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室南迁,亦算作是中国历史上令人感到沉痛的大事件,对于北人来说,倘以如丧考妣一词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世说新语》“言语门”中的一则故事说,江东的东晋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法度法令等都没有订立,温峤这时作为刘琨的使者渡江而来,看到这个样子,内心忧虑重重。不久他去拜访王导,向他陈述了愍帝被囚禁远方,社稷宗庙被焚毁,帝王陵墓被夷为平地等惨酷之状,情感上真有《诗经·黍离》一篇中所写的亡国之痛。温峤忠诚慷慨,深沉刚烈,说话时涕泪交流,丞相王导也和他一起相对落泪。
温峤所说的惨酷之状,仅仅也才是庙堂之事的一点点情状,其实生活在北朝的老百姓,在异族的统治下,日子也是水深火热的,惨状更是难以言说,所以这种对于中原沦丧的伤感,以至于相对而泣的情形,则比较多见。“言语门”中的另一则故事就说,过江避难的诸位人士,每到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就相邀一起到都城建康南边的新亭,坐在草垫上聚会饮酒。周顗在座中说:“风景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山河有了变化!”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对视流泪。新亭对泣、新亭泪后来就成为典故,以表忧时之叹、家国之思。那种感伤和无奈,从故事的描绘来看,是极为深沉的。
但这样哭来哭去,终究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所以在新亭对泣的故事末尾,王导终于沉下了脸,厉声厉色地对众人说到:“我们应当同心协力辅佐王室,恢复中原,何至于像楚囚那样相对垂泪呢!”所以他一改务实的做派,团结了一批北方的士族,成为骨干,辅佐司马氏建立了东晋政权。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始终维护着司马氏政权的权威,在清除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的重要政治关口,都发挥了辅佐之臣的重要作用,平息了一次次的政变危机。又调和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以及各士族之间的矛盾,竭力保持东晋政权的稳定与发展。温峤拜访王导的那次对泣恳谈,亦是领略了一代贤相的才能与风采,就诚恳地表达了与丞相深相结交的意思,王导也深深致谢并接受了他友好的诚意,所以温峤高兴地说:“我们江东已经有了管仲这样的贤相,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事实证明,温峤的判断和预见是非常准确的,王导后来的政治修为亦不愧为一代贤相的做派,在历史上留下了较高的声誉。他是王羲之叔伯一代的人物,也为山东琅琊王氏一门的兴盛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这个家族人才辈出,和这位贤能的先祖人物亦是有着很大的关系。
忧时之叹、家国之思在王导的身上也是有所表现的。《世说新语》“企羡门”中有一则故事说,王导过江之后,自己说起以前在洛水边,多次与裴頠、阮瞻各位贤达一起谈玄论道的事。羊曼说:“人们早就以此来赞许你,何必再重复说呢?”王导说:“并不是说我要自我标榜,只是想念当日的时光不可再得罢了。”羊曼与温峤、庾亮等人都是晋中兴名士,官职做到了丹阳尹,他对丞相的意思还是没有理解对,所以王导就又申说了一次。时光不可逆而外,其实谈玄论道的喜悦、家国之思的哀叹都是分明的,也都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惆怅意绪,所以也只好留下“企羡”的份儿,但我们读它,却是能够理解出意在言外的情感,以及一种无怨无伤的情怀的,这应该还是王导作为一代名相而有别于其他常人的一个个性特征了。
哀而不怨,哀而不伤,务实精进,也许就是一个人心里最为强大的朋友了。
原文
【言语2·36】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复何忧?”
【言语2·31】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企羡16·2】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