不可能允许她靠近,左拦右挡。

宋瑙一怒:“你脑子是猪头吗,她是不是故意就擒的,拿这套来胁迫王爷,你会看不出来?”

宋晏林忽地身子僵直,听他堂妹不留丁点儿情面道:“你若真瞧不出,对不住,请你立刻离开我家,我委实不想跟个傻子当兄妹。”

阿宿侧卧在那儿,只能看见宋晏林背向自己,任宋瑙说破天去,始终寸步不让的背脊。她几乎想说,你放她过来,一个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哪怕由她打几下出气,也就流些血而已,能严重到什么地方去?

可宋晏林仿佛能感应到她,适时向后略微侧头,艳眸斜睨,警告她:可闭嘴吧你。

而他仰仗自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高身壮,有意将宋瑙往门外撵。

宋瑙大为光火,索性就靠在门框边:“行,那勿怪我连你一道骂。”

熬了整宿,她眼睑有淡淡青黑,沁出些难掩的躁郁:“你也莫怨我,人不都这样,立场不同,便可慷他人之慨。不涉及自己的,我敬你深情厚谊,是条好汉,不怕拉百余条亲故的命来陪葬,也誓要跟她在一起。”

她收紧手,用狠极的话骂他:“但现在,我只觉得你是副贱骨头,喜欢属蛇蝎的。”

阿宿细眉皱起,想做点什么,但宋晏林手背在身后,跟她打手势:让她说。

宋瑙字字朝心窝子里捅:“别的不谈,单你瘦得一把骨架子,平日一定没少殚精竭虑,她可有丁点疼惜过你?”她说得过急过快,吐字有些不清,“我瞧她是没有过,她帝都眼线有多少,昨夜怎么没见旁人来,偏把消息透给你,撺掇你到王府来求助?还不因你我的血亲关系,便于你透过我去同王爷说上话?”

宋晏林堵在她面前,徐缓地勾出一抹笑,里边有逐渐扩散的苦涩、怅然,有沉积已久的疲惫,却没有一点惊诧与怀疑。

他从未因情障目,他其实比宋瑙以为的,还要清晰得多。

宋瑙盯他一会儿,道:“她算天算地的,倒是一个没漏,你还护她。”

她不再企图靠过去,停下跟宋晏林的角力,倒退两步:“我不反对她去报仇讨公道,但她有本事自己去,断无一没把握,就拉无关人陪她送死的!”

宋瑙兴许骂累了,声音轻下来,最后问他一句:

“她当我们是什么,当你又是什么?”

宋晏林没有回答,而宋瑙也不是来寻求答案的,她望一眼榻上人,拂袖离去。

等宋瑙走得足够远了,宋晏林才坐回床边。他收起所有的情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笑叹一下:“我曾劝阻瑟瑟嫁进王府,我也劝过你,别拖她入局。”

他闲谈似的说:“你们这些个小姑娘,犟头倔脑,谁肯听我的?”

榻边有一盆打好的清水,宋晏林敛起袖口,用拧干的湿帕子给阿宿擦拭额角,落手轻慢:“我说吧,她的小犬牙尖得很,被咬到了吧?”

阿宿侧向他,听他絮絮叨叨的,周身却疼得厉害,不知是为身上的伤,还是宋瑙说的话。

她忽然问:“如果虔亲王没来,你会怎么办?”

宋晏林替她清理的手顿住了,他把帕子浸入清水中,白布浮在水面,他淡淡望着。

“我曾想过杀死你,再自杀,就在不久前。”

仿佛这并非一个不能声张的秘密,他没任何避忌,与她说:“阿宿,我在遇见你以前,结交过一堆江湖义士,我们去过北境,也下过边塞。我见过常年在战鼓烽烟下的百姓是如何生存的,这场十年的仗,王爷打得不容易。”

故而,倘若豫怀稷没去,也不过应和了他曾有过的,闪瞬即逝的幽秘心思。

也不过是,她先走,黄泉路上,暂且等他一程。

阿宿听他说前一句时,内心没有波动,倒是一万分的平和与放松。但宋晏林讲到后头,说起戍边之困,她眉目渐渐锁紧。

“如今边陲战事刚刚止息,若朝堂撕裂动**,后方恐再起战火。”他别有深意地转言道,“而大昭,不论军民,都已经不起又一轮的战事了。”

而还有什么,能比大昭的君主与兵马大将军离心离德、分裂内斗,更会叫异族生出攻伐之心呢?

阿宿久未言语,可此时说这个,也太迟了点。

宋晏林就此打住。他继续搓洗帕子,在提起拧干之际,他似是无意地问:“阿宿,你困在皇宫地牢的时候,怕不怕?”他一滞,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阿宿愣一愣,回忆起昨日,血腥的环境里,她大约是没特意想过宋晏林。

但当皇帝掐住她的脖子,她听见骨骼在被大力挤压时,发出轻微的错动声,某一念头闪过脑海,她在想,她若死了,这个风流人大概会哭吧。

她虽甚少挂在嘴上,但生死关头,她的的确确,想到的总是他。

宋瑙大约火力开得过猛,回去后一卸力,人便虚脱下来,有点沾惹寒症的前兆。

豫怀稷已换洗完毕,穿好初一祭祀的朝服,见宋瑙病恹恹地推门回屋。

扶她坐下,豫怀稷猜问一句:“吵嘴吵输了?”

“不存在的。”

宋瑙强打精神,右手攥拳,放到胸口郑重地捏一捏:“在自家府邸干架,就是这嘴它磨秃噜皮了,也绝不能给王爷丢人的。”

豫怀稷极轻地一笑,可笑纹悬在表面,无着无落的,似乎稍稍冲他吹口气,不用使多少劲,就会如柳絮四散。

宋瑙心上一疼,她坐在桌边,突地展开双臂,撇嘴向他晃一晃:要抱。

豫怀稷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她一扑一扣,手臂跟两股绳一样,紧紧环住他的腰。

“干什么?”豫怀稷手抚她鬓角的一小撮软发,“想勒死你男人?”

“不对。”她眼中沾点水光,摇头纠正,“这叫占便宜。”

豫怀稷不再言语,半合上那双滚过墨汁似的眼。他们一坐一立,安静地相拥片刻。天逐渐放亮,虽大雪不歇,灰色层云覆在空中,但出发的时辰已至,豫怀稷不耽搁地出府上马,手提缰绳,马蹄掀起一片片皑皑雪尘。

他这头刚走,大夫便到了,请的是营中随军十几年的老先生。

应豫怀稷的指示,先给宋瑙诊脉,开完补养驱寒的方子,才去向阿宿的别院。

戚岁说,是他家爷教的,人要分清轻重急缓,很显然,王妃为重,那什么为轻。

宋瑙哑口无言。她叫戚岁去那头盯梢,自己宽衣躺下,眼皮子已沉如灌铅,一沾枕便睡去了。但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尽做些跳脱破碎的梦;她醒来时,也就临近午时。

她系好外氅,去园中折梅扫雪。椿杏温上茶汤,备在附近的石亭中。

梅枝没折多少,就见几株花枝后,宋晏林一张生来含春带俏的脸。

宋瑙宛如一见不惯世间美好的恶毒女子,完全无法欣赏,并且只想用毛笔在他脸上画王八。

宋晏林穿枝过叶,同她搭话:“我听大夫说,你染到点风寒?”

宋瑙果断无视他,他又问:“你每日裹得跟只圆滚滚的蹴球一样,怎么还会受寒?”

宋瑙顿时气血有些逆流,但仍忍住不回他。

可宋晏林看一看她,清了下嗓子,突然道:“哦,阿宿说,我们两兄妹的性子有点像。”

“她是伤到眼睛了吗?”宋瑙终于无法忍受,认为受到极端侮辱,脱口质问,“我哪里有你一半的**卖弄?”她气得要命,“你是来打击报复的吗,还是没挨够骂,想再多听几句?”

“啧。”宋晏林用扇头敲击眉心,困惑地叹一叹,“你嫁人以后,是越来越凶了。”

宋瑙一脸奇怪:“这有什么?只能你家那位彪悍?”她叉腰,气势汹汹,“谁还不是个女中豪杰了?”

放完大话,她似一刻不想留,潇洒如一阵风,但宋晏林轻抬折扇,朝她肩头压一压。

“你怎么都不问,阿宿跟小皇帝说过什么?”

“意义何在?”宋瑙被扇骨压住,淡眸扫过,“本来,她说什么,我也都不会信呀。”

那人于宋晏林是宝贝,但于宋瑙来说,只是个不作数的奸诈小人,骂一骂大约还能给她添点堵,那又何必要去听些耸人的危言,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宋晏林会意一笑,挪开折扇。

没他压制了,宋瑙反倒不走了。

她仿佛想到点什么,直直望向宋晏林,一张口,哈出几团纯白的雾气。

“你那年去莫家下聘,临走前,你摁住我脖子,不许我回头。”陈年的旧插曲了,宋瑙忽然拿来问,“后面站的,是她吧。”

宋瑙当时年少,听风便是雨,听到谁人在笑,就真当她是开怀喜乐的。

但现在眼界打开了,见过的言不由衷,受世上千丝缠裹的人太多了,她这才咂摸出来,在那一秒的轻笑声下,她却似听见一些含义分明的东西。

“掐过你一次脖子,你记到现在?”少顷,宋晏林避重就轻,绕开她的话,眼光虚虚浮浮,“真是小女子难养也。”

他双手自然垂落,玉面噙笑,而捏住扇柄的指骨凸起泛白,紧贴在一侧裤腿。

宋瑙没再说什么,蹲身捧起一捆梅枝,预备回去插花。

远处的雪道上黑风似的刮来一人影,黑点转瞬刮过梅林,近了宋瑙认出是戚岁。

他跑来通传,说是文亲王来了,在前厅等她。

宋瑙微怔,把梅枝交给宋晏林,便随戚岁去往前厅。

当豫怀苏撇去一切礼数,快步跨来,张口即问她:“三哥可回来过?”

在他急切发问的一秒,宋瑙的心似被什么向下猛拽,有个声音告诉她:出事了。

宋瑙摇一摇头,眼睛一眨未眨,异常平和地望着他:“今日祭祀,出什么状况了?”

“一点小口角。”豫怀苏目光微一闪躲,勉强挤出点笑来,含含糊糊地说,“也算不上多大的事。”

宋瑙视线落在他脸上,稍稍吸口气:“六弟,你当你三嫂傻呢,还是傻呢?”她凉凉地摇头,“凭你说的,若只是小口角,我把门前的雪吞给你看。”

豫怀苏犹豫良久。

他眼神放远,这间厅堂的陈设仿照了过去母妃宫中的格局,仿如可以看见,昭兮手持七彩鸡毛,在桌后不住挑衅三哥,直待皇兄实难忍受,撸袖打算收拾她。

昭兮总会抓过豫怀谨当作人肉挡板,而他的五哥从不反抗,英勇地杵在旋涡中央,衣裳被抓得皱皱巴巴。他时常看不过眼,冲去解救五皇兄。

过去的幻影一吹即散,他张开口:“天明之前,有人在皇宫地牢劫走一反贼。”他眼神幽暗,“而昨夜,只有三皇兄无诏入宫,他走后不久,人就丢了。”

宋瑙眼睫一颤,恐怕不只是无诏入宫,也因他是皇帝最不设防的兄长,亦无人比他更清楚地牢方位,诸多因素结合,才会衍生出今时的发难。

但她没空闲去忧怀已发生的,一送走豫怀苏,她立刻命戚岁备一辆运货的大车,将阿宿从小门转移,又派几个亲信丫鬟去把染血的被单绷带拿去街口处理掉。阿宿住过的屋中门窗大开,散去血气后,再用老檀香里里外外地熏。

全部做完,一支铁骑呼啦啦地停到门外,把虔亲王府围得密不透风。

他们进府搜索一圈,幸好宋瑙反应及时,并未捉到任何把柄,但他们没有就此撤离仍在府外呈围困之势,只许进不许出。

再晚一些,宋晏林以探亲的名义回来了,告知她,皇上动作迅猛,已接连封住宋家府宅,乃至老太妃修行的浮屠寺。

宋瑙面容沉静,听他说完,叹气问:“你回来干什么?”抬目瞥他,“不用去陪她?”

“她现在很安全。”宋晏林深深看她一眼,“瑟瑟,我是不大放心你。”

院里火光通明,随时有带刀侍卫走动巡视。

宋瑙凝眸注视窗外:“不放心什么?”

宋晏林解开酒囊,几大口入胃,他再恍惚谈起:“皇上今日所为,与当初灭莫氏三族,并无二致。”

他说:“查抄,问罪,处斩,不过几个朝夕。”

半壶酒牛饮而尽,他的酒气喘息里,有因着阿宿拖累宋瑙而生的愧疚,也有纠缠追逐了这么些年,却无法阻止阿宿的万般无力。

他一面不忍心逼阿宿放手,逼她自我消解这冤仇大恨,另一面他是把国公府顶在刀刃上,日夜梦见断头铡下的人头,换成他的父母亲眷。

这些种种纠结在一起,才是促成他离开安全之所,进入王府陪她的原因。

“堂哥,我从没认为,阿宿想找皇上寻仇有什么错。”宋瑙仍面向外头,眼中映满火把的碎光,“目的不错,路子却错了,她……”

宋瑙戛然止住,思虑一下,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宋晏林:过去的隐瞒,我不怨你了,那往后你能不能也别怪我?

祭天过后,豫怀稷人间蒸发似的,再没回过府邸,也未踏足军营。

皇上当即下令全城戒严,倾一切兵力搜寻阿宿和虔亲王,虽没直白地明示什么,但此举等同于把豫怀稷跟反贼挂钩,瞬间将大昭的新岁之初搅得天翻地覆。

其实豫怀稷并没走远,他十来天里一直藏在华阴坡的一处荫蔽的农屋中。

但皇帝的行为越加激进,不是可以谈判的好时机,连入宫说和的文亲王都被软禁在偏殿之内。

浓重的不安似连日来未曾消停的暴雪,飘浮连绵在帝都城的上空。

豫怀稷立在断崖古树下,厚实的树冠如伞面,为他挡去部分飘雪。

他淡淡远眺,随手指向一地:“下去过好几次吧?”

那是八公主墓所在的方位。阿宿不否认,她倚在树干上,面白如纸:“既然八公主没死,葬在墓中的人一定会留下端倪,我要找寻扳倒皇上的证据,只能从这里入手。”

华阴坡是她开始的地方,再到徐恪守、徐斐,她借用莫恒深藏在外的产业、钱财,连同一些如她一样未浮到台面上的暗线,是他们一步一咬牙地用双手去刨,才找到这么些蛛丝马迹。

她伤口远没到痊愈的地步,无法久站,她坐到盘错的树根上。

“王爷,你再不动手,恐会走上莫老爷的老路。”她忍耐着山间寒气,一字一字地向外落,“老爷是文臣,当年又缺乏防范,他没得选,但王爷你不同。”

豫怀稷听出其意:“我有何不同?”他冷眼瞥过去,“我的兵马多扎在边地,留在帝都的多数已被皇上控制,我能调到手的,不过暗处的百来人,还能弄出个兵变不成?”

“你缺的人头,我来补足。”

这时候,阿宿目光忽闪,她抠住粗老的树皮站起身:“我在帝都有近千人,余下有几百已在周边待命,他们全是老百姓的装束,且极擅易容,即使现在城门进出查得严,至少也能混进些,到时我们整合一下,夜袭宫廷并非不能!”

豫怀稷转过身去,在树梢不时坠落的冰碴儿里,他淡然反问:“你当真以为,区区两千不到的人马,可以奔袭皇宫?你兵马一起,只怕宫门还没闯进去,已被赶过来的兵营将领干掉了。”

“我手底下的皆非草莽之徒,能以一抵十,况且,未必要用闯的。”阿宿眼光如炬,轻柔而笃定地问,“禁军统领林晋南,不是你一手**出来的吗?”

话如冰雪掷地,山坡的风兜头刮来,卷起一树霜花。

豫怀稷注视她良久,冷呵一句:“不愧是当过暗卫的人,你查探得倒还真细致。”他顺着问,“你要林晋南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偷摸潜入,杀皇上一个措手不及?”

见豫怀稷没有过于强烈地反对,阿宿想趁热打铁,再鼓动点什么,但豫怀稷抬手止住她,重新背转回去,长久地眺向皇宫的方向。

他张口,叹道:“我再想一想。”

次日,皇帝不顾群臣反对,以勾结逆党为名,下旨捉拿豫怀稷。

革军职,废爵位,家眷充官奴。

当天夜里,豫怀稷终于点头同意,定在后日子时,攻取皇室。

晨起,天昏,邪风摇落一场骤雪,以纯白为刃,一刀刀地剐去尘世的脏污。

随天幕暗下,黑滚滚的伏兵隐在长街各处,由于是些散兵,豫怀稷抽调出一些精力去编组训练,斩杀掉十几个难以管控的,剩余分成五队,都以他的亲兵为领头,分布到四大宫门的附近。

来前,他定下几条规矩:

侍卫降者不斩。

宫人逃者不杀。

昭帝须生擒。

他这一指令登时引发众人抵触,他们多为朝廷欲缉拿的要犯,与皇帝的仇怨匪浅,本也无视人命,没什么悲悯心的,要他们收敛自束,都吵嚷比死还难受。

豫怀稷表示理解,抽出佩剑,如银枪猛一掷去,剑头倏尔刺穿原在粗声吵闹的前后两人,浸满血的剑身串起一双躯干。他们尚没死透,豫怀稷走过去,一脚踩在前面那人的小腿骨上,右手握住剑柄,跟撸烤串上的熟肉一样,噗地一拔,血腥飞溅三尺。

“我是个听言纳谏的,既然生比死难挨,我成全你们,不勉强。”他环视四周,举起仍在向下滴血的剑,冷冷提问,“还有哪个要我送一程的?”

人头祭出,底下顿起**,按理说,豫怀稷一方人少,他们蜂拥而上,赢面应当不小。但到底是群自私保命的,不肯当这出头之鸟,生怕白给他人作嫁衣。

吃准这一点,豫怀稷将他们拿捏得称心顺手。

继而到达谋定之日,天公洒完最后一粒雪,西北角的天空蓦地一亮,升起的烟火照彻云天,紧随几声闷雷似的巨大声响,数道宫门依次震动,如一张血口,主动向他们缓慢张开。

豫怀稷展臂一挥,以他为首,阿宿为辅,乌泱泱的人潮拥进皇宫。

刚落过雪的子夜,巡查的侍卫们冷倦交侵,还没提起精神,便由这一变故打得丢盔弃甲。加之林晋南的倒戈,他们失去龙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抵挡几下便四处奔散。

而阿宿的目标很明确,在豫怀稷的引路下,直冲皇帝寝宫奔去。

宫中各处燃起灯火,他们到的时候,皇上寝衣外披有金龙外袍,他手持太古帝王剑,孤身立在石阶上,院里只剩一支几十人的亲卫队。大约夜风中杵久了,他以帕遮唇,时不时地咳一咳。

他稍微合眼,听见无数人的脚步声跨过宫槛,再睁开,豫怀稷已率人攻进大门。

“三皇兄。”他勾一勾唇,五指捏紧剑柄,“你可叫朕好等。”

阿宿的人哗地以扇形散开,在宫院内将皇帝一众层层围住。

豫怀稷站在包围圈里,同皇帝四目相望,从容不迫。

“着什么急?”他慢悠悠地说,“这当帝王的,要能沉住气,哪怕只当一日,当一时,当一刻,也得沉住了。”

皇帝未置可否,只轻轻笑一笑,忽然叹问:“朕有多久没跟皇兄练过招了?”

听到这个,豫怀稷稍抬下巴,似也惆怅地答:“是有不少年了。”他回想着,“臣出征西北前动过一回手,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不错。”皇帝点一点头,“朕记起来了,是四姐出嫁的那一年,皇兄刚从西南回来,年底又独自领兵去了西北。”他手腕微转,已提起剑来,银光反射出他微挑的嘴角,“是该给皇兄看一看,朕这些年长进了多少。”

话未完全落地,他的剑已破空刺出,身随剑动,宛若银色游龙划过夜色。

豫怀稷食指一挑,剑鞘凌空飞出,挡住刺向面门的剑尖,一声锐利的铮鸣声后,两人以晃目的速度交起手来。随他们破开了口子,皇帝的护卫也提刀攻向四周,两边的争斗一触即发。

大约百来招后,豫怀稷与皇帝同时收招,再出手时,他们的兵器同时指向对方咽喉。

在飞速起势即将刺进血肉的一秒,豫怀稷所执的剑鞘偏去一厘,皇帝的剑刃亦从他颈边划过,但双双未停,擦过对方向前而去。

剑鞘旋飞,打下一枚金钱镖,豫怀稷提腿踹中躲在檐下,手执暗器的男子,信手扯住他耳尖,冰凉不耐烦地说:“我说过,生擒生擒,白长一副招风耳,听不懂是吗?”

几乎同时,豫怀谨的剑也架到阿宿肩头,四面突然火光大盛,照彻黑夜的光亮底下,宫墙之上百名弓箭手齐齐冒头,院外亦传来整齐划一的列队前进之声。

局面急转而下,阿宿还没从豫怀谨逼到眼前的剑上回过神,已看见陆秋华带兵冲进来,他身后的人马纵横向前,少说也有数千人。

而他们这一群忽如瓮中之鳖,有的想逃走,被墙头射来的羽箭一记穿透眉心,轰然倒地。

原本的优势转瞬成颓态,阿宿这才猛然惊觉,她自进来以后,便没看见过埋伏在另外三个宫门的手下,只怕早已在入口的某一处便被降住了。她浑身的血凉个透,扭头看向远处的豫怀稷,几近咬碎牙齿:“你们,串通好的!豫怀稷!你设计我?”

听她挣扎怒吼,皇帝将剑移开,陆秋华即刻补上,与几个侍卫把阿宿困在刀下。

“阿宿姑娘,你这口气,莫非我记错了,难道不是你先设计我跟我家娘子的?”

豫怀稷收剑入鞘,穿过对峙的人潮,在一脚一坑印的深雪中走向她。他面上没有端掉一窝逆贼的释然,依然同在宫外潜匿时一样沉冷。

他说:“你忘了,我带你离宫前,先去见的,是皇上。”

与阿宿以为的不同,豫怀稷从没在她给出的选项里摇摆,而是直接去找皇帝摊牌。

世人皆赌徒,有人赌钱财,有人赌前程,而他赌的是豫怀谨的一点真心。

他至今都还会记起,几案上火头熄灭的锅子、冷到发酸的酒,以及死一般静悄悄的暖阁。

豫怀谨坐在高位,眼里空洞洞的,双掌不停磨搓膝盖骨,始终发不出半点回音。

见他这样,许多东西昭然若揭,但豫怀稷仍在逼他亲口说。

“臣来,是想听一句实话。”他眼光灼灼,掺带了兄长的威严,“不论实情为何,未来该如何破局,臣只想跟皇上商榷,不能由一外人指哪儿打哪儿。”

似没听到他的话,豫怀谨依旧双目失焦,面上浮出年少时才有的张皇无措。

突然间,豫怀谨产生一股莫名强烈的冲动,他想冲出去,去找陆万才,抓住其问一问:你不是说,朕身上沾的血已经洗干净了吗,那为什么,皇兄还是发现了?

但他仿佛动弹不了,只能浑浑噩噩的,听豫怀稷一句句地把话抛来。

“臣以为,臣同皇上之间,不应有嫌隙,生死分合都该敞开说……一切之后,皇上若能容下臣,臣就照常来去,倘若容不下……”豫怀稷顿了顿,道,“臣今夜只身前来,把命拍在这大殿上,皇上想要,可尽管拿去。”

“朕不想!”

宛如梦中惊醒,豫怀谨蓦然一扬头,眼神死倔,犹似当年那不知圆滑,一根筋的小皇子。

终于,他张一张口,把多年来做过的决定、造的孽,同幼时汇报功课一样,搜肠刮肚地说给他的皇兄听。可他终归不再年幼,在做完一件事后,能得到太妃蒸的糖酥酪,连闯祸都有皇兄挨打在前,他依然能在太妃宫中蹭到一顿饭。

那时,但凡皇兄在,他万事不用慌。

豫怀稷是一个节点,是他的人生渐渐有光,缓慢转好的开始。

所以,他做过什么,天知地知,天下人臣他尽可不惧,但唯独他的三皇兄,他生怕显露一点破绽。但今夜皇兄问上门来,跟他说生死,谈嫌隙,从没有过的绝望在他心口漫溢。

他木然地说着,冤杀莫氏,包庇徐斐,清除掉可能见过徐尚若的宫人,几乎一件没落。

“宫中本无八公主,姝贵妃在家乡怀她在先,入宫在后。”他轻微失神,“是父皇仗势强娶的,却在发现这些后,把她们母女一关十余年。”

一截红烛燃尽了,殿内一角忽地暗下去,豫怀稷半张脸落进阴影中,他越过光秃的烛台望去窗外,指节微微屈起,点叩椅背:“皇上,除去这些,臣还有一事求解。”他转过脸,语气不住向下沉,“父皇的死,可与你有关?”

这句问话,早在他身处汶都时,就一梭子打进心里。先帝是见过徐尚若的,若他健在,皇后根本避他不开,而当初先帝驾崩,再到立后册封,顺序巧得如有神助。

可恰恰,豫怀稷不信神佛护体,只信事在人为。

他问得直接,赫然揭开那层遮羞布,豫怀谨先是掩唇轻咳,随后变为急剧干咳,忽而涌出的眼泪跟随滑落,沾湿盖在唇上的一侧手掌。他稍稍挪开手,垂目凝视脚下,苦着嗓子说:“父皇的药方子,我……划去一服药引。”

他不再自称朕,走下九五之尊的位置,回到他原来的身份里去。

“你混账!”

豫怀稷霍地起身,他已然气得不轻,他可谓怼天怼地长到大的,连昭兮都被他打过手心,豫怀苏更不在话下,偏就这五弟,他从来没忍心碰一下。

但过去有多爱护,现在便多想摔在地上揍。

“说句大不孝的,父皇身子到底如何,外人不知,你还不清楚吗?”顾不上君臣礼仪,豫怀稷放开骂,“他早被酒色掏空一半了,本也没多少年可供他祸祸的,你不能再等一等吗?”

豫怀谨眼膜充血,低吼道:“我能等,可尚若等不起!”他也站起来,走下高台,一步一个字,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父皇准备在尚若及笄那年,把她嫁到宫外去,嫁给副都统罗沛。”

豫怀稷愣住。他认识罗沛,罗沛是有点武艺才干,但他出名的不在这儿。他曾有过三任正妻,皆因他特殊的床笫癖好,虐打折磨,最终忍受不住自戕而亡。除了罗沛的原配,另外两房续弦都来自贫苦人家,他名声臭了,凡有点家底的没人会把女儿嫁给他。

去年,这浑球因在军中犯事,被豫怀稷斩杀示众。

“太妃心慈,应姝贵妃的请求去找过父皇,但没用,没有用,父皇仍执意如此。”

豫怀谨咬牙问:“连太妃的话都不管用,他还会听谁的?”

恍惚中,豫怀稷似乎可以穿过他们分别两地的那些年,望见一切尚未发生,站在源头踽踽独行的小五,在他的眼前,是昭兮远嫁,平时倚仗的皇兄也在万里开外,而太妃都无能为力的局势,豫怀苏还小他两岁,更是指望不上。

他是独自立在荒野中,无人可说,无力可借,只有靠他自己,去抵御将至的黑暗与猛兽。

他开始谋求先帝信任,一手伸到前朝,拉帮结派,扶植党羽,在先帝病重的几年,逐步把控住朝政。他剥去原来的一张皮,鲜血淋漓地长出新的爪牙。

豫怀谨已步到平地,他弯曲双膝,跪在他三皇兄面前。

这一幕,他已梦见许多回,他刚想说话,一口腥咸顺着喉间的奇痒一齐咳出来。

他全身贴伏在地,殿外响起清晰而急促的踏雪之声,来人没等通传,径直推门闯进。他稍微撑起身,看见徐尚若扔掉伞,在无垠雪地上向他飞奔。

她显然吓得不轻,慌乱中,她提起门边横架在木托上的剑,剑鞘都没去掉,便奋力抬高一点。她面向豫怀稷,止不住哭腔地喊:“你别过去!你不许过去!”

而豫怀稷没有动,风拂过他哀伤的眸子,他问向伏地的年轻君王,平柔温厚:“皇上,臣头回考查您的功课,问的是哪一篇,您可还记得?”

豫怀谨怔一怔,恍神半天,他还记得吗?

是的,他记得。

“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喃喃答完,掌心朝上,抬手伸向徐尚若,“尚若,不可用剑指皇兄,放下来。”

这柄剑女子提来吃力,却也不敢真的放下,她见丈夫眉心皱起,正踟蹰着,又听豫怀稷开口说:“我今日去浮屠寺,母妃说,人生一世,骨肉血亲,错过一个少一个,她要我护好了。”他喉结滚一滚,嗓中干涩,“五弟,那你说,为兄如今,还能护住你吗?”

话一随风飘走,只听哐当两声,剑头坠地鸣响,再是剑身摔砸在地。

徐尚若眼泪夺眶,她朝豫怀谨跑去,脚下短短十多步,如同一生的漫漫长路。她使尽全力,把她的夫君自坚冷的地砖上扶起来。

豫怀谨握住她手掌,咽下满口血沫。

但他恢复点气色,面颊有片缕的红润,因着豫怀稷的回护之心,雀跃得像个少年。

哪怕他们都明白,这一回,阿宿是外患,他的痨病是内忧。

天道轮回,谁也护他不住。

阿宿收监之前,几把剑围成圈架她颈上。大势将去,她颓然地跪坐在厚雪中。

侍卫将她拖起来,即将押往地牢时,豫怀谨挥开陆秋华等人,凑到她耳边,悄声留下一句私语。他说:“你放心,你没输,结局只是换个方式,但它不会负你所望。”

起先,阿宿只当他在故弄玄虚,临到末尾了,还不忘戏辱她。

当天夜里,王府内外的兵马如潮汐退走,街头巷尾的通缉令也一并撕去。次日早朝,皇帝向朝臣说明原委,归还豫怀稷被褫夺的兵权封号,他亦在朝堂之上,将自己谋害先帝,做局诬害莫恒,为徐斐掩罪等一串的过往公之于众。

只刻意略去徐尚若的部分,稍作模糊处理,把莫恒的悲剧归于暗中知悉了他所犯恶行,才遭到毒杀灭口。他在众臣惊掉下巴,还没回神的当口,下达诏书,因其失德无能,不堪天下大任,痛思己过,将禅位于文亲王豫怀苏。

而这一决断,是他跟豫怀稷早早商定下的,只在上朝前半个时辰,简单知会豫怀苏。

豫怀苏受惊不小,脑子乱糟糟的,但出于生存本能,他想先逃出去再捋一捋这些事。然而,皇帝拿过能拍死人的长方镇尺,递给豫怀稷,他三哥手持家伙,隔空指一下豫怀苏的腿:“你想自己走去登基大典,还是由人抬过去,你考虑清楚。”

豫怀苏视死如归,硬气地吐出四个字:你行你上。

他三哥果真没手软,镇尺贴住他股缝飞过来,颇有废他命根之势。他刚跳脚躲开,气到头顶冒烟,却听豫怀谨话音飘忽,同他说:“六弟,你皇嫂她有孕了,三个月。”

豫怀苏愣一下,倏忽想起,三个月以前,恰是皇上开始料理太后母家的时间。

“三皇兄是武将,他随时要领兵出征,一走好几年。

“老大老二愚笨软弱,难以在帝都同皇兄打配合,小十他们还没成年,不过半大孩子。”

豫怀谨断断续续地咳嗽,一小句话要歇三次,说到后头,气喘连连,透出些恳切。

“我病气入肺,已无太多时间,你帮一帮五哥,叫我解脱吧。”

他近乎凶蛮地动齐家,除逆贼,把零零碎碎的,烂进朝廷血肉中去的根须,连同周边腐肉生生剜去,为的便是这一天,手捧清明河山,还政于来日贤君。

终于,豫怀苏默然伫立,放在门上的手收回来,不再往外闯。

而这一惊变,似一束光电,瞬息传遍五湖四海,豫怀谨成为百姓谩骂的不仁昏君,没人会去记起他曾有过的功绩,提起他时,都道是一弑父杀君的逆子而已。

诸般后续,阿宿听说时,已是新帝即位。

跟随她的那些人,按过往罪行轻重,大多伏诛,小部分流放充军。还有的如温萸一样分散在各地的暗线,朝廷派出人手,或捉或放,陆续都在清剿当中。

只有应属她的判罚,始终悬而未决。

她在地牢无事可做,闲来想一想这次的行动,豫怀稷将他们聚齐,本可以在山上动手,估计担心山中地广,若逃去几个,溜到山脚下百姓集中的地方,会引发大乱。

她反思她的失败,她想以前,想现在,余下的大把时间,则都用来想着宋晏林。

她以为自己是难逃一死的,却在某一日,牢房中来了一位年轻男子。

阿宿没见过他,但他黄棕色的便衣上绣有金龙,身旁随同的太监是曾服侍过豫怀谨的,她便明白大半。

陆万才宣读圣旨,其中写着,念及她护念旧主,其心可悯,特赦死罪,责令终身幽禁于莫氏老宅,由士兵把守,不可踏出半步,逃则立斩。

阿宿愣一愣神,豫怀苏拿过圣旨,随手递向她,徐徐道:“宋晏林说,他愿与你同往,他已向朕以命作保,将余生都留在莫府,一定会看住你的。”

宋晏林是什么人,他的心太野,他想去大漠看孤烟,计划往西域走。

他从来闲不住,浪起来比风还自在,一去千万里。

他原本应该一生都在路上的,阿宿想着,接过圣旨,她笑了一下,眼泪随笑而出。

阿宿押往圈禁地的那日,温萸也来了,她换回过去的装束,靛青色褂衣,腰间别一根旧马鞭。她淹没在沿街的百姓中,间隔无数人,同阿宿远远地互望一眼,算作送别。

而徐斐也定在这天处刑,送完阿宿,温萸去到菜市口。

她年年月月都在盼徐斐死,也许是模拟过太多遍,当真实来临的一刻,也不过是在她面前又死一回,倒也十分平静。行刑完毕后,她跟人群一起散去,抬步往城门的方向走。

眼见即将要踏出皇城,天空掉落一滴水,拍在她面颊上。

她掏出钱袋子,转身准备去买伞,忽然在墙根下见到一个人。

几年的时光没有变去他多少,书卷气渗进五官肌理,生出一张很会说教的脸。

顾邑之牵了一头黑色马骡,的确如他所言,不减当年俊逸。

乌凤驮着一胖娃娃,正紧盯自己不放,她依稀听见,小孩认真地问他爹:“是娘亲吗?”

下一秒,小孩自说自话道:“嗯,是娘亲吧。”

这一刻,温萸并不想问,他为什么在这儿,来做什么,准备去哪儿,只有一瓣悬空多年的心,它渐渐落向柔软的实处。

半年之后,豫怀谨病重逝世,只差一点,没能挨到孩子出生。

虽有大憾,但他已卸去一生功与过,临到生命尽头,他离去得很平和。

他走后,徐尚若搬去浮屠寺,同老太妃结伴,月余生下一位小公主,眉目像极她父亲。

豫怀稷把山寺的守卫增加两成,宋瑙则在吃穿用度上格外留心,常挑拣上好的送过去。

眨眼来年春,他们去浮屠寺探望归去,走在下山的石路上,两人依偎闲谈。

“王爷,你往后别对皇上太凶了。”春风吹来山草清香,还有女子极为恻隐的声儿,“皇上也怪可怜的。”

她身旁的男人冷笑反问:“可怜?哪个?皇上?呵。”

可女子坚定地说:“身为大昭独一个挨揍上帝位的君王,真的很惨了。”

“……”

山道上许久没人应答,群鸟扑簌簌飞过几批,才听见人声:

“这么想来,夫人所言极是。”

他们越走越远,话头也换过几个,缓缓消失在春色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